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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牌年代》:上海人困觉| 金宇澄

本文选自金宇澄散文精选集《洗牌年代》,作者手绘插图27幅,文汇出版社


上海人困觉
金宇澄



上海话“困觉”,即书面语“睡觉”。

 

当年无数上海小青年,遵命发送到几千公里外的北方生息,每一夜“上炕”,就是“上床”——当地人讲,某女上了某某的“炕”,也是同一种意思。

 

东北野生一种四句子小调,意境生动,一荤三素,比如说“四大红”:小庙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的裤衩,火烧云;“四大欢”:风中的旗,浪里的鱼,十八的姑娘,叫槽驴。“四大香”: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另记得一首“四大累”:卖大炕,和大泥,扛大木头,脱大坯,其中三条讲人世的苦役,所谓的“大炕”,难道是大床吗?怎么个卖法?南人是莫名的,后晓得,这是指旧时期妓业,如按照字面直译:“卖出有供暖功能的砖砌卧铺”,完全不合。

 

非常的年代,处事常常欠周,记得有一回众青年紧急集合,各人领了可维持几天的干粮(咸菜加窝头,一窝头眼里塞一块咸菜),直奔大兴安岭灭火,可怜这一干人马在山中瞎转整日,漫说火灾现场,火星子也扑不到一颗——林火往往鬼使神差,“火头”“火身”来去无踪,甚至贴近了树顶掠过,迅若飞鸟,或总是在远方燃烧,让人捉寻不定,等到了天色擦黑,一上海小青年突然跌足道:啊呀呀,我夜里哪能困觉?!

 

晚上怎么睡?上海小青年心神不宁,来北方之前,他们睡上海地板、草席、竹榻、棕绷床、藤绷床、折叠床或者“席梦思”。文革初始,席梦思当作资产阶级方式,一件一件拖到弄堂里开膛破肚,记得看到了剥开的一件,内里并没有通常的弹簧、鸭毛、棕丝或棉絮, 100%的旧稻草,尘灰四起;一参加“造反”的工人阶级说,咦?在我老家拉块,我苏北乡下拉块,最穷的小瘪三,也铺新稻草睡觉呀!

 

还记得1970年随一伙人坐长途马车,飞雪迷途,在黑河附近某“大车店”借宿——那是赶车人的低等客栈,人人驾马车、马爬犁(一种雪橇)而来,吸手卷黄烟,饮土造草籽烧酒,炕前是自家马鞭、笼头、套包,甚至进城必备的马粪袋子,南北大炕睡二十多号人,店家提供的被褥一概是黑色——黑布褥子,黑布被面,黑布被里,黑布枕头,黑得油光瓦亮,苍蝇滑脚,不知留有多少人脂人膏。就寝程序是,大家都脱得精赤条条,上炕后仔细抓一遍虱子——屋外气温降至零下40度了,热气由黑褥子传上来,多温暖宜人,也多么浊气难挨。众青年半坐半倚,群猿一般看样学样,仔细做自我的检查——原以为被子黑,虱子白,抓虱非常容易,其实很难,黑褥黑被之中,向来见不到一只明显的白虱,只有密密麻麻的黑虱——这种小虫自动变色,爬入棉毛衫,米白色;钻进蓝布短裤,蓝灰色;隐匿在黑布的折叠处、针脚处、线缝处,黑色。

 

半醒半梦,烟气,马汗气、马粪气,扪虱之毕剥声……近铺的两位车老板热得兴起,裸体立于煤油灯下,仿东北二人转某折,一饰女角,一饰本色男,前者摇扇(手巾),后者相随。女(喜气状)唱:咱呀有泡尿啦。男:那我就紧跟着啊。女:紧跟着我就不尿啊。男:不尿你就憋着啊……二人云步,扭身搧扇,哼唱过门调,重复颂歌……

 

——不知今夕何夕。

 

 

