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苏轼:乌台、黄州


唐晓敏



熙宁二年,即神宗二年,王安石实行新政,苏轼当时任判官告院,与王安石政见不一,受到排挤,主动乞求外任,到了杭州做了通判。任职期间,了解到新法有许多弊端,除上书《乞不给散青苗钱斛状》、《辨试馆职策问札子》,指出了青苗法、免役法的危害之外,还写了不少诗歌,讽刺新法。得罪了他所说的“新进”,即随王安石变法而飞黄腾达的那些朝官。因此受到这些人以及其他一些人的攻击,说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御史舒亶上书说苏轼“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漫骂,而无复人臣之节”并说:“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这里有一些是诬告。如苏轼写自己‘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是说自己没有把书读通,所以无法帮助皇帝成为像尧、舜那样的圣人,他们却指他是讽刺皇帝没能力教导、监督官吏。但若说都是诬告,也不是事实。苏轼对变法确实很不满意,而变法是皇帝的意思,苏轼讽刺的对象当然是皇帝的做法。这不必为苏轼回护。这里的关键是,变法是为朝廷理财,而不管百姓的生活如何,这是苏轼所无法接受的。结果是,朝廷将苏轼从湖州押送到京,投入狱中,这就是“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作为一场文字狱,首先是苏轼得罪了神宗。他的《湖州谢上表》所言“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是对神宗发牢骚。而他的诗句“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确是讽刺青苗法和盐法的。而这讽刺,也是对神宗的讽刺。皇甫遵去抓苏轼,是“奉旨查办”。正因如此,皇甫遵到湖州时,苏轼和全家都觉得大祸临头。在进京的路上,苏轼数次想跳水自杀,只是担心自己一死,会牵连到弟弟苏辙,这才没有下定决心。他入狱后觉得凶多吉少,乃至可能性命不保,在押期间,其子苏迈每天去监狱给他送饭,而父子又不能见面,苏轼甚至与苏迈暗中约好: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

   苏轼是有可能被处极刑的。得以保全,主要有这样几个原因:

   一是,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这倒不是说,有此惯例,神宗就完全没有杀人的权力,帝王的权力是无限的,他可以遵守“惯例”,也可以“破例”。问题在于,若是破例,那就是非常大的事。再说,苏轼文章名满天下,他虽有权力杀苏轼,但这要付出很大“处罚成本”,神宗不能不慎重对待。

二是许多“重量级”人物的营救。包括宰相吴充,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以及已罢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宰相吴充对神宗说:“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曹太后讲:“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 曹后病重,神宗欲大赦天下,以祈减轻病情,曹后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赦了苏轼足以。”王安石上书言:“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更可说有千钧之力。“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话说的是圣世不能杀才士,反过来,就等于是说:若杀了才士,那你这个朝代就不是“圣世”了!对此,神宗不能不考虑,况且,王安石虽然罢相,但神宗对王安石仍然非常尊重。

三是李定、舒亶、王圭感情用事,为让神宗下决心杀苏轼,在找根据方面有些过分。如指控苏轼《杞菊赋》是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指朝廷对官吏薪俸的微薄,“生而盲者不识日”是讽刺科举考生的浅陋无知,讽刺考生不通儒学,等等。这样,反而对苏轼有利了。 还有,这些人夹带私心,想用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政敌统统处理。御史台申报苏轼诗案的审理情况,其中辑集苏轼数万字的交代材料,查清收藏苏轼讥讽文字的人物名单,计有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王诜、苏辙、黄庭坚等二十九位大臣名士。舒亶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轼另外五个朋友一律处死。这种“扩大打击面”的事,很不聪明。神宗杀一个苏轼都很费思量,可舒亶竟然让他一下子杀这么多的人!这很愚蠢,他们的愚蠢,自然对苏轼是有利的。结果是苏轼免于一死,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

“乌台诗案”的深层原因是,苏轼一生都站在“民”的立场上,同情民众,这就注定了他仕途坎坷,即使是没有“乌台诗案”,苏轼的人生也不会顺利。熙宁变法时期,苏轼看到变法给民众带来了痛苦,写了那些讽刺变法的诗歌。元祐年间,苏轼任扬州的知州,上书朝廷,极言“积欠”事给民众带来的痛苦。“积欠”,是变法时期民众欠了朝廷的钱而无力偿还。官府催还,造成社会问题。苏轼为此上书朝廷,言: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今知扬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死亡过半。”


又具体写道:


臣自颍移扬州,过濠、寿、楚、泗等州,所至麻麦如云。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不觉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苏轼看到乡村父老泪下,自己也流泪了。他对民众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官府的催债,苏轼激愤地说:“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

元丰四年,苏轼作《代张方平谏用兵书》,说道: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饍馐,食者甚美,见食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挺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


