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剧本：情探

（一九五七年八月油印本）
编剧：田汉 安娥

第 一 场

地点：望海楼
人物：金垒、张夥、酒保、众役、敫桂英、小菊、王魁
[金垒张夥暨二伕役上。
金垒：（唱）
适才访艳鸣珂巷，
不见佳人枉断肠。
腰中空有金千两，
张夥：（唱）
桂英只爱白面郎。
[金垒向二伕役摆手，二伕役下。
酒保：嗄！金员外，请坐，请坐，今天还是请李员外，还是请王老爷？
张夥：今天不清客，是员外和我小饮几杯。
酒保：这样不用吩咐，我知道了。等会酒菜上来，包管员外称心满意。
金垒：哼，不称心的话，瞧我把你这酒楼打的精光。
酒保：咳，员外别说笑话了。这望海楼开了快五十年啦，您好意思把它打光？再说您给打光了，回头您上哪儿喝酒去？
张夥：这莱阳地方，哪一家酒楼不认识我们金员外，哪一家都能去。
酒保：可是别的地方笨手笨脚的，哪有望海楼伺候得好哇。员外，对吗？
金垒：哈哈哈，这家伙唠唠叨叨的，倒会说话。
酒保：不会说话还能伺候爷们？（下去端酒菜）
金垒：哦，小张，你说敫桂英爱白面郎，她爱上哪一个了？
张夥：爱上了谁，我可不知道，反正她说她生病是假的。
金垒：这是她院里鸨儿婆亲口对我讲的。
张夥：有道是“鸨婆，鸨婆，信口开河”，老鸨子的嘴里有什么真话？这是敫桂英在您面前摆架子。您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怎么还上这个当？刚才我没有在，我要是在，准把敫桂英从院里给抓出来。
酒保：（端酒菜上）酒到。
金垒：啊！一个烟花女子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她好大的胆啊！等会再去，教训教训这个臭
婊子！（酒保下）
张夥：那还用讲。请，请。
[王魁拿书上。
王魁：（唱）
秋风大起碧波寒，
千古难堪下第还。
但愿有朝春雷转，
穿上紫袍去蓝衫。
酒保：王相公来了，这里坐，这里坐。（下去拿酒上）
[王魁凭窗遥望。
王魁：（唱）
凭窗遥对汪洋海，
浊浪千顷入酒杯。
登楼岂为寻一醉，
且看鸥舞白云飞。
[酒保端杯筷上。
金垒：那个人是谁？
酒保：王魁，王相公。
金垒：看样子是个落第的举子吧。
张夥：当然，中了状元，还会这个穷酸相。来，豁拳。全福寿，八匹马！全福寿，大三元！
[王魁一面看书，一面喝酒。
王魁：（不耐）
张夥：（瞪王魁一眼，更大声豁拳）全福寿，两相好！全福寿，四季财！
王魁：岂有此理。
张夥：这酒楼是喝酒的，要看书到你自己书房里去。
[王魁正要答话，被酒保拦住。
酒保：这是金垒，金员外。（小声）盐商的头儿，（翘大拇指）是这个。
王魁：凭他一个贩私盐的，就敢侮辱斯文么？
金垒：怎么？凭你一个穷酸，就想和老爷较量？那好吓，今天倒是看看我的私盐值钱，还是你的斯文值钱。
酒保：员外喝酒，喝酒。（酒保劝王魁下）
伕役：员外，鸣珂巷的敫桂英刚打这儿经过。
张夥：敫桂英！（同向窗外探望）
金垒：（向窗外）你们把车里的女人，给我拉上来！
[二伕役把敫桂英、小菊拉上。
桂英：昇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们这是做什么？
[桂英小菊挣脱。
张夥：来，见过金员外。
桂英：（无奈上前行礼）员外在上，桂英有礼。
金垒：你还有理呢。我刚才到鸣珂巷找你，你装病不见。一个烟花女子竟敢在大爷们面前摆臭架子，来呀，教训教训她！
桂英：员外息怒。念敫桂英啊，
（唱）
桂英本是良家女，
跟随父母到莱阳。
不幸爹爹把命丧，
卖身葬父落平康。
金垒：既落平康，你就不该怠慢大爷们吓。
桂英：（唱）
几日来茶不思来饭不想，
一病缠绵卧在床。
适才员外大驾往，
有失迎接罪难当。
金垒：你既是染病在床，为何现在又描眉画眼地去接什么大客人吓？
桂英：员外。
（唱）
员外你把错话讲，
金垒：怎么倒是我错了？
桂英：（唱）
我哪有心思画眉长。
海神爷殿前曾许愿，
今日里强打精神去焚香。
望求员外多原谅，
恕桂英礼数不周详。
金垒：呸！
（唱）
说什么奄奄病倒在牙床，
说什么海神庙内去烧香。
谁信你烟花女子瞒天谎，
你分明爱上了少年郎。
如今你来到酒楼上，
没有什么好商量
好好弹来好好唱，
陪你员外爷饮酒浆。
桂英：啊呀，员外。
金垒：坐下。
桂英：是。
金垒：（倒酒）喝！
桂英：怎敢劳员外赐酒。
金垒：喝！
桂英：多谢员外。（勉强喝酒）
金垒：这还像话，倒是把你教训过来了。（拿出钱包往桌上一放）我包下来了。陪我们喝酒。唱一个，唱一个。
小菊：没有带琵琶，小姐唱不来的。
金垒：胡说，要什么琵琶。老爷就爱听你干唱。
张夥：对，快唱！
桂英：（只得胡乱唱一个曲子，没有唱完就哭倒了）
金垒：怎么，还有哭哭啼啼敬酒的吗？
桂英：（强装笑容）二位老爷请。
众人：干！哈哈哈！
张夥：今天第一次跟员外爷见面，喝个双杯。
桂英：员外，桂英量浅，实在不能再饮了。
金垒：什么？
小菊：员外，我姐姐真的有病，不能饮酒。
金垒：关你什么事。滚下去！
桂英：员外息怒。
金垒：那你就喝。干这一杯。
桂英：求员外高抬贵手，桂英实在不能再饮了。
[金垒端杯子灌酒，被桂英推落了。
金垒：（怒）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来，把她的衣服剥下来！
桂英：天哪。……
金垒：喊？塞住她的嘴！（打了一个耳光，众人七手八脚的把桂英的嘴塞住）
小菊：（跪下）员外恕罪，员外恕罪。
金垒：将她一起绑了。（绑住小菊）
[王魁冲上，酒保拦不住。
酒保：王相公，你……
王魁：（唱）
金垒贼子太猖狂，
酒保：王相公，好好与他评理。
王魁：（唱）
气得王魁冒火光。
清平世界出贼党，
朗朗乾坤走豺狼。
张夥：咦，落第举子出面了。
王魁：（唱）
凭着你臭钱有几两，
焚琴煮鹤最难当。
上前扶起小娘子，
（白）小姐请起。
桂英：（唱）
君子恩义不敢忘。（但因被绑起不来）
王魁：（为难）啊，这……
金垒：（大笑）你有多大本钱，敢替她们出气？
王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同你讲什么本钱？
金垒：常言道：钱汉，钱汉，没有钱充什么好汉？（向张等）刚才没有教训他，现在补一补。
[众人把王魁打倒在地。
金垒：以后看你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张夥：状元爷，回去养伤去吧。
金垒：酒保挂账。
[酒保很不满意地送金垒等下。
[王魁从地上撑起来。

