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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如何度过大学四年?(下)
三、沉潜十年:最诚恳的希望
我还要讲一个问题,读书、学习是要有献身精神的。这些年大家都不谈献身了,但是根据我的体会你真正想读好书,想搞好研究,必须要有献身精神。我至今还记得王瑶先生在我刚刚入学作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对我说:“钱理群,一进校你先给我算一个数学题:时间是个衡量,对于任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要牢牢地记住这个常识——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这二十四小时就看你如何支配,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损失。要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不能求全。”讲通俗点,天下好事不能一个人占了。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占全,样样都不肯损失。你要取得学习上的成功、研究上的成功,必须有大量的付出,时间、精力、体力、脑力,必须有所牺牲,少玩点甚至是少睡点觉,更没有时间来打扮自己。你打扮自己的时间多了,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怎么安排时间,我没有一个价值判断。
你打扮自己、你整天玩,那也是一种人生追求,不能说读书一定就比玩好。不过你要想清楚,这边花得多那边就有损失,你打扮的时间、玩的时间多了,那就会影响读书。想多读书就不要过分想去玩、去打扮自己。这背后有一个如何处理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既要物质的充分满足又要精神的充分满足,那是一种理论的说法,是一种理想状态的说法,或者从整个社会发展的合理角度说的,落实到个人是比较难实现的。
我认为落实到个人物质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鲁迅先生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说得很清楚,生存、温饱是物质方面的,发展是精神方面的。在物质生活没有基本保证之前是谈不上精神的发展的。过去我们有一种说法就是要安贫乐道,这是一种骗人的东西,千万不要上当。要你安贫乐道的人自己在那里挥霍,我们不能安贫,我们基本的物质要求要满足,要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物质利益。
但是你基本的物质权利得到保证了,比如你已经有助学金了,你已经基本吃饱了,你有教室,有宿舍让你住下来了,基本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那各位同学就应该考虑如何设计、安排自己今后的一生,并为此做好准备。
如果你一门心思去追求物质也可以,但你就不要想精神方面要怎么样,不要喊“我痛苦啦!我痛苦啦!”有人在全心赚钱,同时又在想“我空虚”——你不要空虚,你就是要追求享乐那就这样做好了,不必要求全。将物质要求作为人生的主要追求,那你精神方面一定有损失,这是肯定的。
我对自己也有设计:第一,我的物资生活水平要在中等,最好要在中上水平。比方我需要有宽敞的书房,这不仅是一间书房的问题,这是一个精神空间的问题。我就希望有比较大一点的房子,这就与我的精神自由性联系在一起。但具备了这样一些基本的生存条件以后,就不能有过高的物质要求,因为我要求我的精神生活是第一流的。
我不能同时要求精神是一流的,物质也是一流的,我不能跟大款比,那我心理永远不平衡。所以我觉得同学们应该考虑好,如果你决心偏重于精神追求,在物质上就必须有牺牲,当然前提是基本物质要求要有保证。在基本物质得到保证的基础上,你就不能拼命去追求那些东西了,这一方面你得看淡一点。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不是阿Q精神。面对大款我并不羡慕他们,但我也不鄙弃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价值,有他的追求。只要你是诚实劳动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尊敬你,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追求的是精神。
我讲的献身精神不是像过去讲的那样,什么物质也不要只是去献身,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得无厌,什么都想得全,恨不得什么都是第一流的,稍有一点不满就牢骚满腹,我见过很多同学都有这种问题,这是不行的。这是你做的选择,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失反过来才又会有所得。
