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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汇编:王开岭(4篇)

名家散文汇编:王开岭

目录

1、英雄的完成,踏上回家的路

2、读书:最美好的生命举止

3、梁漱溟:一只自由主义牛虻

4、大地伦理(四章) 

5、吴散人:阅读的盛宴——读王开岭 

英雄的完成,踏上回家的路  

王开岭 

一个稳定的政治制度,必须具有这种把政治家还原为常人的能力。

                     ——林达《总统是靠不住的》

对投身人类正义事业的那些领袖们来说,“胜利以后怎么办?”是一个远比“娜拉出走”更棘手更严峻的政治性课题。尤其在20世纪,发生了那么多闪烁诡谲的政治运动和制度裂变──那么多“神奇”与“腐朽”相互渗透相互转换的情况下,该设问更蕴含发人深省的警鉴意义。

20世纪行将落幕之际,在这份难度最大的政治答卷上,竟有一位非洲老人创造了一个几乎“得满分”的奇迹。1999年,曼德拉向全世界宣布,自己将向总统一职永远告别,不再参加下一届竞选。要知道,这顶珍贵的领袖桂冠是历经27年铁窗生涯后才由民意赋予的,只要他轻微点一下头──或者不点头,只要不反对即可──就能丝毫不受訾议地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但他说:我老了,该回家了。

这句像黑皮肤一样平静而朴实的话,一经出现,立即将南非带入了巨大的心灵寂静之中。它感动了非洲,也震颤着整个地球仪。在这个为权力褫夺而肉沫横飞的20世纪,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胜利者主动弃职的事呢?太不可思议了,打江山坐江山、夺天下者主天下、谁斗争谁当权──就像“谁投资谁收益”一样,早就成了天经地义的国际惯例;试看世纪以来的巨无霸“枭雄”们──哪个不心安理得在龙榻上“寿终正寝”才罢休?哪座屁股不是在权力马桶上重如泰山?苏联斯大林一晃30年;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25年;东德的昂纳克28年;还有东南亚的“马科斯王朝”20年、“苏哈托集团”32年,更有波尔布特之“红色高棉”……

和一些双目枯陷、风烛残年的“孤家寡人”相比,曼德拉简直就像一个刚刚越野归来的长跑健将,看上去发如烈火、肌腱虬实,仿佛一尊雄狮雕像。但他坚持让人们相信:我老了……

6月,在南非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举行了“欢迎姆贝基、送别曼德拉”的“人民音乐会”,在这个具有经典精神意义的仪式上,成千上万的南非国民手举烛光,热泪盈眶,自发唱起了雄壮的《曼德拉之歌》……通过电视直播,这幅“心灵海洋”的感人场面传遍了全世界,人们无不为之动容,并陷入沉思。

不仅在黑人大陆,乃至全地球,曼德拉都是深受爱戴的英雄,他的贡献和精神是世界性的。人们对之的感情与信赖超越了地域、民族、肤色、宗教的界限,视其为“人”的榜样、人类的勇士。如此浩博的感召力和榜样魅力,在20世纪以来的政治家谱系中是绝无仅有的。

曼德拉出生于南非一个天然的酋长家庭,假如说这种贵族身份曾带给他什么优惠的话,那就是提供了他读书和获得理性知识的机会。然而,为了“永不统治和压迫别人”,他主动放弃酋长继承权,投身于黑人解放运动而矢志不移。在阴暗潮湿的罗本岛监狱,他说:“在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我对自己人民获得自由的渴望,变成一种对所有人──白人和黑人都获得自由的渴望。”为了换来不流血的和平民主,他顶住黑人解放阵线内部的强大压力,坚持与政敌进行马拉松式的多党谈判,团结一切力量,以化解种族怨结;他非但不支持“把白人赶进大海”,反而呼吁黑人“将武器扔到海里去!”他不计前嫌,与德克勒克为首的白人势力共同推动南非和平进程……奇迹终于出现,一场内战得以避免,罪恶的种族隔离制度被彻底清除,南非首次实现了多种族平等大选。南非曾是世界上种族冲突最激烈的地区,但在曼德拉的坚决倡导下,新南非并没有沿袭“纽伦堡”式的国际审判方式处理历史宿怨问题,而是成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可以说,没有曼德拉这位对和平锲而不舍的斗士,没有这种海纳百川、高瞻远瞩的博大胸壑与“精卫”信念,今日南非会不会仍像卢旺达、刚果、莫桑比克、新几内亚那样沉浸在哀鸿遍野、骷髅曝日的硝烟血腥之中?这很难说。没有曼德拉这位甘地似的圣雄──就没有新南非──至少不会这么快就诞生新南非!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就在新总统任期刚满一届之际,“国父”却执意一定要将这个正蓬勃向上的、“和平、稳定、统一”的新生儿托付给年轻一代了。对此举动,媒体赞叹道:“如果说不屈的精神和博大胸怀是曼德拉魅力之源的话,那么退伍的勇气则给这种不朽的魅力增添了迷人的光环。”以其威望和荣誉,曼德拉如果想继续连任,南非人民定会举双手赞成,然而,“国父”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坚决……

正是这罕见的“然而”,使得曼德拉与那些自诩“救世主”、“万万岁”的政治“巨无霸”们赫然决裂开来。使世人终于见证了一个人对待权力的清洁态度和磊落境界,他的诚实与慷慨,他坦荡无私的“公仆”情怀……