王魁：（唱）
恼恨盐枭太不该，
敢叫贼党打英才。
上前且把罗巾解，（把桂英、小菊救起）
桂英：（唱）
多谢君子救裙钗。
（白）君子可受伤了？
王魁：不要紧，请问小姐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为何遭那贼毒打？
桂英：奴家姓敫，小字（小菊拉她一把）啊，玉华。原籍嘉兴人氏，五年前随爹爹来到莱阳，不幸爹爹下世去了，是我多病，带领义妹小菊到海神庙烧香，不想被这几个强徒强迫到此，若非君子相救，定遭那贼毒手。
王魁：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桂英：请问君子，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王魁：小生王魁，乃济宁人氏，家父曾任舒州太湖知县。小生前年中举，不幸父母双双下世，小生来到莱阳……啊……探亲，就在这里暂住。
桂英：原来是举人公，失敬了，君子贵寓何处？容桂英登门叩谢。
王魁：就在蓬莱阁后面吉祥栈暂住。
桂英：（向小菊）记下了。（向王魁）君子！
（唱）
蓬莱阁距寒家近，
改日登门谢恩情。
王魁：岂敢。
（唱）
些许小事何足论，
怎敢劳小姐访寒门？
小菊：举人公，请与夫人说知，改日我们是要登门叩谢的呀。
王魁：嗐，小生四海无家，哪里来的夫人哪？
桂英：怎么君子还不曾有夫人么？
王魁：小生平生之志，非佳人不娶，只是像我这样的穷书生，又有谁肯相爱呀？
（唱）
高堂不幸早见背，
飘零湖海有余悲。
望云天暗落青衫泪，
怜侬何处有蛾眉？
桂英：（唱）
这君子颇有凌云志，
鱼龙变化有谁知？
虽然是天涯漂泊人憔悴，
且喜相逢未嫁时。
（白）君子。   （酒保上）
（唱）
闻得后年逢大比，
何不进京把名提？
（白）君子，后年乃大比之年，何不上京应试？
王魁：一言难尽——
酒保：王相公，想不到您倒是位打抱不平的好汉，请到后面去洗洗脸，整整衣冠吧。
王魁：有劳了。小姐稍待，小生去去就来。
桂英：君子请便。
[王魁、酒保下。
小菊：姐姐，我们走吧。
桂英：
（唱）
这君子飘泊在异地，
可叹他衣冠不整齐。
顾得了诗书顾不了柴米，
何日青云得奋飞？
小菊：他父母双亡，流落异乡，又没有钱，有什么办法呢？
桂英：（唱）
他路见不平挺身起，
不顾利害救蛾眉。
我有心助他一臂力，
好叫他专心下书帷。
小菊：姐姐，你心是好的，可是离大比之年还有两年，这些读书人，至少还有个把家人，主仆两人两年的开销，只怕你管不了吧。
桂英：（唱）
我有簪环和首饰，
箱内还有金缕衣。
两年的开销不用急，
只要他“三更灯火五更鸡”。
小菊：可是他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怕他不愿意吧。
桂英：（唱）
青衫憔悴，我将他鼓励，
红粉飘零，定把我怜惜。
我和他一见成知己，
我看他不像个负心的。
小菊：姐姐，就是人家愿意到我们家里去，可是你接回去这么一个穷书生，不怕人家笑话你
么？
桂英：菊妹。
（唱）
这君子才高志又大，
怎能让骏马困风沙。
此心已决，任人笑骂，
小菊：姐姐。
（唱）
你必须将此事告诉妈妈。
桂英：（唱）
妈妈她 若问我 自有话答，
等王郎 中高魁 重重谢她。
[王魁、酒保上。
王魁：小姐久等了。
桂英：好说。
小菊：王相公洗过脸，整过衣冠，容光越加的焕发了。
[桂英觉自己衣冠不整。
[小菊连忙替她理鬓。
酒保：小姐，后面有镜子。
小菊：谢谢你。（向王）有劳你也在这里坐一会儿，小姐还有话说呢。
王魁：小生遵命。
[桂英、小菊下。
[王忠挟着书、剑、砚台、笔等上楼，女店主追上。
王魁：王忠，你这是怎么样了？
王忠：相公，这店妈妈不讲理，逼着我们搬家。我说相公不在，我不能作主，她逼着我寻到这里来了。
女店东：（气势汹汹地）好，王相公，你房钱不交，倒有钱在这里吃酒哇！
王魁：店妈妈，有了钱自然交你房金，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吵到酒楼上来了？
女店东：怎么反说我不讲道理？你在我店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房金伙食就欠了这一些。（出账单）我们店小客人多，赔不起。你既有钱上馆子，劳驾交清欠款，换个大地方去住吧。
王魁：店妈妈哪有，有话回去说，哪有到酒楼要债之理？
女店东：你能酒楼躲债，我就能酒楼要债。
王魁：瞧你不讲道理，如何是好。
女店东：往日跟你讲道理，你就是四书五经地扯不清，今天就是给你一个蛮不讲理。（她把书箱一摔，文章散了一地）
王魁：哎呀，店妈妈，罪过，罪过。这是相公我的文章啊。
女店东：我说王相公吓，你就是被这些文章害苦了。常言道：“十日风，五日雨，不见文章鍋里煮”你尽是做穿不得吃不得的生意，不怪你交不起房钱。我儿子早先也是圣人门徒，自从改行做生意，赚了大钱，买了这座客店，你看我的穿戴多么体面，不比你读死书缺粮少米的好的多么？不要说你付不起店钱，就凭你每天哼哼唧唧念毛经，早就够讨厌了。你还是早点搬出去，大家还留点面子。
王忠：店妈妈，你也是有儿女的人，你叫我们住到哪里去啊？
女店东：这倒奇怪了，我怎么能管得这么多？莫非没有我那个店子，你们就不住房子了么？没有说的，快搬快搬，那间房子我租给别人了。
[小菊听了一会，走出来，向女店东。
小菊：你这个人是谁吓？就凭几间破房子，这么神气活现的，欺侮我们外乡人，好，搬就搬
  吧。可是一宗，这儿的规矩，“逼搬不给钱，给钱不逼搬”。（向王忠）老管家，把少
  爷的行李、书箱都搬上车去。喂，小心点儿，把少爷的书箱碰坏了，少奶奶可要骂人的。
[大家都愕住了。
小菊：店妈妈，地上的文章劳驾你捡一捡，这是我们姑少爷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你没有听
  说“一字千金”么？你不好好儿捡起来，我们少奶奶回头给你算账，你赔得起吗？
女店东：是是，小姐，少奶奶也来了么？我们店子小赔不起，房钱饭钱还是付清了吧。少奶
  奶不在乎这几个钱的。
小菊：少说废话，快捡。
女店东：是是。（捡稿纸）
王忠：少爷……这……这是……
小菊：老管家，少奶奶在后面坐着呢，去请她来吧。
王忠：（莫名其妙）
[看看王魁，王魁也不知所答。
[桂英上。
小菊：少奶奶，你看这位店妈妈多么厉害，为了几个店钱，向我们姑少爷天天逼，天天逼，
  今天竟逼到望海楼来啦。你看少爷都被她逼瘦了。
女店东：少奶奶，这可不能怪我，王相公一天只吃一顿饭，他怎能不瘦呢？
王魁：这是从那里说起？
桂英：王郎吓。
（唱）
你好比神龙未云雨，
我好比娇花待护持。
天涯沦落成知己，
王郎，且喜相逢未嫁时。
（同下）
 

