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红楼梦的真故事<6>/周汝昌
红楼梦的真故事<6>/周汝昌
上   编
第七部
(一)对景悼人
宝玉寄寓冯紫英府上,每日却得畅叙高谈,论文讲武,盘桓促膝,是往常偶然一会再也没有的另一种快活。更有隔日习射之约,复得公子卫若兰、陈也俊等集会一堂,不但耳目灵通,日久武艺竟也颇见长进。虽然心念家中诸事众人,因不便脱身,也就无可如何了。
这日,卫、陈等几位公子又如期来会。落坐之后,先就说起,西北有一部人马叛乱了,已侵扰到塞内,镇守大将军报急,朝廷连日传谕兵部会同各大臣议定,要由京城派出劲旅征讨。料想他们这些世袭武勇勋贵之家,都要子弟披甲出兵报效,须得早早作好准备等事,不然一声令下,便要克期登程的。
大家替宝玉算一算——龙年闰四月二十六日的生辰,至今也及成丁之年。冯紫英便说:“只怕也要挑上,比不得百姓民户,我们这种人家是不许免役的呢。”宝玉听众人议论,俱是实情,心下也自盘算。因说道:“这也很合我意,总在房里也着实闷了,正好出去畅一畅胸怀,跋涉些山川陵谷,长些英气。”
卫若兰笑道:“你们听宝二爷毕竟是个诗人,把出征厮杀看得那么惬心肆志的。你哪里晓得那苦楚惊险,可不是好耍的呢!”
紫英因叹息说道:“这也多虑不得。我只想着,只要不作‘无定河边骨’,沙场生还,都是有赏的,那时宝二爷的官司也就不打自消了。只这也是一桩好事。”
宝玉听了,不接紫英后面的话,却只说:“了不得!古人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真惊心动魄一你们都有‘春闺’人在,少不得多一份心事,只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胜兄等一筹呢。”
众人听宝玉此言,都又笑又叹。还是紫英回了一句:“别的不敢乱道,只那‘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可也够念的了吧?”
宝玉低头不语。大家说笑一回。散后,宝玉独在书房,回味方才的笑谈,忽然安下一个主意。
次日起来,早饭已毕,便找紫英,说一住许久,想回舍下一日,也该去看看家里了。紫英也知宝玉本人原无多大事故,回去看看是不妨的了,便也答应,用一顶小小二人轿,走神武门外,从府园后门出入。门上都打了关照。
宝玉悄声进入后门,自觉路径是熟的,但只眼前景物又很生疏,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又像自己隔世投胎,重又来到前生曾到过的地方,似曾相识,又不相同,恍如梦中一般。
他顺着沁芳溪曲折往南走,将到花溆,蘅芜苑门紧闭。从溆顶石路走来,枯藤衰草,飒飒有声。循堤越埭,早望见怡红院。
宝玉不禁举目细看,只见粉墙剥落,周环一带垂柳尚带稀疏残叶,院门也是紧闭?宝玉在门前站住,估量着自己——是主人?还是过客?已经十分模糊难分。
他心头一阵凄然,觉得不可久留,急忙转身向沁芳桥走去。
桥面石缝上长了草,半枯半黄。亭子的朱漆彩绘已经黯淡剥裂。柱上对联还在,是自己题的“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一字不差。猛然一醒,觉得那柳正合怡红院四围垂柳之景,那花香隔岸,岂不就指潇湘馆一带,正是黛玉湘云常聚之处。
抬头看匾,“沁芳”两个大字,悬在亭檐下。又猛然一醒:原来这二字就是“花落水流红”的暗语隐谶,自己题时是全不知觉的。过了亭,下了桥,不多几步,已是潇湘馆。
宝玉停步,呆住了。
往日每天是要来的,那门前翠竹修篁,因风迎拂,直同凤尾森森之境,龙吟细细之音。此时,满目所见,则是千竿落叶萧萧,一片寒烟漠漠!
宝玉立在门前,如木雕泥塑一般。
他也不知馆内还有人无人,也不敢上前去敲门求应。
良久,良久。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却忽然开了,一个老嬷嬷出来。见了宝玉,端详了半日,方说:“这不是宝玉爷?今儿回来了!”
宝玉不及答言,只问:“林姑娘、紫鹃姐姐可在屋里?”
老嬷嬷叹道,“二爷原来不知,姑娘们早不在这儿了。我派在这儿打扫,也不每日住下,今儿倒巧了,不然二爷也找不见人的。”
宝玉又问道:“林姑娘也搬出园子了?”老嬷嬷迟疑了一下,说道:“八月十五那夜她就没了。听说是到池上去赏月吟诗,不知怎么就落入水里去的。”说着,老嬷嬷声音也很凄然。
“紫鹃姑娘临走,把一包纸留下,说倘若二爷回来,遇上时叫我交与二爷。”
老嬷嬷回身入内取出一个包裹,递与了宝玉。
四个字。此刻一阵西风拂过,吹开了册子的一页。宝玉只见两行字明现在眼底——“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那字变得越来越大,像一团黑云向宝玉扑来,宝玉随即栽倒地上。
(二)转眼乞丐人皆谤
宝玉醒来,见自己仍在紫英家书房内,那日回到园里,以后又到了何处,看过了谁,如何又被紫英接来,都不记得了。冯家人见他神志恍惚,大不如前。有时无端自哭自笑,言语也颠倒错乱,旁人不解。冯紫英心知其故,一面请医调理,一面乘势为他报了心疾昏痛。
不久,这一向常聚的少年公子,果然都入营备战去了。冯家少主不在,那些下人渐渐对宝玉疏慢起来,那坏些的更冷言冷语,讥谤取笑。
宝玉心知紫英一走,此处已非久留之地,便时常出门散闷,早出晚归。再后,有时连夜晚也不回来。那些下人也就不去管他的行止,乐得省事。
宝玉独自一个,漫无所归,信步游走。一到饭时,饥肠却不饶人,先是忍着。忍到难捱时,想起庙里有施舍的,便去求食。
谁知佛门也不易常开,日子一久,连庙里和尚也白眼相待了。宝玉见大庙里势利眼睛更厉害,便寻些小庙,以至破刹荒祠,逐次都有了他的足迹。
一日,过午未得水米,腹中饥甚,因远远见一僧服之人,托钵拄杖,到民家门口去乞食。宝玉心中一动,自思何不效他那“芒鞋破钵随缘化”,岂不也自由自在,无奈自己又非出家人,百姓人家是不待见的。独自想着,不觉跟踪在那僧人后面,看人家怎样行动,存下暗暗仿学之意。及至走得近些了,方见那人不是男僧,却是一位少年女尼。
宝玉见她走入一户人家门内,便不敢去厮扰,只在门外立候。片刻,果见她托出一钵饭来,还冒着热气,闻着有格外的香味。因厚着脸上前施礼,求分一点饭食。
那尼姑闻声一惊,且不言语,不住用眼打量宝玉。口中说;“这可奇了,出家人是讨饭的,怎么还有向讨饭人求食的!——你贵姓何名?”