另外在学习上,必须要潜下来,我一再跟学生说:“要沉潜下来”。我有一个对我的研究生的讲话,这个讲话后来整理成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沉潜十年》。
“沉”就是沉静下来,“潜”就是潜入进去,潜到最深处,潜入生命的最深处,历史的最深处,学术的最深处。要沉潜,而且要十年,就是说要从长远的发展着眼,不要被一时一地的东西诱惑。我觉得很多大学生,包括北大的学生都面临很多诱惑。北大学生最大的问题就是诱惑太多,因为有北大的优势要赚钱非常容易。我想烟台诱惑少一点,这是你们的优势。还有就是很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很多北大学生刚入学的时候非常兴奋,充满种种幻想。
一年级的时候混混沌沌的,到了二三年级就觉得自己失去目标了,没意思了。看看周围同学不断有人去经商,去赚钱,羡慕得不得了。再看到有人玩得非常痛快,也羡慕得不得了,所以受环境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懒惰。现在大学生的致命弱点就是懒惰——北大有所谓“九三学社”的说法:早上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一门心思想赚钱,一门心思想这样那样。有的人非常热心地做社会工作,我不反对做社会工作,但有的人目的性极强,过早地把精力分散了,就无法沉下来,缺少长远的眼光,追求一时一地的成功。
同学们要记住你现在是人生的准备阶段,还不是参与现实,还不是赚钱的时候。当然你做勤工俭学是必要的,也是应该提倡的,但是你不能在大学期间只忙于赚钱,要不然以后你会后悔的。因为你一生之中只有这四年是独立自由的,只有权利而没有义务的,赚钱以后有的时间赚,从政以后有的时间搞。这四年你不抓紧时间,不好好读书,受种种诱惑,图一时之利,放弃了长远的追求,底子打不好,以后是要吃大亏的,会悔之莫及。
我跟我的学生谈得非常坦率,我说:我们讲功利的话,不讲大道理。在我们中国这个社会有三种人混得好。第一种人,家里有背景,他可以不好好读书。但他也有危险,当背景出了问题,就不行了。最后一切还得靠自己。第二种人,就是没有道德原则的人,为达到目的,无论红道、黑道还是黄道,他都干。
但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毫无道德原则的什么事都干,应该是于心不甘的吧。第三种能站住的人就是有真本领的人,社会需要,公司需要,学校也需要。所以既没好爸爸,又有良心有自己道德底线的人,只有一条路——就是有真本事。真本事不是靠一时一地的混一混,而是要把自己的基础打扎实。今后的社会是一个竞争极其激烈的社会,是一个发展极其迅速的社会。
在这种发展迅速、变化极快、知识更新极快的社会,你要不断地变动自己的工作,这就靠你们的真本事。大家要从自己一生发展的长远考虑,就是讲功利也要讲长远的功利,不能从短时的功利考虑。我们不必回避功利,人活着自然会有功利的问题。大家应该抓好自己的这四年时间,把自己的底子打好。这样,你才会适应这个迅疾万变的社会。“沉潜十年”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不要急着去表现自己,急忙去参与各种事。沉下来,十年后你再听我说话,这才是好汉!因此,你必须有定力,不管周围怎么样,不管同寝室的人怎么样,人各有志,不管别人怎么做生意,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是要扎扎实实地把底子打好。要着眼于自己的长远发展,着眼于自己的、也是国际、民族的长远利益,扎扎实实,不为周围环境所动,埋头读书,思考人生、中国以及世界的根本问题,就这样沉潜十年。
从整个国家来说,也需要这样一代人。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发表自己意见的那一批人身上,我关注他们,或许他们才真正决定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在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现在表演得很起劲的一些人,那是昙花一现!沉潜十年,这是我对大家最大、最诚恳的希望。
在沉潜的过程中,还有一个问题要注意。读书特别是读经典著作的时候,会面临两个难关:第一,面对经典你进不进得去。你读《庄子》、《论语》、《楚辞》、《诗经》,甚至读鲁迅,都有这个问题。所谓进不进得去是讲两个障碍,第一就是文字关。
现在中文系许多学生古文都读不通了,标点都不会点了,那你还谈什么进去,这就是文字关。还有更难的,中国的文化是讲感悟、讲缘分的。你读得滚瓜烂熟却不一定悟得到,找不到它的底蕴,体会不到它的神韵,也就无缘。