  第 二 场

静夜，室内，桂英做针线，小菊烧粥。
桂英：（唱）
对红烛，走神针，蛾眉暗展，
想不到，风尘中，却遇奇缘。
看王郎，每日里，手不释卷，
换紫袍，夺高魁，定在今年。
他日里，报国家，名垂久远，
也不枉，敫桂英，苦受熬煎。
听房后，读书声，深宵不倦，
（白）嗳吓，不要累坏他了。
（唱）叫菊妹，请姐夫，早些安眠。
（白）菊妹，对你姐夫说，快三更了，不要太累了，请他快快安睡吧。
小菊：二更还不到呢。
桂英：你听。（起二更）
小菊：好。（下。旋上）姐姐，姐夫说再念一章就过来的。
桂英：好，那么菊妹你快去把莲子羹熬好，等姐夫来消夜。
小菊：是。
桂英：（起身到后面静听他读书，低声呼唤）王郎，王郎。
王魁：（在内停声，应）娘子，何事？
桂英：夜深了，不要累坏了身子，快些安睡吧。
王魁：（内应）就来了。
桂英：就来吓，（回身收拾好桌椅，摆好碗匙）菊妹，莲子羹熬好了没有？
小菊：熬好了。
桂英：熬好了，就倒在碗里给姐夫吃吓。
小菊：姐夫还没有过来，倒的早了，岂不要凉了？
桂英：姐夫一过来就要吃的，若不早些倒下，不要烫了姐夫么？
小菊：倘若姐夫一下子过不来，粥凉了，可不要冰坏姐夫么？
桂英：你这个丫头真是顽皮，冰了再热吓。
小菊：姐姐真想得周到，可是怎么从不见姐夫这样体贴姐姐呢？
桂英：姐夫把心思都用到书上去了，哪有工夫想姐姐的事啊。
小菊：姐姐，他把心思都用在书上了，那你有什么意思呢？
桂英：只等姐夫中了状元，替老百姓做事，替姐姐出这口怨气，就什么都有了。
小菊：姐姐，你知道姐妹们怎么讲你的么？
桂英：不管别人讲好讲坏，姐姐就是这样。
小菊：姐姐吓！
（唱）
姐姐心地太善良，
死心塌地盼王郎。
怕只怕，你将素心托明月，
谁知明月他照高墙。
桂英：（唱）
妹妹不要胡乱讲，
王郎岂肯负红妆？
他日名登龙虎榜，
也不枉为姐苦一场。
小菊：但愿如此，（倒粥）粥倒好啦。（放下）
桂英：（向里叫）王郎，王郎。
王魁：（内应）娘子何事？
桂英：瞧你这书呆子，刚才不是叫你安睡吗？一下子就又忘了。
王魁：（内应）还早呢。
桂英：天都快三更了，还早的什么？
王魁：（内应）娘子少待，小生来了。（带书本上）
（唱）
黄卷青灯两年以上，
抵得过苏季子刺骨悬梁。
这也是我王魁艳福无量，
夜读书还有个红袖添香。
倘若是到京城功名有望，
定不负敫桂英一片心肠。
桂英：王郎，快来用粥，凉了吃下去不好。
王魁：多谢娘子，怎么这般时候，娘子还未安睡？
桂英：郎君不睡，我怎么安睡得了？
王魁：你在这里做什么？
桂英：做活。
王魁：做什么活，给我看看。
桂英：凉啦，快吃吧。
王魁：不给我看我不吃。
桂英：一双棉袜子，有什么好看的？
王魁：替谁做的？
桂英：好一个书呆子，我还会给别人做袜子么？
王魁：我有许多袜子了，又做它何用？
桂英：你深夜用功，受了寒气，不是两腿还时常发冷么？正要有棉袜子护腿才好。
王魁：娘子如此体贴，小生没齿难忘。
桂英：夫妻之间，不要这样说，快吃吧。
王魁：好，你也吃吧。
桂英：你吃吧，我不饿。（一阵秋风吹过，王魁抖了一下）
王魁：唉，光阴似箭又深秋，单衣不暖了。
[桂英赶紧替王披上一件衣服。王边凉粥看书边哼着曲。
（哼）若要一举早登龙虎榜，必须要两年莫下读书楼。
（白）啊，娘子，你昨夜唱的曲子真好，再唱给我听听。
桂英：夜静更深，怎么好唱曲子？
王魁：你放低声音吧。
桂英：（唱）
奴不怕 鸨儿们咒 姐妹们羞，
奴为你 春制春衫 冬补裘，
朝愁饮食暮愁油，
锦笺玉砚样样有，
何须你凿壁把光偷。
郎君吓，良时不再来，
年年似水流，
若要一举早登龙虎榜，
必须要两年莫下读书楼，
两年莫下读书楼。
王魁：唱得好，唱得好。啊，娘子，我在你家已经两年了。此番不中，誓不回来。
桂英：（掩住王嘴）不，王郎，不中也要回来。照为妻看来，像郎君这样用功，断无不中之理。快吃啊，（拿粥）粥冷了，我再去热一热。
王魁：凉粥不要紧的。
桂英：不能吃，不能吃。
王魁：（笑）娘子，我想起一桩吃粥的故事来了。
桂英：什么故事？
王魁：本朝宰相宋庠有位兄弟宋祁，他们原是贫寒出身，兄弟俩同在古庙读书，后来他哥哥宋庠做了宰相，依然十分俭朴。
桂英：那么他兄弟宋祁呢？
王魁：宋祁也做了翰林学士，可是饮食声伎任意挥霍。宋庠托人劝他兄弟说：你可记得我们兄弟在古庙里读书的时候，半夜里吃冷粥的故事么？
桂英：菊妹，你快去把粥热一热，你姐夫在骂人了。
小菊：是。姐夫嫌粥凉了，叫我们热一热好啦！真是读书人，骂人都骂得书本上有的。（热粥）
王魁：不要信你姐姐，我哪里是骂你。
桂英：那宋祁怎么回答他哥哥的呢？
王魁：那宋祁说，你去回复大爷，就说二爷问，我们当年在庙里吃冷粥，为的是什么？
桂英：难道说当年吃冷粥就为的做了官挥霍无度吗？
王魁：娘子说得也是，不过……
桂英：不过什么？
王魁：那宋祁讲得也有道理。
桂英：这我就不大明白了，譬如王郎你如今日夜用功，为的是什么？
王魁：自然是为的上京应考。
桂英：应考是为的什么呢？
王魁：自然是为的中状元。
桂英：中了状元又为的是什么呢？
王魁：你怎么说起傻话来了，中状元就是为了中状元，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桂英：中状元就为的中状元，不为别的什么了么？
王魁：常言道得好，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只要一举成名，就什么都有了，还为的什么呢？
桂英：怎么，果真不为别的了么？哎呀，王郎吓。
（唱）
莫忘了十年窗下无人问，
莫忘了朱门外一片呻吟。
愿王郎夺高魁扶危济困，
也不枉为妻我助你成名。
王魁：贤妻。
（唱）
桂英妻说此话十分忠恳，
也知道得志时要霖雨苍生。
愿只愿此一去鳌头占定，
倘若再下第归誓不回程。
桂英：不可。
（唱）
倘若是下第归你速回莱阳，
敫桂英与王郎共守清贫。
王魁：（唱）
霎时间只觉得全身发冷，（抖了一下）
桂英：郎君怎么样了？
王魁：（唱）
腿与足一阵阵寒冷如冰。
桂英：快穿上棉袜子，到里面去睡一会吧。
王魁：就依娘子。
