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劣的《次北固山下》

上周儿子点题唐代王湾的《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此诗是王湾712年中进士的次年游历江南时所作。另有一个版本《江南意》传世，有学者认为《次北固山下》为《江南意》改本（不过对是他改还是自改，意见不一）。《江南意》如下：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次北固山下》因为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而家喻户晓，历来也是赞誉不绝。据说，唐玄宗宰相张说把“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亲自书写悬挂于宰相政事堂上，很是欣赏。其后虽也不乏拥趸，但直至明代以后，此诗方获比较广泛的吹捧，今人甚至奉此诗为唐诗极品、唐诗第一，无以复加。王志清在《名作欣赏》2011年第1期撰文称此诗是盛唐诗歌极品，还有学者搞了一套所谓的唐诗评价标准，给此诗的评分就为第一。当然也有不少学者对此诗大不以为然。我细细品味之下，深觉得此诗名不副实，就两个版本而言，《江南意》比《次北固山下》略好，但都是有句无篇。

我们先解决此诗基本内容方面的两个问题。

问题一：“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是否是实景？有人认为在镇江看不到海，只能是想象之景。但有人考证，八世纪则就是唐朝时，入海口在北固山以东数十里，北固山三面环水，江面宽约十八里，宽阔的江面和浩瀚的海面连成一片，诗人凌晨向东远望，是可以看见旭日从海面上升起的。我认为考证比较可信，此句当为实景。

问题二：“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当作何解？一说，其意为诗人乘舟行于碧绿的江水之上，望见或想到自己还有漫漫旅途在青翠的北固山外。一说，“客路即为水路，与绿水前为同一处所”（《情景交会，妙含无痕——<次北固山下>》赏析，王海岳，教学与进修，1981.02）。我认为，题目既为次北固山下，即表明王湾在北固山下停宿了一晚，句中景色当为他在江边了望所见：身侧是一条道路一直延伸到青翠的北固山外，另一侧则是宽阔的江面，在不远处，一艘或是早行的客船，正缓缓而行，在船与诗人之间，碧绿的江水泛起层层轻波。这样理解，不但合乎情理，而且画面清丽。

现在我们再来讨论两个版本的区别：

《次北固山下》首联嵌“青山”“绿水”，景色清丽、明快，喜悦、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但“客路”二字又如一丝阴风袭来，融情乖张，让读者平生歧义，甚为不谐。今人郭杰：“就在这盎然的春意中，诗人不得不乘着行舟，身在旅途（即客路），漂泊于异乡……”（《睹新春之景，咏乡思之情——读王湾<次北固山下>》，名作欣赏2001.1） 。也有人指出，“农历年前立春时候，镇江一带一般天气依然寒冷，时常还会雨雪纷飞，此时春色未萌，用青山绿水来描绘岁末的江南并不恰当”。而《江南意》“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向往江南春色的急切之情跃然，伺即望，接“潮平”联浑然天成，干净利落，融情也合乎逻辑。而且，改本首联、颔联都有写舟，虽有人辩称一近一远，毕竟重复。至于王夫之所谓，“路由青山，舟行绿水，是舟车两发，背道交驰矣。北固，江间一卷石耳，安所得青山外有路邪？”却是偏执之语了。

《次北固山下》颔联要比《江南意》好。《江南意》颔联失于太过坐实，了无想象张力。“两岸失”虽似江面更显宽阔，但阔字含有动意，即或江面真阔到极处，两岸不见，失也不过只是终态，阔却是过程。“数帆悬”不但低俗刺耳，而且帆多无用，反添杂乱；“一帆悬”才是诗语，也耐品味。

颈联两诗一字不差，暂且略过。我们看尾联。对此王夫之有确论，《次北固山下》“颔腹二联取景和美，了无客路之感。乡书、归雁，其来无端；洛阳边三字，凑泊趁韵”。我极赞同王夫之的这个看法，“海日”一联情景交融，含有哲思，其后却陡转思乡，荒唐无状，莫名其妙。

再从全篇来看，明人陆时雍《唐诗镜》认为，《次北固山下》“了无佳处”，“潮平两岸阔”俚语殊甚，“海日生残夜”略有景色，“江春入旧年”此溷语。溷语的意思大约相当于混账话、昏话。对唐诗极为推崇的严羽对此诗不落一字；王夫之也认为此诗不过是他人笔意“割裂补缀而成”；清人顾小谢惋惜，“后人将此题（<江南意>）改作《次北固山下》，起结全换，是何见解？可叹可叹”。以上看法，我深以为是。《次北固山下》大体就是一堆唐人诗歌意像的拼接、“串烧”。至于张说称许”海日”句，不过是标榜自己政治气象，加之他文学见识一般，不值一提。

如果将两诗再做缝合，首、颈、尾三联用《江南意》句，颔联用《次北固山下》句，或许略好：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