宝玉闻声,也大吃一惊,听这语音十分耳熟,再看时,那尼姑头戴一件观音兜,将脸遮得只剩双目口鼻,面色十分清秀。心中猜疑,口中却说:“莫非是妙玉师傅吗?”
那尼姑将观音兜摘下来,露出全容——宝玉惊叫一声:“四妹妹?你,你怎么这样了?……”
那尼姑也才敢认定:“二哥哥,我看是你,但也不敢轻认。出家人是不攀六亲的,何况若认不清,岂不被世人取笑。”
宝玉说道:“四妹妹,你为何忍心离家出世,你不过是个姑娘……”
惜春叹道:“我早走了一步,若等到目下家亡人散,还要被人家收了去当丫头受辱呢!我这确实跳出了火坑,岂非大幸。二哥哥,你已落到此境,怎么还不醒悟?你自想想:过去一切,岂不是一场梦幻?”
宝玉答道:“妹妹说的何尝不是,但只我有未了的心愿,我还得偿我的情债。我不同你,你是早把情看破了,故此心无挂碍的。”
宝玉又道:“四妹妹,你画的那张园子图,哪里去了?”
惜春闻说,方才破颜一笑,口中说道:“二哥哥,你真是个痴人!实对你说吧,那张图我临离家时给了入画——我原要烧了的,她哭着讨个念心物儿,就给了她。”
“她到何处去了?”宝玉忙问。
“我也不知,连我自己现在何处也尚不知,何况于她?千里长棚人散后,水流花落两悠悠。二哥哥,你可知有‘悬崖撒手’一说?珍重,日后或有相会时。”把钵里的饭给了宝玉,宝玉吃着。
宝玉一面吃,一面眼望着惜春转身去了,那背影十分潇洒——也十分凄凉。
(三)重到花家
宝玉渐渐离开冯府四处流落的事,贾芸自然不久就闻知了。从街巷好不容易寻见了,拉回家里。夫妻二人苦口相劝,说“侄儿目下也还养得起二叔了,如何还去受那罪苦?”宝玉答说:“早时咱府里唱戏,演《绣襦记》,你们也是看过的。那郑元和何等尊贵,也当了叫花子,每日打《莲花落》,唱那‘一年价才过,不觉又是一年价春啦也么嗐嗐……’,我比他百不及一的,又值什么?世上都不去当花子,那富家的饭可往哪儿施舍呢?多了我个新花子,也散散他们的财不是?”
贾芸、小红听了这话,又是笑,又是惜,心疼不忍,小红忍着泪还是苦劝,“就住下吧,没好的吃.也少受些风霜。”
宝玉叹一口气。半晌说:“我知道你们的心。但只是你们要营生过活,侍奉老母,我闷在家里不会做什么,也难耐这寂寞,反成了你们的累。倒是让我外头走走舒畅些——横竖也有些惯了,倒也不觉什么的,你们放心就是。等大年夜,我一定来,咱们守岁掷骰子,可不是好?”
夫妻俩没了法儿,只得依他,吃些东西,又自去了。
当下是腊月时节,转眼到大年下,宝玉果然来了。手里一卷纸,打开时,是几张年画:一张麻姑献寿,是一位仙女旁有梅花鹿驮着整枝的大蟠桃,是给五嫂子的;一张喜鹊红梅,给小红。还有一大卷红纸,看时已写好了春联、福字、横披、迎照,十分齐全。小红早把房屋门窗打扮得崭新,又贴上了这些春联,顿时加一倍红火起来。宝玉说道:“在府里过年虽也热闹气派,倒不如这小院子更有味。”把贴不下的春联红福字又特意送给了邻居倪二家去,倪二高兴非常。
到大年夜,供上“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的神纸,香烟彩烛,上香以后,彼此行了家礼,宝玉也给五嫂子磕了头。贾芸便问宝玉要些什么自己喜欢的?宝玉见糖果点心年味小食已摆了很多,便说:“给我一个小香炉,与一支红蜡,别的都不用费事。”大家守岁说笑,直至四更时分。宝玉一个方回屋,向炉上炷了一支香,点上红烛。那烛照着宝玉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摇晃;年画上的人也像踽踽欲动。屋内的烟霭渐有氰氲之意。宝玉歪在床上,默默如有所祷。
这时满城的爆竹已连成一片鼎沸,左邻家的一挂鞭,如在耳根下,震得心跳。
宝玉不觉想起上年凤姐姐说的笑话:聋子放炮仗——散了!未想这么快就应了她的话。午夜一过,贾芸等百般劝留,宝玉也只住了三日,仍旧自己出去了。大家叹惜一回,小红又哭了一场。
转眼又是元宵临近,街上的花灯排满了店铺的门面。入夜恍同仙境。宝玉最是个爱灯的,便赏遍了九衢十二街、百巷千家,真是处处不同,家家别致。到十五日这天,忽想起这北城不远就是曾和茗烟偷偷出城的那条路了,今日何不再去走走。遂朝北慢慢而行。此时又到饭时将近,腹中早已无食,便进了一条胡同,想找个人家乞食。
原来这宝玉起先是不会讨饭的,默立在人家门口,谁也不知他是乞食的,无人救应。后见出家人或诵佛号,或敲铜钹,没有不出声的,他又不会叫讨,便学起郑元和——只不过他不打《莲花落》,却出了一个新样子,在人门前吟诵唐诗,不但诗好,那声调也极美,又见他是个清秀少年,文文雅雅,皆生怜惜之心,到处可以有善者给食。
这日来到这家门前,宝玉觉得门庭眼熟,也不知是何缘故。便立于门口唱诗。
一首七言绝句刚吟毕,只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出来,宝玉方开口乞食。那女子闻声十分惊讶,不住打量宝玉。她回身进房,叫出一个男子来,宝玉不看则已,看时却是花自芳!