有的人就是把《论语》、《孟子》都背下来了,但你听他讲起来还是隔的,所以很难进去。进去以后更难的就是出来的问题,因为东西方传统文化都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博大精深。在你没读懂的时候你可以对它指指点点,你读得越懂就越佩服它,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你就被他俘虏了,跳不出来了;这样,你就失去了自我,还不如不进去的好。
我现在就面临这个问题。有人问我:“钱先生,您和鲁迅是什么关系?”我说了三句话:第一、我敢说我进去了。进去很不简单啊,这是很高的自我评价;第二、我部分地跳出来了;第三、没有根本地跳出来。所以有人说“钱理群走在鲁迅的阴影下”。不是我不想跳,我当然想能跳出来超越鲁迅,能成为鲁迅的对手——那是什么境界啊!所有的学者都向往这样一个境界。
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学力量,没有足够的思想力量,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跳不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你失去了自我,所以这是更难的一点。记得当年闻一多先生去世的时候郭沫若对他的一个评价:“闻先生终于进去了!但是闻先生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被国民党杀害了。这是‘千古文章未尽才’。”我们讲“沉潜”也面临这个问题:你怎么“进去”又怎么“出来”。这是非常困难的,大家对这样的前景要有充分的认识,不要把它简单化。否则你沉了一年又进不去,觉得很苦就退出来了。更不能“三分钟热度”,受到某种刺激,比如说今天听了我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兴奋了,明天就进图书馆了,进了几天,或者几个星期,或者遇到了“拦路虎”,啃不下去了,或者看到别人都玩得很痛快,觉得自己这么苦读,有点划不来,就不干了。
这样不行,不能知难而退,要知难而进,不能半途而废,要坚持到底,“沉潜”就要有一种韧性精神。鲁迅曾经谈到天津的“青皮”,也就是一些小无赖,给人搬行李,他要两块钱,你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还说要两块,对他说道路近,他还是咬死说要两块,你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块。鲁迅说:“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
就是你认准一个目标,比如说我要沉下来读书,那就死咬住不放,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失败,都不动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叫认死理,拼死劲——听说山东汉子就有这样的传统,你们的父老乡亲中就有这样的人,在我看来,要干成一件事,要干出个模样,就得有这样的精神,有这股劲头。这看起来有点傻,但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傻劲,而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
但不要忘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看到某些聪明人,特别是年轻的聪明人,常常会有这样的杞人之忧。当然,我也没有意思要将沉下来读书、思考这样的选择绝对化,神圣化,好象非得如此不可。我希望大家沉潜十年,不是说不沉潜十年这个学生就不行了,人各有志,是不必也不能强求的。但你如果有志于此,那我就希望你沉潜十年,你实在沉潜不了,那也就罢了,但是你得找到适合你自己的事去做,找到适合你自己的生存方式。
四、读书之乐:以婴儿的眼睛去发现
话又说回来,读书是不是就只是苦呢?如果只是一件非常苦的事情,那我在这里号召大家吃苦我就不讲道德了。世上真正的学术,特别是具有创造性的学术研究是非常愉快的。现在我讲学术的另外一个方面。这话要从我读中学时说起。我读中学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很受老师宠爱,品学兼优。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语文老师劝我学文学,数学老师劝我学数学,当然后来我学了文学。高考时用今天的话说“非常牛”,所以我报考了取分最高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学校让我向全校的学生介绍学习经验,讲一讲为什么学习成绩这么好。我是南师大附中的学生,我的经验现在在南师大附中还很有影响,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到现在还记得我的经验。