桂英：海神庙后边，有一位张大夫，医道十分高明，明天去看看吧。
王魁：多谢娘子。
（唱）
着了棉袜儿精神稍振，
桂英：（唱）
但愿得 名医来 着手回春。（送王下）
小菊：（唱）
明是非 知寒暖 苦心用尽，
但愿得 王姐夫 不负深情。
[彩屏、翠云上。
彩屏：我说她没有睡，就是没有睡。
小菊：唷，怎么你们也没有睡吓。
彩屏：你姐姐呢？
小菊：刚才送姐夫到里面去了，我去叫她。（小菊下）
翠云：我们这位桂英四姐，给这位四姐夫简直弄糊涂了。今天是我们十姐妹结拜的日子，她倒忘得干干净净。
[小菊上。
小菊：我对她说了。
彩屏：她现在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别人都在这里。（指自己脑后）
翠云：哼！我们这位四姐，真有点鬼迷心窍。王魁除了脸生得漂亮，别的我看不出他的好处来，整天抱着死书本子，又穷又酸。
彩屏：四妹盼着四妹夫中着状元。要是运气好，王魁真中了，四妹还不是成了状元夫人么？
翠云：就是中状元也不是一天的事吓。两年多来，她为一个王魁，得罪了多少好客人，耽搁了多少好生意，连姐妹们也不在她心上了。好容易积下来的一点东西，为王魁都花完了，幸亏她人缘好，姐妹们还肯帮他的忙，要不然，她这个状元夫人早就该醒了。
小菊：哎，你说王姐夫会不会中状元吓？
彩屏：状元这玩意儿，我们是外行，不过人，我们可见得多了，像王魁这样的人，不像是个有良心的家伙。
小菊：你怎么看得出来呢？
彩屏：王魁整天死要面子，又要吃鱼又嫌腥，吃的是敫桂英的，穿的是敫桂英的，可是又怕住在妓院里失体面！
小菊：轻点，轻点。（到里面去看看敫桂英有没有出来）这话不能给她听见。
彩屏：（向小菊）你去看着点儿。
翠云：（向众）前几天，我同一个客人到这儿来过，四姐、小菊都不在家，这位客人很仰慕
王魁，称赞四姐和王魁的恩爱，你想王魁怎么回答那个客人的。
小菊、彩屏：他怎么回答的？
翠云：他说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小菊：嘿！
翠云：你想现在他已经是“逢场作戏”了，要是将来真中了状元，四姐，哼，还在他的眼里！
小菊：你没有把这话告诉我姐姐吧？
翠云：没有。
小菊：那就好！
彩屏：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心里也好有个数。
翠云：告诉她，回头她不恨王魁恨我。哼！烟花巷里为着几个钱，整天低声下气伺候人还不
够，要弄一个到家里养起来，四姐也真是有点糊涂。
彩屏：四妹可真是个情种。
翠云：什么情种是她前世欠了王魁的。
[桂英上。
桂英：你们又在那里编排我啦？是不是？
翠云、彩屏：啊吓，状元夫人来啦。
桂英：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
彩屏：不是我们胡说，是你贵人多忘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忘了，我们等到你三更天，
你也不来，我们只好来了。
桂英：我忘了，提醒我不就去了吗？
翠云：怎么能叫状元夫人去呢？当然我们来啦。
桂英：你们再胡说八道，我要打你们啦。（随手拿起扇子打翠云，扇子落地）
彩屏：小心，别把扇坠子给摔碎了。（拾扇一看，扇坠子已没有了）你看摔到哪里去了？快找找吧，这是四妹的父亲留给四妹的唯一的纪念物。（找介）
桂英：不用找了，扇坠子没有挂在扇子上。
彩屏：还是把它藏起来的好，要是真的摔坏了，或是丢了，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桂英：摔不坏的，丢不了的，我已把它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了。
翠云：放在哪里？
小菊：送给姐夫啦。
桂英：就是你嘴快。
小菊：难道是假的么？
翠云：不要看这个小扇坠子，可是你爹爹留给你的。你爱上王魁，轻易的就送给王魁，等日后王魁爱上别人，也会轻易送给别人的。
桂英：你们真是狗眼看人低，王魁不过是少了几个钱，你们就这么看不起他。
翠云：你先不要骂人，你相信他能跟你白首到老么？
桂英：这有什么，我拿好心待人，人总会拿好心待我。
彩屏：你不要多心，我们话也许难听，可是都是好意。我们十姐妹，自从前年结拜以来，只两年光景就剩下我们三个人，还能不彼此关心么？
翠云：想当时是多么热闹，现在这么冷清。（向敫桂英）你又给四姐夫绊住，不大和我们见面，叫人怎么能不怨你呐！
彩屏：以前的事真是不忍再提了！
（唱）
大姐姐 从良去 至今一载，
三妹妹 丧了命 黄土长埋。
八九妹 回家乡 都已不在，
六妹妹 被爹妈 转卖到蓬莱。
五妹妹 虽在此 又把病害，
今日里 她已是 挣扎不起来。
剩下了 三个人 无精打采，
好比那 月难圆 花不重开。
当日里 十姐妹 何等欢快，
想起来 好叫人 珠泪满腮。
桂英：（唱）
二姐姐 说此话 令人感慨，
姊妹们 像浮萍 被风浪打开。
恨只恨 溷烟花 有何欢快？
但愿得 有一日 云破月来。
小菊妹 你且把香案来摆，
小菊：好，我摆香案。
桂英：哦，不，菊妹。
（低唱）
你且去看姐夫暖意可回？
[桂英同小菊耳语，小菊下。
彩屏：你同小菊说什么呀？
桂英：没有说什么。
彩屏：这么一会儿你就不放心。
桂英：不是，怕他脚冷。
翠云：脚冷不妨事，只要心发热就行了。
[小菊上。
小菊：睡得正香呢。
彩屏：这你放心了吧。
桂英：（对小菊）真的么？我去看看去。（下）
翠云：（唱）
敫桂英 真乃是 迷了心窍
姐妹们 劝不转 她痴心一条。
彩屏：（唱）
但愿她 与王魁 白头偕老，
小菊：（唱）
方不负 如花女 义重情高。
翠云：人家不理我们，我们走吧。
小菊：（向内高声）姐姐，人家要走了。
[桂英上，急忙掩住小菊口]
桂英：姐夫睡觉。
翠云：（故作小声）好，那我们走了。
桂英：那我就——不送了。
彩屏：你还有心送我们？
[桂英刚要回话。
小菊：（故意地）姐夫醒了。
桂英：（赶快向里跑。小菊笑出声来。回身）你这小鬼。（桂英下）