那男人先开口问道:“你是谁?姓什么?”宝玉含糊答应,只说姓贾,没有名字。那男人说:“你可是荣府里的宝二爷?”宝玉也便说道:“你可是袭人的哥哥花兄?”那花自芳一把拉住宝玉,口中叫道:“二爷,你怎么这样子了,我哪里还认得出?”一面向屋内扬声说:“宝二爷来了!”一面向里让。
宝玉摇摇头,不肯动,答道:“我不进去了,替我问家里人好——只求一顿饭吃,已是饿极了。”
屋里出来两三位女子,都是过年的新装。她们睁大了眼,远远地望着站在院里的宝玉。
那个穿大红衣裳的端过一碗饭,上面还带着肉菜。
她们望着饥饿而急食的宝玉,眼里闪着怜悯的泪光。
这正是上年正月遇见的那几位姨姊妹。
花自芳又让说:“二爷屋里坐坐,说不定我妹妹就会来——昨儿接她回来吃宝玉不答,望着众人,交还了碗筷,行了一个礼,转身向外走去。
(四)苦味与领悟
宝玉白日乞食,夜晚则寄宿于井旁卖水的水屋子或是府旁的一处马棚里。冬夜实在冷了,只得求寓一座香火无多的庙屋中。正是:残月半天萧寺冷,五更常是打霜钟。原来打钟的小和尚贪睡,偷偷求他替打晨钟,宝玉为了寄寓得方便,也就乐于代劳。或逢大风雪天,无法外出,还可以寺里讨斋吃。
一日,忽有一年老僧人,行脚到此,寓在寺中。因见宝玉在此,夜晚便来挑灯夜话。
几句交谈过后,老僧便觉这位少年不俗,穷而不酸不贱,文而不腐不迂。心中纳闷不知何许人如此落魄风尘。二人愈谈愈是深切起来。
老僧:“原来是位公子不幸落难,在此寄寓。破刹荒凉,苦也不苦?”
宝玉:“怎么不苦?常闻佛门不打诳语,说不苦是假的。有时苦不堪言,我原难耐。但事到其间,也只得从苦中超脱出来。苦是苦的,也又有些回甘,这回甘却比俗世的快乐不同。”
老僧:“也还有烦恼否?”
宝玉:“怎么没有。正是烦恼沉重得很,不知何处生的这多烦恼!”
老僧:“总是情根未断,道根难坚。我劝公子,欲除烦恼,还是皈依了佛门,方得大自在。”
宝玉:“佛法我是敬重的。但只佛讲寂灭断情,我却有疑。如来倘若无情,他又何以为众生而奔波一生呢?他一心要拯救众生之苦,岂不正是个世上最多情的人?况且佛门普贤菩萨,发大愿力度世,可知愿即是力,——难道那愿不是情?愿既是力,情更何殊?我自甘受些苦,方能以情普施,情能救苦,就是我的愿力了。”
老僧:“情是烦恼之源,亦是虚幻之心,如何有救苦之力?”
宝玉:“不然。语云:诚则明,明则通;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金石都能开的,怎么不是力?大凡真情至情,也就是一个诚字,可知至情达信达诚,必生神力。这与佛的慈悲愿力,正无二致。”
老僧一时竟对答不上。半晌方说:“公子既如此说,现下连自身尚不能救,又怎能凭一个情字去救人呢?可知你流落受苦,还是情之所累。”
宝玉:“这又不然。我在家时,尊贵娇养,自以为用情待人,便是上乘;岂知那是富贵哥儿,谁都奉承,人之待我,情真情假,杂然不辨。如今我沿门乞讨,方经历了无数的人心各各不同:嘲谤凌辱,日日可逢;但解我饥,怜我寒者,真情待我这素不相干的贫小厮的,却处处都有,家家都能遇上一位菩萨。我方知从前只在家里讲情,那是太微末了,最多最大的情还在人间世上。因此一念在胸,深信不疑,有情即善,无情即恶。所以自知情不可医,是难以皈依佛门的。”
老僧听了宝玉的话,频频点头。嗟叹了几声,说道:“到底是位有根器的大智慧善人,果然与俗流愚昧者不同,这也难以相强。老衲小刹就在西门外二十里,日后公子还有急难之时,可到那里,自有重会之缘。”
宝玉也听这出家人言谈不俗,便问大师怎么称呼。那老僧说道:“我也曾是个公子哥儿,少年时只怕比你还尊贵呢!如今不必细说,说了你也未必全明白。
只说我小时家里也有一个园子,也不比府上的那园子逊色,现今早已荒圯了。”宝玉还要细问时,只听他又说道:“府上花园是贵人题名的,那且不论;闻得城里城外传述都说有条沁芳溪,是全园命脉,可是真的?”
宝玉道:“这却不虚,那二字还是我妄拟的呢。”
老僧沉吟一会儿,又道:“公子可知古时早有沁园之名?”宝玉答说这却不知,请师傅赐教。
老僧便叹口气道:“汉朝的沁水公主,她那园林便名沁园。后被豪势窦宪强夺霸占。可知贵为公主,命也难言。即如府上这贵人省亲的禁苑,——不怕你恼,依我看只怕也难免有个窦宪出来呢。”
宝玉默然不语。
那僧又说:“公主那沁字,原是河名,与公子取名之义不同,不应相比,但只我听了那沁字,便知其中因果也非一般香艳词藻可比了。”
宝玉愈觉这老僧不是寻常流辈,比初时心服了许多。因问明法号与刹院名称,说日后还要到那里拜谒瞻仰。老僧遂又嘱宝玉道:
“不是贫僧多口,公子大约也不知世事,城里连乞儿也是有把头的,日久岂容这样之人自在乞食?必遭欺害。终究离开城,到碧野芳郊去,那方是另有境界。”
这话印在宝玉的心间,不由得常向西山晴翠心驰神往。
(五)佛门修艺
不知隔了几多时,宝玉果然来到了西门郊甸,按着老和尚的话,找到了这座古庙,庙并不大,建在小土山坡上,石块砌的山门,门外小径,由平地曲折通向坡顶的。庙门向东开,门外左右深木成林,朝日一升,红翠交映。宝玉站在山门外,不禁口诵“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那唐贤写得真好!
