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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後

作者:何其芳

無歲月。數十年卿相,黃梁未熟。看完一局棋,手裡斧柯遂爛了。倒不必遊仙枕,就這床頭破敝的布函,竟也有一個壺中天地,大得使我迷憫──說是歡喜又像哀愁。

孩提時看繪圖小說,畫夢者是這樣一套筆墨:頭倚枕上,從之引出兩股繚繞的線,像輕煙,漸漸向上開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現在來畫夢,怕也別無手法。不過論理,那兩股煙應該繚繞入枕內去開展而已。

鄉有一種叫做夢花的植物:花作雛菊狀,黃色無香,傳說除夕放在枕邊,能使人記起一年所作的夢。我沒有試過。孩提時有什麼必須記起的夢呢:丟了一把鎖匙,我得焦急之至,想若是夢倒好,醒來果然是夢,而已。

有些人喜歡白晝。明知如過隙駒,乃與之競逐,那真會成一個追西方日頭的故事吧,以渴死終。不消說應該佇足低徊一會兒之地喪失得很多了。我性子急躁,常引以自哀矜,但有時也是一個留連光景者,則大半在夢後。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晝,由於園子裡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嗎?抑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幽伴凝睇不語,在她遠嫁的前夕。是遠遠的如古代異域的遠嫁啊。

長長的赤蘭橋高跨白水;去處有叢林茂草,蜜蜂熠耀的翅,圓墳豐碑,歷歷酋長之墓,水從青青的淺草根暗流著寒冷……

誰又,在三月的夜晚,曾夢過灰翅色衣衫的人來入夢,知是燕子所化?

這兩個夢縈繞我的想像很久,交纏成一個夢了。後來我見到一幅畫,「年輕的殉道」;輕衫與柔波一色,交疊在胸間的兩手被帶子纏了又纏,絲發像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環照著她垂閉的眼皮,又滑射到藍波上;倒似替我畫了昔日的遼遠的想像,而我自己的文章遲了兩年遂不能寫了。

現在我夢裡是一片荒林,木葉盡脫。或是在巫峽旅途間,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處去。醒來,一城暮色恰像我夢裡的天地。

把鎖匙放進鎖穴裡,旋起一聲輕響,我像打開了自己的獄門,遲疑著,無力去摸索那一室之黑暗。我甘願是一個流浪者,不休止的奔波,在半途倒斃;那倒是輕輕一擲,無從有溫柔的回顧了。

而,開了燈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壙。墓中人不是有時還享有一個精緻的石室嗎?

「凡是一個不穿白而硬的襯衫的人是不會有才能和毅力的。」誰首肯這個意見嗎,一位西班牙散文家說的?從前我愛搬家,每當鬱鬱時遂欲有新的遷移:我渴想有一個帳幕,逐水草而居,黑夜來時在樹林裡燃起火光。不知何時起世上的事使我厭倦,遂欲苟簡了之了。

Man deligkts not me;no, 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嗎?我在學習著愛自己。對自己我們常感到厭惡。對人,愛更是一種學習,一種極艱難的極易失敗的學習。

也許寂寞使我變壞了。但它教會我如何思索。

我嘗窺覷,揣測許多熱愛世界的人:他們心裡也有時感到極端的寒冷嗎?歷史伸向無窮象根線,其間我們佔有的是幾乎無的一點。這看法是悲觀的,但也許從之出發然後覺世上有可為的事吧。因為,以我的解釋,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

唉,「你不會帶著祝福的心想念我嗎?」是誰曾向我吐露過這怨語呢,抑是我向誰?是的,當我們只想念自己時,世界遂狹小了。

我當半夜失眠,熟悉了許多夜裡的聲音,近來更增多一種鳥啼。當它的同類都已在巢裡夢穩,它卻在黑天上飛鳴,有什麼不平呢。

我又常憾「人」一點不會歌嘯,像大江之岸的蘆葦,空對東去的怒濤。因之遂羨慕天簌。從前有人隔壁聽姑婦二人圍模,精絕,次晨叩之乃口譚而已。這故事每引起我一個寂寞的黑夜的感覺。又有一位古代的隱遁者,常獨自圍棋,兩手分運黑白子相攻伐。有時,唉,有時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辯了,而出語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風沙日,冥坐室內,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萬念灰滅時偏又遠遠的有所神往,彷彿天涯地角尚有一個牽繫。古人云,「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這北方歲月,偶有所思,遂愈覺遲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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