 

第 三 场

[王忠背书剑，小菊携酒引王魁与桂英上。
桂英：（唱）
送王郎 赴帝京 珠泪难忍，
王魁：（唱）
最消魂 已到了 十里长亭。
桂英：（唱）
在莱阳 苦用功 两年有整，
王魁：（唱）
蒙娘子 待小生 一往情深。
桂英：（唱）
但愿得 此一去 鳌头占定，
王魁：（唱）
那时节 衣锦归 改换门庭。
桂英：王郎，这里已是十里长亭，为妻不能远送了。
王魁：娘子还有什么言语与小生言讲？
桂英：王郎啊！你我患难相逢，结为夫妇，朝夕相依，两年有余，今日一别，话有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昨日在海神爷殿前，盟过誓了，于今再把誓言对过往神圣一表，你看如何？
王魁：就依贤妻。（跪下）
桂英：（同跪）奴家敫桂英，年方二十，自与王魁结为夫妇，誓愿白头偕老，死生祸福永不
变心；倘违此誓，长沦苦海。
王魁：小生王魁，年方二十五岁。自与桂英结为夫妇，誓不变节再娶；此去若得高中，定接桂英到京，同享荣华。若违此誓，永坠刀山。
桂英：郎君言重了。菊妹，酒来——郎君满饮此杯。
[菊斟酒。
王魁：谢娘子。
（唱）
谢娘子，酒满瓯，
山盟海誓永记在心头。
莱阳相处两年久，
你我的恩情蜜样稠。
春花秋月懒消受，
愿只愿早日占鳌头。
此去倘若功名就，
定接贤妻共度春秋。
倘若文章不顺手，
桂英：（唱）
也早日回家且莫担忧。
王郎今年二十五，
桂英今年二十秋。
青春结伴烟波走，
学一个范大夫泛扁舟。
（白）王郎再饮此杯。
王魁：（唱）
娘子吓，
本待与你白头相守莱阳郡，
怎奈是功名二字困书生。
此去一年半载也说不定，
你眠食衣裳要小心。
兰房寂寞劳妻等，
…………
桂英：（唱）
…………
旅况萧条总断魂。
王魁：（唱）
真乃是流泪眼观流泪眼，
桂英：（唱）
断肠人送断肠人。
[王忠授鞭。
王魁：（唱）
辞别娘子跨金蹬，
（白）娘子保重了。（一揖）
[桂英拉住他。
桂英：（唱）
拉住鞭丝我泪满襟。
王魁：娘子有话请讲。
桂英：（唱）
王郎吓，
我与你萍水相逢把情定，
可怜我孤苦伶仃一个人。
此一去若把翰苑进，
王郎吓，
切记前盟莫负心。
王魁：（下马扶她）
（唱）
娘子吓，
夫妻恩爱前生定，
海神庙也曾把誓盟。
此去若能有寸进，
定当接你进汴京。
娘子但放宽心等，
秋风桂子报佳音。
桂英：（唱）
听一言我才放宽心，
王郎义重又情深。
青丝一绺忙取定，（对发）
青丝吓，
你代我陪伴郎君到帝京。
桂英：王郎吓，我昨日剪下青丝一绺，赠与郎君带至身旁不要丢弃，郎君吓！
（唱）
此一去旅途寂寞如相忆，
见此发犹如见桂英。
王魁：（唱）
娘子吓，
你的深情我已省，
王魁岂是负心人。
忙把青丝珍藏定，（上马）
桂英：（再拉住）
（唱）
还有一言你记在心。
（白）王郎吓，那玉扇坠你可曾藏好？
王魁：此乃岳父留与娘子唯一纪念物，焉能不藏好呢。
桂英：这就好了。王郎一路小心，为妻在家专听好音。王忠过来。
王忠：少夫人有何吩咐？
桂英：路上好好侍侯你少爷。
王忠：小人知道。
小菊：姐夫一路保重，若得高中，早些回来接我姐姐进京。
王魁：记住了菊妹妹好好照看你家姐姐，多多安慰于她。
小菊：姐夫放心，我记住了。
桂英：时候不早了，王郎你……你……你去吧！
王魁：（上马）娘子、菊妹，保重了。（一揖。王忠随下）
[桂英木立呆望。
小菊：（扶之）姐姐，姐夫去远了。
桂英：（呆望，摇摇欲倒）王郎！
小菊：看不见了，回去吧！
桂英：怎么，他去远了？看不见了？
小菊：是吓，姐夫他去远了，望不见了。回去吧。
桂英：王郎吓……
（唱）
恨疏林遮住了王郎影，
这颗心随定他远水遥岑。王郎吓。
（暗）

第 四 场

状元府。
[王魁穿着状元服上。
王魁：（唱）
昨日里赴过琼林宴，
万人空巷看魁元。
这也是苍天遂人愿，
不辜负寒窗十数年、
[吏上。
吏 ：刘老爷过府。
王魁：请。
[刘上，见礼坐下。
刘 ：恭喜状元公，贺喜状元公。
王魁：喜从何来？
刘 ：韩老丞相有一千金，十分贤美，老丞相愿与状元公结为秦晋之好，不知状元公意下如何？
王魁：蒙老丞相如此见爱，十分感激，只是家中已有糟糠之妻，望刘老爷好言回复老丞相，就说这门亲事，难以从命。
刘 ：状元公不弃糟糠，真乃可敬，如此下官告辞。（下）
王魁：奉送。
[王忠上。
王忠：少爷，刚才刘老爷到此何事？
王魁：与韩老丞相千金做媒。
王忠：与哪位相公做媒？
王魁：奴才，这还用问！
王忠：啊啊啊，知道了。少爷你是如何回答他的呢？
王魁：家有糟糠之妻，难以从命，求他婉言回谢。
王忠：少爷真乃是义气男子，如此就该快快接少夫人进京才是。
[吏上。
吏 ：李老爷到。
王魁：有请。（
[李老爷上。
李 ：状元公可好？
王魁：不敢，有劳下问。请坐。
李 ：有坐。啊，状元公，想状元公文才盖世，堂堂一表，该有一位美貌贤德的夫人相配。下官今日特来与状元公做媒。
王魁：啊！
李 ：今有吏部侍郎程老大人的千金灵珠小姐，十分美貌贤淑，倘与状元公匹配，真乃是人间天上，三生难得，状元公定无推辞的了。
王魁：多谢程老大人见爱，只是学生家中现有糟糠之妻，十分恩爱，不便应允。
李 ：请问状元公家中的夫人，是哪家名门的千金呢？
王魁：这个……惭愧！
李 ：如此说来，状元公的夫人乃是平常人家出身的了。这又何妨，多多送些银两，叫她在原郡度日，也就是了。
王魁：嗐，李翁如何说出这等话来！有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何况学生临别之时，与拙荆曾在神前盟誓，各不相负。有道是“神明不可欺”。婚姻之事，请再休提起。（拂袖）
李 ：状元公不弃糟糠，真是难得，只是既在京城为官，倘若朝中大臣们知道，状元公妻室原是寻常人家之女，岂不是大大的笑话。
王魁：哼，朝中大臣夫人出身寒微者不少，有什么笑话！方才韩老丞相，也请人前来提亲，学生已然谢绝了。程老大人这门亲事，也难从命。
李 ：韩家的亲事谢绝了，正好答应程家的亲事啊。况且程老大人乃是状元公的顶头上司，状元公不要固执才好。
王魁：如此李翁请回，容学生三思。
李 ：三思而后行，状元公高才！高才！告辞。
王魁：奉送。
李 ：（回身）状元公，你不要忘了吏部程老大人爱才如命，状元公做了老大人的东床快婿，就好比顺水行舟无往不利的了。
王魁：承教，承教。
王忠：少爷，适才李老爷的差人对我言讲，李老爷是替程府做媒来的。
王魁：（点头）唔。
王忠：少爷，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王魁：不要你问。
王忠：少爷莫非答允这门亲事了？
王魁：下去。
王忠：少爷啊。
（唱）
主仆们在莱阳住了二载，
少夫人为我主仆费尽了安排。
她愁你春去冬来少穿戴，
她陪你深夜攻书到晓雾开。
她为你求医把狐裘卖，
她为你缺盐无米典金钗。
她为你姊妹行中遭嗔怪，
她为你鸨儿面前把鞭子挨。
似这等恩情深似海，
就该早接少夫人到帝都来。
少爷啊，切不可贪恋荣华把良心坏，
丢弃糟糠那太不应该。
王魁：嘟！
（唱）
好一个大胆的老狗才，
竟敢把少爷的心事乱胡猜。
岂不知她为我把狐裘卖，
岂不知她缺柴少米典金钗。
孔子曰：“素富贵行乎富贵”，
怎说我贪恋荣华变心怀！
今日是头戴乌纱腰玉带，
比不得鸣珂巷里守寒斋。
允与不允少爷作主，
岂容你这奴才把口开！
（白）下去！
王忠：（气）是是，咳！（下）
[吏上。
吏 ：张老爷过府。
王魁：啊，听说他是程府的人，他来做什么？莫非又是与我……嗐，有请。
吏 ：有请张老爷。
[张行简上。
行简：下官少来拜候，状元公恕罪。
王魁：学生怎敢劳玉趾驾临。请坐。
行简：状元公，适才李翁奉了程大人之命，前来提亲，言道：状元公不弃糟糠，故而不便答应这门亲事。程老大人听了，十分钦佩。可是老大人访得状元公的妻子，不但出身寒微，还是莱阳鸣珂巷烟花之女，倘若被人知晓，状元公脸面何存？程老大人实在为状元公可惜，故而么，差下官再来提这门亲事，状元公万无推却的了。
王魁：（独白）他们如此相逼，如何是好？张老爷！
（唱）
承蒙大人错见爱，
又蒙简翁过府来。
寒妻虽落鸣珂巷，
她原是书香门第贤德的好裙钗。
我与她患难相逢成匹配，
停妻再娶不应该。
行简：（唱）
状元公不要太书呆，
细听下官说开怀。
敫桂英既是章台柳，
比不得侯门绣户女裙钗。
她朝秦暮楚性难改，
怎配得天子门生翰苑才？
倘若万岁知道了，
将状元公贬下凤凰台。
那时节功不成来名不就，
辜负你十载寒窗把辛苦挨。
怎比得吏部堂前作门婿，
灵珠小姐配和谐。
相府交游通四海，
青云路为你早安排。
似这样千载良机实难再，
状元公错过了就悔不转来！
王魁：呀！
（唱）
他那里言语如剑利，
不由王魁把头低。
咳，可惜娘子是烟花女，
怎作堂堂状元妻？
思前想后无主意，
进退为难费迟疑。
行简：状元公为何独自呻吟？
王魁：此事令学生进退两难！
行简：状元公也太书生气了。想那些烟花女子懂得什么恩爱，多送她几百两银子，也算对得起她了。
王魁：学生曾与她在莱阳海神庙内盟过誓来，闻得那海神十分灵验。
行简：哎，海神管的是海，怎能管人间婚姻之事？况且状元公乃天上的文曲星，下界海神，怎么敢管？
王魁：这……匆忙之中，无有信物，此事请张老爷改日再来吧。
行简：这玉扇坠不是最好的聘物吗？
王魁：啊，这玉扇坠么……（摘下来，拿在手中看，沉思）
行简：这已很好，程府中金银财宝如山，并不在乎状元公聘礼的轻重，请状元公不要迟疑。（从王魁手中拿过玉扇坠）告辞！（下）
王魁：呀！
（唱）
一言错对张翁讲，
恩爱夫妻付汪洋。
这也是船到江心马临崖上，
王魁只得狠心肠。（写休书）
一封信寄往鸣珂巷，
交与敫氏女娘行。
非是王魁良心丧，
烟花女怎配状元郎？
押书银子二百两，
恕王魁不能转莱阳。
（白）且慢，念她与我两年恩爱，待我题诗一首：
比翼连枝愿已乖，
休将薄倖怨王魁。
只因憔悴章台柳，
怎向琼楼玉宇栽。
（白）王忠哪里？
[王忠上。
王魁：这里有书信一封，押书银子二百两，速速送往莱阳，交与——鸣珂巷。
王忠：敢是接少夫人进京？
王魁：啊——正是——
王忠：这就好了。小人即刻启程，少爷还有什么话命小人禀告少夫人的无有？
王魁：啊——书中已经说得明白了。
王忠：（笑）哈哈哈，是小人多问了。（下）
王魁：下去。
[吏上。
吏 ：莱阳家书到。
王魁：啊——下书人何在？
吏 ：书信下在了客店之中，是店主东送来的，小人已打发他回去了。
王魁：下去。
[吏下。
王魁：（看信）桂英拜寄王郎亲拆。（读信）还有小诗一首：
上国笙歌锦绣乡，
才郎得意正疏狂。
谁知憔悴幽闺客，
日觉春衣带系长。
（白）娘子好深情也！
（唱）
娘子深情实可悯，
字字行行是泪痕。
帝都欢笑幽闺冷，
怎不叫人暗伤神？
（白）王忠何在？
[吏上。
吏 ：下书去了。
王魁：唤他回来，叫他不要去了。
吏 ：去远了。
王魁：快快赶他回来。
吏 ：快马如飞，也追不上了。
王魁：不好了！
（唱）
桂英爱情似海深，
见信焉有活命存？
这才是驷马难追一言定，
吏 ：启禀家爷，程府差官求见。
王魁：啊——
吏 ：说是来接姑老爷过府的。
王魁：咳！
（唱）
这明明是来勾桂英的魂。（下）

