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果然很有料》-180
【天下第一疏】
在嘉靖时期，任何一个希望有作为的官员都需要面对戚继光、唐顺之这样的两难处境：是像张经、杨继盛一样，不惜以生命献祭，对抗权臣；还是像胡宗宪、戚继光一样，趟入浑水，委曲求全，赢得做事的空间？
有没有第三种官员，敢于绕开所有人，直接找皇上算账呢？
几十年来没有人敢，大家都知道说嘉靖不对就是找死，而且不会起半点作用。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官员千千万，还真出了这么一个头铁的人物。
此人不但敢骂嘉靖，还骂得惊天动地，更神奇的是嘉靖居然没杀掉他。
这个人就是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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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字汝贤，号刚峰，海南琼山（今海口市）人。成绩一般（举人，会试两次落榜 ），官职不大（最高正四品） ，名气很大，初入官场就为时人侧目。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淳安县驿站来了个气派不凡的大人物，此人一进县城就颐指气使，向接待官员大发雷霆。原因是接待的等级不够，粗茶淡饭根本无法入他法眼。大人物越骂越激动，下令手下将驿吏捆绑起来吊打。
驿吏虽小也是国家公务员，有人将此情况上报给年初刚到任的知县海瑞。海大人一拍桌子，二话不说就带人直奔驿站，把这个大人物也吊了起来，吩咐手下一样把他打一顿。
衙役愣住了：海大人，这可是胡总督的公子啊！
海瑞一瞪眼：胡说！胡总督为官清廉，他一再重申，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属下，考察巡视各个部门，路过的地方供应不能太铺张。若真是胡总督之子，会不清楚他爹的命令？
“这个人一定是假的，给我打！”
衙役一听有海大人背黑锅，不打白不打，打完还不够，海瑞又下令将这位假胡公子随身携带的几千两银子充公。
打了打了，抢也抢了，怎么收场呢？海瑞下令，来人哪，拿上我这份书信，给我把这个假冒的胡公子送到总督大人那去！
信中大意是这个人冒充胡大人公子招摇撞骗，败坏您的名声。我把他交给您，请您老处理。
胡宗宪接到汇报哭笑不得，不准铺张浪费这种场面话他当然说过，儿子也确实是亲生的，海瑞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谁让儿子不长眼睛，撞到这个海瑞手里呢，此事就此不了了之，倒是胡公子又受了一顿教育，从此收敛不少。
嘉靖三十九年，严嵩党羽，都御史鄢懋卿出巡两浙、两淮盐政，计划从淳安经过。海瑞久闻鄢懋卿是个大贪官，压根就不想接待他。可是于理于法，不接待又不行，于是海大人开动脑筋，给鄢懋卿写了一份信。
信里说，鄢大人您提倡节俭，廉洁奉公，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又听说，您出巡的接待标准非常奢靡。这就让我非常困惑，难道鄢大人是个心口不一的人？这实在让我无所适从啊。
鄢懋卿看了这信很恼火，一个九品知县竟如此大胆，莫不是背后有人？他派人去摸了摸海瑞的底，这才了解海知县无门无派，却是个连胡宗宪公子都敢吊打的狠人。为了避免自找不痛快，鄢懋卿干脆不再过境淳安县，甚至连严州府的其他地方都一并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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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刚直不阿，工作认真以外，海瑞另一个著名的特点是生活简朴。
简朴到什么地步呢？有这样一个故事，据说东南总督胡宗宪一天召集幕僚开会，分析完抗倭形势后，胡总督放下文件，换上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向大家通报了一个八卦消息：听说，淳安县令海瑞昨天母亲为做寿，到市场上割了二斤肉！
会场顿时沸腾，所有人都被惊到了——海瑞竟然买肉了！
要知道海县令生活俭朴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就连他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人家想赚他两个菜钱都很不容易，从没听说过海瑞还买过肉。
买两斤肉都能上热搜，可想而知这位知县大人生活有多简朴。
官员生活简朴当然不是坏事，不过海瑞并不是吃素的人，他也不是立志要当苦行僧，实在是只因一个字：穷。
海瑞大小也是个拿国家俸禄的官员，至于为什么穷，稍后再说。
海瑞能成为嘉靖年间名震一时的人物，原因并不是他的工作能力与生活清苦，真正的原因在于一道奏疏。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月的一天，一大早，已升任户部云南司主事的海瑞便来到京师一家棺材铺，要求老板准备一副棺材。
开始，老板以为他是为母亲选购寿材，但海瑞明确说明，这幅棺材将由他本人使用，不日就要派上用场。
老板错愕，海瑞时年54岁，怎么看也不像重病缠身的样子，海大人这是要闹哪出？
海瑞也不解释，你只管准备便是。
选完棺材，海瑞回家与妻子诀别，拔腿就去通政司（专门负责传送奏折的机构）交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奏本。这份奏本被按流程送到宫内，由司礼监太监摆到了嘉靖案头。