当一个政治领袖正处于权力和荣誉巅峰的时候,他本人却敏锐地意识到:让权力过于集中或长久地滞留在某个人手中,无论如何都是危险的、不道德的,都是对国家利益的伤害、对人民力量的蔑视和不尊重。这基于一种品格,但更源自一种坚实成熟的政治理念。

为了向继任者表达自己的敬意和支持,在庆祝晚会上,曼德拉偕夫人特意比姆贝基夫妇提前5分钟到场(按南非礼仪,总统应最后入场),他微笑着说,自己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百姓,理应如此。从“酋长”到战士,从战士到囚徒,从囚徒到总统,再从总统到平民,历经这一环环惊险卓绝的递进与还原,曼德拉终于完成了历史赋予他的神圣使命,完成了对这个国家应尽的义务……他表示,他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乡,过一种宁静的田园生活,在那里,一直到死……

比起5年前的就职仪式,我想,曼德拉的卸任场面更能深刻而明亮地镌刻在世人心中。有时候,一个人离去的背影甚至比其迎面走来的时刻更显辉煌、更令人震撼和激动。曼德拉永远不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了,永远不会被胜利后的“金羊毛”所俘虏了,也永远避免了被权力所打败的厄运……因为,他退休了。他正式向自己的权力舞台告别了。这的确是一个罕见的“善始善终”的典例,它给世界各国的政治家上了生动的一课,更令那些嗜权如命的瘾君子们汗颜了。

追溯整部近现代史,这种披覆尧舜之德的禅让义举确属罕见。仔细想想,似乎只有200年前的美利坚“国父”──华盛顿堪称此类先者。那也是一个把到手的权力奉还人民的例子,他辞职的理由同样是:我老了,我要回家……

 

读书:最美好的生命举止

——与年轻朋友的通信 

你问到了“读书”对现代人尤其年轻人的意义,这正是我想说的。

在我看来,阅读,不仅是一项生活内容,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的知识构成、价值判断、审美习惯,多来自于阅读。我是上世纪60年代末生人,我的青春期没有互联网,我是在读书中长大的,它帮我完成了和历史上那些优秀人生的交往,有了书,你就不孤独,即有了全世界的旅行,即可领略全人类的精神地理和心灵风光。

在这个电子媒介时代,我尤其推崇纸质阅读。抚摸一本好书,目光和手指从纸页上滑过,你内心会静下来,这是个仪式,就像品茶,和一个美好的朋友对坐,氤氲袅袅,灵魂游弋,你会浸在一个弥漫着定力和静气的场中。而浏览网页,不会有这感觉,你只想着快速地掳取信息,一切在急迫中进行,这就不是饮茶了,是咕嘟嘟吞水。纸质阅读是有附加值的,它会养人。

读书不是查字典,不要老想着“有用”,其价值不是速效的,是缓释的,是一种浸润和渗透的营养,一个人的心性和气质哪儿来?就是这样熏陶出来的。古人说,“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过去不解,后来我懂了。一方水土一方人,“阅读”即一方水土,水土的效果取决于你的书籍质量和吸收能力。

你提到我那本阅读札记《跟随勇敢的心》,不错,正像自序所说,这是我深夜精神私奔、与大师对话的结果,也记载了我青春岁月的心路,当时我客居在一个小城,大运河边,很闭塞,很安静,我的家当是几纸箱书,那是我唯一的人生行李。在那儿,我度过了最重要的读书时光,那时候,感觉白天很小,夜晚很大,因为一亮灯,纸箱一打开,时空即变了,那时候的夜真长啊,星空下,一个青年走出很远很远,然后赶在天亮前回来……那是李白杜甫徐霞客的星空,那是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的星空,那是苏格拉底和伏尔泰的星空,那是法国大革命和“五月花号”的星空……

你问对我影响大的作家有哪些?我的好作家标准是什么?

我把优秀作家分成三类:一类可读其代表作,一类可读其选集,一类可读其全集。有位大学生去远方支教,一个荒凉空旷之地,来信问带什么书好,我想了想,说:若你只带一部书,那就带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吧,它的精神体魄能激励你变得强壮,它能像体能教练一样辅导你,让你美好而自足地面对世界,不再盲目求教或求助于他者。

就精神的端庄和美感而言,我推崇罗曼罗兰和茨威格,我称之为“人类作家”,亦即前面说的第三类。茨威格,是对我有贴身影响的作家(这种影响,某种程度上和“精神体质”有关,或者说,他是我的“过敏源”,我反应大),其文字有一种罕见的高尚的纹理,有一种抒情的诗意和温润感,他对热爱的事物有着毫不吝惜的赞美,尤其对女性,极尽体贴与呵护,很绅士、很君子,他是天然贵族,我欣赏他的心性和教养,我高度信任他的文字,这种感觉在别人身上很少获得。

读他们的时机越早越好,一旦你读了大量流行书和快餐书之后,即很难再领略其美感,因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

一个人,拿什么来为自己奠基,拿什么做“人之初”的精神功课,很重要。

我对年轻朋友说,趁青春,多读几部优秀长篇。据我的体会和观察,一个人30岁后,很可能无缘长篇小说了,不单少了闲暇,更重要的是没了心境,没了与之匹配的动力和好奇心,没了那种全神贯注、身心并赴、如饥似渴的状态。读长篇是大投入,需要一种生活节奏和内心节奏来配合,长篇是一种“慢”、一种“长途”,读它是一场漫长的精神徒步,要求你不功利、不急躁,体力和心力都充沛,需要你支付一份绝对信任……而30岁后,人似乎不愿再把自己交出去了,少了一种对事物的迷恋能力,疑心重,拒召唤,畏惧体积大的东西。