第 五 场
海神庙。
[小菊引桂英穿斗篷戴风帽上。
桂英：（唱）
海神殿前来焚香，
望求神圣保佑王郎。
（跪下）   一支香——
愿王郎 在京都 身体无恙，
朝攻书 晚习剑 快乐安康。
倘若是 灾和难 向他来降，
敫桂英 我情愿 一身担当。
  二支香——
愿王郎 文章得意 扶摇直上，
占鳌头 攀桂子 一举名扬。
那时节 夫妻双双把京都往，
不羡那 银河上 织女牛郎。
三支香——
倘若是 我王郎 不中皇榜，
快叫他 收拾行李 回转莱阳。
夫妻们 布衣粗服 耕织和唱，
学一个 隐山林 梁鸿孟光。
海神爷啊！（向神像观看）
海神爷好比明镜照，
照澈我桂英心一条。
啊！判官他低头对我笑，
咦，那小鬼也为我喜眉梢。
莫不是王郎有喜讯到？
[彩屏引王忠上。
彩屏：恭喜四妹，妹夫中状元了。老管家来报喜来了。
桂英：（惊）真有此事？
王忠：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我家少爷中了状元。命小人前来报喜来了。
桂英：呀。
（唱）
不想我敫桂英也有今朝！
王忠：书信一封，押书银两二百两，请夫人收下。
桂英：银两菊妹收下。老管家，少爷身体可好？
王忠：甚好。
桂英：可是少爷亲自差你来的？
王忠：正是，少爷命小人迎接夫人进京。
桂英：多劳你了。（刚想拆信）老管家一路辛苦，彩屏姐姐，烦你先去预备酒菜，你我姐妹今晚聚上一聚。
彩屏：老管家一路辛苦，随我歇息去吧。
小菊：姐姐快念信吧。我们都想听听姐夫的喜信。
桂英：忙什么。
彩屏：状元公给状元婆的信，我们怎么好听呢。算啦，算啦，反正信里面都是好听话，我们还是先回去告诉妈妈，早点儿给她预备行李，好让她进京会“王郎”去。（引王忠下）
小菊：姐姐，我回家以后，非问妈妈不可，看她还要骂姐夫穷，姐姐贱么？
桂英：菊妹不要如此。菊妹你先回去，赶早预备行装，明日一早随我进京去吧。
小菊：多谢姐姐，姐姐您……
桂英：为姐谢过海神即刻就回。
小菊：好，你快回来，我等着你。（下）
[桂英踌躇后看信。
桂英：王魁柬寄桂姐妆次。（蹙额）“自别姐入京，侥幸得中。蒙吏部程大人招赘，即日成礼。既有新婚，难践旧约，特命王忠带来白银二百两，以报贤姐两年恩爱。另附诗一首：
比翼连枝愿已乖，
休将薄倖怨王魁。
只因憔悴章台柳，
怎向琼楼玉宇栽！
（木然望着远处）王魁，贼，你好，你……好……！（愤怒地去帽，抛斗篷，里面穿着
素色衫裙）
[远处奏着结婚的音乐。
声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桂英：天哪！
（唱）
风云易测人心难信，
寸寸相思变灰尘。
尊一声海神爷细听分明，
可怜我卖入烟花埋葬父身。
那一日金贼将我窘，
路遇王魁抱不平。
他也是下第归青云多梗，
我与他萍水相逢结婚姻。
夫妻相爱两年整，
我伴他每夜里苦读到三更。
那王魁上京把试应，
我也曾与王魁同到神前把誓盟。
实指望生死祸福与他共命，
又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王魁中高魁他忘了根本，
他竟敢停妻再娶又做新人。
二百两银子一封书信，
害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似这等负心贼神人共愤，
望神圣 主正义 施恻隐，与我桂英把冤伸：——
勾贼的魂灵与我折证，与我折证。
海神爷啊！纵死黄泉也感谢神恩。
（白）海神爷吓，我的话你听见了无有？念桂英孤苦伶仃，就替我作个主吧。（停）怎
么我哭诉了半天，你一点也不理睬我，莫非求你的人太多了，你忘了那天我和王魁对你盟誓
了么？（对判官）判官爷，你与我查一查吧。查明白了你向海神爷回一声，求海神爷快快捉
拿王魁吧！（见判官不动）怎么你不理睬我？那日我和王魁到此盟誓，你和小鬼作见证的吓？
（向小鬼）小鬼哥，你可记得吗？记得我在此和王魁盟誓么？（停）怎么，你也不理睬我？
啊，我知道了，如今王魁比不得以前了，他中了状元，是天子门生，又做了吏部程大人的女
婿，你们也都怕他，不敢惹他了。——你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敫桂英，一无钱，二无势，
是个烟花女子！应该受人家欺侮！（怒愤之极）嗳吓，天哪！
（唱）
判官拒绝作见证，
小鬼也不肯禀一声。
真乃是叫天天不应，
都欺侮我桂英薄命之人。（再向海神）
海神爷吓！人道你无私多刚正，
善与人间解冤情。
却为何今日无灵应，
任凭我哀诉你不作声？
莫非你管海上不管人世，
岂不闻人世风波险十分。
与王魁在神前发下誓愿，
负心贼口血未干已背前盟。
姐妹们笑骂我倒还不忍，
怎经得鸨儿的打骂欺凌？
这真是入地无门上天无路，
海神爷不作主谁怜我桂英？
求神圣勾王魁与我折证，
（白）海神爷，你准了桂英吧。你勾那王魁来与桂英质对吧。（倾听）怎么，你也不准
我的状，你也不敢惹那王魁？桂英此冤无处可伸了？你要桂英回去？只是你叫我回到那里去
啊，桂英真是无家可归的了。（有所决）罢！（解带）
（唱）
倒不如香罗带了此残生！
（念）可怜你千丝万缕织成了一段离愁。前世与你甚冤仇，今生要留在我咽喉左右？
（自缢）