我也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说:“学习好的关键原因是有兴趣,要把每一课当作精神享受,当作精神探险。我每次上课之前都怀着很大期待感、好奇心:这一堂课老师会带着我们去发现一个什么样的新大陆?我上课之前都作预习,比如今天讲语文我会先看一遍,然后带着问题去听课,怀着一种好奇心去学习。” 这一点其实说到了学习的本质。学习的动力就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当时只是一个中学生朦胧的直感,后来才体会到这背后有很深的哲理。作为人的我和周围的世界是一种认知的关系。
世界是无限丰富的,我已经掌握的知识是有限的,还有无数的未知世界在等着我去了解。而我自己认识世界的能力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基于这样一种生命个体和你周围世界的认知关系,就产生了对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只有这种期待和好奇才能产生学习探险的热忱和冲动。这种好奇心是一切创造性的学习研究的原动力。带着好奇心去读书去探索未知世界,你就会有自己的发现。读一本书、一篇小说,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发现。
同样一篇小说十年前读,我有发现,到十年后读我仍然会有发现,这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为什么你能有这样的发现,别人做不了?显然是你内心所有的东西被激发了以后你才能有所发现。因此你在发现对象的同时也发现自己,这是一种双重发现——既是对未知世界的发现,更是一种对自我的发现。我们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当你读一篇好的小说的时候,你自己内在的美和作品的美都一起被发掘出来了,于是,你发现自己变得更加美好了,这就是学习的最终目的。因为这样,对外在世界和对你内在世界的不断发现便给你带来难以言说的愉悦、满足感和充实感,所以就形成一个概念:“学习和研究是一种快乐的劳动”。金岳霖先生说读书研究是为了好玩,就是说的这个意思。从本质上说,学习和研究是游戏,一种特殊游戏。它所带来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
读书是常读常新的。我读鲁迅的书有无数次了,但是每一次阅读,每一次研究都有新的发现。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这就有一个问题,你如何始终如一地保持这种学习、探讨、发现的状态,从而获得永恒的快乐?很多同学是一个时期读书读得很快乐,有发现,但读得多了就没有新鲜感了,好像就这么回事。
你得永远保持新鲜感和好奇心才能保持永远的快乐——这是会读书与不会读书,真读书与假读书的一个考验。我也在不断地探讨这个问题,后来还是从北大的一个老教授、一位诗人——林庚先生那里找到了答案。林庚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林庚先生的绝唱。
大概是八十年代的时候,系里让我组织退休的老教授来上最后一堂课。当时我去请林先生讲课时,他就非常兴奋,整整准备了一个月,不断的换题目,不断的调整内容,力求完美。他那天上课是我终生难忘的,他穿着一身黄色衣服,黄皮鞋,一站在那儿,当时就把大家镇住了。然后他开口讲诗,说“诗的本质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发现世界新的美。”
然后他讲了一首我们非常熟悉的唐诗,讲得如痴如醉,我们听得也如痴如醉。这堂课上完了我扶他走,走出教室门口就走不动了。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场,他是拿他生命的最后一搏来上这堂课的,所以就成了绝唱。他自身以及他的课都成了美的化身,给人以美的享受。这是极高的教学境界。
林庚先生的一个观点就是要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来看世界,发现世界新的美。所谓婴儿的眼光就是第一次看世界眼光和心态,这样才能不断产生新奇感。你读鲁迅的作品,打开《狂人日记》,不管你研究多少回了,都要用第一次读《狂人日记》的心态,以婴儿的好奇心去看,这样才能看出新意。
我想起美国作家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提出的一个很深刻的概念:“黎明的感觉”。每天一夜醒来,一切都成为过去,然后有一个新的开始,用黎明的感觉来重新感觉这个世界,重看周围的世界都是新的。黎明的感觉,就是我们中国古代所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一天都是新的,这时你就会不断地有新的发现,新的感觉,有新的生命诞生的感觉。
我想向同学们提一个建议:你们每天早晨,从宿舍到教室看够了烟台大学的一切。明天早晨起来,你试试用第一次看周围世界的眼光,骑自行车走过烟台大学的林荫大道,再看看周围的人、周围的树,你就会有新的发现。重新观察一切,重新感受一切,重新发现一切,使你自己进入生命的新生状态,一种婴儿状态,长期保持下去,就有一颗赤子之心。人类一切具有创造性的大科学家,其实都是赤子。