宝玉来到寺里,老方丈已在城里与他谈过,深知他不是俗流,既能识佛心,又不甘做俗僧,自己另有一番大慈大悲的义理,因此也不强他剃度,只收在佛门旁近,充一名侍者,带着头发,就像个行者样子。每日只叫他抄写经文。那宝玉,字写得极好,况素爱临写右军的《三藏圣教序》集字碑,那《心经》早已熟得很,正对了心意。
他对佛门的境界,渐渐有了真切的体会。自己也时常眺望一番,那远远的京城,宫殿的黄瓦也能认得出,想那人海中的悲欢离合,瞬息万变,似有而难凭,说空而实有。那万种悲欢,是真实的,人当其中,俱有实证;若到事过境迁,而说它是空无的,岂非以后为前,成为颠倒?一江春水,东流不息,逝水似渺,而大江常在目前,何曾是空无所有?东坡也曾说过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逝者未尝往也。”东坡是深通佛理的,何以有此警语?可见还有一个不逝者的道理永在。
不说宝玉这些玄思痴想,单说世人哪里又晓得他的真心思,果然城中喧传起来,说荣府那个落魄不肖的哥儿出了家,自去庙里做了和尚。
从此,城里再也不见了这公子的踪影。世人的俗见,只说那宝玉从小就有些疯疯傻傻的怪名,如今不过越发疯傻厉害了,又可笑又可叹罢了。
且说宝玉原是个聪慧之人,天份高过常人几等,却又越聪慧越痴狂,天生的“两性”之奇僻异常,历来的文词名目总没有个合符对景的可以形容得他的。比如在城中时,作哥儿则是富贵中不以富贵为乐业美境,作乞儿时却又冻饥贫困难以耐得那份凄苦。如今到了离尘避世的山村古庙中,虽然也知享的是清心断欲的乐土,可又放不下心头的牵挂,情缘的寻求。老方丈一片慈怀,意欲超度这个大智慧年少奇才,日子一久。也深知此人与众不同,只得一半说法开导,一半顺性应变。
逐日,派与宝玉的必修功课是要完结的,他也并不怠慢。馀暇时,便向老和尚学艺——原来他见老和尚也喜爱笔墨之事。一日,二人对坐问难辩论起来。
宝玉道,“佛门既云断情去意,为何自古传世的诗僧诗什不少?岂非居空门而背空理?”
老僧答道:“和尚作诗,大抵是诗人穷途末路而隐于佛门,形为释子,心是吟家,此不足怪异。”
宝玉听了点头。又问道:“若如师说,那些大涤子、渐江、八大等,也就是形为世外人,也无非是文士艺家之隐迹于佛门的了?”老僧答道:“正是这话,但既入了佛门,沉思妙理的功夫,到底比世上的文人深切多了。”
宝玉便笑道:“我自幼也喜丹青绘事,当作玩耍;后见《苦瓜和尚画论》,方悟画义也是一段大事。当时纳闷:释迦如来讲空,如何他却又主张‘一画’为‘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岂不是很重色相了吗?”
老僧也点头叹道:“你说得何尝不是!但他那道理,却比世人盛传的谢赫‘六法’等说,要高明得多。这也正是他能入佛门的因果了。”
宝玉又道:“如此,他不唯不废众有万象,反倡‘一画’之说,要以笔墨去形摹天地万物,这也不与佛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干了吧?但我想,天地万物,终以人为最贵,人为灵物,欲形万物,何如先形人这灵物?我自小不甚留意山水虫鱼之图,单爱人物仕女之像。不知此意是正是谬,还乞指点。”老僧道:“画人最难,所以工于画人者最少。然画物亦非画物之外形,实画人所受于物的情性罢了。故画物非物,物亦人耳。”
宝玉当下深有所会。
他在庙中除了写经,也偶然画几幅面,果觉与十三岁时戏作的那意境不一样了。他悟到“一画总万画”的真谛,所谓“一画”并非简率之意,更非千形百态都归“一律”的误解。在庙所画,精彩百倍于前,人见者无不爱惜赞美。渐渐这一带山村广传了这位“出家公子”的画名。
老和尚因正殿的壁画久已残坏漫漶,遂命宝玉重新将那三面大壁补绘出来。
宝玉果然不负所嘱,画得十分精彩夺目。到了庙期,山门开启,远近的善男信女都来进香朝拜,见了这番崭新的壁画,无不啧啧称叹,顿时传遍了这山村左右一带,人人都来观看。
他画的仕女肖像,更是令人惊讶,每一个少女,面貌神情,各自独异,不像他一共画成了一百零八幅,都是他亲见亲闻的脂粉英豪,闺阁颖秀,也都追摹摄写,毕肖那真容真意,不是凭空捏造的姿式。
这些画,寄藏在这庙中。老方丈看过之后,说日后还有用处,到那时自有一段情缘应在这画上。
上   编
第八部
(一)哭向金陵
荣国、宁国二府被罪之后,因那府第原是先皇敕造,园子又是贵人省亲特建的,均不抄没,馀者产业皆已入官,只家中日常所用什物及眷口衣饰等细琐陈设、粗笨家具,留下以维其生计。靠卖这仅存之物度日过活,家下人散的散,遣的遣,各寻门路去了。唯有三户老仆夫妇,为人朴厚忠诚,不肯背弃旧情的,还在府里共患难同甘苦。这时荣宁二府案情稍缓,身无大过者皆可在军功上效力自赎。贾政贾珍等派往军粮转运处和马匹供养补送等事务上去,贾赦判了监候之刑,唯有贾琏仍在京东皇庄一带管理收存采集等事,故不时仍可回来料理些家务私事。
此时王夫人早已惊痛病倒,不能理事。凤姐事发后,素日仇者一齐唾骂毁谤,原先借在王夫人处理家之任是无人肯服了,邢夫人乘势收回到东院里去,这边只得由李纨求借平儿留下协理。
凤姐自回到邢夫人手下后,全家对她并无一个怜惜疼顾之人,从邢夫人起,任意寻隙施以挫辱。这时邢夫人还剩下一个旧日身边人,便是曾赏与贾琏收房的秋桐。这秋桐当日来到凤姐房,原是新插来的眼中钉,只因那时尤二姐比她更要紧,凤姐便忍下,反使她去作践二姐,以致二姐难以忍受,吞金自尽。二姐死后,那秋桐自恃是大老爷先收房的人,比凤姐还要位高,不把凤姐放在眼里,时常生事,凤姐哪里肯让她,二人早已日渐水火相敌了。如今恰好又都回到了邢夫人手下,凤姐又已失势无权,于是秋桐便肆意刁难凤姐,每日更加恶言丑语,指桑骂槐,羞辱凤姐。凤姐此时,恰如早先的尤二姐受她的暗气明倾,一般无二,且又过之。
那凤姐本是个脂粉英豪,又是威权娇贵惯承宠奉的,到这地步,如何受得过?为时不久便病上加气,卧床不起。
平儿明知此情,但也无挽转之策,只是时常打发人来送食送药,空时亲自来看。二人见了,有秋桐等明监暗伺,也不敢多叙衷肠,唯有对哭一场。
平儿说道:“奶奶还须往开里想,保重身子,咱家的事总会否极泰来的。”凤姐说道:“我自知道,你我二人亲如姊妹,别人总不知我心的了。我心里明白我这病是不能久捱了,你不忘我,把巧姐这孩子多照管些,别叫坏人们算计了,我死也瞑目,这就是不枉你我姊妹一场了。”
凤姐语不成声,平儿已哭倒在炕上。