请一定别忘记诗歌!诗是会飞的,会把你带向神秘、自由和解放的语境,带向语言乌托邦。诗,表达着语言的最高理想和生命的最纯粹区域,其追求与音乐很像。和长篇一样,青春应是读诗的旺季,这时候的你,内心清澈、葱茏、轻盈,没有磐重的世故、杂芜的陈积和理性禁忌,你的精神体质与诗歌的灵魂是吻合的,美能轻易地诱惑你、俘虏你,你会心甘情愿跟她走。

诗是用来“读”的。和“看”不同,“读”是声音的仪表,是心灵的容颜,是一种爱情式的表白。“读”,把文字变成了情书,变成了光芒,变成了激动和颤栗……读诗者,往往是最热爱生活的那一群人,是灵魂端庄而优雅的人,是幸福感强烈而稳定的人,是血液藏着酒精和火焰的人。诗歌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向生命致敬和献辞的方式。这是一种古老的方式,也应成为一种年轻的方式。

不知为何,“读”书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人的嘴唇变得懒惰而迟钝,变得嗫嚅不清、语无伦次。留住“读”的习性吧,别丢了,这是热情,是本领,是生命温度。

就文学而言,我觉得不妨多读两类东西:一是古典和经典,比如莎士比亚、安徒生、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康帕斯托乌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川端康成、卡夫卡、雨果、海明威、泰戈尔、马尔克斯……比如鲁迅、沈从文、萧红、丰子恺、汪曾祺、孙犁等。再者即当代作家的好作品,尤其本土作家,毕竟母语写作,而翻译作品,往往有美学和信息上的损失,这个名单太长,不列举了。

另外,我觉得一个人一定要读点儿哲学,精神构成中要有一点务虚和形而上的东西,它们最接近世界真相和生命核心,哲学提供的就是这个。

人世间,思想家很多,“生活家”很少。纯真意义上的生活,聚精会神的生活,超越阴暗和苦难的生活,不被时代之弊干扰的生活。

除了思想榜样,我们还要为自己积攒一些生活榜样,一些朴实而简美的情趣之人,一些“生活的专业户”,做我们的精神邻居。

丰子恺、王世襄,我非常喜爱的两位生活大师,是那种“长大成人却保持一颗童心”的人,是让你对“热爱生活”永远投赞成票的人,我称之为精神上的“和平主义者”和“绿色环保者”。我甚至开玩笑,多读他们,可防抑郁或自杀。

穿越浊世的丰子恺,是顽强地将童心葆养一生的人。他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是如此稳定,不依赖任何条件。儿童,是他的画材,也是他的宗教;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作业,也是他的课本;是他心灵的糖果,也是他思想的字母。儿童的游戏、儿童的逻辑、儿童的爱憎、儿童的简易与自由……都让他深深痴迷。

我欣赏丰子恺和孩子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更理解他对儿童被成人社会俘虏后的那份痛惜。初为人父,有报纸采访我的育儿想法,我说:对童年而言,美学意识的苏醒和启蒙,或许是最重要的,包括人格、情感、自然审美等。我担心的是,社会环境和你帮孩子搭建的心灵环境太不匹配,太厚黑和太唯美,太杂芜和太纯净。但我不后悔,因为孩子有一个合格的童年。童年即童年本身,它是独立的,有尊严的,它不能作为成人的预备期被牺牲掉。当年,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出版时,我在封面上题写了这样一句话:“让灵魂从婴儿做起,像童年那样,咬着铅笔,对世界报以纯真、好奇和汹涌的爱意……”

枕边,我常放丰子恺的画册,以酝酿一场美好的睡眠。我常想,这个国家的气质和日常生活,若染有一点丰子恺味道,该多好,该多好。

大师已去,却把他的孩子献给了全世界:阿宝、软软、瞻瞻、阿韦……丰子恺作品,我最喜爱的,是50年代前的,之后的画,孩子们戴上了红领巾,脖子有点硬了。

罗曼罗兰有言:“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是我心目中的好作家标准,好的作品和人生,都实践着这一点。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并不想把我的价值观强加与你,包括我将要说的,皆非真理,只是选择,一个人的选择,或者说,一个人的真理。

一个人的真理,只有参考意义,没有信奉意义。更何况,对精神和心灵来说,真理并非最高的价值标准,只有在自然科学上,真理才是最高价值。

读书不为别的,是让书里的那些精神光线或美学营养,照亮我们,提升我们的心灵视力,滋养和愉悦我们的人生。有句话说得好,“你喜欢这些东西,说明你本身即属于这些东西”,除了意义,要尊重自己的喜欢或不喜欢。一本书,若既有意义又有意思,那最好了。

                         

梁漱溟:一只自由主义牛虻

 1

在对梁漱溟的人生素描中,使用最多的词不外乎“傲慢、固执、清高”之类,其中最显其“不群”、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即1953年公然顶撞毛泽东、放言“九天九地”之举了。此事流传甚广,几成梁公一尊名片。虽然,众人目光里透着对“螳螂挥臂”的激赏和叹服,但很大程度上,我觉得梁公还是被粗糙地景仰了。因为众人看上的多是他的“犯上”,换言之,梁公是作为性情人而非思想者被抬举的,在渲染其个性魅力和道德光芒之时,却忽略了他身上最可贵的理性特征:相信自己的眼光、独立判断乃至自由表达的习惯——即中国知识分子纷纷褪掉的那种习惯。

