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女儿的世界，而书中的女儿们又可以简单地划分为小姐和丫鬟两大群体。小姐们吟风弄月，品酒赏花，宴饮听戏，读书下棋，享受着闺阁中的乐趣；丫鬟们则端茶送水，女工刺绣，侍奉主子左右。在与别人初次聊起《红楼梦》的时候，我总是会先问对方这样两个问题：小姐里面你最喜欢的是谁？丫鬟里面你最喜欢的是谁？当得到答案的时候，对方对此书的大致喜好和偏爱，甚至是一些为人处世的性格和态度，我就会有很大程度的判断和了解了。
初读红楼的时候，在小姐中我最喜欢的是宝钗，而丫鬟中则喜欢晴雯。随着年龄增长，最喜欢的渐渐变成了黛玉和袭人。而且我越来越觉得，《红楼梦》一书对袭人的描写，是如此的丰满与细腻，以至于对这个人物塑造的成功程度，甚至超乎了书中很多重要的“主子”角色。也许曹雪芹年少时，身边真的有这样一个温良贤惠的大丫鬟吧，或者在成年以后，的确有过这样一个侍妾，总之袭人这个角色的生活原型，一定是在曹雪芹身边真实存在过的，而且给他留下了许多具体的回忆和温情的感动，否则，他是写不出宝玉和袭人之间如此微妙复杂，又水乳交融的关系的。
袭人在《红楼梦》中刚一出场，作者就介绍到：“这袭人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袭人在很多时候是没有独立的人格的，绝大多数情况下她的喜怒哀乐都不是源于自己的遭遇，而是全部系于宝玉之身。宝玉是她生命中的唯一主题，她的算计也好，操心也好，总是为了宝玉着想。有人说，在宝、黛、钗的爱情纠结中，袭人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支持宝钗的，对此我就觉得十分不妥。袭人是和熙凤、贾母一样，全心全意维护宝玉的，也和她们一样，爱宝玉之所爱，想宝玉之所想。袭人的确是很有城府的，可她的城府并没有像有些人异想天开的那样，是用来算计陷害别人（如晴雯），而是心心念念全都为了维护宝玉，维护怡红院。
袭人的最大特点就是贤惠。在怡红院中，宝玉虽是主子，然而从不理会家务，日常生活的主持、各种琐事的料理，袭人是绝对的一把手。她不仅要对宝玉的日常起居悉心照料，还要负责分派其他大小丫鬟们的活计，老爷太太们要询问宝玉和怡红院的情况，袭人也是第一个要被拎出来说话的人。此外，袭人最让人佩服的就是她善于周旋协调，化解怡红院内部纠纷和怡红院与外人之间矛盾的本领，而且在这种时候，她往往主动揽事上身，一切以大局为重，并不计较自己是不是吃了亏。
宝玉那个不省事的奶妈李奶奶，总是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作威作福，不光是对宝玉的丫鬟们吆五喝六，就连宝玉本人她也不太放在眼里。宝玉到薛姨妈家做客，薛姨妈顺便留晚饭，席间宝玉多喝了两杯酒，李奶奶就全不顾自己下人的身份，在主子兼客人的薛姨妈和宝钗面前，径自劝宝玉别再喝。林黛玉夹枪带棒的骂了她几句，意思就是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她似乎还没听懂，仍旧只顾着劝，还是薛姨妈出头说话，她才不作声了，谁知又趁着闲跑开了，宝玉要回家时，才发现跟着的下人全都不见了。下人如此不堪，这让宝玉觉得在亲戚面前丢尽了脸面，本来就是带着气回来的，谁知不知深浅的晴雯和茜雪又说出白天李奶奶在宝玉屋里吃了许多东西的话，终于点着了宝玉心中摁了好久的这把火。本来就喝醉了的宝玉索性仗着酒劲大吵大闹，要撵走他乳母。老太太听见这边吵，于是就让鸳鸯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眼看事情要闹大了，袭人连忙挡了一驾说，因为雪天地滑，她不小心摔倒了，砸了个茶盅，宝玉是跟她发火呢。应付着鸳鸯走了以后，袭人才又转回来对已经酒醒了一半的宝玉再加劝谏。这种息事宁人的做法，不但稳妥，而且聪明。酒醉生事，慢待下人，本是讲究礼法的贾府中很忌讳的事，也非像个样子的公子哥儿所为，老太太虽然宠爱宝玉，可未见得会无条件的纵容他的任性妄为，搞不好宝玉还要受到好一番教训，老太太也免不了生一回气，下人也逃不脱折腾一番。袭人把过错顺便往自己身上一揽，轻轻巧巧避开了矛盾，既不惹老太太生气，又按下了宝玉的火。事实证明，宝玉撒完气以后清醒过来，对自己适才的冲动也很后悔。