（幕落）
 

 第 六 场
[判官、鬼卒上。
判官：我乃海神庙判官是也。只因敫桂英被王魁休弃，自缢身死，海神准了她的哭诉，命我勾那王魁魂魄前来与她折证。敫桂英哪里？
桂英：来了。（上）
判官：敫桂英，如今海神爷准了你的诉状，命你随我同往汴京，捉那王魁者。
桂英：真有此事？
判官：今有勾魂牌票在此，岂是谎言？
桂英：这就好了！
（唱）
海神爷降下勾魂的命，
不枉桂英弃残生。
判官爷与我把路引，
（白）王魁，你哪里走？！
（唱）
汴京城捉那负心人！

 

第 七 场
[春香、秋菊引程灵珠上。
灵珠：（念） 已是人间宰相家，
状元夫婿倍清华。
名园况又秋光好，
香酒名果等待他。
（白）春香！
春香：有。
灵珠：姑爷在园中公务辛劳，传话下去，预备佳肴美酒，少时新月东升，就请姑爷过来饮酒，你等歌舞一回。
春香：是。
灵珠：（唱）
新婚日月驶如矢，
又是秋风动柳枝。
少时间皓魄窥帘子，
快请你姑爷饮玉卮。（同下）

 

  第 八 场
[判官、小鬼引桂英魂艳妆上。
判官：敫桂英随我来。
桂英：走哇。
（唱）
飘荡荡离了莱阳卫，
又只见漓水北去，沂水南回。
过青州淄州，点缀着三两个都会，
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
日观峰丈人峰如群仙排队，
多少个伤心人在那舍身岩下把命摧。
过运河 越东平 梁山泊在，
叹今日，哪里有宋公明，武二郎，
百八条好汉仗义扶危？
望北方又只见狂涛怒水，
原来是黄河东去咆哮如雷。
过考城入兰封山川壮美，
望左边陈留郡，想起了东汉时干旱三载赵五娘剪发包土造公婆的坟堆。
呀，耳边厢一声声催人肝肺。
（白）判官爷，这是什么声音？
判官：这是孤雁哀鸣。
桂英：哦，孤雁哀鸣。
（唱）
原来是孤雁儿嘹嘹呖呖叫声悲。
可怜它与桂英一般憔悴，
莫非也被抛弃，飘泊天涯，无枝可归？
判官：敫桂英，前面已是汴京了！
桂英：怎么前面就是汴京？
（唱）
听说是汴京到奴心血如沸，
宰相家住着个负义的王魁！
他在那绣帏罗帐成双作对，
闪得我敫氏女孤孤单单凄凄切切千里魂飞。
今夜晚管叫你神前服罪，
判官：敫桂英在此少待，待俺捉拿王魁者！
桂英：（唱）
判官爷休性急且待一回。
判官：敫桂英，莫非你又生退转之念？
桂英：判官爷啊，
（唱）
非是我生退转心肠忒软，
都只为两年间夫唱妇随。
判官爷许奴家先去试探，
他若还人性在我情愿收回。
判官：倘若他半点人心也无有呢？
桂英：（唱）
判官爷吓！
倘若那负心人抗不服罪，
敫桂英定要把贼的命来追！
判官：如此，敫桂英随我来呀。
桂英：是。 （同下）

 

第 九 场
[月夜书斋。王魁上。
王魁：（唱）
说不尽 水晶帘 下脂香粉媚，
常学那 风流张敞 巧画蛾眉。
喜今宵 浸楼台 月明如水，
[风吹桐叶落下。
呀，对梧桐思往事忽动余悲。
（白）下官王魁，自入赘程府，蒙灵珠小姐待我十分恩爱。年华似水，不觉又是深秋，
回想在莱阳时节，也曾与我那桂英妻……（忽觉失言，四顾无人始安）在桐阴月下浅斟低
唱，畅叙心怀，于今都成了往事了！
（唱）
想当年 与娘子 心心相印，
夫妻们 在月下 谈论诗文。
星光灿 月华浓 梧桐弄影，
这前尘 如春梦 不可追寻。
（白）那王忠自莱阳回来，言道敫桂英得到我的书信，就在海神庙自缢身死。小生虽
在金玉锦绣之中度日，总觉得精神恍惚。嗳吓，桂英哪桂英！你的阴魂不要埋怨于我，我
也是不得已吓！
[起更鼓。
（唱）
谯楼上初更起，
月移花影上墙西。
自从休了敫氏女，
精神恍惚为怎的？
这也是王魁不得已，
辜负了多情的敫氏妻。
两年间她与我共晨夕，
三更灯火五更鸡。
谁知生离成死别，
百般恩爱怎忍重提！
待请那名僧高道超度你……
（白）是吓，待小生明日瞒着夫人，去请名僧高道与那敫氏多念几卷经文，超度她早升
天界，也就是了。
（唱）叫她与素娥青女在那玉宇栖。
（白）嗳吓，好冷，这个园子到了深秋月夜，也显得有些凄凉了。
（唱）
名园夜静人声寂，
房内残灯如豆泥。
耳边厢又听得风声起，
黄犬汪汪吠不息。（望林下惊介）
（白）那边树林下边是谁来了？（咳嗽）你是谁吓？嗳吓，不是人，是树影哪！
（唱）
莫不是疑心生鬼魅，
不由我全身起鸡皮。
（白）咳，慢说鬼神之事不可凭信，纵然有鬼，我王魁乃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天子
门生，怕他什么？
（唱）
骂声王魁太泄气，
鬼魅怎敢把状元欺？
剔银灯我把诗书理，
[远处传来曲声。
呀！声声旧曲似鹃啼。（听曲介）
（白）如何今夜又闻此声？（细听）又听不见了，想必是我精神恍惚所致，且自由他！
（唱）
听梧桐旧曲歌还息，
莫不是时衰被鬼迷？
[桂英上。
桂英：王郎开门来！
王魁：（惊）呀……
（唱）
这时候是何人来到此地？！
（白）哦，是了，夫人今日预备上好酒菜，与下官赏月，想是她等不及了，亲自接我来了。
（唱）似这等贤夫人孟光难比。
（白）夫人叫丫头们来请就是了，你亲自来做什么？
（唱）举银灯我这里迎接去，
（白）（笑问）外面敲门的是谁吓？
桂英：我吓！
王魁：（笑问）你是谁吓？
桂英：是妾身我吓。
王魁：是夫人么？
桂英：正是。
王魁：如何？下官我就知道是夫人来了。
（唱）
果然是 贤夫人她莲驾轻移。
桂英：官人快来开门。
王魁：来了来了。这正是：闭户不知风月好，开门迎得环佩来。（王魁开门，桂英轻身而进。风吹灯摇摇欲灭，王急掩灯）嗳吓，今日月色虽好，风可是大了一些，灯都快吹灭了。
桂英：吹灭了也好，记得你我夫妻在莱阳的时节，不是时常吹灯看月的么？
王魁：（掩灯。惊）嗳吓，夫人不要说笑话，你什么时候也到过莱阳？
桂英：（坐椅上）状元公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我莱阳两载，相亲相爱，难道全不记得了么？
王魁：（从灯下见桂英。惊叫）哎呀，打鬼，打鬼！
桂英：分明是人，怎说是鬼？
王魁：你不是敫桂英么？
桂英：正是为妻。
王魁：王忠回来说，你得了我的书信，就在海神庙后，自缢身死。
桂英：那是他传错了，妾身不曾死啊。
王魁：你不曾死？
桂英：我不曾死。
王魁：当真？
桂英：当真。
王魁：果然？