且说贾府诸人官司里,唯有贾琏虽是掌家之男人,却独他身上实无多大劣迹可寻,怎么罗织也构不成真正的罪款,只是对妻室约束不严,纵她犯过伤人,贪财图利,这却是个不能“齐家”的罪名,妻子的事是要分责的。这么一来,贾琏本人倒也十分恼恚:一是凤姐瞒了他做出这些不好的勾当,二是自问确也缺少了丈夫的气概,素日只知畏惧顺从……,心中倒是自愧。因此对凤姐又恨又怜,知她目下处境已是十分狼狈,故不忍再加埋怨责斥,增她的难堪。无奈邢夫人却不肯发一点仁慈之心,一意要在凤姐失势失宠的末路中向她报复泄其往常的嫉恨,天天逼责贾琏,说:“你还想要这败家惹祸的恶妇?也没个男子汉的样子!你趁早休了她,叫她回王家去,别给咱贾门丢丑!你不肯,我就要替你办了。”
邢夫人一面亲向儿子进逼,一面又唆使秋桐。那秋桐本是她房里大丫头,赏了贾琏后,只凤姐为除尤二姐,一时用着了她,不曾多管,二姐一死,她就以为凤姐是个好对付的,便又转向凤姐生事挑衅,不把奶奶放在眼里,竟欲凌驾。凤姐岂是容得这种无知愚妄人的,于是二人早成了对头,积怨已深。谁想凤姐竟到了这一地步,她更乘势反向贾琏诉说当日尤二姐受凤姐之害的苦情,她原比别人知悉那些细节,再施编造渲染,添枝加叶,说凤姐如何怀恨贾琏,“她原已定计,要害爷与新奶奶!”用这些浸润之言激怒贾琏。贾琏先时于二姐一死,原对凤姐不满,如今再被一挑一激,果然这些年所受凤姐欺蒙骄诈诸事,一齐涌向心头,也觉邢夫人的话有些道理了。然而又终是不忍。如此反反复复思量难以委决。
谁知这日贾琏进房,偏凤姐病中之人,一腔悲切,向他倾诉,不免夹带了埋怨他只顾别的不管她病苦等语,贾琏才在外面诸事心烦意恼,进屋便又听这些怨词,不禁心头火起,变了脸,说即刻写休书,“送你回王家去!”
正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凤姐从此被遣,离开了贾府。
(二)逛庙的计谋
贾王史薛四家,原是连亲带故,亲上有亲,就是在官场政局上,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贾府诸般罪款,早已层层次次地牵连了那三家,都成了忠顺王府一派人陷害的目标。王子腾因察边重任在外,更是众矢之的,早被抓住一个“失职”的罪名,革职拿问,府中也被抄没。
王家败落了。那府里子弟也没有个像样的人物,只出了一些浮浪纨绔之辈。
其中凤姐的弟兄行中有一个名唤王仁的,最是下流放荡,专门在花柳场中寻讨生活,未败落时家产已被他偷偷挥霍典卖了许多,还有欠下的花债,债主天天逼讨。
王仁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就时常到贾府门上借故寻求平儿。平儿是个慈心念旧之人,看在凤姐面上,时常暗里拿些梯己私物来周济于他。
这王仁见平儿是个善人,债坑欲壑又使他不断来求来讨,平儿哪里有这力量供他无厌之求,他便变法儿萌生阴谋诡计,将求讨渐渐升为坑骗。
这时,巧姐儿已长大了许多,出落得很不丑陋,大有她母亲的体段丰采。王仁来时,不免要拜见这位舅舅。这舅舅口里称赞外甥女的出众人才,可怜可惜;心里却有了另一番盘算。
王仁眼见巧姐的亲爷爷身带重罪,发往西北军营效力服苦去了,她亲爹贾琏虽不与爷爷的罪恶相干,却是个有孝心、重伦常的人,他向官里申报,自愿随往军营去伴侍父亲贾赦——这是当时法令许可、军中常见的事情。家中已无男主,一切全凭邢夫人说了算。这邢夫人从不曾把巧姐当个亲孙女疼怜爱惜,也未在身边长大过几日,巧姐对这个亲奶奶也很觉生疏相远。平儿带了巧姐看奶奶,尽个浮面的礼数,正有点儿像邢夫人自己在贾母面前尽个虚礼,并无真正情感交流。
王仁识透了这样的光景,便胆子日益放大起来。
巧姐还是小姑娘,正如香菱来到薛家、随后又住进贾府梨香院那时的年纪,刚刚留头了。王仁隔些时来看望外甥女,从店肆里买一点女孩子喜欢的小玩器或脂粉环帕之类,带给巧姐,巧姐自然十分高兴,只觉这舅舅待她好——世上除了平儿姨娘是人间第一好人之外,她便觉得舅舅也好,此外想不出第三人了。
这一日,时逢四月二十八药王的圣诞日,京中的风俗,但凡到了此时,从二十一日起,不止是药王庙热闹之极,就是所有各庙也都特设庙会,百货百戏,人山人海,更加还有那一队队过会的盛况,真是旗幡五色如林,鼓钹七音似沸。巧姐在家里闷坐,正一心羡慕那些上庙的人。可巧这时舅舅就来了。进门兴头头地对平儿说:“刚才我已请示了大太太,今日这药王爷的好日子,外边可是热闹得很呢,我带了外甥女到庙上去逛逛散散,难为她一个孩子每日在家只顾做针线,也没个开心的时候。没想太太听我说了,一口答应了。这可难得呢!快给她收拾收拾,换件衣裳,跟我就去,晚了就没意思了。”巧姐一闻此言,巴不得要去,正遂了心愿。平儿也只信了邢夫人已答应的话,便不拦阻,果然替巧姐梳洗了,找一件可以出门的衣服换上,兴兴头头地依她跟王仁去了。
却说巧姐自幼在府里长大,还是头一回到这大庙会上来,她见如此场面,又惊又喜,人多得难以前行,凭王仁在前强挤开一个“人缝”,她紧跟在后往前拥着步子走,心里还很有些害怕——若挤迷了,可就糟了。她又兴奋,又紧张。
好容易挤到正殿前,只见无数的善男信女,有的手举真香,几步一拜地从外爬进来,到焚炉里化了香,跪地叩祝。王仁告诉她:这都是家里有病人来求药王爷的。然后又沉吟说道:“你既来了,也该烧股香,替你娘求求药王免灾去病才是。”巧姐点头,王仁趁势说:“你站在月台边,可别动地方,我去买香。”说着去了。
此时巧姐剩了自己一个,被人挤得透不过气,脚下站立不稳。一时挤到了殿门外,隔着窗棂向里瞧看,只见药王的塑像端坐那里,白面黑髯,目睛炯炯有神,真像活的一般,身披黄袍,慈眉善目,令人生敬.——看了一会子,还不见舅舅买香来,心下有些焦急起来。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却见王仁和一个妇人一同来了,口里说道:“这是我们左邻吴大娘,她找了来带信儿,家里有了一点儿事情,我先去料理一下,你只跟着大娘就妥当的。我一会子就来接你。”
巧姐抬眼看那女人,四十上下年纪,满脸浓脂艳粉,带着几分妖里妖气。巧姐心里很不喜欢这个大娘,但无奈何,只得答应了,跟了她走,先看王仁匆匆去了,倒也随那女人到神前烧了香,磕了几个头,心中暗祷保佑母亲病体转危为安。
都完了,盼着舅舅回来接了,却只不见有个影儿了。急得直问那女人。
那女人收起笑脸,冷冷地对她说道:“你舅舅有了事,不能来了,你别指望他来接了,你只跟我走,有你的去处。”“不许你这模样!乖乖地跟我走!”