事情的全貌大抵如下——

1953年9月11日下午,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上,政协委员梁漱溟走上主席台,稍事应景后,他话锋一转,直指农村和农民问题:“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注意。我们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农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中共之成为领导党,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们,人家会说你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这一问题,望政府重视。”

这副“农民代言人”的姿态触怒了一个人——搞了半辈子农民运动的毛泽东,他坐不住了:“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的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梁随后写信,想澄清事实,但泼回来的冷水是:“人家说你是好人,我说你是伪君子!”“你提出所谓‘九天九地’……这是赞成总路线吗?否!完全是彻底的反动思想,这是反动派的建议。”

一周后,在乱糟糟的批驳声中,梁漱溟的嗓门又一次震惊全场:

“各位说了那么多,今天不给我充分的时间是不公平的……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

毛回答:“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

梁不甘:“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没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

“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

“当不当政协委员,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是想考验一下领导党,因为党常告诉我们,要自我批评,我要看看党的自我批评是真是假……”

当然,观众们不会无动于衷,梁的声音被一阵阵口号淹没:“不听梁漱溟胡言乱语!”“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梁漱溟滚下来!”

历史都不该遗漏这一幕。这是1950年以来,党外人士直谏犯上的第一人。其激烈与尖锐,也许是迄今为止强度最大的一次。

其实,争到最后,梁争的就是一道权利:发表己见、异见的权利。

这记孤弱而不识时务的呐喊,让我想起了34年前源于梁漱溟的另一支疾呼,同样,那支疾呼在当时的鼎沸之势下,也被淹没了。其时少有理会,其后也少有重视,时间一长,便也真给忘了。

1919年,“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的青年事件爆发。全国哗然,遍地揭竿,所有舆论都倒向一边:“五四”万岁!学生万岁!可就在大合唱中,却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反调——

5月18日,《每周评论》发表了一篇《论学生事件》,观点是:学生打卖国贼,动机无疑是好的,但其行为触犯了法律,理应自愿接受制裁;纵然曹、章二人再罪大恶极,但人身安全受法律保护;青年再爱国之举,也不可借机对他人施暴。

作者正是北大哲学教授梁漱溟。梁强调,若中国有希望,每个人须有公民意识,任何理由不可居法律之上,惟公民权有保障,方可谈进步与发展。

在“五四”舆论中,鼓吹“公民权”者,梁绝无仅有。在民族利益上,梁不会是非不辨,显然,他关注的是另一方向,使用的是另一工具:超越时局眼光的制度眼光,超越政治思维的普世思维,超越道德逻辑的理性逻辑,超越斗争立场的建设立场。尽管,你可用历史审判的口气——指责那法律和体制不具“合法性”和“人民性”——从起点上粉碎它,但谁能说梁坚持的“人身安全保障”只适配于理想国、只适配于无过失者呢?即便法律有“阶级性”,但谁能否认任何法律都含有最日常最普泛——适用于基础生活的合理成分呢? 

(这让我想到一个人:美国19世纪的亨·戴·梭罗。表面上,梭罗是一个处处同政府作对的人,他有篇檄文《论公民不服从的责任》,宣称:“我一刻也不能承认那个政治组织就是我的政府,因为它也是奴隶的政府。”“我有权承担的唯一义务就是在任何时候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他甚至呼吁人们“犯法”,以让政府“这部机器停止运转”。但同时,他强调这“犯法”须是一种和平方式,排除暴力。他因拒绝缴税而被捕,有意思的是,他不逃避惩罚,公开抗税后就坐在家里,一心等警察来。也就是说,他一方面要表达与政府不合作的态度,另一方面又采取与法律“有限合作”的立场。或许,在一个充满弊病的年代,“违法”的正义性即于此。这种梭罗式的有机的反抗,列夫·托尔斯泰、甘地、马丁·路德·金等人,都深受其熏染。还有一个同法律合作的例子:苏格拉底。他虽蔑视不义的权力,但拒绝逃走,并主动放弃被赦免的机会,接受惩罚。)

 

2

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若只有道德激情而无理性资源,只有集体话语而无一己之见,这正常吗?何来前途?

面对“五四”,当同仁们都热衷于救亡,沉浸于道德和政治观察时,梁漱溟用的是另一副镜片——这副镜片,在接下的半个多世纪,将被国人一再错过,一再失之交臂,这个国家的公民化进程也一再拖后。

梁漱溟触摸到了一个宝贵的东西——人权。

这正是被他的时代毁坏最严重的东西,也是被误解和篡改最深的东西。后来的历史一再证明:只讲目标不讲程序、只喊正义不讲人权、自以为真理在手即随心所欲,这些做法会把民族拖入怎样的灾难和迷狂。再没有比1966年刘少奇举起的那册瑟瑟发抖的《宪法》更令人心寒的了,没办法,因为你是“卖国贼”,谁告诉过年轻人“对卖国贼也要讲人权”?谁向他们布道过“打人是犯法的”?