桂英：果然不曾死。王郎你来看，我不分明是你的桂英么？
[王魁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王魁：吓，那么你来做什么？
桂英：王郎中了状元，特来与郎君贺喜来了。
王魁：事隔半年了，还贺的什么喜啊。
桂英：王郎得中高魁，遂了为妻助你成名之愿，怎能不贺？再说我千里迢迢，也为的与王郎送药方来的呀。
王魁：药方？啊，什么药方？
桂英：记得在鸣珂巷的时节，王郎深更苦读，两足冻得冷冰冰的，后来成了大病，是我在海神庙后面，请了一位大夫看好的。大夫说此病要是再发，可再服此药。
王魁：我的病从未再发，药方不用了。
桂英：哦，不用了。（把药方收好）
王魁：即便再发，也有夫人照料，不劳桂姐挂念。
桂英：哦，原来如此。
王魁：（渐险恶）我且问你，千里迢迢，你是怎么来的？
桂英：千里迢迢，王郎来得，难道妾身就来不得么？
王魁：桂英，你……你回去吧，我也不是有心负你，我……对不起你，这都是为势所迫，出于无奈，你……回去吧。
桂英：妾身千山万水，历尽艰险而来，王郎你就收留收留我吧。
王魁：桂英，你再不回去，就要问你个冒认官亲私闯相府之罪。
桂英：王郎何必如此，念当日桂英一点半点好处，你还是收留我这孤苦伶仃的女子吧。
王魁：桂英，你……回去吧。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的女子，你若在此，小姐知道那还了得！
桂英：王郎啊！记得我与王郎当日相爱，誓不再嫁，时常受鸨儿的打骂，姐妹们的讥笑。今日王郎高中，为妻反遭休弃，若是回去，不要说鸨儿们的嘴脸难看，就是那些姐妹们也都会一个个奚落于我。此次到京，也知王郎有了新夫人了，桂英自叹命薄，沦落烟花，还敢与侯门的千金小姐争高低不成？只望王郎留我做一房侍妾，也就别无所求的了。王郎吓！
（唱）
求王郎 且念我 往日的恩好，
收留我 在府中 把残生来熬。
虽然是 做侍妾 难免烦恼，
也强似 受鸨儿 皮鞭藤条。
王魁：呀，
（唱）
敫桂英 只说得 珠泪双掉，
想起了 在莱阳 她义厚情高。
何况她 依旧是 花容玉貌，
虽则是 困风尘 减了纤腰。
这件事 叫王魁 如何是好？
（白）桂英。
桂英：莫非王郎答允了么？多谢王郎。
王魁：咳，
（唱）
倘若是 夫人知 怎样开交？
桂英：既然做妾不成，望求状元公开一线之恩，与夫人商量，容桂英在府上做一名奴婢，使薄命人有个安身之处，免受饥寒之苦，也就感郎君的大恩大德！我虽不能侍奉中栉，只要在府中时常得见郎君之面，听到郎君的一言半语，就像幽谷花草得见阳光，也就十分心满意足的了。万一状元公玉体违和，桂英愿侍奉汤药，每夜烧香一柱，祝郎君健康。桂英的一点痴心，也就得到了安慰了哇。
（唱）
莫道我敫桂英怀怨望，
这一点痴情意常绕王郎。
倘若是许为妻身边来往，
好似那幽谷草得浴阳光。
王魁：（唱）
敫桂英本是多情女，
她曾是我当年心爱的妻。
恨只恨马到悬崖船到江心里，
要想回头……唉，夫人怎依？
（白）桂英，我那夫人待奴婢十分严厉，你怎能服侍她呢？
桂英：王郎但放宽心，只要是王郎心爱的人，桂英也就爱她，我定能够好好服侍夫人的呀。
王魁：咳！将妻作妾，已然不可，何况将妻作婢！我心已决，不必多言，速速回去了吧。
桂英：既是做侍婢也无此福分，记得王郎入京的时节，怕王郎旅途寂寞，剪下青丝一缕，交与王郎，还在身边么？
王魁：（拿出头发）你的头发在此，拿回去吧！
桂英：还有那玉扇坠呢？如今桂英既如秋扇见捐，那玉扇坠留下何用？一发也掷还桂英吧。
王魁：嗳吓……我实对你讲，那玉扇坠作了我与夫人的定情信物了。你若还要，我与你另买一个也就是了。
桂英：王郎，你是知道的，那玉扇坠原是我爹爹的遗物，只因王郎喜爱，就相送与你。姐妹们都笑话我，说我有朝一日，只怕连性命也要送给王魁。不想这句话如今倒成了谶语了。
王魁：不要多说，给你白银五十两，你你你回去了吧。
桂英：可怜我桂英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哇！（哭）
王魁：如此再给你五十两黄金，你自立门户去吧。
桂英：（忍住怒火）怎么？王郎到了此时，你还要我敫桂英再落风尘，你于心何忍哪！
王魁：桂英，桂英，我今生虽是负了你，我愿意到来生与你再结丝萝，重偕白首。
桂英：我却不信。
王魁：待我对天盟誓。
桂英：你那誓言已害死了一个敫桂英，你还想再害死一个敫桂英么！
（唱）
王魁贼说此话使人发火，
说什么到来生重结丝萝。
你已经害死了桂英一个，
还想我到来生再受折磨。
王魁：哎呀，你你你，你你你莫非是鬼！
桂英：正是敫桂英鬼魂到此。
王魁：桂桂桂英，你你你不要吓我。我明日瞒着夫人去请名僧高道超度于你，叫你早升天界。
桂英：为妻我不要早升天界了，为妻是来找你来了。
王魁：你你你找我作什么！刚刚刚才说过，今生我负了你，但愿来生与你再结丝萝……
桂英：既蒙不弃，何必等到来生，现在就随为妻回莱阳去吧。
王魁：现现现在不行！现现现在不行！
桂英：为何现在不行呢？
王魁：现在我我我是人，你你你是鬼。
桂英：只要有情，何分人鬼。
王魁：敫桂英！再若不走，我叫法师设坛驱遣，将你打入九幽地狱！
桂英：王魁，你这负心贼吓！在生你狠心抛弃于我，于今你死到临头，你还想欺压我么？我试了你半日，实指望你还有半点人心，饶你一死，谁知你竟如此丧尽天良！
王魁：（拔桌上剑）敫桂英，看剑！
桂英：（大怒）判官爷，来吓！
[判官、小鬼上，捉王魁。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