(三)巧得真情
原来,药王庙的一幕戏,是王仁早与妓院定好的计策,将巧姐骗至庙中,托言买香,寻着约会好了的“吴大娘”,指与她看定了巧姐,他在外院里从妓院一个鸨儿手中收了一笔银子,便掉头走脱了,将外甥女一手推入了火炕,他自去寻乐去了。
巧姐被塞入一顶庙外雇来的二人小轿,一径抬到了一处曲曲弯弯的小巷里。
轿子落地,巧姐被那女人领下来,抬头一看,门上有三个字的粉红灯匾,写的是“锦香院”。
进院一看,里面尽是些怪模怪样的丑恶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屋里嘈嘈杂杂的琵琶弹唱和肉麻的喧哗笑闹之声。巧姐惊呆了”,心知这不是好地方,哭起来,叫着“大娘”找舅舅要回家。
那“大娘”举手狠狠一巴掌,口内说道:“你舅舅把你卖了给我做使唤丫头,五百雪花银子他揣走了,你回的什么家?!再说这句话就打死你!”
巧姐吓得跪下哭着求饶。那女人喝命她进一间小屋去。
从此,巧姐再也见不着一个亲人。
却说平儿在家,等巧姐回来,直等到天黑日头没,也无个踪影,心可慌了,只得来回邢夫人。谁知那邢氏一口咬定:“我没见什么王仁来,定是你们定下的诡计,要害我的孙女!趁早儿给我找回来,没有了这孩子你们可要抵偿!”
平儿无法,只得连夜使人去寻王仁。哪里还有他的鬼影子,家里人说他是早就不回家的。
平儿急疯了,又到后廊上去叫芸哥儿小红夫妇来,说了这一番经过。二人听了,心知不祥,只得安慰了平儿,说明日一早就去,务必寻访下落回来。
这京师九城,万人如海,哪里去找头绪?
这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无个消息。
却说那来旺的儿子,主家是破败了,他却更无人拘管,结交一群狐朋狗友,每日还是烟花巷中去胡混。不想这日被一个嫖友拉到了锦香院。那嫖友与鸨儿很熟惯,鸨儿亲来接待。说话间,不免问起有新来的标致人物没有?鸨儿说:“怎么没有?一个雏儿十分人材,心灵手巧,因年岁还小,先教她学弹唱小曲儿,还不到半年,那一手琵琶可惊动了东城勾栏、本司的老行家!你不信,我叫她侍候你一段新鲜曲子。”
一个小姑娘领进来了,只见她粉光脂艳,一身鲜红新衣,见了人不言不笑,只行一个礼。一旁小凳上坐,调动那一把檀槽凤尾、镶云嵌宝的琵琶的四根丝弦……。
来旺儿子一见此女形容,不禁大吃一惊,心说这不和我们二奶奶生得一个模子吗?好生奇怪!难道巧姐儿那孩子会到了这个地方?!
这一曲琵琶,把那伙子弟听呆了,那女子收拨敛容,抱着琵琶,再行一礼,飘然退出。于是七嘴八舌问起,这美人哪儿得的?可是你的—棵摇钱树!姓什么?哪里人氏?……怎么得的?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鸨儿说:“这孩子是王家人卖的,听她叫他舅舅。后来问她,说是姓贾,别的不肯说。来旺儿听了,将桌子一拍,吓了众人一跳,忙问怎么了?他便又惊又叹地说出来:这是荣国府琏二爷的千金小姐!
众人都怔了。鸨儿忙叮嘱说,诸位可莫要声张,此事只怕大有干系。
来旺儿子虽是不务正之人,却也受过贾琏夫妇的善待和恩惠,还是个有心念旧的,如今独自开了户,脱了奴籍,也是贾琏的恩典,今见巧姐竟被王家人卖到妓院,心中好生不是滋味。离了锦香院,顺路想到荣府去看望平儿姑娘,秘报此事。不想路上顶头儿遇见了贾芸。忙上前行了礼,口称芸二爷一向好!往哪里去?
贾芸就将每日寻访巧姐下落的心事说了一回,并问着说:你也跟了你们爷奶奶一场,如今得了自立门户,怎么就不念一点儿情义,出些力帮着查访查访?
来旺儿子听了这话,拉住贾芸的衣袖,四下望望并无过往之人,便悄悄将方才的见闻一切,都告诉了贾芸,并说:“我正要到二爷府上去禀报。”
贾芸听罢一席话,真如五雷轰顶,夸奖了来旺儿子几句,要他以后帮助的话,遂急匆匆转身回家,先不敢就明言告知平儿,自己盘算一回,还是来到街坊上倪二家向他求教这事怎么办。
倪二听贾芸密谈之后,先是大骂“又是一个不是人的舅舅!真真气死我这破落户。”然后说:“你就找来旺儿子,叫他问锦香院老鸨儿,花银子赎那姑娘出来,一文不亏她。她若不肯,刁难,我倪二有朋友去和她算帐,管保她不敢不依!”