苏轼想的是“民”。这是他一生坎坷的主要原因。


元丰三年,苏轼来到黄州。他的官衔是: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苏轼到黄州后写下七律《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诗中的“员外置”和“水曹郎”是他的官衔。苏轼到黄州得到的俸禄是实物支付,他的检校官一职,所得到的多少公家卖酒后民间退回的酒袋即“压酒囊”,故苏轼说“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在黄州是一个“闲人”。过着闲人的生活。他初到黄州时,做《答李端叔书》,在文中说:自己“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苏轼在黄州的“闲”既是时间上的,也是心态上的。不过.苏轼内心深处,存儒家的政治理想与情怀。苏轼赴黄州途中作《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诗中就写:“伫立望原野,悲歌为黎元”。在黄州时,苏轼所做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是他的代表作: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开头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紧接着,就是“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说明,就现实说,“千古风流人物”确实是被大江“淘尽”,但他们的英名却没有消逝,而是活在后人心中。苏轼眼前的赤壁竟然是“三国周郎赤壁”,周郎竟然“拥有”了赤壁,这正说明周郎是永恒的,并未被东去的大江“淘尽”。而下面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恐怕就不仅仅是自然界的壮观,也是三国赤壁的壮观了。在苏轼的心中,周郎的时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周郎、诸葛亮乃至曹操等人,都既是书生,又是豪杰之士,他们有着建功立业的历史条件。时代给他们提供了宽广的舞台,让他们演出了威武雄壮的剧目。关于那个时代,钱牧先生曾说过:


东汉末年,门第世家已露头角。因世代书生而变成了世代官宦,经过大扰乱的磨练,书生都转成了豪杰。于是三国时代又成一种特殊风格。三国俨然是一段小春秋,曹操、诸葛亮、鲁肃、周瑜,都从书生在大乱中跃登政治舞台。他们虽身踞国君、丞相、元帅、外交大使之高职,依然儒雅风流,不脱书生面目。……以前只有春秋时代有此高风雅趣。整个三国人物,都不脱书生气,同时也不脱豪杰气。


苏轼本希望像东汉末年的“千古风流人物”那样建立功名,但他所处的时代,早已与东汉末年不同。东汉末年是一个皇权旁落,豪杰并起、群雄逐鹿的时代。而苏轼所处时代的特点却是皇权不断加强,书生已经没有发挥历史主动精神的条件了,他们都只能是听凭皇权的支配而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同是在黄州,苏轼作《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长恨此身非我有”,这是苏轼对自己人生遭际的认识和感叹。“此身非我有”即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这种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生,就像“梦”一样的人生。“梦”的特点,一是不能“自主”,即梦的内容是不受做梦者掌握、控制的。二是,梦的内容多是离奇的、荒诞的。苏轼的“人生如梦”,其含义应是如此。他在黄州时多言“梦”。如《醉蓬莱》:“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九重。” 这里的“劳生”即是“一梦”。《西江月·平山堂》:“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说得更是清楚。

苏轼在黄州时,政治失意、生活落魄,在此境遇中,他开始更加追求精神的满足。

苏轼找到了自己的榜样,这就是陶渊明。苏轼《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苏轼觉得自己的前生是陶渊明,实际上即是把陶渊明当做自己的人生榜样。苏轼此后一直是这样。被贬到儋州时,苏轼在写给苏辙的信中这样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贫,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苏轼不仅非常欣赏陶渊明的诗歌,同时也对陶渊明的人生态度产生共鸣。

苏轼的精神追求,也包括更加倾心于文学创作。元丰四年,苏轼做《满江红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闽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苏轼对朱寿昌说道,历史上的祢衡这样的狂客和曹操、黄祖,都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只有像崔颢、李白这样致力于文学创作,写出好诗,才更有意义。苏轼勉励朱寿昌超然于政治风云,寄意文学事业,写出好诗,追攀前贤。其实,这也是苏轼自勉。正是在黄州的生活中,苏轼才有了这样的认识。

黄州岁月中,苏轼是一个“闲人”,这对他的文学创作也是有助益的。苏轼做《南歌子》,下阕是:“尽日行桑野,无人与目成。且将新句琢琼英。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苏轼的“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源于唐代杜牧的《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馆因题长句四韵》:“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这是说,闲客才能欣赏到美好的景物。显然,杜牧有“景物登临闲始”这样的看法,而苏轼引用杜牧的诗句,表明苏轼对此也有深刻的认识。“闲”让苏轼能够有心留意和感悟大自然。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苏轼游承天寺,眼前所见的本来只是竹柏的影子,但他却能够感觉这是“水中藻荇交横”。“闲”的生活,更能够激发人的想象力。

也是在黄州,苏轼写下了《赤壁赋》。这是苏轼的代表作。“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描绘出一个纯美画面,“纵一苇之所如,凌 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 立,羽化而登仙。”展示了一个神奇的警戒。文章又包含了深邃的哲学思考。“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写出了事物之变与不变的两重性,西方也有哲人表达过这样的思想,即“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和“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揭示事物的“声”与“色”都不完全是事物本身的性质,而是人与物的遇合。“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也是很有人生哲理意味的。

被贬黄州的四年,是苏轼政治上的失意时期,但又是他文学创作的丰收期。这四年多的时间里,计作诗220首,词66首,赋3篇,文169篇,书信288封,合计740篇。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言:“(轼)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苏辙指出,苏轼谪居黄州之后,“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自己再也赶不上了。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千古一人苏东坡
自笑平生为口忙,苏轼的黄州贬谪生活
苏东坡传 第三章 ---- 第四章
苏东坡 苏轼的资料 苏轼简介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一生被贬数八个州 大文豪苏轼终把逆境写成了诗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