“公民”“人权”“宪法”,在中国政治文化中,可谓遭遇最坎坷、附加条件最多——最易被冲淡、挤掉和偷梁换柱的一组概念,诸如“时局”“生存”“救亡”“国情”“特色”等大词,轻易可将之剥蚀掉、消解掉。

梁漱溟是个超前的“常识”发现者和持有者。其卓越和悲剧在于,较之自己的时代和同胞,他的常识太离奇、太不寻常了。

梁漱溟是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和信仰躬行者。其身上,既有士子清流的铮铮傲骨和大道治世的儒生情怀,又有自由知识分子的独立秉性和理性精神。身为国学大师,但他指出:“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于‘个人’永不被发现上。”人们往往把梁的独见和固执归于恃才傲物,其实,这种不合时宜的表现——折射的正是现代知识分子最有价值的一面:独立品格和理性原则(这也正是胡风、张中晓、顾准等身上最闪光、最相似的灵魂要素。)仅凭士大夫的耿直、不阿、清正之道德操守,是奏不出“人权”“自由”这等现代声部的,传统国学资源中,也找不出“公民”“法律”等成分。

梁漱溟算得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精神的最有力的载体之一。对1953年这场政治风波(我眼里,它更像一桩“精神事件”),连远在美国的胡适都大为激赏,赞叹不已。

 

3

一个多么宝贵的“异数”!敢于不群,敢于逆动,敢于在群沸中发表独唱,对热衷道德审美和集体意识的中国生态来说,是最稀缺的元素!而自由言论和公民意识,之于姗姗起步的中国现代启蒙,是何等重要的营养!检索近代以来中国精英们的大脑,无论革命、改良或保皇,无论激进派或保守派,无论“左”或“右”,你都很难找到“公民”“人权”“法律”这样的理性字眼,而这,恰为现代精神的精髓之物。

正是这种“个”的生命类型和灵魂气质,使得1974年“批孔”风暴中,梁漱溟又成了公开的反对者之一(另者是吴宓)。

1919、1953、1974……几番“冒天下之大不韪”,梁漱溟都是真诚的、本色的,包括他某些时候的“认错”,皆为真情所驱、由衷所致。这份真诚很像他的父亲,“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梁漱溟《我的父亲梁巨川》)1918年11月,新文化之风愈吹愈劲,保守的梁巨川自沉于北京静业湖。尽管父子有着巨大的理想冲突,但有一点相同:人生和信仰不分家!生命要有尊严!意见要真!骨头要硬!

1950年后,连此前的反强权运动中有卓越表现者,也纷纷脱胎换骨,投奔“新生”。似乎也只有梁漱溟、储安平、张东荪等极少不识时务者,走着一条被视为危途的旧路。其生命步履,便像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一样:凄苦、滞缓、笨拙、稀稀拉拉……

这样悲怆的英勇,1950年后的历史上,只闪现过罕见的几个瞬间: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大会上,吕荧摇晃着起身:“胡风不是政治问题,是认识问题……”。十几年后,在同样的会场,在宣布将“叛徒、内奸、卖国贼”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的隆隆雷声中,一位叫陈少敏的女性默默攥紧着一张反对票……

那是怎样的孤独与承受?

正因为它是“个”,它那么势单,讨伐它围剿它的力量那么庞大,它才显得珍贵而悲壮!若没了这些“个”的闪光,若没这些以卵击石、螳臂挡车的异数,中国现代文化史、人物史和思想史该多么的乏味、多么的萎缩!

 

大地伦理(四章) 

 

 毁灭物种就像从一本尚未读过的书中撕掉一些书页,而这是用一种人类很难读懂的语言写成的关于人类生存之地的书。 
        ——(美)霍·罗尔斯顿 
  

天使之举 
  

电视新闻里,每看到那些“绿色和平”分子、那些民间志愿人、那些无名小卒,在风浪中划着舢板,不知畏惧地,拼命挡在捕鲸船或核潜艇前……它们皆那么小,那么孤单,那么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却抗拒着那么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甚至是国家机器…… 
  我总忍不住久久地感动。我清楚:这些都是真正的人,真正有尊严和爱自由的人,他们在保卫生命,在表达信仰和理想,在抗议同类对家园的剥削。 
  据报载:一位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株巨大的红杉树,竟然在这棵18层楼高的树上栖居了738天,直到该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放弃砍伐。 
  希尔是阿肯色州一位牧师的女儿,为呼吁保护森林,她于1997年12月10日攀上了这棵被称为“月亮”的红杉树。原打算呆上3周,不料木材公司的冷漠却把她足足搁置了两年。当冬季来临,她只有一块蓝帆布遮挡,无法洗澡,就以湿海绵擦身。 
  当双足再次踏上大地时,希尔喜极而泣。 
  我留意到,这则消息是被某晚报排在“世间奇相”栏中编发的,与之毗邻的是“少年坐着睡觉十一年”。显然,在编辑眼里,这事儿不外乎一种“异人怪招”,算是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一种诠释。可以想象,无论于编辑心态、还是看客的阅读体验,都很难找到“感动”“审美”之类的痕迹,只是猎奇,只是娱乐与戏谑。 
  我为一位少女的心灵纤细和行动能力所震颤,为这样一场生命行为——所包含的朴素信仰和巨大关怀力而惊叹,也忍不住为同胞的粗糙而遗憾。 
  这不仅仅是迟钝,更是麻痹和昏迷。 
  对大树漠不关心算什么人呢?只能算“植物人”罢。 
  我们有数不清的黄河探险、长江漂流、雪山攀登、海峡泅渡……甚者竟不惜性命。目的不外乎:或为国争光、别让洋人抢了先;或时尚一点说,“超越自我、挑战极限”。可我们几乎从未有过像希尔那样默默的私人之举、那样日常意义上的“举手之劳”…… 
  显然,双方对自然的态度有别:希尔拥抱大树显示的是一种爱的决心,一种厮守的愿望;我们的那些“壮举”设计的是一种比试,一种对抗。二者的实践方式亦有别:如果说前者更接近一种日常的梦想表达和自由生活方式的话,那么,后者则更像一场众目睽睽下的卖力表演和作秀。 
  即使我们也有了,即使某位中国少女扮演了希尔的角色,又会怎样?她的同胞、亲人会作何想?社会舆论和职能部门会作何反应? 
  她会不会被视为疯子?梦游者?妄想狂? 
  我们没有这样的习惯:做自以为正确的事!我们也缺乏这样的习惯思维:尊重、维护别人(包括对之有监护权的子女、眷属)做自以为正确之事的权利! 
  父母会干预,朋友会劝阻,组织会帮教,舆论会讽刺,有关部门会制止……用我们熟悉的话说,叫“摆平”。即使你勉强爬上了那棵树,呆不过三天,就会被轰下来,对付一个丫头片子的撒野,招多着呢。说到底,此事休想做成。 
  于是,也就成了无人来做的事。 
  她不属于我们。因为她是天使。 
  

