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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先知》

先 知 〔黎巴嫩〕纪伯伦著

 

 

    纪伯伦一八八三年生于黎巴嫩山。十二岁时到过美国,两年后又回到东方,进了贝鲁持的阿希马大学。

    一九○三年,他又到美国,住了五年,在波士顿的时候居多。此后他便到巴黎学绘画,同时漫游了欧洲,一九一二年回到纽约,在那里久住。

    这时他用阿拉伯文写了许多的书,有些已译成欧洲各国的文字。以后又用英文写了几本,如《疯人》(The madman,1918),《先驱者》(The Forerunner,1920),《先知》(The Prophet,1923),《人子的耶稣》(Jesus the Son of Man,1928)等,都在纽约克那夫书店出版——。《先知》是他的最受欢迎的作品。

    关于作者的生平,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了。我又知道法国的雕刻名家罗丹称他为二十世纪的布莱克;又知道他的作品曾译成十八种文字,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

    这本书,《先知》,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美国朋友处读到的,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予我以极深的印象!一九二八年春天,我曾请我的习作班同学,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样,那译稿竟不曾收集起来。一九三○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它重看了一遍,觉得这本书实在有翻译的价值,于是我逐段翻译了。从那年四月十八日起,逐日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发表。不幸那副刊不久就停止了,我的译述也没有继续下去。

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气地把它译完。我感到许多困难,哲理的散文本来难译,哲理的散文诗就更难译了。我自信我还尽力,不过书中还有许多词句,译定之后,我仍有无限的犹疑。这是我初次翻译的工作,我愿得到读者的纠正和指导。

 

                                                八,二十三,一九三一。冰 心

 

船的到来

 

    当代的曙光,被选而被爱戴的亚墨斯达法(Almustafa),在阿法利斯(Orphalese)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到来,好载他归回他生长的岛上去。

    在第十二年绮露(Jelool)收获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顶,向海凝望;他看见了他的船在烟雾中驶来。

    他的心门砉然地开了,他的喜乐在海面飞翔。他合上眼,在灵魂的严静中祷告。

    但当他上山的时候,忽然一阵悲哀袭来。他心里想:

    我怎能这般宁静地走去而没有些悲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创伤地离此城郭。

    在这城围里,我度过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谁能撇下这痛苦与孤寂没有一些悼惜?

    在这街市上我曾撒下过多的零碎的精神,在这山中也有过多的赤裸着行走的我所爱怜的孩子,离开他们,我不能不觉得负担与痛心。

    这不是今日我脱弃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自己的一块皮肤。

    也不是我遗弃了一种思想,乃是遗弃了一个用饥和渴作成的甜蜜的心。

   

然而我不能再迟留了。

    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

    因为,若是停留下来,我的归思,在夜间虽仍灼热奋发,渐渐地却要冰冷变石了。

    我若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带了去,何等的快乐呵,但是我又怎能呢?

    声音不能把付给他翅翼的舌头和嘴唇带走。他自己必须寻求以太

    鹰鸟也必须撇下窝巢,独自地飞过太阳。

   

现在他走到山脚,又转面向海,他看见他的船徐徐地驶入湾口,那些在船头的舟子,正是他的故乡人。

   

于是他的精魂向着他们呼唤,说:

弄潮者,我的老母的孩儿,

有多少次你们在我的梦中浮泛。现在你们在我的更深的梦中,也就是我苏醒的时候驶来了。

    我已准备好要去了,我的热望和帆篷一同扯满,等着风来。

    我只要在这静止的空气中再呼吸一口气,我只要再向后抛掷热爱的一瞥,

    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还有你,这无边的大海,无眠的慈母,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宁静与自由。

这溪流还有一次转折,一次林中的潺缓,

然后我要到你这里来,无量的涓滴归向这无量的海洋。

   

当他行走的时候,他看见从远处有许多男女离开田园,急速地赶到城边来。

    他听见他们叫着他的名字,在阡陌中彼此呼唤,报告他的船来临。

    他对自己说:

    别离的日子能成为聚会的日子么?

    我的薄暮实在可算是我的黎明么?

    那些放下了耕田的犁耙,停止了榨酒的轮子的人们,我将给他们什么呢?

    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累累结实的树,可以采撷了分给他们么?

    我的愿望能奔流如泉水,可以倾满他们的杯么?

    我是一个全能者的手可能弹奏的琴,或是一管全能者可以吹弄的笛么?

    我是一个寂静的寻求者。在寂静中,我发现了什么宝藏,可以放心地布施呢?

    倘若这是我收获的日子,那么,在何时何地我曾撒下了种子呢?

    倘若这确是我举起明灯的时候,那么,灯内的火焰,不是我点上的。

我将空虚黑暗地举起我的灯,

守夜的人将要添上油,也点上火。

    这些是他口中说出的,还有许多没有说出的存在心头。因为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更深的秘

密。

    他进城的时候,众人都来迎接,齐声地向他呼唤。

    城中的长老走上前来说:

      你还不要离开我们。

    在我们的朦胧里,你是正午的潮者,你青春的气度,给我们以梦想。

    你在我们中间不是一个异乡人,也不是一个客人,乃是我们的儿子和亲挚的爱者。

    不要使我们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脸面而酸痛。

   

一班道人和女冠对他说:

    不要让海波在这时把我们分开,使你在我们中间度过的岁月,仅仅成为一种回忆。

    你曾是一个在我们中间行走的神灵,你的影儿曾明光似地照亮我们的脸。

    我们深深地爱了你。不过我们的爱没有声响,而又被轻纱蒙着。

    但现在他要对你呼唤,要在你面前揭露。除非临到了别离的时候,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

的深浅。

    别的人也来向他恳求。他没有答话。他只低着头;靠近他的人看见他的泪落在袜上。

    他和众人慢慢地向殿前的广场走去。

   

有一个名叫爱尔美差的女子从圣殿里出来,她是一个预言者。

    他以无限的温蔼注视着她,因为她是在他第一天进这城里的时候,最初寻找相信他的人

中之一。

    她庆贺他,说:

    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你曾常向远处寻望你的航帆。

    现在你的船儿来了,你必须归去。

    你对于那回忆的故乡和你更大愿望的居所的渴念,是这样地深,我们的爱,不能把你系

住;我们的需求,也不能把你羁留。

    但在你别离以前,我们要请你对我们讲说真理。

    我们要把这真理传给我们的孩子,他们也传给他们的孩子,如此绵绵不绝。

    在你的孤独里,你曾警守我们的白日;在你的清醒里,你曾倾听我们睡梦中的哭泣与欢笑。

    现在请把我们的真我披露给我们,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生和死中间的一切。

    他回答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除了那现时在你们灵魂里鼓荡的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爱尔美差说:请给我们谈爱。

    他举头望着民众,他们一时静默了。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他,虽然他的路程艰险而陡峻。

    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屈服于他,虽然那藏在羽翮中间的剑刃许会伤毁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信从他,虽然他的声音也许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

    爱虽给你加冠,他也要将你钉在十字架上。他虽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他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

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来。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筛分你使你脱去皮壳。

    他磨碾你直至洁白。他揉搓你直至柔韧;

    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上帝圣筵上的圣饼。

    这些都是爱要给你们作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知识中你便成了生命心

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惧中,只寻求爱的和平与逸乐,

那不如掩盖你的裸露,而躲过爱的筛打,

而走入那没有季候的世界,在那里你将欢笑,却不是尽量的笑悦;你将哭泣,却没有流干了眼泪。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的心中,却要说,我在上帝的心里。

    不要想你能导引爱的路程,因为若是他觉得你配,他就导引你。

    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但若是你爱,而且需求愿望,就让以下的做你的愿望罢:

    溶化了你自己,象溪流般对清夜吟唱着歌曲。

    要知道过度温存的痛苦。

    让你对爱的了解毁伤了你自己;而且甘愿地喜乐地流血。

清晨醒起,以喜握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

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

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

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的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婚  姻

    爱尔美差又说,夫子,婚姻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们一块儿出世,也要永远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的岁月的时候,他们也要合一。

    噫,连在静默地忆想上帝之时,你们也要合一。

    不过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

    让天风在你们中间舞荡。

    彼此相爱,但不要做成爱的系链:

    只让他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中间,做一个流动的海。

    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

快乐地在一处舞唱,却仍让彼此静独,

连琴上的那些弦子也是单独的,虽然他们在同一的音调中颤动。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

 

孩  子

 

    于是一个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请给我们谈孩子。

    他说: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象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罢;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施  与

 

    于是一个富人说,请给我们谈施与。

    他回答说:

    你把你的产业给人,那只算给了一点。

    当你以身布施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施与。

    因为你的财产,岂不是你保留着的恐怕明日或许需要它们的东西么?

    但是明日,那只过虑的犬,随着香客上圣城去,却把骨头埋在无痕迹的沙土里,明日能

把什么给他呢?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还忧惧什么呢?

    当你在井泉充溢的时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难解么?

 

    有人有许多财产,却只把一小部分给人——他们为求名而施与,那潜藏的欲念,使他们

的礼物不完美。

    有人只有一点财产,却全部都给人。

    这些人相信生命和生命的丰富,他们的宝柜总不空虚。

    有人喜乐地施与,那喜乐就是他们的酬报。

    有人无痛地施与,那无痛就是他们的洗礼。

    也有人施与了,而不觉出施与的无痛,也不寻求快乐,也不有心为善;

    他们的施与,如同那边山谷里的桂花,香气在空际浮动。

    从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说话;在他们的眼后,上帝在俯对大地微笑。

 

    为有请求而施与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请求,只因着默喻而施与的,是更好了。

    对于乐善好施的人,去寻求需要他帮助的人的快乐,比施与的快乐还大。

    有什么东西你必须保留的呢?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来;

趁现在施与罢,这施与的时机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的后人的。

    你常说:我要施与,却只要舍给那些配受施与者。

    你果园里的树木,和牧场上的羊群,却不这样说。

    他们为要生存而施与,因为保留就是毁灭。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们,都配接受你施与的一切。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泉里舀满他的杯。

    还有什么德行比接受的勇气、信心和善意还大呢?

    有谁能使人把他们的心怀敞露,把他们的狷傲揭开,使你能看出他们赤裸的价值和无惭的骄傲?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与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你接受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不要掮起报恩的重担,恐怕你要把轭加在你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不如和施者在礼物上一齐展翅飞腾;

因为过于思量你们的欠负,就是怀疑了那以慈悲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人的仁心。

 

饮  食

 

    一个开饭店的老人说,请给我们谈饮食。

    他说:

    我恨不得你们能依靠大地的香气而生存,如同植物受着阳光、空气的供养。

    既然你们必须杀生为食,而且从新生的动物口中夺他的母乳来止渴,那就让他成为一个

敬神的礼节罢。

    让你的肴馔摆在祭坛上,那是丛林中和原野上的纯洁清白的物品,为更纯洁清白的人们

而牺牲的。

    当你杀生的时候,心里对他说:

    在宰杀你的权力之下,我同样地也被宰杀,我也要同样地被吞食。

    那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伟大者的手里。

    你和我的血都不过是浇灌天树的一种液汁。

   

当你咬嚼着苹果的时候,心里对它说:

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长,

你来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

你的芬香要成为我的气息,

我们要终年地喜乐。

 

    在秋天,你在果园里摘葡萄榨酒的时候,心里说:

    我也是一座葡萄园,我的果实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当你斟酒的时候,你的心要对每一杯酒歌唱;

让那歌曲成为一首纪念秋天和葡萄园以及榨酒之歌。

 

工  作

 

    于是一个农夫说,请给我们谈工作。

    他回答说:

    你工作为的是要与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进。

    因为情逸使你成为一个时代的生客,一个生命大队中的落伍者,这大队是庄严的,高傲而服从的,向着无穷前进的。

 

    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

    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呢?

 

    你们常听人说,工作是祸殃,劳动是不幸。

    我却对你们说,你们工作的时候,你们完成了大地深远的梦之一部,他指示你那梦是从何时开头的。

    而在你劳动不息的时候,你确实爱了生命。

在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倘然在你的辛苦里,将有身之苦恼和养身之诅咒,写上你的眉间,则我将回答你,只有你眉间的汗,能洗去这些字句。

 

    你们也听见人说,生命是黑暗的。在你疲劳之中,你附和了那疲劳的人所说的话。

我说生命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是有了激励;

一切的激励都是盲目的,除非是有了知识;

一切的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是有了工作;

一切的工作都是空虚的,除非是有了爱。

    当你仁爱地工作的时候,你便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连系为一。

   

怎样才是仁爱地工作呢?

