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商很高。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的每一句话都很得体,暂不讨论她的人品,就话论话,她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仔细玩味。
刘姥姥被带到王熙凤的跟前。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拜这么年轻的,多尴尬,没办法,衣食足才能知荣辱。凤姐一边接受参拜,一边说,周姐姐快搀住,请坐。周瑞家的说,这就是那个姥姥。原来凤姐已经知道这个人比王夫人辈分还高。原来她不是不知道辈数,她不想称呼对方长辈。
那凤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拨着小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伺候。好派头的少奶奶。凤姐很热情,至少刘姥姥觉得很热情。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嗔着周瑞家的不早说。礼数很周到,显然王熙凤是在表演热情和周到。凤姐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还不请进来?其实刘姥姥等她好久了,王熙凤却假装才知道刘姥姥来。还怪不早说,好像因此让她因此怠慢了刘姥姥一样。她何尝不是有意怠慢?其实王熙凤听说是来投奔王夫人的,她不得不接待。
王熙凤自称年轻,不知道辈分,不敢称呼。初次见面称呼确实是个问题。凤姐也许真不知道是什么辈分。这话听起来很温暖,人情味十足,让刘姥姥觉得王家没忘这门穷亲。其实她是先声夺人,姿态做足。事实上她并没起身,也没抬头。只不过是话语上给刘姥姥点面子。忙欲起身也就是做做样子。问好虽然表示了对穷亲戚的尊重。用责怪周瑞家的表明自己认亲,其实是虚伪和圆滑。不愧精于人情世故的当家奶奶。
贵族的当家奶奶跟贫苦的老太太成了平等的你我了,谁说凤姐不随和,谁说凤姐不平易近人。王熙凤面对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亲戚,明知道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也绝对不伤害对方。朝廷都有穷亲戚这样的俗话她都能顺口聊出来。只有每天和上下人等打交道,什么话都能听到的管家奶奶才说得出来。
凤姐和刘姥姥第一次见面,互相都不认识,可是王熙凤把话讲得很漂亮,说亲戚都疏远了,不是我们眼里没人。并说朝廷还有穷亲戚,说得冠冕堂皇,句句在理。她这一论亲戚,让刘姥姥免去很多尴尬。这时刘姥姥说走不起等话,让人感动,王熙凤完全是一套礼节,可刘姥姥讲的全是实话。
周瑞家的回来说太太今日不得闲儿,多谢费心。有什么说的告诉二奶奶。王熙凤立刻就明白:王夫人没来陪,说明亲戚关系一般,王夫人懒得见这个贫婆子。有了王夫人的指示,凤姐便有了主张,好歹也是王家的亲戚,不能在贾府丢面子。周瑞家的跟刘姥姥使眼色,让她有话赶紧说。正犹豫间,被贾蓉来借东西打断,一直等到贾蓉出去,刘姥姥鼓起勇气说明来意。
凤姐已经听懂刘姥姥来意。接着她就安排传饭,叫刘姥姥去吃饭,趁着间隙问问太太怎么说。才知道是连宗,如今来瞧我们,也是她的好意,别简慢了他。让她自行裁夺。至此凤姐心里已经有数了。
王熙凤与刘姥姥论亲戚的这段话,表现出凤姐精于人情世故,语言艺术高超。先替王夫人说话,家里事多,太太上了年纪,照顾不过来;我管事也有难处,荣国府虽然家大业大,也是徒有虚名的空架子,看着风光,日子也不好过;但是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凤姐给了刘姥姥面子,赢得刘姥姥的好感,也做足了王家和荣国府的面子,交了王夫人的差。而且因为这次接待,为后来刘姥姥救巧姐埋下福报。
这个时候平儿说媳妇来回话,凤姐说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来回。她在给刘姥姥面子,刘姥姥觉得自己很被看重。
刘姥姥刚说来意,小厮回说:东府里小蓉大爷来了。这又是作者的编织,刘姥姥跟王熙凤的对话被打断,因为贾蓉来了。
刘姥姥的来意,凤哥心知肚明。倒是她的根基,跟太太的关系必须得弄清楚。凤哥叫周瑞家的,到太太那里去请示。叫周瑞家的去招呼姥姥板儿吃饭,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核实刘姥姥的底细和太太的意思,确定打发方案。凤哥的处世与处事才能,不是吹的。
穷亲戚进豪门,已经很难堪。风姐先示弱,不走动不是看不起人,接着说自己也是空架子,站对方的立场,让对方有尊严,充分理解对方。这段话太精彩了。但是如果你将这话当真,就太天真了!红楼梦中的学问太深了。
就在王熙凤接待刘姥姥的过程中,有下人前来回事儿,王熙凤不见,让平儿去处理。贾蓉来借炕屏,王熙凤立刻转过去接待。王熙凤对刘姥姥放下敬畏之心,刚刚还说自己接待贵客,小事不用回了,眼下借屏风这件小事,王熙凤却当做正事来接待,刘姥姥在一旁,脸红心跳,想说话又不敢说。其实这是王熙凤一贯的处事风格。
凤姐没有高高在上,先说照应不来,又说豪门艰难,然后峰回路转。王熙凤话说得委婉,虽是施舍也还自贬几分,说大有大的难处。讲自身难处再给对方施以小惠,入情入理语重心长,让人听着心里热乎乎的。难怪刘姥姥感恩戴德日后报给了巧姐。凤姐真是不漏滴水。让刘姥姥觉得人家自己还艰难,却也伸出援手,让刘姥姥的感激更深一层。刘姥姥能不高兴?怎么能不大讲特讲凤哥的恩泽。凤姐还吩咐再拿一吊钱。最后打发刘姥姥的这段话,更是精彩。
给了二十两银子,还显得那么真诚,给二十两银子,还好像只够给孩子们作件冬衣;又给姥姥接钱以台阶,不让人难堪;另给一吊钱雇车坐,想的多么周到;欢迎改日再来,真实的亲戚也不过如此,多么亲近;这不虚留二字,何等坦率明白;甚至连没来的乡亲都想到了。
至此,王熙凤才从炕上起来,她说时间不早了,不虚留你们,这已然是相当客气的话送客语言了,让刘姥姥快点走的意思。我倒是觉得刘姥姥应该谢谢王熙凤,不光谢谢她给了银子,更应该谢谢她的送客。此刻再虚留她,那岂不就是折磨?刘姥姥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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