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偶然性
家庭是每个孩子来到世上报到的第一站，是安顿他们的第一个“摇篮”，也是他们所上的第一个“学校”，而母亲既是每孩子生命的孕育者，又是每个孩子最重要的呵护人，也是每个孩子的第一个老师。
任何人降生于这个世界，其实荒诞而又偶然。
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公主，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村姑，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官二代，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乡巴佬。现代哲学把这叫做偶然性，我们古人把这叫做“命”。
“命”无法选择，也无法抗拒，谁都只能认命。还没有来得及和我们商量，还没有取得我们的同意，父母就把我们给生下来了。随便哪对男女把我们生下来，哪对男女天生就成了我们的父母，这种父子和母子关系就是天伦。
不管是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不管是碰上什么样的父母，我们都得“认”了。
西方人常说“人生而平等”，这从自然法讲当然不错；可在现实生活中，人生而便不平等：模样有丑俊，才智有大小，身体有强弱，家庭有贫富，机会有好坏……
我的“命”好
得承认我的“命”好。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也是个倒霉鬼，过去被视为有“历史问题”。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家中时常受到各种骚扰冲击，家里的气氛有时紧张压抑，饥饿也一直威胁着我和弟弟。
不过，我和弟弟对我们家从无怨言，相反总是怀着感恩的心情，庆幸自己是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们有个好母亲。
杜甫说“家贫仰母慈”，有这样的慈母真是三生有幸。
“你和弟弟不能没有你爸”
父母的恩爱对小孩的成长至关重要。
印象中我爸爸妈妈很少拌嘴，偶尔吵架也是由爸爸挑起，大多数情况是由妈妈忍让而平息。
爸爸妈妈从小就订了娃娃亲。
我家当时在本地还算富有，外公家虽不算大户人家，但家境也相当殷实。我大舅早年就参加了革命队伍，解放前夕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我小舅是我老家的一名基层干部。历次运动对父亲的批判很猛，但大多数都是例行公事，父亲从来没有受到过人身迫害。这得感谢小舅舅明里暗里地护看，周边人才有意无意对父亲手下留情，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妈妈娘家“根正苗红”，全因父亲拖累不能抬头做人，但妈妈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更从来没有给父亲脸色看，反而总是委曲自己来牵就父亲。
父亲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有很多幻想，或者说有很多理想——对青年人来说，理想和幻想是一回事，他后来却是一事无成，还时不时要挨批斗，心情苦闷可想而知。
爸爸常常无缘无故发火，不是拿我和弟弟出气，就是冲着妈妈出气。记得有一次他从批斗会场回来，吃晚饭时因一言不合，立马就掀翻了饭桌，摔碎了饭碗，然后就蹲下来发呆。妈妈没有半句责怪，默默收捡破碗，树起饭桌，打扫地面，过一会儿，小声问丈夫想吃点什么不？
在当时的环境中，我们身边不知多少家庭破碎，有的丈夫为了自己前程抛弃妻子，也有的妻子图个人“进步”检举丈夫。我父亲一生带给妈妈的只有担惊受怕，而妈妈始终与父亲相依相伴，哪怕父亲在家里再怎么样发火，妈妈对他一直都无尤无怨。
妈妈这样对待自己的丈夫，不是传统女性那种对丈夫的依附，也不是生活不能自立的逆来顺受。父亲晚年长期卧病在床，妈妈扛起了一家人生活的大梁，不是她离不开自己的丈夫，是丈夫和儿子都离不开她。
妈妈和父亲温馨地牵手一生，是因为她为人的善良，因为她对丈夫深深的理解，因为对丈夫才华的高度欣赏。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句简短的交流，都表现出一个女性的宽容与贤惠，都流露出对丈夫的恩爱和温情。
我到小学五年级后开始叛逆，对爸爸的训斥打骂一肚子怨气。妈妈背后总是劝我说：“你爸爸心里很苦，不能再惹他生气。你看爸爸在外面受气，要是回到家里还得受气，你和弟弟就再也没有爸爸了。”
我父亲脾气急躁刚烈，受到那么大的欺侮和羞辱，他没有想到自杀或没有真的自杀，无疑主要应归功于我的母亲。父亲在外面受的打击越大，母亲对他就越是体贴，父亲受到的侮辱越多，母亲越是对他表示尊重。