青年宿舍向来有轮值的制度,睡前烧热火炕,可是人心不稳,每天烧烧停停,使这一铺固定的砖砌睡具时热时冷——如果值日生有兴致,忽然谈上了女朋友,炕洞可以架起碗口粗的柞木劈柴,烧到火膛子发白,炕席和褥子焦黑冒烟,人人赤膊行走;值日生情绪欠佳,赌牌输光,病倒,大家也就干挺着,宁肯睡凉炕,东北形容年轻人有活力——“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就是,年轻是最大本钱,人人套着棉袄棉裤、棉鞋、毡靴,戴上口罩、大皮帽子入梦,一早醒过来,室温低至零下30度,人人头脸不敢动弹,几同僵尸——满眼、满胸、满炕,起伏逶迤,覆盖白茫茫的厚霜,帽耳、领口、睫毛、胡茬,凝结冰凌,四壁雪白,晶莹剔透——整夜整夜的呼吸吐纳,形成了玉琢粉雕的冷库奇境。

 

上海小青年位居京、津之南,初来几千里外的北方,四天五夜旅程,整列整列火车,整条海轮吞吐成千上万一批又一批16-18岁年轻人,吵吵闹闹,哭爹喊娘,到达北方省份黑龙江嫩江,是遵循了最高统帅颁布的法令(简称“最高指示”),表面足可以热情激越,实际接受了最为严厉的户口新政——人人必须限时签离上海户口,凭一份“准迁证”,可采购一床棉胎、被里、被面;得一张“箱子票”,可买回一口装有西式把手的中式箱子。大部分小青年都是带自家的旧被、旧箱笼出发,被子差别不大,箱子林林总总,例如广漆生牛皮旧箱子,软硬不一西式大小旧皮箱,“樟木箱”最防蛀虫,黄铜箱锁扣,黄铜包角;一青年朋友运抵嫩江县的,是一口黑漆黑棺材般的大铁箱,是祖传之物,还是小职员父执的帮忙,1966年抄家狂潮中觅得?另见识到一座镶铁件的厚板大箱子,说是汇丰银行遗弃的钱箱,上海中央商场“冷摊”货色,原配铸铁钥匙,开启发出铁器刺耳的回声——苏联电影《红帆》甲板的那种藏宝箱吧?箱主人因此别号“海盗”。

 

在我记忆里,京、津、哈尔滨青年带到的箱子,一般是“半开盖”传统板箱,与嫩江当地农户的主体摆设差不多,部分小青年只带一“铺盖卷儿”,几年后自钉一口板箱子存放细软。

 

动荡的1970年春,记得某上海小青年不知出自什么原因,以太平盛世乔迁之喜的精神,随车快件托运了一件丝绒面子的单人旧沙发,共同到北方参加“生产劳动再教育”,待等拆开了包装,也就是立即为他召开了一次“现场大批判”会,这件臃肿的坐具顷刻间被没收,成为某分场“革命委员会”接待室的公产。

 

细节是细微的时代史,私人具象的生活流水账,关于睡觉,我记起当年登载黑河地区嫩江县的“上海日杂用品目录“里,确没发现一张上海“棕绷”、“藤绷”、“席梦思”,但见过上海式“床头柜”(上海话“夜壶箱”)和“被头橱”。这批青年人物到达后的半年,上海长途慢件托运过来的,有旧写字台、旧五斗橱、镶镜“面汤台”、“骨牌凳”、传统木制马桶、搪瓷痰盂、广漆澡盆、脚盆……再过个一两年,青年人物们探亲也带回了留声机、落地灯、旧唱片、三五台钟,甚至偏30度运转美式“胜家”缝纫机,其他还包括了旧“华生”电扇、电熨斗、电吹风、烫发钳、大小提琴、吉他、单、双簧管、长笛、旱冰鞋、火油炉、刀叉、咖啡壶、“法兰盘”(煎锅)、砂锅、罐装“上海牌”咖啡、可可粉、麦乳精、鱼肝油、“梅林牌”猪肝酱、午餐肉、金华火腿、广式香肠、面包粉、通心粉、醉蟹、醉蚶、“大白兔”奶糖、巧克力太妃糖、花露水、金银花露、爽身粉、“扇牌”肥皂、“固本”肥皂、蛤蜊油、蝶霜、“龙虎”万金油、咳嗽药水,“飞马”、“大前门”、“牡丹”香烟,等等等等,对于1969-1975的嫩江乡下,无疑都是天外之物。 如此“一家一当”,啰里八嗦,点点滴滴输出部分的上海生活精神,是因为五千里路的遥远与焦虑,还是其他?一时一地,虽沪语同样也鼎兴嘈杂,总也掩盖不住洪亮北方话的批判。

 

