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名花苦幽独”一句,值得玩味。思想者、先行者总是孤独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漫山桃李从来不会理解他们。对他们来说,尘世是炼狱,他们的幸福在来世,因此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等着历史的确认和承认,并放出耀眼的光芒。苏轼感言,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之志。这坚韧里一定充满了痛苦的期待,也会时而流露出自信的微笑。鲁迅笔下的过客是孤独的,他闯进无物之阵,面对善意的解劝和恶意的嘲讽,他都举起了投枪,明知前方是坟墓,他依然义无反顾。诗中以花喻人,以名花的幽独衬托出漫山桃李的粗俗。作者光风霁月,胸怀洒落,壮心轩豁,不计行藏,岂肯与世俗同流合污?他的孤独是注定的。苏学士身边的侍妾朝云说他一肚子不合时宜,学士开怀一笑,欣然领受。苏学士确是一贯好唱反调的。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他对改革提出质疑;到了旧党复辟,司马光主政,他又反对尽废新法。弄得两面不讨好,旧党新党都不待见。官越做越小,直至被发到烟瘴之地的海南去吃荔枝,只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诗人有主观之诗人,有客观之诗人。李煜是前者,沉重的家国之痛在他心理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铸成了他哀感顽艳凄美动人的风格,他敏感的心灵被敲打得千疮百孔,他的惆怅似一江春化水向东。飘摇的身世、脆弱的心灵使他时刻垂泪对宫娥。他的诗,其实是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鸟飞向大自然时在狂风暴雨中对命运的不平而鸣。而苏轼则是客观之诗人,他经历越多,阅历越深,越是对自然人生有通透深刻的理解,越是下笔通神不可方物。苏轼一生浪漫浮沉,起伏跌宕,在几经大起大落之后,依然放乎中流任行止,看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看风起水涌山鸣谷应,看月白风清水波不兴。漂泊锻造了他坚强执著的性格、海纳百川的胸怀,他能接受最坏的境遇不为所困。他是善于将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达成妥协的人,他有文人的牢骚,却并不因此逃避自己的责任。他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不因为别人不理解而怨怒,也不因自己的高洁而对别人妄加否定。他深明“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至理,对人对事不苛求,得之庆幸,不得认命。
他其实是天上的一颗星,被阴雨埋没过,被浮云遮掩过,但他永远坚定地在那里普照着大地,尽管有时人们看不见。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他从不曾改变过自己的气节,却在时时调整着自己的用世心态和入世方式。在苏轼那里,大隐隐于市,尘世是他唯一的天堂。他在积极进取的同时,执著于现实也超越了现实,他用温情的目光对待世事世人,他因关切而获得了超然的地位,获得了俯视芸芸众生的角度和高度。
总以为最能体现苏轼性格的词是这一首《定风波》,连词前小序一同录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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