    从你的心中抽丝织成布帛,仿佛你的爱者要来穿此衣裳。

    热情地盖造房屋,仿佛你的爱者要住在其中。

    温存地播种,欢乐地收刈,仿佛你的爱者要来吃这产物。

    这就是用你自己灵魂的气息,来充满你所制造的一切。

    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都在你上头看视着。

   

我常听见你们仿佛在梦中说:那在蜡石上表现出他自己灵魂的形象的人,是比耕地的人高贵多了。

    那捉住虹霓,传神地画在布帛上的人,是比织履的人强多了。

    我却要说,不在梦中,而在正午清醒的时候,风对大橡树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对纤小的草叶所说的更甜柔。

只有那用他的爱心,把风声变成甜柔的歌曲的人,是伟大的。

 

    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倘若你不是欢乐地却厌恶地工作,那还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门边,去乞求那些欢乐地工作的人的周济。

    倘若你无精打采地烤着面包,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只能救半个人的饥饿。

    你若是怨重地压榨着葡萄酒,你的怨望,在酒里滴下了毒液。

倘若你能象天使一般地唱,却不爱唱,那你就把人们能听到白天和黑夜的声音的耳朵都塞住了。

 

欢乐与悲哀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讲欢乐与悲哀。

    他回答说:

    你的欢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

    不然又怎样呢?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么?

    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你们有些人说:欢乐大于悲哀。也有人说: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却要对你们说,它们是不能分开的。

    它们一同来到,当这一个和你同席的时候,要记得那一个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是天平般悬在悲哀与欢乐之间。

    只有在盘空的时候,你才能静止,持平。

当守库者把你提起来称他的金银的时候,你的哀乐就必需升降了。

 

居  室

 

    于是一个泥水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居室。

    他回答说:

    当你在城里盖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盖一座凉亭。

    因为你黄昏时有家可归,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也有个归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较大的躯壳。

    他在阳光中发育,在夜的寂静中睡眠;而且不能无梦。你的房屋不做梦么?不梦见离开

城市,登山入林么?

 

    我愿能把你们的房子聚握在手里,撒种似地把他们洒落在丛林中与绿野上。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衣

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但这个还一时做不到。

在你们祖宗的忧惧里,他们把你们聚集得太近了。这忧惧还要稍微延长。你们的城墙,也仍要把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田地分开的。

 

    告诉我罢,阿法利斯的民众呵,你们的房子里有什么?你们锁门是为守护什么呢?

    你们有和平,不就是那表现好魄力的宁静和鼓励么?

    你们有回忆,不就是那连跨你心峰的灿烂的弓桥么?

    你们有美,不就是那把你的心从木石建筑上引到圣山的么?

    告诉我,你们的房屋里有这些东西么?

    或者你只有舒适和舒适的欲念,那诡秘的东西,以客人的身分混了进来渐作家人,终作

主翁的么?

 

    噫,他变成一个驯兽的人,用钩镰和鞭笞,使你较伟大的愿望变成傀儡。

    他的手虽柔软如丝,他的心却是铁打的。

    他催眠你,只须站在你的床侧,讥笑你肉体的尊严。

    他戏弄你健全的感官,把它们塞放在蓟绒里,如同脆薄的杯盘。

    真的,舒适之欲,杀害了你灵性的热情,又哂笑地在你的殡仪队中徐步。

    但是你们这些太空的儿女,你们在静中不息,你们不应当被网罗,被驯养。

    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却应当做个桅。它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却

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

    你不应当为穿门走户而敛翅,也不应当为恐触到屋顶而低头,也不应当为怕墙壁崩裂而

停止呼吸。

    你不应当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筑造的坟墓里。

    无论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壮丽与辉煌,也不应当使他隐住你的秘密,遮住你的愿望。

因为你里面的无穷性,是住在天宫里,那天宫是以晓烟为门户,以夜的静寂与歌曲为窗牖的。

 

衣  服

    于是一个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衣服。

    他回答说:

    你们的衣服掩盖了许多的美,却遮不住丑恶。

    你们虽可在衣服里找到隐秘的自由,却也找到了橛饰与羁勒了。

    我恨不得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因为生命的气息是在阳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风里。

 

你们中有人说:那纺织衣服给我们穿的是北风。

我也说:对的,是北风,

    但他的机杼是可羞的,那使筋肌软弱的是他的线缕。

    当他的工作完毕时,他在林中喧笑。

    不要忘却,羞怯只是遮挡不洁的眼目的盾牌。

    在不洁完全没有了的时候,羞怯不是仅仅是心上的桎梏与束缚么?

也别忘了大地是欢喜和你的赤脚接触,风是希望和你的头发游戏的。

 

买  卖

 

    于是一个商人说,请给我们谈买卖。

    他回答说: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如果你们只晓得怎样独取,你们就不应当领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礼物时,你们将感到丰裕而满足。

    然而若不是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

当在市场上,你们这些海上、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工人,遇见了织工、陶工和采集香料的——

就当祈求大地的主神,临到你们中间。来圣化天秤,以及那较量价值的核算。

    不要容许游手好闲的人来参加你们的买卖,他们会以言语来换取你们的劳力。

    你们要对这种人说:

同我们到田间,或者跟我们的兄弟到海上去撒网;

因为海与陆地,对你们也和对我们一样地慈惠。

 

    倘若那吹箫的和歌舞的人来了,你们也应当买他们的礼物。

    因为他们也是果实和乳香的采集者,他们带来的物事,虽系梦幻,却是你们灵魂上的衣

食。

 

    在你们离开市场以前,要看着没有人空手回去。

因为大地的主神,不到你们每人的需要全都满足了以后,他不能在风中宁静地睡眠。

 

罪 与 罚

 

    于是本城的法官中,有一个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罪与罚。

    他回答说:

当你的灵性随风飘荡的时候,

你孤零而失慎地对别人也就是对自己犯了过错。

为着所犯的过错,你必须去叩那受福者之门,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

你们的神性象海洋;

他永远纯洁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帮助有翼者上升。

他们的神性也像太阳;

