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黑父母说起

昨天拉黑父母的文章刷屏了，蹭热点说几句。

 

我们这一代和父母恰好处在两种价值观的撕裂地带，所以这种裂痕似乎不可避免。就像那篇文章里说的，“父母在等孩子感恩，孩子却在等父母道歉”，两边都无法理解对方，无法沟通。

 

在我的少年时期，我爸爸再三地跟我说，我是他生命的延续。为了更好地延续他的生命，十二三岁他就跟我讲大道理，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他非常相信那一套大词，简直宇宙真理。那时我们家开办了一个厂子，生意不错，他希望我将来可以当一个女强人可以接管他的生意。有一天我很胆怯地告诉他，爸爸我作文写得好，以后说不定可以当作家哎！我爸很鄙视，“当作家你能写过鲁迅吗？”我说不能。“那就不值得写，花花草草哭哭笑笑有什么意思。”我被他说的很惭愧。为了得到他的表扬，我把花花草草放在脑后，把“宇宙真理”记在心里。偶尔跟别的孩子说起那套大话，自以为很厉害。

 

直到上大学我才认真地思考，我，到底是不是他生命的延续？我活着是目的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他吗？这种思考让我非常痛苦。我一边认为变成第二个他是很痛苦的，是我所不情愿的。另一边又觉得抛弃他过自己的人生是不对的。毕竟这么多年，他爱我，养育我，对我满含期待。等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延续他的生命”是何等荒谬何等残酷的事情，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很多选择已经做出，难以修改了。

 

如果说我爸爸负责调理我的头脑，那么我妈妈的工作要复杂得多，她要管我头发的长短，衣服的颜色，以及鞋子为什么脏了（鞋子怎么可能不脏呢？）。我妈妈会把到我家来玩的小朋友全部赶出去，因为她觉得好烦，当然她也不准我去别的孩子家玩，我的整个童年只有在外婆家才感觉到天地广阔，轻松自在。我小时候说过一句名言：妈妈叫我往东我就往东，妈妈叫我往西我就往西。这句话经常被我妈说起，譬如我们大囡囡不听话，她就说，你妈妈小时候什么都听我的，我叫往东就往东……

 

我现在想，这么听话可能是挨打换来的。我是全村公认最乖的孩子，但是也经常挨打。有时候简直无缘无故，就是她心情不好。后来我长大了，不挨打了，她就用坏脾气对付我。我初中时候有一次考试跌出前十名，她几乎一个星期没跟我说话，我真的差一点就离家出走了。

 

她对我的控制欲一直持续到现在，去年春天还不准我穿裙子，她觉得必须到夏天才能穿裙子。一则怕我冷，二则太“要漂亮了”。在她的语境里，“要漂亮”是一个贬义词。之前她一直管理我的银行卡，管到三十岁，因为她觉得我没有管钱的能力。我很屈辱，有几次大喊大叫：妈妈我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后来还是我阿姨好好跟她讲，真的不能这样，她是大人啊，成家了，自己都当妈妈了，你不能这样管她的。她才终于想通一点，把银行卡还给我。但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始终想知道我是怎么花钱的，买一件衣服多少钱，请朋友吃饭多少钱。

 

当然我不能说他们对我只有管控，没有爱和呵护，事实上他们把我照顾得很好，即便到今天，我还很惭愧地接受妈妈对我的照顾：帮我带孩子，给我做饭，每天都在操劳。如果我写文章的目的是指控我爹妈对我的控制和伤害，那也确实于心不忍。很多要求没有办法对他们提，他们不会理解，不会明白。他们只看到自己付出的一片苦心，难道那些苦心抵不过鸡零狗碎的小事情吗？相比他们对子女浩大的付出，那些伤害甚至无法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张鸣老师说得对，他们之所以这样对待子女，是因为他们身上刻着上个时代沉痛的悲剧。时代的巨轮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要多强悍的人才能不变形？我们这一代人大概都有类似的父母，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是在集体生活中度过的，如果是乡下，就一起在地里干活，如果是城市，就在工厂中干活。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界限，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生活，他们从小喜欢“帮助别人改正错误”，喜欢“跟别人打成一片”，他们觉得那是一种美德。至于什么“独立的个体”啊，“尊重孩子”啊，简直闻所未闻。他们熟悉的是“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好一点的爹妈只能做到不打孩子，但不会放弃言语上的攻击和伤害。

 

我以前觉得很痛苦，我曾对我妈说，你这样管我，从小管到大，从头管到脚，一点不开心就对我大发脾气，我竟然没被你管残，也真是很不容易了。但现在我不忍心这样说她了，她日渐衰老，碰到事情会害怕，会退缩，我不忍心指责她，更不要说“为过去道歉”之类的话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搁置，把分歧搁置起来，把过去的伤害也搁置起来，只过眼前的日子。

 

他们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是我还可以反省自己。我不要做那样的家长，我要跟他们不一样。目前看来我做得还不错，昨天大囡囡表扬我了，她说妈妈你真好，我上四年级了，你都没怎么管过我的作业，彤彤可惨了，她妈妈每天都要批作业，把她批吐了，她现在一看见作业就好想呕吐。妈妈你知道吗，每个孩子做错了题目都想藏起来，不给别人看见。我比较幸运，有地方藏，可以自己慢慢改正。她没地方藏！真是好可怜！

 

我很理解大囡囡这种“藏起来”的心思，那是在藏她的自尊心。妈妈每一次强行检查错误，都是逼迫孩子把自尊心放到桌子上接受检查，这是很痛苦的。我跟她讲，妈妈很害怕将来被你拉黑，所以妈妈有什么做得糟糕的地方你要马上说出来，妈妈会检查自己做的对不对。她说目前为止你没有特别糟糕的地方，除了我玩游戏的时候有点啰嗦。好吧，我尽量忍住。

 

好多人讲，等你生了孩子你就知道爹妈的苦心了。不是这样的，当了妈妈以后我才知道孩子是多么弱小、多么珍贵，不忍心用简单粗暴的办法对待她们。我不要孩子延续我的人生，人生是她们自己的，我不能做强盗。我也不要给她们提供宇宙真理，要留给她们辽阔的空白，那是好奇心生长的地方。倒是学校强行塞给她们的宇宙真理，我要想办法铲除。我也不想规定她们裙子的颜色和课外书的内容，她们有自己的喜好与审美，她们的判断要比我更符合她们自己的时代。

 

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面对父母搁置分歧，面对孩子反省自身。做一个枢纽，搁置无法改变的过去，控制自己，你所不愿承受的，再也不要强加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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