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村庄

2011-07-21 18:07阅读(900)评论(149)

享受村庄/绿窗

以母亲生日为由，我们堂而皇之放下一切，回乡。母亲从乘凉的人群中站起来，脸上喜悦的春水纵横往复。我们便真的以为自己很伟大，是母亲眼里的荣归。

母亲带我们回家，脚步有些趔趄了。跨过小河，还有一溪浅水和戏水的鸭子，我们刻意撵得它们嘎嘎叫。穿过玉米地、紫苜蓿和马莲围绕的小径，到老院大门前。大门还是百年前的，尽管灰旧，铆钉脱落，仍然有沧桑的庄严。

深山里的小村庄甚幸还完好如初。有个从出生时就那样的老屋河流，山坡庄稼，有一群羊咩咩叫着穿过河滩，有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和玩伴，就像婴孩不停吮吸手里的二两蜜，有安然原始的奶香。母亲又点起了锅灶，炊烟、母鸡、篱笆园，葱绿的蔬菜，正在转红的杏树，开花的枣树挂满金色的小米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磨面的石碾，磨豆腐的石磨，喂马喂牛的长条石槽，都已散落在乱草丛中，恐怕是村里唯一保存的旧石器了。感谢我的哥哥没有抛弃它们，也没有把旧时的大门推倒，换成今时流行的模样。甚至从磨盘的夹缝中发现了老太爷深藏的土地执照，录于康德年间，也算是小日本侵略东三省的罪证了。

炊烟飞过玉米秧、山楂树，淡去，饭香诱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叹息另一些村庄，为什么要和城市攀比，房子成排划一，蔬菜和玉米地不见，要另想法子去谋生？如果迷恋的村庄失去了方向或标物，至少是一种精神的坍塌吧。梦中听不到鸡叫，醒来看不见山树，出门没有了熟悉的河流，那还能是村庄吗。

下午六点钟，哥嫂还在地里追肥。我换上花布鞋，骑自行车载着姐姐轻松穿过乡村小路，两旁都是玉米地和追肥的乡人，心情愉快。我也站在玉米地里了，宽大的叶片蹭过裤腿。要一次次地弯腰，把晶白的尿素洒下去。这也累人，汗水下来了，很舒服。猛然想起小学同学两男生，给生产队追肥时偷懒不洒化肥，直接把刨开的小坑踢平，被队长发现。队长召开全村大会，煤油灯下，二人耷拉着脑袋认错，小学生们集体写批判稿。如今他们都是京漂，有自己的公司了。一直弯腰下去的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不想弯腰的人成了老板。这里面有什么辩证与路数？

晚上串门归来，满天星光，露水初下，四周静寂，少现人声。水泥路、现代化电器与移动信号，而风物依旧是百年前的模样。这应该还是许多人心中向往的村庄吧。

所以老人们为什么要去城里受鸽子窝的桎梏呢？这里才是最好的栖居地，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听说村里老支书家前些天特别热闹，儿女们为老夫妻俩举办五十年金婚庆祝，震动了整个村庄。有文化的儿子作了多首诗歌现场朗诵，说得幽默有趣，又符合老人一生写照，赢得现场所有人的赞同与羡慕。

我们都应该以各种方式享受亲情。不错，有村庄可以亲近，有老院可以怀旧，有老人可以孝敬，都是平常却珍贵的幸福。

老书记家的喜庆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去镇上出了车祸，幸好抢救有效。于是心里犯起了嘀咕：是不是过金婚庆祝太张扬闹的，受了惩罚。哎，我的那些朴实的乡邻，总以乡村的底色勾勒自己的命运，认为不该享受城里人的时尚，故而一旦超出所能承受的快乐，心里便产生了负担。事有偶然，没有必然。能享受到的快乐就坦然接受，不必过多挂心。

母亲的生日不隆重，不让她内心过于激动，产生过一个少一个的想法。我们只说相聚，团团围座，大口喝酒。三岁小侄女忽闪着大眼睛，像水晶洋娃娃，在大炕上跳来滚去，背三字经，唱新学的儿歌，自在极了。

母亲过不上金婚，父亲早于十几年前就旅居在一处坡岗上了，同太爷、爷爷奶奶们。哥带我们兄妹去看父亲，拎上一瓶酒。近来雨水多，坟四周站满茂盛的玉米，坟上布列丰腴的荒草。我们拔掉踩实，留下两枝待开的野百合花。哥说着一生行医没有享到福的父亲，一生好强好学却始终憋屈的父亲。点燃纸钱，嫁到最远的姐姐泪水扑嗒嗒掉，小弟也哭出了声。我在心里默念，父亲会保佑我们的，他不能实现的梦想，必将由他的儿女们实现；他的悲伤也将化作儿女们事业的机遇与动力。父亲你坐稳了山头，看我们努力。

凌晨三点多，哥嫂姐弟们就起来了，摸黑翻过一座山梁去地里施肥，蹚地。乡村六月闲人少，麻迷们也都要下田劳动，太阳一热则干活完毕。毛驴在山上吃着露水草，一行人就回来了，小弟兴奋地哼着歌。这样的群体性农业劳动是享受，是快乐。母亲和姐姐又做了一桌菜，清晨也是要喝酒的，而且我们都喝得高兴。

村头，母亲又去同老人们树下聊天。干活回来的人也总要停下，享受一会闲侃的快乐。小男孩从新村骑车上来，给八十岁的爷爷奶奶送饭去，他们人老做不动了，但又不愿给孩子添过多麻烦，于是轮到哪个儿子管就哪家做饭送去。他们享受着多子多福的安心。河滩边，失去老伴的老爷爷还喜欢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一动不动。但他的眼中已经有了亮色，他只是享受回忆中有老奶奶的日子。

白胖的少妇抱着白胖的婴孩坐在石头上，孩子咧开嘴笑着。二十几年后，他会成为老师，还是老板？反正这儿的村庄还会同现在一样青翠。这我很有信心。

2011.6.26 母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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