晴雯因宝玉留给她的豆腐皮包子被李奶奶拿走了，就满腹的牢骚，一定要念叨给宝玉听，这才是失宠而骄，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法。相形之下的袭人在处理类似的问题上就巧得多了。袭人告假回家半月余，再回来的时候宝玉自然欢欣雀跃，一个劲儿地说给她留了好吃的东西，即酥酪，谁知一问小丫鬟，又被不知死活的李奶奶吃掉了，眼看类似的闹剧又要上演，谁知袭人十分自然地说，上一回吃酥酪，开始觉得好吃，结果吃完了肚子疼，可不敢再吃了，这就先把争端的苗头平复下来了，接着她又说想吃风干栗子，完全转移了宝玉的视线，于是“酥酪之争”便化解于无形了。当然，这种纯息事宁人的做法只能求得一时的相安无事，并不能解决实质问题，对李奶奶起不到丝毫的震慑作用，反倒会助长她的气焰，事实上后来李奶奶就抓准了机会趁袭人生病在宝玉屋里又大闹了一场，可谓以怨报德。可是作为一个位低言卑的丫鬟，袭人已经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做得足够好了，有些事情也是她根本没办法的。所以后来就轮到王熙凤出场，帮宝玉料理了这个老乞婆。
再如刘姥姥二进贾府，赶上贾母兴致好，带她逛大观园。谁知晚上她喝醉了又闹肚子，解完手后不认识路，误打误撞进了怡红院，睡在了宝玉的床上，弄得满屋一片狼藉。也多亏袭人暗地里先想到了刘姥姥可能会误入怡红院，悄悄地回去找，果然找到了她，又亲自收拾屋子，给刘姥姥倒茶醒酒，又嘱咐她千万不可对外人说起，悄无声息的解决了这个突发的小意外，省却了不少口舌。袭人的心计和善良也在这件小事中得到了体现。
怡红院里大大小小二十来个丫鬟，每天的大事小情一定不少，平日里，袭人可以算得上是怡红院里的总家长了，宝玉的一切总归她照顾，小丫头们总归她调理，日子久了觉不出她的重要，一旦她不在，怡红院里就乱成一团了。袭人的母亲去世，她回家奔丧，麝月和晴雯两个人都侍奉不明白一个宝玉，闹到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晴雯还因玩得过了头冻病了，也就是这一回就坐下了病根，最终晴雯就死在这个病根上头。宝玉的丫鬟们，没一个不是模样长得清明水秀的，也没一个心眼不多的，大到晴雯、麝月、小红，小到四儿、芳官、春燕，哪一个不是心存着自家打算，平日里明争暗斗的，若非袭人得到王夫人的倚重，坐镇在怡红院，真的不知会闹到什么田地，这早就是大观园里人人都看出来的事实。
袭人与宝玉之间的关系，已经远远超越了丫鬟与主子的名分。对宝玉来说，袭人不仅是日常起居中最倚重的丫头，还是心爱的侍妾，是解决生活中各种难题的贤内助，甚至在某些时候，袭人还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照顾宝玉平日生活是怡红院所有丫头的共同任务，可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如宝玉的玉，宝玉在各种场合穿的衣服，还有宝玉吃的药，都是袭人管的。宝玉青春期发育成熟之后，袭人是他在性爱上的第一个伙伴（似乎在前八十回中，袭人也是宝玉唯一的性伙伴），正因如此，袭人对宝玉来说向来“更比别个不同”。而袭人在宝玉生活中扮演的最重要角色，就是贤内助。宝玉的性格十分乖僻骄纵，出到外面尚明白礼数，回到家里动不动就闯祸，平日里袭人真的是想出各种方法来规劝、教导宝玉，以期他能在老爷太太面前不出差错。比如说袭人长到了一定的年纪，按贾府规矩可以由家里出钱赎回自由身，可此时已经在宝玉心目中有了一定地位，前景可喜的袭人当然更愿意留在贾府里，所以她跟家里人斩钉截铁的说不会回去。但是到了宝玉这儿，袭人就换了一种讲法，说回去比在这儿好，在宝玉忧心如焚的关节提出了规劝的话，列出宝玉平时最不入老爷太太眼的几个缺点，说如果改了，她就不走了。这些规劝的话估计是袭人平时说了千百遍都不顶事的，可是这会儿，宝玉竟然丝毫不做难地全都答应，可见袭人善于劝谏的技巧。