多年之后的1978年,“大返城”阶段,这一批老大不小青年人,同样也是吵吵闹闹加入回城大潮,期间嫩江火车站发生过一桩奇事,车站工人搬动一件发往上海的慢件行李,一个包裹严严实实,沉重异常的上海式“被头橱”,500-1200-900尺寸,搬运工一个闪失,外包装麻绳、草包全部破裂了,橱板同时碎散,金黄色颗粒物迸发汹涌,瞬息之间布满了狭窄月台——整整一口旧橱,居然装满了限购的本地粮食特产——“东北一级大豆”。

 

“被头橱”是上海人摆放被褥的一般家具。黑河居民习惯是把被褥叠放于火炕靠墙一侧,一式一样的大红布被面,本白布被里,或青布面,细密小针脚缝就,不易拆洗,枕芯材料是麦糠、高粱皮、燕麦皮等等,从军背景的人家,炕脚叠起一片草黄颜色,更为简洁。属于纺织业“半壁江山”的上海,普通小市民阶级带过来的铺盖,到北方都是“可批判”对象,“木棉”枕芯,工业印染被面,包括绫罗绸缎质地,被单床单的纹样也各不一样,缝被方式是江南样子,宽大针脚,便于拆洗,包括缝有毛巾的“被横头”——多么琐碎奢侈。

 

某男青年的被子,是精制天鹅绒被面——上海某纺织厂为某国要人特别织造高级礼物的处理品。他初到北方,夜里准备困觉,抖开他被子,等于抖“古彩戏法”,镂花错金,夜空繁星闪闪,夺目璀璨。现场一肩挎红色塑料“语录包”,穿“扎杠”棉袄(苏俄式棉袄)的富拉尔基(齐齐哈尔郊区)小青年,即刻上前质问他家庭出身——当时流行的政治习俗——官僚资本家出身?还是一般的地主富农成分?他警觉答道:100%上海工人阶级,三代纺织工人出身,一直被国民党买办反动阶级、日本纱厂老板剥削的革命劳动人民出身。问者只得颓然退下。

 

从这夜起,“高级被面”消息传播飞快,本地连队指导员娘子得知以后辗转难眠——结局是可以预料到的,为更好接受“贫下中农思想再教育”,本客双方不久便以各自被面入手,做了诚心诚意的一对一交换。

 

 

南北生活在那个年代,显示出突兀的某种深度磨合,江南“衣被天下”,蚕丝品质的丝绵被,丝绵袄,属平常之物;笔者祖籍是上海附近的黎里镇,几百年的面貌就是,哪怕镇上最穷困潦倒的瘪三乞丐,也铺盖丝绵被子,穿丝绵袄裤,不吃死鱼死虾,是物产如此,满眼桑田,满湖鱼虾的原因。丝绵品有自身麻烦,每年要“翻”松,才有保暖效果,因此每年要拆开丝绵被,丝绵袄裤,“翻”松再绗缝,上海过去小康人家,都愿意请苏、浙籍贯妇人帮佣,也因为只有她们才懂得“翻丝绵”,知道丝绵的脾性,不是地域或“阶级感情”原因。

 

南北共处,每晚“上炕”集体“困觉”,一个不小心,被窝之间就有纷争,一句不顺耳或对方一个玩笑,一把虱子投过来,或只做一个姿态,就可以让上海小男人举灯一个好找。有一老实闸北小青年,特别珍爱自家被褥,近80号人混居的空间里,难有私人地盘一说,但他回到宿舍,就坐守于自家铺位,阻止他人在此喝酒聊天打扑克,果然有一天,他的宝贝被窝里出现了一堆新鲜马粪,他只能拆洗晾晒了事,没几天被褥又失踪了,是在附近茅房的棕黄色粪水里沤着,宝蓝色葛丝被面都被镰刀割破,于是这上海小男人大放悲声——原因是,这床被褥曾是他母亲陪嫁,他来北方不久,母亲就过世了;他的被褥,几乎就是他的母亲。

 