它就是海瑞名扬天下的《治安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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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登基四十五年，已经有二十六年没有大臣对他指手画脚了。最后一个敢于直言犯谏的是太仆寺卿杨最。嘉靖十九年，杨最揭露嘉靖受了方士所骗，被下诏狱直接打死。
二十六年弹指即过，再也没人敢揭嘉靖老底。没成想，跳出个正六品主事海瑞。
这份《治安疏》长达三千余字，倒也不全是意见。在文章开头，海瑞反而是大夸了嘉靖一顿，说他很英明，很睿智，是个难得聪明的君主，比汉文帝（以藩王入继大统）还要强得多。
这倒不是海瑞拍马屁，在嘉靖执政前十几年，确实有表现可圈可点的地方。任用的杨廷和、杨一清、张璁、夏言这些首辅，不管他们再怎么斗，内政方面做得还是不错的。
但是我们了解了海大人对付胡宗宪和鄢懋卿的故事就能知道，这种格式一般意味着海大人藏着后手。真诚赞美不过是为更猛烈地开火做好铺垫，接下去海瑞便笔锋一转，火力全开揭露了嘉靖几大过错。
其一，君道不正。
海瑞说，陛下您英明神武，那是以前。自从您一心修道不上朝以来，情况就变了。您不见太子（二龙不相见） ，大家都觉得这是父子情薄啊；您一直在西苑不返回后宫，大家都以为你们这是夫妻生活不和谐；您大兴土木，滥用民力，搞得民间对您怨声载道。
这二十多年来，您把父子、君臣、夫妇，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搞得很糟糕。国家不治理，天下民不聊生，几乎是一无是处，这都是君道不正的结果啊。
海瑞还来了个分段总结：天下百姓看你不爽很久了！
其二，臣职不明。
君道不正，所有官员都知道这个现实，但没有人告诉陛下。可是规劝行差有偏的君主，不正是臣子的义务吗，为什么没人对您说呢？
两个原因，一是这些人怕死，怕丢前程，所以只能忍着。二是说了也没用，您任用严嵩这种人，让阿谀奉承、党派斗争为了朝堂的风气，这个风气就是您亲手塑造出来的。
所以这还是嘉靖的锅。
讲完问题，海瑞还分析了原因，陛下您这么一个英明的君主，本来不该搞成这样的，但就是因为您搞什么玄修，把事情都搞坏了。
嘉靖修道为了长生，海瑞说生死有命，你再怎么修也没用；
嘉靖喜欢服用各种灵丹、仙药，海瑞说这些玩意是怪力乱神，服之无益；
嘉靖前后宠信过不少道人，请他们指点自己修道炼丹。海瑞说您曾经信任的那些个道人都是骗子，没看他们病的病死，老的老死，有哪个羽化成仙了？
最后海瑞又给了嘉靖重重一击：陛下玄修多年矣，一无所得。天下人早就看您不爽了！
百姓们都说：嘉靖者，家净也。家家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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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并不是只指出问题，他还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要陛下能停止玄修，勤于朝政，节省开支，广开言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只要您能重新振作起来——一振作而百废具举百弊铲绝，唐虞三代之治，粲然复兴矣。而陛下何不行之？
从内容本身来说，海瑞的《治安疏》言辞恳切，情真意切，既摆事实又讲道理，不光是揭露问题，还给出了解决方法，确实是一篇非常优秀的政论文章。其中流露出的浩然正气，绝对担得起后人给的评价：千古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但是批龙鳞这种事，历来风险极大，何况摊上嘉靖这么个小心眼的皇帝，还触及了他不可触摸的底线。
这封奏疏，跟指着嘉靖鼻子骂他昏君也差不了太多，别说嘉靖是皇帝，就算是一介平民，听了这些估计都要给海瑞一顿胖揍。
嘉靖览罢暴怒，把《治安疏》狠狠扔到地上，对左右侍从咆哮着说：“快把他逮起来，不要让他跑掉。”
海瑞根本也没有打算跑，棺材都备好了，他当然明白，奏疏一上会有什么后果。
海瑞马上就被下狱论罪，有人主张对海瑞处以绞刑，但是首辅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不想让海瑞死，他们压下了许多声称要处死海瑞的奏疏，耐心劝说皇上要冷静。
按照嘉靖的性子，肯定是不会放过海瑞的。可是在狱中关了两个多月，海瑞到底也没死成。
嘉靖没杀海瑞，不是不敢杀，只是不想杀。道长不要太精明，他明白直接杀了海瑞，反倒成全了海瑞的好名声，他要想的是一个既能杀人，又不能给海瑞留美名的办法。
真要杀人，夏言杀得，杨继盛杀得、沈炼杀得，还在乎区区一个海瑞。
可惜的是，自己到时候了，该上路了，一切都没来得及。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十四日，病情加重的嘉靖离开了居住24年的西苑，回到大内乾清宫。当日午时，这个皇帝告别了寒风凛冽的冬天，割舍了世间一切恩怨，寿终正寝。
他追求生命的永恒，并把它视为至高无上的目标。他尝试过很多方法，采阴补阳，炼丹服药，穿道家衣物，拒绝朝见大臣，还不肯见儿子。
但他还是死了，享年60岁。
根据后人研究，嘉靖服用的丹药里重金属严重超标，长期服用这样的丹药，其中铅和坤的毒性就会发作，从而导致慢性中毒影响寿命。
从这个角度看，嘉靖服用丹药改变寿命的目标，倒还是达到了。
重金属中毒的反应还会影响性格，比如喜怒无常，性格暴躁，无缘无故发怒等等举止，这些都与记录中嘉靖的晚年性格对得上。
因此，说朱厚熜死于重金属慢性中毒是说得通的，否则他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嘉靖驾崩，裕王朱载垕开始忙活，他要主理丧事，还要准备即位事宜。我们先让他忙一阵，海瑞的故事还没说完。
本文节选自小院出版的新书《明朝果然很有料》，这套书五卷本，从元末讲起，直到明末，是比较完整的一套明朝通俗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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