    他不知道田鼠的径路,也不寻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不是独居在你们里面。

    在你们里面,有些仍是人性,有些还不成人性。

    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烟雾里蹒跚,自求觉醒。

    我现在所要说的,就是你们的人性。

    因为那知道罪与罪的刑罚的,是他,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烟雾中的侏儒。

 

    我常听见你们论议到一个犯了过失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的同人,只象是个外人,是个

你们的世界中的闯入者。

    我却要说,连那圣洁和正直的,也不能高于你们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的懦弱的,也不能低于你们心中的极恶。

    如同一片树叶,除非得到全树的默许,不能独自变黄。

    所以那作恶者,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也不会作恶。

    如同一个队伍,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

    你们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当你们中间有人跌倒的时候,他是为了他后面的人而跌倒,是一块绊脚石的警告。

    是的,他也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因为他们的步履虽然又快又稳,却没有把那绊脚石挪

开。

 

    还有这个,虽然这些话会重压你的心:

    被杀者对于自己的被杀不能不负咎,被劫者对于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责。

    正直的人,对于恶人的行为,也不能算无辜。

    清白的人,对于罪人的过犯,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牺牲品,刑徒更往往为那些无罪无过的人肩负罪担。

    你们不能把至公与不公,至善与不善分开;因为他们一齐站在太阳面前,如同织在一起

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了的时候,织工就要视察整块的布,也要察看那机杼。

 

你们中如有人要审判一个不忠诚的妻子,

让他也拿天平来称一称她丈夫的心,拿尺来量一量他的灵魂。

    让鞭挞扰人者的人,先察一察那被扰者的灵性。

    你们如有人要以正义之名,砍伐一棵恶树,让他先察看树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与坏的,能结实与不能结实的树根,

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纠结在一处。

你们这些愿持公正的法官,

你们将怎样裁判那忠诚其外而盗窃其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刑罚一个肉体受戮,而在他自己是心灵遭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控告那行为上刁猾、暴戾,

而事实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们又将怎样责罚那悔心已经大于过失的人?

    忏悔不就是你们所喜欢奉行的法定的公道么?

    然而你们却不能将忏悔放在无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将它从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它要在夜中呼唤,使人们醒起,反躬自省。

    你们这些愿意了解公道的人,若不在大光明中视察一切的行为,你们怎能了解呢?

    只在那时,你们才知道那直立与跌倒的,只是一个站在侏儒性的黑夜与神性的白日的黄

昏中的人,

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也不高于那最低的基石。

 

法  律

 

    于是一个律师说,但是,我们的法律怎么样呢,夫子?

    他回答说:你们喜欢立法,

    却也更喜欢犯法。

    如同那在海滨游戏的孩子,勤恳地建造了沙塔,然后又嘻笑地将它毁坏。

但是当你们建造沙塔的时候,海洋又送许多的沙土上来,

到你们毁坏那沙塔的时候,海洋又与你们一同哄笑。

    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哄笑。

    可是对于那班不以生命为海洋,不以人造的法律为沙塔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以生命为岩石,以法律为可以随意刻雕的凿子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憎恶跳舞者的跛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喜爱羁轭,却以林中的麋鹿为流离颠沛的小牛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自己不能蜕脱,却把一切蛇豸称为赤裸无耻的老蛇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早赴婚筵,饱倦归来,却说一切筵席都是违法,那些设筵的人都是犯法者

人又当如何?

    对于这些人,除了说他们是站在日中以背向阳之外,我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看见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就是他们的法律。

    太阳对于他们,不只是一个射影者么?

    承认法律,不就是佝偻着在地上寻迹阴影么?

    你们只向着阳光行走的人,地上哪种的映影能捉住你们呢?

    你们这乘风遨游的人,哪种的风信旗能指示你们的路程呢?

    如果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前敲碎你们的镣铐,那种人造的法律能束缚你们么?

    如果你们跳舞却不撞击任何人的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如果你们撕脱你们的衣囊,却不丢弃在任何人的道上,有谁能把你带去受审呢?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你们纵能闷住鼓音,松了琴弦,但有谁能禁止云雀不高唱?

 

自  由

 

    于是一个辩士说,请给我们谈自由。

    他回答说:

    在城门边,在炉火光前,我曾看见你们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于像那些囚奴,在诛戮他们的暴君之前卑屈,颂赞。

    噫,在庙宇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我曾看见你们中之最自由者,把自由像枷铐似地戴上。

    我心里忧伤,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竿、为成就的

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当你们的白日不是没有牵挂,你们的黑夜也不是没有愿望与忧愁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不如说是当那些事物包围住你的生命,而你却能赤裸地无牵挂地超腾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们了解的晓光中,折断了缝结你们昼气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你们的白日和黑夜呢?

实话说,你们所谓的自由,就是最坚牢的锁链,虽然那链环闪烁在日光中炫耀了你们的眼目。

 

    自由岂不是你们自身的碎片?你们愿意将它抛弃换得自由么?

    假如那是你们所要废除的一条不公平的法律,那法律却是你们用自己的手写在自己的额上的。

    你们虽烧毁你们的律书,倾全海的水来冲洗你们法官的额,也不能把它抹掉。

    假如那是个你们所要废黜的暴君,先看他的建立在你心中的宝座是否毁坏。

    因为一个暴君怎能辖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除非他们自己的自由是专制的,他们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抛掷的牵挂,那牵挂是你自取的,不是别人勉强给你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消灭的恐怖,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的心中,而不在你所恐怖的人的手里。

 

    真的,一切在你里面运行的事物,愿望与恐怖,憎恶与爱怜,追求与退避,都是永恒地互抱着。

    这些事物在你里面运行,如同光明与黑影成对地胶粘着。

    当黑影消灭的时候,遗留的光明又变成另一种光明的黑影。

这样,当你们的自由脱去他的镣铐的时候,他本身又变成更大的自由的镣铐了。

 

理性与热情

 

    于是那女冠又说:请给我们讲理性与热情。

    他回答说:

    他们的心灵常常是战场。在战场上,你们的理性与判断和你们的热情与嗜欲开战。

    我恨不能在你们的心灵中做一个调停者,使我可以让你们心中的分子从竞争与衅隙变成合一与和鸣。

但除了你们自己也做个调停者,做个你们心中的各分子的爱者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

    假如你们的帆或舵破坏了,你们只能泛荡、飘流,或在海中停住。

    因为理性独自治理,是一个禁锢的权力;热情,不小心的时候是一个自焚的火焰。

    因此,让你们的心灵把理性升到热情的最高点,让它歌唱;

    也让心灵用理性来引导你们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如同大鸾在它自己的灰烬上高翔。

    我愿你们把判断和嗜欲当作你们家中的两位佳客。

    你们自然不能敬礼一客过于另一客;因为过分关心于任一客,必要失去两客的友爱与忠诚。

 

    在万山中,当你坐在白杨的凉荫下,享受那远田与原野的宁静与和平——你应当让你的心在沉静中说:上帝安息在理性中。

    当飓暴卷来的时候,狂风振撼林木,雷电宣告穹苍的威严——你应当让你的心在敬畏中说:上帝运行在热情里。

只因你们是上帝大气中之一息,是上帝丛林中之一叶,你们也要同他一起安息在理性中,运行在热情里。

 

苦  痛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苦痛。

    他说: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识的皮壳的破碎。

    连果核也必须破碎,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阳光中,所以你们也必须知道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的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你要

承受你心天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许多的苦痛是你自择的。

    那是你身中的医士,医治你病躯的苦药。

    所以你要信托这医生,静默安宁地吃他的药:

    因为他的手腕虽重而辣,却是有冥冥的温柔之手指导着。

    他带来的药杯,虽会焚灼你的嘴唇,那陶土却是陶工用他自己神圣的眼泪来润湿调搏而

成的。

 

自  知

 

    于是一个男人说,请给我们讲自知。

    他回答说:

在宁静中,你的心知道了白日和黑夜的奥秘

但你的耳朵渴求听到你心的知识的声音。

    你愿在意念中所了解的,能从语言中知道。

你愿能用手指去抚触你的赤裸的梦魂。

 

    你要这样做是好的。

你的心灵隐秘的涌泉,必须升溢,吟唱着奔向大海;

你的无穷深处的宝藏,必须在你目前呈现。

但不要用秤来衡量你的未知的珍宝,

也不要用杖竿和响带去探测你的知识的浅深。

    因为自我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只要说我遇见了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为灵魂在一切的道路上行走。

    灵魂不只在一条道路上行走,也不是芦草似地生长。

灵魂如同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

 

教  授

 

    于是一位教师说,请给我们讲教授。

    他说:

    除了那已经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识的晓光里的东西之外,没有人能向你启示什么。

    那在殿宇的荫影里,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师,他不是在传授他的智慧,而是在传授他的

忠信与仁慈。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导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天文家能给你讲述他对于太空的了解,他却不能把他的了解给你。

    音乐家能给你唱出那充满太空的韵调,他却不能给你那聆受韵调的耳朵和应和韵调的声音。

    精通数学的人能说出度量衡的方位,他却不能引导你到那方位上去。

    因为一个人不能把他理想的翅翼借给别人。

正如上帝对于你们每个人的了解都是不相同的,所以你们对于上帝和大地的见解也应当是不相同的。

 

友  谊

 

    于是一个青年说,请给我们谈友谊。

    他回答说: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寻求平安。

 

    当你的朋友向你倾吐胸臆的时候,你不要怕说出心中的,也不要瞒住你心中的

当他静默的时候,你的心仍要倾听他的心;

因为在友谊里,不用言语,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愿望,一切的希冀,都在无声的欢乐中发生而共享了。

当你与朋友别离的时候,不要忧伤;

因为你感到他的最可爱之点,当他不在时愈见清晰,正如登山者从平原上望山峰,也加倍地分明。

    愿除了寻求心灵的加深之外,友谊没有别的目的。

因为那只寻求着要泄露自身的神秘的爱,不算是爱,只算是一个撒下的网,只网住一些无益的东西。

 

    让你的最美好的事物,都给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须知道你潮水的退落,也让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涨。

    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还能算是你的朋友么?

    你要在生长的时间中去找他。

    因为他的时间是满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满你的空腹。

    在友谊的温柔中,要有欢笑和共同的欢乐。

因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晓而焕发精神。

 

谈  话

 

    于是一个学者说,请你讲讲谈话。

    他回答说:

    在你不安于你的思想的时候,你就说话。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时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声音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

    在你许多的谈话里,思想半受残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翅,却不会飞翔。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因为怕静,就去找多话的人。

    在独居的寂静里,会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他们赤裸的自己,他们就想逃避。

    也有些说话的人,并没有知识和考虑,却要启示一种他们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里隐存着真理,他们却不用言语来诉说。

在这些人的胸怀中,心灵居住在有韵调的寂静里。

 

    当你在道旁或市场遇见你朋友的时候,让你的心灵,运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

    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永远被记念。

 

时  光

 

    于是一个天文家说,夫子,时光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做一条溪水,您要坐在岸旁,看它流逝。

 

    但那在你里面无时间性的我,却觉悟到生命的无穷。

    也知道昨日只是今日的回忆,而明日只是今日的梦想。

    那在你里面歌唱着、默想着的,仍住在那第一刻在太空散布群星的圈子里。

    你们中间谁不感到他的爱的能力是无穷的呢?

    又有谁不感到那爱虽是无穷,却是在他本身的中心绕行,不是从这爱的思念移到那爱的思念,也不是从这爱的行为移到那爱的行为么?

而且时光岂不是也象爱,是不可分析,没有罅隙的么?

 

    但若是在你的意想里,你定要把时光分成季候,那就让每一季候围绕住其他的季候。

也让今日用回忆拥抱着过去,用希望拥抱着将来。

 

善  恶

 

    于是一位城中的长老说,请给我们谈善恶。

    他回答说:

    我能谈你们的善性,却不能谈你们的恶性。

    因为,什么是,不只是被他自身的饥渴所困苦么?