今天讲大学之大,大在哪里?就在于它有一批大学者。大学者大在哪里?就在于他们有一颗赤子之心,因而具有无穷的创造力。刚才讲的金岳霖先生他天真无邪、充满了对自己所做事业的情感,而且是真性情,保持小孩子的纯真无邪、好奇和新鲜感。
这样才能够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这就是沈从文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他们有星斗般的文章,又有赤子之心。说到真性情,我想稍微做一点点发挥,一个真正的学者,知识分子,他都有真性情,古往今来皆如此。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孔子、庄子、屈原、陶渊明、苏轼哪一个不是有真性情的人,鲁迅也有真性情。而今天保留真性情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鲁迅说过: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中国多是些做戏的虚无党。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今天的中国年轻一代,也可能包括大学生,连我自己在内都在做游戏,游戏人生。而且这戏必须做下去,而且如果谁破坏了游戏规则就会受到谴责,为社会所不容。所以我经常感觉到,现在我们面临全民族的大表演。我进而想起鲁迅的一句格言:“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敢”其实是和“真”联系在一起,在“敢”之外还应真说、真笑、真哭、真怒、真骂、真打。可怕的是“假说”、“假笑”、“假哭”,甚至“骂”和“打”也是“假骂”、“假打”,仅仅是一种骗人喝彩的表演。我们现在缺少的是真实的深刻的痛苦,真实的深刻的欢乐。所有这些归根到底还是怎么做个真性情的人的问题。
大学之所以大,就在于它聚集了一些真性情的人。本来年轻的时候就是真性情的时代,人到老了,总要世故的。最真实的时候就是青年时代,就是在座的各位,如果这时你还没有真性情,那就完了。我现在发现,年轻人比我世故得多,我成了“老天真”了。人家经常说:“钱老师,你真天真!”这是季节的颠倒!你们才是该天真,我应该世故!
五、两层理想:永远活出生命的诗意与尊严
要保持赤子之心很难,怎么能够一辈子保持赤子之心?这是人生最大的难题。在这方面我想谈谈我个人的经验,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些将要毕业的同学,我想讲点当年我大学毕业后的遭遇以及我是如何面对的,这可能对在座的即将毕业的同学有点意义。大家一步入社会就会发现社会比学校复杂千百万倍,大学期间是一个做梦的季节,而社会非常现实。人生道路绝对是坎坷的,会遇到很多外在的黑暗,更可怕的是这些外在的黑暗都会转化为内在的黑暗、内心的黑暗。外在压力大了以后,你就会觉得绝望,觉得人生无意义,这就是内在的黑暗。所以你要不断面对并战胜这两方面的黑暗,就必须唤醒你内心的光明。我为什么前面强调打好底子?如果你在大学期间没有打好光明的底子,当你遇到外在黑暗和内在黑暗的时候,你心里的光明唤不出来,那你就会被黑暗压跨,或者和它同流合污,很多人都走这个路子。你要做到不被压垮,不同流合污,在大学里要打好光明的底子,无论是知识底子还是精神底子,内心要有一个光明的底子。我自己每当遇到外在压力的时候,总是为自己设计一些富有创造性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在这一过程中抵御外在和内在的黑暗。压力越大,书读得越多,写东西越多,我每一次的精神危机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经常讲,我们对大环境无能为力,但我们是可以自己创造小环境的。我一直相信梭罗的话:人类无疑是有力量来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生命的质量的,人是可以使自己生活得诗意而又神圣的。这句话可能听得比较抽象,我讲具体一点。我大学毕业以后由于家庭出身,由于我一贯自觉地走“白专”道路,所以尽管我毕业成绩非常好,但是就不准许我读研究生。他们说:“钱理群,你书读的还不够吗?正是因为书读得多,你越来越愚蠢。再读书,你要变修正主义了。你的任务是到底层去去工作。”所以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到贵州安顺,现在看是旅游胜地了,当时是很荒凉的。你想我是在北京、南京这种大城市长大的,我一下子到了一个很边远的底层,又正遇上饥饿的时代,饭都吃不饱。我被分到贵州安顺的一个卫生学校教语文。我印象很深,一进课堂就看到讲台前面放了一个大骷髅头标本。卫生学校的学生对语文课程根本不重视,我讲课没人听。