袭人对宝玉的要求估计是很严厉的，而且随着日子的长久，宝玉对她愈加倚重，而她是如此善于规劝和教导，以致在宝玉的心目中，她有的时候已经具备了家长一般的威慑力。比如宝玉私相传递自己的旧手帕给黛玉，这实质上是违背礼教私定终身的做法，宝玉不敢让袭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先把她支开了，将手帕让晴雯去送。这一点也被很多人当作证据，试图说明在宝玉心目中晴雯才是他最爱的丫鬟。其实不然，宝玉和袭人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晴雯远远不能企及的。且不说袭人与宝玉有着特殊的亲密关系，就拿送手帕这件事来说，宝玉之所以不敢当着袭人的面做这件事，就是因为他知道袭人一见之下马上就会洞察他的心思和做法，袭人太了解他了，他也知道袭人一旦介入这件事就做不成，他太了解袭人了。可晴雯呢，拿着手帕问，又不是新的，就拿两条旧的给黛玉，黛玉要是以为宝玉拿她寻开心，回头又恼了怎么办。可见晴雯根本不了解宝、黛之间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更不了解宝玉的做法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袭人对宝玉的爱，是包含着母性的爱，是不讲究条件和回报的。每次宝玉被老爷叫去，她都提心吊胆，生怕宝玉又惹老爷生气，受到训斥。王熙凤过生日，正逢丫鬟金钏儿的祭日，宝玉出城祭拜金钏儿，回来的时候家里因找不见他已乱作一团，婆子们讲，“把个花姑娘急疯了”。宝玉在大观园里逛的时辰久了一点，袭人就出来一家家的找寻，知道没有不声不响跑出去就好。袭人回家，宝玉逼着茗烟带他去袭人家逛，到了的时候，袭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后怕，宝玉擅自出门，贾府里又不知道，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又没个成年家丁跟着，出了事怎么办。袭人对宝玉，简直像是母亲对调皮的孩子一样，总是操不完的心。宝玉被打一回，袭人见了他的伤，咬着牙说：“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简直就是明说老爷的不是了。还有后来她私下面见王夫人，对王夫人说的那些宝玉也该让老爷好好管管，还有日后怎么应该想法搬出大观园之类的话，被很多人说成是投王夫人所好，媚主邀功，实际上作为一个丫鬟，居然去跟太太讲应该怎么教育少爷，不管她说的话是不是王夫人喜欢的，这种做法本身是十分冒险的，袭人是顶着可能被撵出去的压力的。她这么做的确是出于为宝玉考虑，因为宝玉的性情再不改，也许真的会做出违背伦常的事来，到时老爷、太太、老太太生气，受苦的还是宝玉。袭人对宝玉的爱，和她对宝玉做出的违背其天性的规劝，是并不矛盾的。在这一点上，袭人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不会有父母想要害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们在教育和培养孩子的时候总会自觉或不自觉的违背孩子的某些天性，尽管他们的出发点是希望孩子变得更好。
至于说袭人在宝、黛、钗的爱情纠结中是不是“拥钗反黛”，我觉得提出这种命题本身就是愚蠢的。在《红楼梦》所处的时代，袭人的身份地位，注定她最多只能做到姨娘，不管将来的宝二奶奶是谁，她的地位都不可能提升或者降低，况且由谁来做宝二奶奶，花姨娘是没有丝毫发言权的。说句造次的话，如果指着正牌奶奶早殁以期扶正，那还是身体孱弱的黛玉更属上算呢。宝钗、黛玉跟袭人的关系都是不错的，袭人也很有分寸地守着自己丫鬟的本分，并不轻易与宝、黛之间的谁显出过分的亲密。要是硬说亲疏有别，似乎还是黛玉更亲些。宝钗曾经在宝玉睡中觉的时候跑来怡红院，见袭人正在绣肚兜，书中说宝钗深觉袭人谈吐气质不一般，于是慢慢地问她一些家住哪里父母家人如何之类的话，可见宝钗跟袭人之间是很不熟稔的。