的确,在饥饿的时候,他肯向黑洞中览食,渴的时候,他也肯喝死水。

 

    当你与自己合一的时候便是

    当你不与自己合一的时候,却也不是

    因为一个隔断的院宇,不是贼窝,只不过是个隔断的院宇。

    一只船失了舵,许会在礁岛间无目的地飘荡而却不至于沉到海底。

    当你努力要牺牲自己的时候便是

    当你想法自利的时候,却也不是

    因为当你设法自利的时候,你不过是土里的树根,在大地的胸怀中啜吸。

    果实自然不能对树根说:你要像我,丰满成熟,永远贡献出你最丰满的一部分。

    因为,在果实,贡献是必需的,正如吸收是树根所必需的一样。

    当你在言谈中完全清醒的时候,你是的。

    当你在睡梦中,舌头无意识地摆动的时候,却也不是

连那失错的言语,有时也能激动柔弱的舌头。

 

    当你勇敢地走向目标的时候,你是的。

    你颠顿而行,却也不是

    连那些跛者,也不倒行。

但你们这些勇健而迅速的人,要警醒,不要在跛者面前颠顿,还自以为仁慈。

 

    在无数的事上,你是的;在你不善的时候,你也不是的。

    你只是流连,荒亡。

    可怜那糜鹿不能教给龟鳖快跑。

    在你冀求你的大我的时候,便隐存着你的善性:

    这种冀求是你们每人心中都有的。

    但是对于有的人,这种冀求是奔越归海的急湍,挟带着山野的神秘与林木的讴歌。

    在其他的人,是在转弯曲折中迷途的缓流的溪水,在归海的路上滞留。

    但是不要让那些冀求深的人,对冀求浅的人说:你为什么这般迟钝?

    因为那真善的人,不问赤裸的人:你的衣服在那里?也不问那无家的人:你的房子

怎样了?

 

祈  祷

 

    于是一个女冠说,请给我们谈祈祷。

    他回答说: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和丰富的日子里祈祷。

 

    因为祈祷不就是你们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的开展么?

    假若向太空倾吐出你们心中的黑夜是个安慰,那么倾吐出你们心中的晓光也是个欢乐。

    假若在你的灵魂命令你祈祷的时候,你只会哭泣,她也要从你的哭泣中反复地鼓励你,

直到你笑悦为止。

    在你祈祷的时候,你超凡高举,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时辰祈祷的人,那些除

了祈祷时辰之外你不会遇到的人。

    那么,让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只算个欢乐和甜柔的聚会罢。

    因为假如你进入殿宇,除了请求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你将不能接受。

    假如你进入殿宇,只为要卑屈自己,你也并不被提高。

    甚至于你进入殿宇,只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纳。

只要你进到了那冥冥的殿宇,这就够了。

 

    我不能教给你们怎样用言语祈祷。

    除了它通过你的嘴唇所说的它自己的言语之外,上帝不会垂听你的言语。

    而且我也不能传授给你那大海、丛林和群山的祈祷。

    但是你们生长在群山、丛林和大海之中的人,能在你们心中默会它们的祈祷。

    假如你在夜的肃默中倾听,你会听见它们在严静中说:

    我们自己的高我的上帝,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您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您的神力将您赐给我们的黑夜转为白日。

    我们不能向您祈求什么,因为在我们动念之前,您已知道了我们的需要。

我给您的是我们的需要。在您把自己多赐予我们的时候,您把一切都赐予我们了。

 

逸  乐

 

    于是有个每年进城一次的隐士,走上前来说:给我们谈逸乐。

    他回答说:逸乐是一阕自由的歌,

    却不是自由。是你的愿望开出的花朵,

    却不是结下的果实。是从深处到高处的招呼,

    却不是深,也不是高。是关闭在笼中的翅翼,

    却不是被围绕住的太空。

    噫,实话说,逸乐只是一阕自由的歌。

    我愿意你们全心全意地歌唱,我却不愿你们在歌唱中迷恋。

    你们中间有些年轻的人,寻求逸乐,似乎这便是世上的一切。他们已被裁判、被谴责了。

    我不要裁判、谴责他们,我要他们去寻求。

因为他们必会找到逸乐,但不止找到她一个人;

她有七个姊妹,最小的比逸乐还娇媚。

    你们没听见过有人因为要挖掘树根却发现了宝藏么?

    你们中间有些老人,想起逸乐时总带些懊悔,如同想起醉中所犯的过失。

    然而,懊悔只是心灵的蒙蔽,而不是心灵的惩罚。

    你们想起逸乐时应当带着感谢,如同秋收对于夏季的感谢。但是假如懊悔能予他们以安

慰,就让他们得到安慰罢。

 

你们中间有的不是寻求的青年人,也不是追忆的老年人;

在他们的畏惧寻求与追忆之中,他们远离一切的逸乐,他们深恐疏远了或触犯了心灵。

    然而,他们的放弃就是逸乐了。

    这样,他们虽用震颤的手挖掘树根,他们也找到宝藏了。

    告诉我,谁能触犯心灵呢?

    夜莺能触犯静默么,萤火能触犯星辰么?

    你们的火焰和烟气能使风感到负载么?

你们认为心灵是一池止水,你能用竿子去搅拨它么?

 

    常常在你拒绝逸乐的时候,你只是把欲望收藏在你心身的隐处。

    谁知道在今日似乎避免了的事情,到明日不会再浮现呢?

    连你的身体都知道他的遗传和正当的需要而不肯被欺骗。你的身体是你灵魂的琴,

    无论他发出甜柔的音乐或嘈杂的声响,那都是你的。

    现在你们在心中自问:我们如何辨别逸乐中的善与不善呢?

    到你的田野和花园里去,你就知道在花中采蜜是蜜蜂的娱乐;但是,将蜜汁送给蜜蜂也

是花的娱乐。

    因为对于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对于花,蜜蜂是它恋爱的使者,对于蜂和花,两下

里,娱乐的授受是一种需要与欢乐。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在娱乐中你们应当像花朵与蜜蜂。

 

 

    于是一个诗人说,请给我们谈美。

    他回答说:

    你们到处追求美,除了她自己做了你的道路,引导着你之外,你如何能找到她呢?

    除了她做了你的言语的编造者之外,你如何能谈论她呢?