对我来说,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个挫折、一个坎坷。话说回来,这对当地人来说不是坎坷,他们也那样活下去了,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是一个坎坷。我当时想考研究生,想跳出来,人家不让我考。这个时候怎么办?我面临一个如何坚持自己理想的考验。我就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成语:狡兔三窟。我给自己先设了两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现实的理想,就是现实条件已经具备,只要我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当时我分析,自己到这里教书虽然对我来说是一个坎坷,但是毕竟还让我教书,没有禁止我教书,所以我当时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要成为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而且进一步,我还希望成为这个地区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我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现实目标,因为让我上课,就给了我努力的余地。于是我走到学生中去,搬到学生的宿舍里,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学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读书,一起写东西。这个过程中,我从我的学生身上发现了内心的美。我全身心投入给学生上课,课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种满足。人总要有一种成功感,如果没有成功感,就很难坚持。我当时一心一意想考研究生,但是不让考,所以我从现实当中,从学生那里得到了回报,我觉得我生命很有价值,很有意义,也很有诗意。我还写了无数的诗,红色的本子写红色的诗,绿色的本子写绿色的诗。我去发现贵州大自然的美,一大早我就跑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去迎接黎明的曙光,一边吟诗,一边画画。为了体验山区月夜的美,我半夜里跑到水库来画。下雨了,我就跑到雨地里,打开画纸,让雨滴下,颜料流泻,我画的画完全象儿童画,是儿童感觉。我坚持用婴儿的眼睛去看贵州大自然,所以还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够发现人类的美、孩子的美、学生的美、自然的美。虽然是非常艰难的,饭也吃不饱,但是有这个东西,我度过了难关,我仍然生活得诗意而神圣。也许旁边人看见我感觉并不神圣,但是我感觉神圣就行了,在这最困难的时期,饥饿的年代,文革的年代,我活得诗意而神圣。我后来果然成为这个学校最好的老师,慢慢地在地区也很有名,我的周围团结了一大批年轻人,一直到今天,我还和他们保持联系,那里成了我的一个精神基地。
但另一方面,仅有这一目标,人很容易满足,还得有一个理想的目标。理想目标就是现实条件还不具备,需要长期的等待和努力准备才能实现的目标。我当时下定决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鲁迅,要走到北大的讲台上去向年轻人讲我的鲁迅观。有这样一个努力目标,就使我一边和孩子们在一起,一边用大量的业余时间来读书,鲁迅的著作不知读了多少遍,写了很多很多研究鲁迅的笔记、论文。文革结束以后,我拿了近一百万字的文章去报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鲁迅研究方面有一点成就,跟我在贵州安顺打基础很有关系。
但是这个等待是漫长的,我整整等了十八年!我一九六零年到贵州,二十一岁,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三十九岁,才获得考研究生的机会。那一次机会对我来说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班车,而且当我知道可以报考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准备的时候,连起码的书都没有。当时我并不知道北大中文系只招六个研究生,却有八百人报考;如果知道了,我就不敢考了。在中国,一个人的成功不完全靠努力,更要靠机会,机会是稍纵即逝,能否抓住完全靠你,靠你原来准备得怎样。虽然说我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准备了十八年,我凭着十八年的准备,在几乎不具备任何条件的情况下,仓促上阵。我考了,而且可以告诉大家,我考了第一名。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理想,到北大讲我的鲁迅,明天我还要给烟台大学的同学讲我的鲁迅观。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当初没有抓住机会,没有考取北大的研究生,我可能还在贵州安顺或者贵阳教语文,但我仍不会后悔。如果在中学或是大学教语文的话,我可能没有今天这样的发展,我有些方面得不到发挥,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我还是能在教学工作中,就象几十年前一样获得我的乐趣,获得我的价值。