(四)狠舅奸兄
贾芸得了来旺儿子的回报,说鸨儿一口咬定:身价银是五百整,再加上这几个月的教养供给、食用衣装,也要花上二百多银子,少了八百两是不能的。
贾芸把历年积攒的银钱都拿出来了,也只二百多两。小红又把平日做针线荷包香袋等物换来的梯己钱凑上,一共勉勉强强凑了三百两。差得还太多,夫妻二人犯了愁。
这日又遇上邻居倪二,不免又说起这个难事。倪二听说如此,当下拍出两封银子,说:“这二百两,不敢说奉送,只算借给你用。一不要利息钱,二不限一年二载,你什么时候有了,还。没有时,且搁着。”
贾芸眼睛里直转泪花,立身深深一礼,说:“别不多言,我赎了她,给你供长生牌位!”一心感念地回到家中,告诉了小红,小红也哭了。可是还差三百两,怎么办呢?
夫妻合计了一夜。后来还是小红出了一个主意,说:“当日府里抄家时,各房各处是有分际的,珠大奶奶因是寡居,不理家事,只带一个哥儿,还小,提不上什么罪名,她那房里是没动过的。如今兰哥儿又大几岁了,大奶奶人称菩萨,待人和平,这是人人皆知的。我们去拜见拜见,只怕还有些指望,也未可知。”
贾芸听了有理,二人计议已定,次日进府,看望了平姑娘,且不言及别事,然后便来到李纨房门。
那住处一片冷冷清清。只剩一个素云,传话进去,一时请他二人入内,见了礼,落坐叙谈。先是寒暄,倒很亲切。落后便说到巧姐遭难、需要赎身、银两不足的事。
李纨沉吟了半晌。叹息了一回,方说道:“难为你们这样,我岂不想念你二奶奶的情份?只是近日兰哥儿行了成丁之礼,又订了亲,这一气可花去了不少钱。
我也不年轻了,已然和兰哥儿说,家计银钱,我不管了,你已成人,也该习学世务了,以后归你掌管。因此这事还等兰哥儿回来我和他计议,看是如何。若还有这可分的钱,再拿去办大姐儿的事情。”
贾芸夫妻听了,道了谢,告辞自回家来。
自此以后,每隔三五日,贾芸便来讨信儿。
贾芸来时,还是丫环传话,说:“哥儿事忙,还没回来。奶奶身上不好,服药卧息了。改日再见吧。”
如此,来来回回,不计其次,总难得个回话。
过了许久,这日冤家路窄,偏生在府前遇上了贾兰。那贾兰只得上来行礼,问芸二哥好。说些闲话,只不提巧姐之事。
贾芸忍不住,打开窗户说话了,动问“如何搭救你妹妹?”的话。
那贾兰见问,方慢条厮理地说道:“芸二哥,你难道是不知道的,府里抄了之后,无家可分,只是每房每户的各自变卖些衣物为生。我前儿为了考武举,又的,没个倚靠,存几个钱为了养老之计,一文舍不得多费。如今哪还有积蓄了?况且莫怪我说:那巧姐妹妹到底落在何处?抄过家的人家,女孩子叫人卖了去做丫头的是人人皆见的事,就是咱家府里旧日用的丫头们,也不全是穷人家卖的,被罪的宦家之女园子里就有好几个呢。我那妹妹去做了丫头是有的,何至于落入花街柳巷?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芸二哥,我劝你莫轻信那些小人的话,他们是变着法儿吓你,要骗你银子的。一个丫头,上等人材不过卖三十两,中下等的也只二十两就是了,如何会要八百两?芸二哥,你还要细打听,莫上了当。至于我这儿,你若用三十两二十两,我明儿设法子周转来给你拿去就是了。你要三百两,我就只好去做强盗了。”
贾芸听他说话至此,一语不发,扭头就走。耳边还听见贾兰的声音:“二哥你慢点儿,改日到家里去看望大娘和哥哥嫂子去。”
贾芸头也不回,自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心说:“世上不相干的,还怕叫人骂个见死不救,这也算是骨肉一家子!我才懂得什么是个‘奸’字!”
(五)姥姥是恩人
贾芸凑不起八百两,锦香院鸨儿等他再不来赎,又想到这件事到底是个弄险的勾当,说不定荣府一旦忽然复了官势,找上门来,却是个祸端。不如趁早将这孩子转手,方为上策。
却说这个妓院里原有一名落难女子名叫云儿,素常是曾与冯紫英、薛蟠等一干子弟们相熟的,也深知荣府诸事。巧姐来后,她问知底细,不免伤感叹息,真所谓兔死狐悲,身世相怜,因此百般维护,使巧姐少受了多少凌辱之苦,就是弹唱,也是她一手调理教导的。云儿原是个好心人,时常替巧姐盘算,如何是个脱离火坑之计,便趁闲话之际劝鸨儿说:不如将这孩子卖与外地的富商大户,既是一笔钱,也可免了日后的隐患。
因云儿人缘好,交往多,便暗中留意,为巧姐寻找门路。可巧近日有人进京,声称是长芦盐务上一个大商户派来的,要为家里的小戏班儿添置戏子、教习、丝弦师傅、唱曲的,到锦香院来摸头绪,云儿便一力荐举巧姐的人材技艺。
那富商家派来的采买人看过巧姐,果然中意,便问价议买。鸨儿张口三千两。
后来好说歹说,云儿也从中撮合,说定一千五百两,择个吉日交钱领人。
那商人家雇了船,采买的行头、乐器、女子人口等,都一齐送出京城东南门,上了船,走河道向长芦而行。
那时正赶在天寒水浅的节候,船只是走不顺畅,挨到离城七八里,天已过午,远远只见岸边柳树中隐现一座酒楼,客人催船家加把力撑到那里去上岸吃酒吃饭。
这儿已到一座石闸桥,桥下急流喧然作响。
乘客叫船家泊住,且休过闸,船上女子不许下船走动,等他们从酒楼回来带吃食给她们充饥。吩咐已毕,即舍舟登岸,自向远处的酒楼走去。
不提他们自去吃喝散逛,单说这船上众女子只好静候,又不免出舱来瞧看那村野风光。正散心时,忽见远远一伙人跑来,逼近船时,一人见船上一个女子,便指着喊道:“这不正是骗子偷卖的咱们家的姑娘,快来抢人,救回去要紧!”