冤抑的、受伤的人说:美是仁爱的,和柔的,

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光荣中半含着羞涩,在我们中间行走。

    热情的人说:不,美是一种全能的可畏的东西。

    暴风似地,撼摇了上天下地。

    疲乏的,忧苦的人说:美是温柔的微语,在我们心灵中说话。

    她的声音传达到我们的寂静中,如同微晕的光,在阴影的恐惧中颤动。

烦躁的人却说:我们听见她在万山中叫号,

与她的呼声俱来的,有兽蹄之声,振翼之音,与狮子之吼。

    在夜里守城的人说:美要与晓暾从东方一同升起。

    在日中的时候,工人和旅客说:我们曾看见她凭倚在落日的窗户上俯视大地。

    在冬日,阻雪的人说:她要和春天一同来临,跳跃于山峰之上。

    在夏日的炎热里,刈者说:我们曾看见她和秋叶一同跳舞,我们也看见她的发中有一

堆白雪。

    这些都是他们关于美的谈说。

    实际上,你却不是谈她,只是谈着你那未曾满足的需要。

    美不是一种需要,只是一种欢乐。

    她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她不是那你能看到的形象,能听到的歌声,却是你虽闭目时也能看见的形象,虽掩耳时

也能听见的歌声。

    她不是犁痕下树皮中的液汁,也不是在兽爪间垂死的禽鸟。

    却是一座永远开花的花园,一群永远飞翔的天使。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在生命揭露圣洁的面容的时候的美,就是生命。但你就是生命,你也是面纱。

    美是永生揽镜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宗  教

 

    于是一个老道人说,请给我们谈宗教。

    他说:

    这一天中我曾谈过别的么?

    宗教岂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以及那不是功德,也不是反省,只是在凿石或织布时灵魂中永远涌溢的一种叹异,一阵

惊讶么?

    谁能把他的信心和行为分开,把他的信仰和事业分开呢?

    谁能把时间展现在面前,说这时间是为上帝的,那时间是为我自己的;这时间是为我

灵魂的,那时间是为我肉体的呢?

    你的一切光阴都是那在太空中鼓动的翅翼,从自我飞到自我。

    那穿上道德只如同穿上他的最美的衣服的人,还不如赤裸着,

    太阳和风不会把他的皮肤裂成洞孔。

    把他的举止范定在伦理之内,是把善鸣之鸟囚在笼里。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竹木弦线上发出的。

    那以礼拜为窗户的人,开启而又关上,他还没有探访到他心灵之宫,那里的窗户是天天开启的。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带着犁耙和铁炉,木槌和琵琶,这些你为着需要或怡情而制造的物件。

    因为在梦幻中,你不能超升到比你的成就还高,也不至于坠落到比你的失败还低。

    你也要把一切的人都带着:

因为在钦慕上,你不能飞跃得比他们的希望还高,也不能卑屈得比他们的失望还低。

 

    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

    不如举目四望,你将看见他同你的孩子们游戏。

    也观望太空;你将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

你将看见他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手挥动着。

 

 

    于是爱尔美差开口了,说,现在我们愿意问

    他说:

    你愿知道死的奥秘。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寻求以外,你们怎能寻见呢?

    那夜中张目的枭鸟,他的眼睛在白昼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应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

因为生和死是同一的,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同一的。

 

在你的希望和愿欲的深处,隐藏着你对于来生的默识;

如同种子在雪下梦想,你们的心也在梦想着春天。信赖一切的梦境吧,因为在那里面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们的怕死,只是像一个牧人,当他站在国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抚时的战栗。

    在战栗之下,牧人岂不因为他身上已有了国王的手迹而喜悦么?

可是,他岂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战栗么?

 

    除了在风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还是什么呢?

    除了把呼吸从不停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扩大,无碍地寻求上帝之外,气绝又是什么呢?

    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地跳舞。

 

拔锚启航

 

    现在已是黄昏了。

    于是那女预言者爱尔美差说:愿这一日,这地方,和你讲说的心灵都蒙福佑。

    他回答说,说那话的是我么?我不也是一个听者么?

    他走下殿阶,一切的人都跟着他,他上了船,站在舱面。

    转面向着大众,他提高了声音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风命令我离开你们了。

    我虽不像风那样地迅急,我也必须去了。

    我们这些飘泊者,永远地寻求更寂寞的道路,我们不在安歇的时地起程,朝阳与落日也不在同一地方看见我们。

    大地在睡眠中时,我们仍在行路。

我们是那坚牢植物的种子,在我们的心成熟丰满的时候,就交给大风纷纷吹散。

 

    我在你们中间的日子是非常短促的,而我所说的话是更短了。

    但等到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中模糊,我的爱在你们的记忆中消灭的时候,我要重来。

    我要以更丰满的心,更受灵感的嘴唇说话。

    是的,我要随着潮水归来,虽然死要遮蔽我,更大的沉默要包围我,我却仍要寻求你们

的了解。

    而且我这寻求不是徒然的。

    假如我所说的都是真理,这真理要在更清澈的声音中,更明白的言语里显示出来。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我将与风同去,却不是坠入虚空;

假如这一天不是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的满足,那就让这个算是一个应许,直到践言的一天。

    人的需要会变换,但他的爱是不变的,他的爱必满足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所以你要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默中归来。

    那在晓光中消散,只留下露水的田间的烟雾,要上升凝聚在云中,化雨下降。

    我也不是不象这烟雾。

    在夜的寂静中,我曾在你们的衔市上行走,我的心魂曾进入你们的院宅。

    你们的心跳曾在我的心中,你们的呼吸曾在我的脸上,我都认识你们。

    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喜乐与哀痛。在你们的睡眠中,你们的梦就是我的梦。

    我在你们中间常像山间的湖水。

    我照见了你们的高峰与危崖,以及你们思想和愿望的徘徊的云影。

    你们的孩子的欢笑,和你们的青年的想望,都溪泉似地流到我的寂静之中。

当它流入我心之深处的时候,这溪泉仍是不停地歌唱。

 

但还有比欢笑还甜柔,比想望还伟大的东西流到。

那是你们身中的无穷性;

你们在这巨人里面,都不过是血脉与筋腱,

在他的吟诵中,你们的歌音只不过是无声的颤动。

    只因为在这巨人里,你们才伟大。

    我因为关心他,才关心你们,怜爱你们。

    因为若不是在这阔大的空间里,爱能达到多远呢?

    有什么幻像、什么期望、什么臆断能够无碍地高翔呢?