北方生活,对某些上海人讲,就是如此的不合适,不如意。某军队文艺团体当年到农场演出,有一小战士特别卖力,全力卸车,搬抬道具,拉电线,装喇叭,忙得汗流浃背——他私下说,整个演出团队就他一名上海兵,因此必须“脱胎换骨”,卖力做一切事,不这样做,他就“完结了”——我不知“完结”有什么更具体的涵义,他没有回答,只是羡慕,羡慕我,羡慕农场环境,因为他已发现,前来的观众都是大群自由游荡的上海小青年。他告诉我说,昨天穿了一双花尼龙袜子,受到班长的严厉训斥,令他脱袜子写检查——唉,我总归上海人呀!他叹息了一句,扛起一大卷帆布,快速离开了狼藉的舞台。

 

 

一直记得另一上海青年阿弟,集体大宿舍的一分子,眉清目秀,勤快过人,喜欢做菜,洗衣,特别能照顾人,开始的半年里,很多人都得到他的好处。

 

但在第二年夏天的流言中,大家都发现了阿弟的异常,他一直是在被窝里换衣服,不和大家一样脱光了公开擦洗身体,不和大家一起在地头公开撒尿,进而发现,他是柳肩,胸部颤动隆起,腰股好看,走路姿态和所有男子总不一样,细看过去,阿弟愈发唇红齿白,嗓音尖细,搓洗衣板的手势,极为灵活娴熟。上海人向来少管是非,面对阿弟即使有更多疑问,通常是“自管自”,每晚自顾睡了,不直视他,不给他脏衣服洗就是。

 

同室某个北方青年人物,粗犷乐观,酒量过人,有一夜他喝高了,忽然就把当地一婆娘拦腰抱住,扛起来就走。那婆娘咬紧牙关,闷声乱蹬,好不容易被大家抢下来——她是富农成分,才没惹出什么大祸。后来那一晚,他很早就上炕睡了,9点,农场发电所照例变换了引擎的挡位,灯泡3明3暗,这是熄灯信号,于是大家上炕困觉,灯完全熄灭,月光由窗外静静铺洒开来,不知为什么,这青年人物就醒了,精赤条条跨过了十数个铺位,钻进阿弟的被窝,大家都听到他在阿弟被窝里折腾,嬉笑不止,也许他早就嗅到了阿弟的异味,盯上了阿弟,最后阿弟迸发出尖叫,有人举手电筒照去,众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拥坐被窝的阿弟,汗衫已被扯破,酥胸半露,在蛮力搂抱和纠缠中,阿弟完全是柔弱女人的姿态……

 

阿弟原名阿娣,上海特有的女性名字,十五岁前一直是少女身份,1968年中学毕业,得出性异常的体检结论——半男半女性征,上海话“雌匍雄”,官话“双性人”?在那个粗鄙时代,医生请阿娣父母决定性别——做男还是做女,决定后就不宜再改,有利于性心理稳定;阿娣最终被父母定为男性——流行语“只生一个好!”其实也暗含“生一个男孩好!”就这样,阿娣剪掉两条长辫子,剃一个平头,花衣服送给了表妹,她的名字一夜之间去掉了女字,成为“阿弟”,她曾是上海弄堂里结绒线、跳橡皮筋、踢毽子的佼佼者,洗衣服做家务一把好手,自这天起,她停止了这类活动,不再去女同学家聊天;并且不随同学下乡,与外区学生迁来北方,也许是无人管束,爱做家务的习惯在无意中慢慢恢复——按现下的说法,阿弟属于生理异常,却得不到任何尊重和保护。

 

也许真正的选择,真正的机会,是等待某个男性鲁莽前来,只有他才能敏感到阿弟50%的荷尔蒙,才可以酿为一种结局。

 

也就在第二天,阿弟被连队长叫去谈话,从此再没有露面——据说等大家出工的阶段,“她”整理了物品就被调走了,听说是调去很远的一个分场,还是别的地方?从这天起,听说“她”真正改用了“她”的人称词,终于跟女青年们一起生活了,她返回到女人,再不回到男人中来了。

 

很多年过去了,大家一直执著记得阿弟,有人遇见过她一回,话了不少家常,甚至拿出她少女时代几张美丽照片来看……传闻应该是真的,也许是想象和补充。命运与性别,真实与戏剧,对这群曾经的青年人物来说,都是“革命”男女的某种启蒙,使他们对“困觉”有更复杂的记忆,伴随更深远的影响力——他们以后首次面对真正女性,是如何感受,如何的印象,已经不得而知。

 

那个长夜,在人们就寝之时,月光铺开的北方大炕,凌乱棉被和阿娣的线条,紧嵌在人们的记忆里,一直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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