相形之下，黛玉初进贾府，在贾府入住的第一天晚上就流了泪，是袭人最先以宝玉身边人的角色来解劝黛玉，接近黛玉的。黛玉入府时间长，跟宝玉从小一起厮混着长大，像晴雯、袭人这些丫鬟她都是惯开玩笑的。黛玉还曾追着袭人叫“嫂子”，不仅说明她对宝、袭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且毫无忌讳，更说明她跟袭人的亲密程度不一般。常有人举例说，袭人曾经当着史湘云的面，说宝玉不该慢待宝姑娘，称赞宝姑娘有涵养，还说同样的事要是林姑娘，不一定闹成什么样了呢，如此看来，袭人应该是“拥钗派”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想，如果袭人跟黛玉不亲的话，以她的城府，以她对宝玉的了解，怎么会当着史湘云的面说林黛玉的坏话，她不怕宝二爷生气吗？林黛玉既然出了名的小性儿，她就不怕传出去被林小姐忌恨吗？话说回来，当时林黛玉就在窗外，后来也没见她因此对袭人有什么微词。赞宝钗是出于对客人的尊重，说黛玉则是倚仗亲密的情谊。说得远一点，宝钗跟袭人的亲密程度，甚至都是赶不上湘云的。袭人跟湘云还有过故作嗔怒的玩笑，但是对宝钗，她只有一个“敬”字，大概是“敬而远之”的“敬”吧。
袭人虽然很有城府和心计，但她也还是有着率真和刚烈的一面的。当鸳鸯因为赦老爷要硬讨自己过去做小老婆的事而烦恼不已时，是袭人和平儿出于朋友之谊对她进行了安慰和解劝。袭人当时说：“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虽是丫鬟们私底下闲聊，但也能看出袭人在这种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她和平儿，是跟鸳鸯一样对大老爷的所作所为十分不齿的。只不过她和平儿更幸运一些，配了贾府中的少年公子，而鸳鸯因侍奉贾母得力而耽误了婚嫁，被贾赦这个老色鬼惦记上了。如果当初老太太一念之差把鸳鸯给了宝玉，那现今袭人处在鸳鸯的位置上，她会怎么做呢？我觉得她不会比鸳鸯做得更没有骨气。
从袭人的身上，我们几乎可以看到全部的传统美德。而在她的性格特点当中，我们也会体会出传统中国人思维中的一些特点，以及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些特点。中国传统社会以家庭为单位，贵族阶级中大的家庭结构如贾府这样的十分常见。这样大的家庭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的复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中，矛盾、争端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因为是一家人，“伤和气”的场面总是不愿意被大家见到的，所以袭人这样善于“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的人就成了大家都喜欢的角色了，而现实中这样的角色一向不会缺少人来扮演。所谓“家和万事兴”，推广到整个社会中也是一样，中国人从来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的诚意，只求暂时的安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向是中国人处理争端的首选做法。岂不知在一团和气的社会表象底下，各种矛盾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解决，慢慢积成顽疾，于是总有一天整个社会结构会轰然崩溃。
又扯远了，回到原来的话题中心，袭人，的确是曹公笔下一个熠熠生辉的形象。而按照流行的说法，袭人后来嫁给戏子蒋玉菡，虽然社会地位低了一些，但经济状况应该是不错的，老天总算不负贤良淑德的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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