    在你们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缘满苹花的大橡树。

他的神力把你缠系在地上,他的香气把你超升入高空,在他的永存之中,你永不死。

 

    你们曾听说过,像一条锁链,你们是脆弱的链环中最脆弱的一环。

    但这不完全是真的。你们也是坚牢的链环中最坚牢的一环。

    用你最小的事功来衡量你,如同用柔弱的泡沫来核计大海的威权。

用你的失败来论断你,就是怨责四季之常变。

 

    是呵,你们是像大海。

    那重载的船舶,停在你的岸边待潮。你们虽像大海,也不能催促你的潮水。

    你们也像四季。

    虽然你们在冬天的时候,拒绝了春日。

    你们的春日,和你们一同静息,它在睡中微笑,并不怨嗔。

    不要想我说这话是要使你们彼此说:他夸奖得好,他只看见我们的好处。

    我不过用言语说出你们意念中所知道的事情。

    言语的知识不只是无言的知识的影子么?

    你们的意念和我的言语,都是从封缄的记忆里来的波浪,这记忆是保存我们昨日的,大地还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他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记录。

    哲人们曾来过,将他们的智慧给你们。我来却是领取你们的智慧:

    要知道我找到了比智慧更伟大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你却不关心它的发展,只哀悼你岁月的凋残。

那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寻求扩大,而躯壳却在恐惧坟墓。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山岭和平原只是摇篮和垫脚石,

无论何时你从祖宗坟墓上走过,你若留意,你就会看见你们自己和子女们在那里携手跳舞。

真的,你们常在不知不觉中作乐。

 

    别人曾来到这里,为了他们在你们信仰上的黄金般的应许,你们所付与的只是财富、权

力与光荣。

    我所给予的还不及应许,而你们待我却更慷慨。

    你们将生命的更深的渴求给予了我。

    真的,对那把一切目的变作枯唇,把一切生命变作泉水的人,没有比这个更大的礼物了。

这便是我的荣誉和报酬——

当我到泉边饮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流水也在渴着;

我饮水的时候,水也饮我。

 

    你们中有人责备我对于领受礼物上太狷傲、太羞怯了。

    在领受劳金上我是太骄傲了,在领受礼物上却不如此。

    虽然在你们请我赴席的时候,我却在山中采食浆果。

    在你们款留我的时候,我却在庙宇的廊下睡眠。

但岂不是你们对我的日夜的关怀,使我的饮食有味,使我的魂梦甜美么?

 

    为此我正要祝福你们:

    你们给予了许多,却不知道你们已经给与。

    真的,慈悲自己看镜的时候,变成石像。

善行自锡嘉名的时候,变成了咒诅的根源。

 

    你们中有人说我高蹈,与我自己的孤独对饮。

    你们也说过:他和山林谈论却不和人说话。

    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我确会攀登高山,孤行远地。

    但除了在更高更远之处,我怎能看见你们呢?

除了相远之外,人们怎能相近呢?

 

    还有人在无言中对我呼唤,他们说:异乡人,异乡人,至高的爱慕者,为什么你住

在那鹰鸟作巢的山峰上呢?

    为什么你要追求那不能达到的事物呢?

在你的窝巢中,你要网罗甚样的风雨,

要捕取天空中哪一种虚幻的飞鸟呢?

    加入我们罢。

    你下来用我们的面包充饥,用我们的醇酒解渴罢。

    在他们灵魂的静默中,他们说了这些话;但是他们若再静默些,他们就知道我所要网罗

的,只是你们的欢乐和哀痛的奥秘。

    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们在天空中飞行的大我。

    但是猎者也曾是猎品。

    因为从我弓上射出的箭儿,有许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心胸的。

并且那飞翔者也曾是爬行者;

因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开的时候,在地上的影儿是一个龟鳖。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怀疑者;

因为我常常用手指抚触自己的伤痕,使我对你们有更大的信仰和认识。

    凭着这信仰和认识,我说:

    你们不是幽闭在躯壳之内,也不是禁锢在房舍与田野之中。

    你们的真我是住在云间,与风同游。

    你们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里钻穴求安的一只动物,却是一件自由的物事,一个

包涵大地在以太中运行的魂灵。

 

    如果这是模棱的言语,就不必寻求把这些话弄明白。

    模糊和混沌是万物的起始,却不是终结。

    我愿意你们把我当作个起始。

    生命,和一切有生,都隐藏在烟雾里,不在水晶中。

谁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云雾呢?

 

    在忆念我的时候,我愿你们记着这个:

    你们心中最软弱、最迷乱的,就是那最坚决、最刚强的。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竖立坚强么?

    不是一个你觉得从未做过的梦,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么?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别的一切。

    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那蒙在你眼上的轻纱,也要被包扎这纱的手揭去;

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被那填塞这泥土的手指戳穿。

    你将要看见。

    你将要听见。

    你也不为曾经聋聩而悲悔。

因为在那时候,你要知道万物的潜隐的目的,你要祝福黑暗,如同祝福光明一样。

 

    他说完这些话,望着四周,他看见他船上的舵工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

着无际的天末。

    他说: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大风吹着,帆篷也烦燥了;连船舵也急要起程;

    我的船主却静候着我说完话。

    我的水手们,听见了那更大的海的啸歌,他们也耐心地听着我。

    现在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我预备好了。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伟大的母亲又把他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阿法利斯的民众呵。

    这一天完结了。

    他在我们心上闭合,如同一朵莲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闭。

    在这里所付与我们的,我们要保藏起来。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还必须重聚,齐向那给与者伸手。

    不要忘了我还要回到你们这里来。

    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愿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个躯壳。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我向你们,和我曾在你们中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不过是昨天,我们曾在梦中相见。

    在我的孤寂中,你们曾对我歌唱。为了你们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塔。

    但现在我们的睡眠已经飞走,我们的梦想已经过去,也不是破晓的时候了。

    中天的日影正照着我们,我们的半醒已变成了完满的白日,我们必须分手了。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在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

曲。

    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说着话,他向水手们挥手作势,他们立刻拔起锚儿,放开船儿,向东驶行。

    从人民口里发出的同心的悲号,在尘沙中飞扬,在海面上奔越,如同号角的声响。

    只有爱尔美差静默着,凝望着,直至那船渐渐消失在烟雾之中。

    大众都星散了,她仍独自站在海岸上,在她的心中忆念着他所说的: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先知》,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9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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