我觉得我的经验可能对在座朋友有一点启示,就是你必须给自己设置两个目标,一个是现实目标,没有现实目标,只是空想,你不可能坚持下来。只有在现实目标的实现过程中,你不断有成功感,觉得你的生活有价值,然后你才能坚持下去;反过来讲,你只有现实目标,没有理想目标,你很可能就会满足现状,等机会来的时候,你就抓不住这个机会。人总是希望不断往上走的,所以我觉得人应该有现实目标和理想目标这样两个目标,而且必须有坚持的精神。你想对于我,十八年是一个什么概念,是我二十一岁到三十九岁这十八年。所以一个人的选择是重要的,更可贵的是有坚持下来的恒心,有定力。这十八年有多少诱惑,多少压力,不管怎样,认定了就要这么做。你可以想见文化大革命那种干扰多大呀,不管这些干扰,你要认定我要这么做,认定了,坚持下来,你总会有一个机会。即使没有机会实现理想目标,你还有一个可以实现的现实目标。大家可以体会到,在中国的现实下,人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很小,但并不是毫无作为的,人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在小环境里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人是可以使自己在任何条件下都生活得诗意而神圣。
我就是把这样的经验带到我进入北大之后的几十年生命历程之中。在这后几十年中,我的生活仍然有高峰,有低谷,有时候是难以想象的压力,身心交瘁,内外交困,但是我始终给自己设置大大小小的目标。一个人的生命、生活必须有目标感,只有大目标、大理想是不行的,要善于把自己的大理想、大目标、大抱负转化为具体的、小的、可以操作的、可以实现的目标。我把读一本书、写一篇文章、编一本书、策划一次旅游或者到这来演讲这样的一件一件事情作为具体的目标,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一种想象,怀着一种激情、冲动,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陶醉其中,用婴儿的眼光重新发现,把这看作是生命新的开端、新的创造,从中获得诗的感觉。我每一次上课都非常紧张——包括这一次上课。因为我要面对新的对象,虽然我讲的内容有讲稿,但是诸位是陌生的对象,我就很紧张。我这一套东西年轻人能不能接受?烟台大学的学生能不能接受?我是你们的爷爷辈,爷爷和孙子之间能对话吗?而且还是我所不熟悉的,一个远方海滨城市的孙子辈,能够听懂我的话吗?我在北京就开始准备,昨天晚上还在准备,一直到今天,我看了好几遍讲稿,反复琢磨,有一种新鲜感、一种期待感。现在从现场反应看来大家接受了我,我就有一种满足感。有些内容可能是重复的,但是在我讲来却充满激情,因为我有新鲜感,有一种创造感。尽管这是一次普通的演讲,但它是一次新的创造,是一种新的发现,包括对诸位的发现,也是对我自己内心的发现。而且我追求生命的强度,要全身心地投入。大家看我的演讲的风格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我曾经给北大的学生有一个题词:“要读书就玩命地读,要玩就拼命地玩。”无论是玩还是读书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个生命投入进去。这样才使你的生命达到酣畅淋漓的状态,这是我所向往的。
在我结束演讲的时候,送给大家八个字:沉潜、创造、酣畅、自由。这也是我对演讲的主题——“大学之大”的理解。我觉得“大学之为大”,就在于首先它有一个广阔的生存空间。顺便说一下,我今天参观了贵校,我看你们的校园很大,宿舍很大,教学楼很大,这基本上就有了一个大的生存空间。然后更主要是提供大的精神空间。所以刚才强调读书要广、要博就是要有一个大的精神空间。所谓大学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的生存空间和精神空间里面,活跃着这样一批沉潜的生命,创造的生命,酣畅的生命和自由的生命。以这样的生命状态作为底,在将来就可能为自己创造一个大生命,这样的人多了,就有可能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以至为整个世界,开创出一个大的生命境界:这就是“大学之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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