树,树,树 
  

有位老先生,教弟子识字:何为“树”呢?“木”,“对”也!就是说,先人造这个字是为了告诫后人——凡“木”必“对”,不可伤木。 
    或许,该释语不免“补说”“强拆”之嫌,但在我眼里,这说法却包含着惊人的美学和精神含量,它比任何权威的汉学拆字都令我感动、钦敬。对一个在母语中浸泡了几千年的群体来说,意识不到这点,破译不出这个字的神奇潜质,确属大遗憾。 
  提起瑞典,眼前就会浮现出一道宁静、典雅、从容的画面:白雪、木屋、蓝湖、青山、郁金香……而斯德哥尔摩,更是一弯美丽的月牙之城,每个到过她的人,都会为其旖妮之情所打动,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虽有现代设施之便捷,却无现代都市之弊端,尤其保留完好的古城风貌和参天大树……而游客们也往往会从导游嘴里获知这样一个故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现代化浪潮冲向这座海滨古城。市政当局雄心勃勃地推行旧城改造,“百万工程”即其中一项,旨在每年递增十万套新住宅……当轰隆隆的铲车声逼近“国王花园”时,斯德哥尔摩人警觉了:这样下去,自己的家园会沦为什么样子?未来的她与世界各地有何二致? 
  疑问渐渐拢成一股市民舆论和理性呼吁。人们开始表达愤怒,在露天里发出声音。终于,一场保卫斯德哥尔摩的运动开始了—— 
  1971年,市政决定,要在“国王花园”建一个地铁站,它意味着这片深为市民喜爱的绿地大难临头。于是,一群勇敢的年轻人率先发起了“城市的选择”行动,擎着标语,走上街头,高喊“拯救斯德哥尔摩”口号。开始政府不以为然,派出电锯工人,欲强行伐树,公众用身体组成人墙,挡在树前……骑警来了,但慑于众怒,也败下阵来。为防止当局耍花招,市民们干脆搭起了帐篷,日夜守候在那儿,誓与古树群共存亡。 
  终于,政府作出了让步,地铁线绕道而行,虽多花了数倍纳税人的钱,但历史悠久的“国王花园”却留了下来。 
  那群百年古树是幸运的。在她盛大荫凉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终于有机会回报那片母爱般的葱茏了。或许愈难得就愈珍惜吧,如今的“国王花园”更是斯德哥尔摩人的爱宠之地,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游行和演出在此举行,俨然成了瑞典人向世界展示自己的一个窗口。 
  那些护树青年们,也成了大众心目中的英雄。新生的瑞典公民和外国游客,很容易就能在瑞典教材、斯德哥尔摩旅游手册里读到他们的事迹。 
  还有一件事也令我难忘。如果说“拯救斯德哥尔摩”的主体力量来自民间,那这一次却是精英们的决策功劳了。 
  二十世纪中期,美国的田纳西州曾投资1·6亿美元建一处名叫“特里哥坝”的水坝,当施工进入关键阶段时,忽接美国最高法院的通知,令其停工,理由是这儿生活着一种体长不过三英寸的蜗鲈(北美淡水鱼,体小,需在浅而湍急的水中产卵)。其后,“濒危物种委员会”也对该工程加以阻止……眼瞅着这座已具雏形的庞然大物,其时的田纳西州长叹道:“这等于给世上最小的鱼建造了最大的纪念碑!” 
  三寸——1·6亿,怎样的悬殊比例,怎样的不可思议! 
  这是大地的胜利。 
  一切取决于人的素质,大地喂养出的人的素质。 
  一群古树挫败了一条现代地铁线,一尾三寸小鱼掀翻了一座超级水坝……我们身边会发生这等事吗? 
  我常常抑制不住地想:如今的北京,假如没有当年那场大规模的旧城改造,而是像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设计的那样:完整地保留旧貌,另辟新城……今日北京会是一番什么气象?据说,当年梁先生将提案递呈后,得到了这样的喝斥:“谁要是反对拆城墙,是党员就开除他的党籍!”显然,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正是这种“不可讨论”性,使得几十年来知识者早早养成了沉默的习惯,使我们在和平时期失陷了一座又一座辉煌城池。至今,偌大华夏竟无一座古城是以“城”的建制保护下来的,所谓的古迹,只是稀稀拉拉的“点”,铺不成“面”,构不成“群”。 