谁知几个女子听说是救人的来了,她们本都不是好买好卖而来的,纷纷央告情愿一起逃回城去。因都哭着恳求,那些来救一个的,便动了善念,不忍丢下不管,便急忙吩咐:愿走的,只能腿脚利落,跟我们快跑,一离了这里,他们便难找,才使得,脚小跑不动的,却休惹麻烦,反误了事!
且说巧姐闻听此言,正中下怀,她们贾府风俗,虽然丫头们旗汉皆有,本府女子却是不缠足的,便央求一同逃出陷阱。
一伙人匆匆忙忙,择一条僻远小田埂子便向西跑。深一脚,浅一脚,本非正经路径可走。那田间小河汊偏生又多,隔不远便要跨过一条河沟。巧姐心慌意乱,只顾快逃,一步未迈稳,栽在水里,脚扭伤了,爬出水来,疼得再也走不了路。
同伙之人见她如此,谁也无力来背她走,没了法子,只得丢下她,大家自顾奔逃去了。
巧姐哭救无门,但心中明白,不能高声的,自己一个忍着脚痛往一处有房子草垛处爬去,找着一个可以隐身的柴草杂树的背后,倚在那里喘息一回,耳边谛听着有无前来追捕逃者的声响。
半日寂静无人响动。天色却已渐渐白日平西了,天上已有一群群老鸦从东飞来,远近人家房上也有缕缕炊烟升起。
巧姐从早到此,已是饥渴疲病,心中正不知若到夜晚却又如何熬过难关。此时脚痛如割,渐不能支,思前想后,自幼长大到如今,竟落到这一地步,一阵悲从中来,万念惧灰,忽然一个“死”的念头在心头冒了出来。
巧姐想到此处,那泪真如泉涌,不觉哭得昏死了过去。
如今却说刘姥姥。这日傍晚,见家里女儿已在忙着做饭,她便张罗着替手办脚地忙合。她女儿狗儿媳妇便说:“柴禾不够了!姥姥你老帮着搬些来,好点火了。”
刘姥姥闻言,抬腿就走。刚来到草垛树枝堆前,只听有阵阵哽咽抽泣之声,吃惊不小!转到垛后看时,只见一个姑娘,浑身泥水,一身鲜亮绸衣裳扯得七零八落,十分狼狈的样子。姥姥倒吸了一口气,心下暗想:“那年我哄宝二爷,说我这田头有个成了神的抽柴的若玉姑娘,难道真就有了这么一个仙女不成?可她为何又这般落难的光景呢?……”她赶过去,拉住那女子的手,问起是何原故。
巧姐睁开泪眼,见是一位年老婆婆,仔细一端详,呀的一声哭了,说:“你老莫非是到我们家来过的刘姥姥?”
姥姥这时也揉了几回眼,细认一阵,方说道:“你是琏二奶奶家的巧姐姑娘不成?我只不信!怎么会到了这里?这不是做了梦吧?……”
巧姐哭诉了一回,姥姥不及听完,早已哭得难以出言。半晌说:“快跟我来!”
(六)留馀庆
刘姥姥和女儿女婿外孙男女一家人,各尽心力,给巧姐请人买药调治,每日精心两餐供养,一个多月后,全然愈复了。中间寻了一个吉日,特意进城将此事密报与平儿知道。平儿又惊又喜,也是悲从中来,对刘姥姥哭诉了凤姐的委屈,临末的窘境,又感谢姥姥搭救了巧姐的恩德。
刘姥姥哪里肯听这个“谢”字,说道:“姑娘休说这话,当初一家人饥寒无路,不是二奶奶与姑娘的慈心,我如何能有今日?家里从那时有了些积蓄,如今倒也宽宽裕裕,不那么艰难了,我们受了大恩,也没个‘谢’字可说,姑娘的话,如何当得起!二奶奶的为人,我们是忘不了的。”
平儿听说,也不禁深深感叹,对刘姥姥说道:“二奶奶的为人,我跟了她这二三十年,才是知道得多了一些。人人都怨她怕她,说她厉害,殊不知她只对坏人不容情,对好人她却难得有的热心肠,疼怜受屈受苦的人。她这片心,只我深知不疑,别人也不能体会。可惜她也有识见不高之处,为小人所诱,做了些错事,却把她本来的好处掩没了。可知世上做好人不易,不平的事更多,只我们心里知道就是了。”
刘姥姥点头念佛,说道;“都像姑娘这样,天下也早太平了!”
平儿又说:“我不偏不向,只讲一个公平的理。”
姥姥遂又问道:“可叫大姐儿得便来家里看看?不知可使得?”平儿答道:“暂且使不得。我也不能去瞧她,只好空悬念着。这事慎密要紧,久后再说见面的事。”姥姥会意。
临告辞了,平儿又拿些东西教姥姥带去,刘姥姥死活不受,口中只说:“姑娘放心,俺们那里什么也不缺的,请只管万安保重。我今日也不知深浅了,可还有一句话要说:那姐儿也大了,我一个外孙子板儿,姑娘也是见过的,如今也长高了。近日我眼瞧着,这两个孩子倒很合得来。再过过,我斗胆向府里求这头意想不到的亲事,可真是太高攀了些,我对别人说不出口,今日向姑娘吐露。若是天缘作合,将来也得有个大媒,或是亲人见证。我就请姑娘你成全此事。不知你老意下如何?”
平儿听了,十分喜悦,说:“这可是一件好事!我一定尽力而为,姥姥也请放心就是了。”
刘姥姥得了此言,也不再多话,向平儿深深万福,转身辞去了。
平儿独自夜晚思想今日的事情,心里似潮水翻腾,一宵不曾安睡。
后半夜刚刚觉得要睡着了,忽见刘姥姥一掀门帘又进来了,便问道:“怎么姥姥还没走,忘了什么没有?”只见姥姥不答。便又拉着姥姥低声说道:“姥姥你看人情世事,一家子骨肉,大奶奶的哥儿,大姐儿的哥哥,竟然疼那几两臭银子,见死不救!比起你老人家来,可就一天一地了呢!”
只见刘姥姥脸变了气色,下死狠向地上唾了一口,听得一句话——“叫他爱语音一落,平儿睁开眼看时,并无姥姥的踪影——原来是一个倏忽的梦境。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红楼梦中王熙凤愿意接近黛玉是因为什么?
读《红楼梦》感言(连载)十、红楼梦里的男人们(4)
红楼梦里的舅舅,好的很好,坏的极坏,曹雪芹骂人不带脏字
第一百零三回 劉姥姥三进荣国府 贾巧姐二哭大观园
红楼梦读书笔记第118回
《红楼梦》第一一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