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唐杨晔撰《膳夫经》，述茶史之大略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粥。至开元、天宝年间，稍稍有茶，至德、大历遂多，建中以后盛矣。”而欲言有唐至德、大历间茶事之兴，则必举一人，陆羽也；一书，《茶经》也；一山，浙西长兴之顾渚也；一佳茗，紫笋也。江南之茶，近世喜称杭之龙井、苏之碧螺春，或不知顾渚紫笋实天下名茶之祖也。
陆羽盖一畸零人，貌甚寝，心甚慧，行甚奇。生而见弃，育于僧院，然不能入于佛，而独喜茶道。安史乱中避地江南，隐于湖州苕溪，著《茶经》，为古来述论茶事之元典，后世因尊为“茶圣”。羽又尝于顾渚置茶园，并著《顾渚山记》二卷。其书已逸，而皮日休《茶中杂咏序》谓“其中多茶事”。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提要其书，云：“羽与皎然、朱放辈论茶，以顾渚为第一。”是知《顾渚山记》亦论茶之作也，而顾名思义，自以顾渚茶为主。《茶经》辨茶之优劣，以为“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陆羽既评定顾渚茶为第一，“紫笋”之名，或即羽所拟，未可知也。
顾渚今属水口乡，其地与苏省宜兴相邻，东滨太湖而三面环山。山称“顾渚”者，乡老别有说，余疑即山上可环视太湖洲渚之意也。其间峰峦连绵，云雾弥漫，天气温和，地力丰饶，是赏心悦目而宜于茶者。
代宗大历初，常州义兴（今宜兴）有贡茶之任，五年，朝廷乃于顾渚置贡茶院，专司宫廷用茶之采制，自是紫笋位出众茗之上。其事以刺史亲主之，监督始终，以见郑重。杜牧、颜真卿一代名流，皆尝任其职焉。新茶必于清明前疾驰入京，荐于宗庙，分赐近臣。风物消息，江南春色，京中贵人企足而待。张文规有《湖州贡焙新茶》诗纪其事云：“凤辇寻春半醉归，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可谓倾国倾城矣。而唐诗名家咏及紫笋而清词丽句传于今者，别有数十篇。夫紫笋，岂惟口舌清赏，亦一代风华之征也。
惟世有迁变，物有兴衰，茶事亦然。盖国人制茶及饮茶之方凡三变：唐宋风行者为蒸青饼茶，饮时捣为细末，投于水煎之。杜牧名句“茶烟轻飏落花风”，正煮茶景象。元世以蒸青散茶为多，今日本茶是其遗风。至于有明，再易为炒青制茶、沸水冲泡，求其简便焉。而制与饮之方既变，则新种易出。考龙井之见称于世，实始于明，尤著乎清，职是之故也。而长兴之地，当苏、浙、皖三省要冲，兵家所争，乱世多难。清之顺治初，以“山寇未靖”，茶地榛芜，罢贡紫笋，之后三百年不传。
故余知有顾渚紫笋，亦得之载籍、玩味词章而已。东坡诗句，有言“从来佳茗似佳人”。夫紫笋之不闻于世久矣，犹古之绝色，令人遥想其仿佛；思之深焉，或如杜甫咏昭君，似闻“环佩空归夜月魂”，未能梦其颜泽也。岂意千古名物，绝而复兴！
长兴人追怀往迹，惜紫笋之不传，辛勤研制，以复其旧，此廿年前之事。初成者即获全国名茶之荣誉，然未至精绝。近十年间，政通人和，民生丰阜，百废俱兴，而紫笋之制，渐入妙境。余去岁访顾渚，于重建之大唐贡茶院品紫笋，遥望天朗气清，山峦起伏，草木扶疏，手持一瓯，任茶香缓缓沁入肺腑，达于百骸，意甚陶然。唯不知于何处问杜牧才情耳。
新制顾渚紫笋，大抵为二种。一循唐世贡茶旧制，为蒸青团饼。此古风，今世间少见，而佳者绝不可得，颇可发怀古之幽思。山林间竹楼茅屋，携古诗一卷，诵而饮，绝好风光。一为常见之炒青。或谓炒青非紫笋旧制，未免泥执。原紫笋之名，本不涉制法。“紫者上，绿者次”，谓新生茶芽娇嫩而微有紫色耳；“笋者上，芽者次”，谓茶芽之叶相抱未绽，且较它种为肥茁，形似笋耳。紫笋茶虽一度不传，然天意殷勤，野生茶树遍山不绝，而顾渚山地物候依旧耳。故形制虽变，神韵犹传。
茶关乎性灵，人各有所好。予尤爱紫笋，以其汤色清朗，香气幽深，口味甘冽。譬诸佳人，为秀逸之品。而较诸他茗，碧螺春过于柔媚，龙井稍欠內蕴。客有不信，试品尝之可也。“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白居易诗也；“玉笙吹老碧桃花，石鼎烹来紫笋芽”，张可久曲中句。对佳茗，怀古人，思越千载，神游山川，亦人生一快，君其有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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