“拆掉北京一座城楼,就像割掉我一块肉。扒掉北京一段城墙,就像剥掉我一层皮!”正像徽因墓在文革中被铁砣砸得稀烂一样,梁先生的惨叫又何尝不是文明之呻吟、知识之哀鸣。 
  后来我又获悉:“二战”即将结束时,身在重庆的梁先生,曾写信给美军有关人士,望其轰炸日本本土时,能对奈良和京都两座古城手下留情…… 
  不知美方是否收到了这封信,更不知这一外国人的请求是否被采纳,但我由衷地感到:若没有梁先生这些人类文化的知音和保姆,我们的世界与生活会破败成什么样子?而他们本人的命运及那些诤言的遭遇,实乃文明的遭遇和知识的命运。 
  

笼文化和望鸟镜 
  

同胞在其旅行见闻中留下一细节:在欧洲的一些公园,常见一种架在草坪上的望远镜,开始不懂,一打听,方知是为观鸟而设,它们准确的名字叫“望鸟镜”,贴上去,游客能仔细欣赏远处树上的一举一动,对鸟雀却毫无惊扰…… 
  “望鸟镜”,一个多么柔情和诗意的词儿啊,那距离多么美,多么温暖和恬静,多么沁人心脾!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何以没诞生如此“遥望”的冲动呢?我想起了身边的另一番景象:花鸟鱼虫市场,寓翁闲叟们的膝下,太极晨练的路边,随处可见一种国粹——鸟笼,一盏盏材质优良、工艺精湛的“小号”。 
  有多少盏这样的“小号”,便意味着有多少双翅膀从天空中被裁剪下来,被折叠成椅子,只能坐,不能飞。 
  我们发明的是栅栏,是囚牢。我们总喜欢把爱变成虐,把拥有变成占有,把“吻”变成“咬”。 
  读过一组故事:在澳洲,为保护某地生态,当局竟不惜斥巨资,在一条高速公路上留出了众多的横向路带,目的是方便动物能像过去一样自由穿梭……有对志愿者夫妇,为拯救一条被鱼网困住的白鲨,竟冒着生命危险,跳下海,亲手去解绳扣……在纽约一次火灾中,消防员理查·麦托尼解下自己的输氧器,为一只被浓烟呛昏的猫输氧,以挽救它的生命……一位女科学家,为考察和保护非洲狮,在原始森林中风餐露宿,历时二十余年,直至去世…… 
  这和我们那些身穿羚羊毛、大嚼鲨鱼翅的饕餮客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其实这区别,也正是“望鸟镜”与“鸟笼”的距离。 
  还有更让人匪夷所思的,2001年10月6日,一对游客在武汉森林野生动物园乘车游览,嬉戏中,一只两岁的小狮子突然将利爪探进车窗,抓伤了她们。20日,动物园向市林业公安处提出申请,要求击毙这只闯祸的小畜生。后经当地市民的再三抗议,园方才撤回死刑起诉,改判“无期徒刑”。从此,这只小狮子将在铁笼里孤独余生,永不能再和伙伴一起过群居和放养生活。 
  显然在万物之尊的人眼里,它是有罪的,因为它对人产生了敌意,并制造了伤害。但我不禁要问:到底谁先有罪?谁先侵犯了对方权益?谁先发动了挑衅和攻击?在动物的道德法庭上,人类难道不已被审判过亿万次了吗?按自然法和生命平等的理念,此刻,它根本不该出现在人类的车窗前,它的位置应是非洲大草原,这应该是它随母亲散步、和兄弟姊妹玩耍的时刻…… 
  是谁剥夺了其自由和天伦之乐?是谁把它发配到了与人近在咫尺的地方?毁灭其家园,屠杀其父母,剥夺其自由,如今却喝斥起它的过失来了,公平吗? 
     更让人疑惑的是,有识之士不大声疾呼要恢复动物的野外生存能力吗?不正为野兽不野而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吗?为何现在却要对一只偶露峥嵘的小兽怒目相向、睚龇必报?莫非希望兽中王像叭儿狗一样俯首贴耳? 
  我替这只小狮子难过,更为自己的同类悲哀。 
  