早年选错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父亲才有了后来的不幸，找到了我母亲这样的终生伴侣，又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正是母亲的贤惠温柔，使身心交困的父亲有勇气面对生活的不公，即使自己已经身陷绝境，父亲仍然满怀希望地等待东方的黎明。
其实，那时母亲在外面同样天天遭罪，但很少见她在家里发牢骚吐苦水，每天从生产队里收工回家，我很少听到她叫苦叫累。一回到家里，一看到我和弟弟，一看到自己的丈夫，妈妈两眼马上就笑眯眯。
父亲卧床以后，妈妈对他的照料无微不至。由于妈妈和我白天都要下地劳动，我很小的弟弟常给父亲洗澡，妈妈多次对弟弟竖起大拇指。
妈妈经常对我说：“你和弟弟不能没有你爸。”
“拇指和中指谁最有用？”
“你和弟弟不能没有你爸。”当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自己当了爸爸以后，我才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才能深切体会妈妈对我和弟弟无私的爱。
妈妈一直怕父亲过早去世，使她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失去父亲。她不仅用自己的生命爱她两个儿子，还要让我和弟弟得到完整的父爱。
妈妈这一生命真苦。
我前面原本有个哥哥和姐姐，姐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哥哥一岁左右又接着夭折。后来父母到朋友家领养了一个哥哥，这位哥哥养到了两岁，妈妈碰巧又怀上了我。
妈妈生下我以后，我父亲的朋友把孩子要了回去，我自然就成了奶奶和爸妈的掌上明珠。害怕我又有个三长两短，妈妈特地给我取了很“贱”的乳名——花子，我们当地称乞丐为“花子”或“叫花子”。
大概是从小听大人夸得太多了，我自己慢慢就信以为真，真的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直到上小学我还是自以为是，一开口就骂别人“笨”，与伙伴们的关系很僵。
妈妈说我从小就很淘气，农村小孩又不上幼儿园，一身“野性未曾驯”，长得精瘦却好冲动，劲儿不大又爱打架，往往被人家打得脸青鼻肿，至今我的背上和肚皮还留有疤痕。笑着出门，哭着进门，是我小时的家常便饭。
少数时候我把别人打了，妈妈总要带我去给人家赔礼，多数情况是别人把我揍了，妈妈见了又疼又气，总要指着我的鼻子说：“祖宗，你太不省心！”她实在气不过时也打我几巴掌，但妈妈打人我从来不怕，知道她舍不得真的打我和弟弟，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看起来十分可怕，实际上一点也不疼。
妈妈信佛十分虔诚，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连走路都不忍心踩死蚂蚁。妈妈没有直接教我要无私，她平时对我们的爱，对丈夫的爱，对客人的款待，对邻里的帮助，无处不是无私的表率。
小时家里要是来了小朋友，吃东西从来是我们与小朋友平分，妈妈说，从小吃独食的孩子，长大了肯定也自私。
斗大的字妈妈认不了几筐，做人的常识妈妈懂得不少，后来她的儿媳也从她那里学到不少格言警句。
上小学后，有一次听到我说谁很笨谁很蠢，妈妈伸出五指对我说：“看我这只手上的五个指头中，拇指最短，中指最长，你说哪个指头最有用？”
我一时被她问蒙了，见我两眼迷茫，一声不吭，妈妈摸着我的头说：“拇指虽说短，但长得很壮，中指虽然长，但生得较瘦，它们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用处。你说它们之中数谁最牛？”
她老人家怕儿子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接着又伸出巴掌对我说：“儿子，拇指能不能嘲笑中指长得瘦？中指能不能嘲笑大拇指长得短？我们不能用自己的长处，来挖苦别人的短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要是老看到别人的短处，你就学不到别人的长处，自己一辈子就不会有长进。再说，你老是嘲笑别人笨，小时候别人不和你一起玩，长大后别人不和你一起干，你将来一生都是放独鞭。你要是这样笑话别人，别人都想看你的笑话。人抬人才高，人踩人自低，要是大家都想踩你，你再大本事也上不去。”
顺便解释一下，“放独鞭”是我们老家的口语，就是一个人出去放牛放羊。
妈妈用生动形象的比喻，委婉地教我要学会“谦虚”，对我来说，这是最生动也最深刻的一课，妈妈一席话让我终生受用。
“拇指和中指谁最有用？”这是妈妈对我的终极之问，说真的，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哪个指头最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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