生命和平 
  

在同一物种内,一个生命杀害自己的同类,比如一个人杀害另一人,甚至一只狼咬死另一只狼——无疑皆被视为犯罪和不道德,哪怕动物间的自相残杀,也会激起人心理上的强烈厌恶。那么,不同物类之间呢? 
  当我们堂皇地把大自然视为盘中餐、袖中物时,何以再也寻不到羞愧感了呢?“人类中心论”“人本位”“人类利己主义”天然合理吗?人类欲望膨胀到何种地步都不受怀疑和指控吗? 
  当初,上帝曾给予人类怎样的权限?现代人履行的是神的旨意、还是自我授权或达尔文式的“刀俎路线”? 
  曾有一报道:辽宁,一座林子里,一个头戴兔皮帽子、手提猎枪的男子,突遭一只凶鹰袭击,它朝猎物俯冲下来,死命将利爪钉进对方头皮,想将之叼起来,可能猎物太重的缘故,此举未成……报道说,若非同伴赶来急救,该男子很可能小命呜呼了,幸好,他及时躺在了医院里。 
  猎人被猎,确实反常。更有意思的是,报道人的语气里,竟丝毫不见责难凶鹰的意思。人背叛人,也属罕见。 
  我在想,那位猎人,在天上的那双眼看来,是一只怎样的动物呢?据说,鹰眼向来以锐利著称,视线里程和分辨率极高,总不致把人和兔子搅混吧?按常识,鹰也从不对人发动袭击啊。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只能一种解释:人,变成了非人,怪物!变成了可怕的东西! 
  脑袋像兔子,猫腰提棍,蹑手蹑脚……难怪眼神极好的鹰,也不认得它素来敬畏的人了。怪谁呢? 
  不由想起史蒂文森在《尘与影》中给“人”下的一场定义—— 
  “人是多么怪异的一种幽灵啊……他是这大地上的疾病,忽而用双脚走路,忽而像服了麻药一样呼呼大睡。他杀戮着、吃喝着、生长着,还为自己复制若干小小的拷贝。他长着乱草般的头发,头上装了一双眼睛,不停地转动和忽闪着。这是一个小孩看了会被吓得大叫的东西,但如果走近点看,他就是他的同伴所知道的那个他。” 
  我想,那个倒霉的猎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戴那顶该死的兔皮帽了吧。 
  “自然史上从未像今天这样,发生一种生命形式威胁着这么多别的生命形式的情形,也从未面临过这样一场由一个超级杀手制造的超级杀戮……人类不管是以其行动促成了某一物种的灭绝、还是以其漠然让该物种走向灭绝,都是阻断了一道有着生命活力的历史性的遗传信息流……让一个物种灭绝就是终止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霍·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里,每天中午,一家电视频道花几分钟讲述一首发生在“历史上的今天”的挽歌,它告诉世人:几十年前的此时此刻,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曾有一种生存伙伴,比如一尾蜂鸟或一架红蜻蜓,发出了它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丝哀鸣…… 
  每看这档节目,我正在进食的胃都会莫名地一阵痉挛。 
  我甚至怀疑,现在的胃病莫非就是那时落下的? 

                 

附:            

吴散人:阅读的盛宴  
  ——读王开岭

我是一个嘴谗和挑食的读者。曾对一个朋友说:一部二十万字的书,若有一万字吸引我,我会买下来,若有一百字让我记住,就是一本值得眷恋和留存的书了。而眼前这本书,它在一周的阅读里赋予我的快感,让我在感动之余,甚至涌出一股感激。一股极度亢奋和深深满足后的感激。 
  题材之丰浩、细节之精准、纹理之细密、精神发现之独特、关怀视野之阔大、言说的锐度和思路的延展性……盖超乎我的想象。经年来,我很少看到在一册书中,由一个人的笔下竟洞开出那么大面积的精神风光:郁郁葱葱的故事森林,幽邃致远的理性深潭,峻峭挺拔的良知峰峦……在王开岭身上,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体悟型作家的全面性:文学的、美学的、理性的、情怀的、史思的、宗教的……一本书竟能汹涌、汇合那么多元素而又从容不迫!在这个浮躁的速记写作时代,你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准确地说,它给了我一个周期很长的阅读节日。就像一份丰盛大餐,它的丰饶和美味,几乎照顾到了我肠胃的每一层褶纹。 
  “二十世纪,神被杀害,童话被杀害。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人对大自然不再虔诚,不再怀有敬畏和感激之心……一切都在显示,二十世纪是一个财富和权力的世纪,一个仅供成年人生存与游戏的世纪。‘现代化’,更是一个旨在表现成人属性和欲望的概念,它本质上忽视儿童。”(《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这样美学化的理性文字,在以喧嚣、怯懦和虚伪著称的当代文坛,在以争夺语词和与概念性为能的思想界,其含氧量是立即可判的,那种寂静独立的气息,使我在呼吸间就把它与它们区别开来。 
  毋庸讳言,我们正面临一个越来越商标化膨食化的阅读时代。文学界的先天不足和苍白自不必说,时代所能挤出的一点点脑汁,也多陷入学理的臃肿系统中不能自拔,一粒有用的药丸,往往须数以千倍的糖衣包裹和累赘体系为之服务,多少洋洋万言的繁文,一旦脱去了泡沫,甩干了那些语焉不祥和思维混乱的瘫痪性词语,真实有用的信息大概仅几十字或一句话。如此庞大的结构,对阅读来说,实为一种巨大的时间消耗和体力开支,简言之:累!或者说:表达的无能!而一些相对非学理性的民间书写,虽不乏自由和闪光的东西,但由于言说的任性姿态和散漫气质,又多在声音的分贝值上下功夫,一些有用的思想原材料,也多流于一种粗糙的机器生产,滥而殇,浮而佻,经不住检验和淘洗。 
     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澈又干净……如果用形象表达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你会觉得眼前一闪,心神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摄住了,它会带给你一种与平时迥异的阅读景象:不仅工艺精美,更多是其质地、其优雅的心灵和纹理的高贵,一种丛林里的高贵,一种靠沉淀、浓缩和结晶凝成的高贵,天然而非刻意,古老却又年轻,沉实且生气蓬勃……这样的资质于当代实在太难得。完全可以想象,其生成会多么缓慢,包含了多少苦寒和耐性。 
  透过这册书,作为读者,我游历了一个人的精神地理,被那些从未见过的神奇风光所吸引。那风光在日常的旅游地图上是见不到的。我不敢断言这样的地理绝无仅有,但我确定的是,这是当代为数不多的身兼多种文质的作家和作品。 
  一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智者,一位诗人,一颗良心,一个浪漫而冷峻的同时代人。这样一个夜晚,携上这样一本书,与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欢愉和春天的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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