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月19日
唐代宗会昌2年(公元842年)的某一天,刘禹锡弥留之际,眼前依稀浮现出遥远的朗州(今湖南常德)城廓,楚歌与人面桃花,伴着洞庭谷酒的香气,让他轻轻地合上了眼睑,在唐代著名的"八司马"中,只有他一人活到了70岁。翻阅他的履历,这位在当时看起来很不幸的文人,23年的流放生涯中,在朗州居然呆了10年,得以流传的800首诗词,其中200多首是在朗州吟就,且文学史中评论家津津乐道点评的,也大多属于这一时期的创作成果。1161年后的今天,一个朗州的小文人发出感叹:刘禹锡得感谢朗州的山山水水,如今的常德当感恩刘禹锡的流放与歌吟。
封建中国的文人与官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满怀鸿鹄之志的文人一旦平步青云,大多收藏起思想的锋芒从文坛消隐,而壮志未酬者,在落魄失意中成就了他们的文学基业。刘禹锡要不是在"永贞革新"中失败,他很可能在宰相的位置上摇头晃脑,那口中吐出的绝对不是日后流传千古的"竹枝辞",而是一道道有可能令其他文人或苍生痛苦不堪的政令了。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倒霉的刘禹锡被贬连州,流放途中改授朗州司马,在唐代,州一级最高行政长官是剌史,司马是位居老四的闲职。可想而知,在千里南行途中,刘禹锡捶胸顿足,乱发在风中飘摇,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吐。在他的想象中,朗州是处蛮荒之地,那被先贤屈原歌吟过的沅江只不过是条"淫江"而已。
然而,当他在白马湖边弃舟上岸,进得朗州城,才发现这座临水而筑的古城充满了楚风遗韵。那参差的黑瓦白墙,清瘦的木楼,浸着岁月汗渍的青石板小街,让他找到了与都城长安迥然相异的感觉,一个是王者风范夹着霸气也就不免压抑,一个是江南小城含着秀丽也就处处随意。于是,他郁闷的心境就像云开之后的天空,稍稍有了些开朗和舒坦。
朗州这片土地处处充满了浪漫气息,北来的谪人刘禹锡没多久便深刻领会到这一点。每当春江水暖,细腰的朗州女子结伴踏青在城外大堤上,她们唱着软软的南曲,自由嘻戏,没有一点长安女子的拘束感,游童在路上也能拾到她们散落的花钿。茶楼酒肆林立,渔鼓声声,酒令阵阵,远离都城与纷争的朗州人让刘禹锡感到了生活的闲适与美好。反正需他批阅的公文不多,刘司马在朗州10年,几乎将方园千里的美景胜迹览遍。采菱时节,白马湖边,采菱女露出藕节般的胳膊,在荷塘的碧叶间耀花了刘司马的眼。我们现在要寻找唐代的常德,就得从他的诗文中阅读富足而风情万种的朗州。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刘禹锡干脆懒得与众官员为邻,独自寓居在城东门外。推窗而望,沅江如练,百丈之外的招屈亭里,似乎还可以看到屈原时而潇洒时而愁苦的影子。桔树如绿云歇在城外,芷草长满了一湾又一湾,枫林里的鹧鸪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响在他的梦里……
虽然远谪朗州,虽然朗州的山青水秀人美,刘禹锡的99根神经麻木的话,还有一根依然醒着。一天,他像往常一样遛跶在鸡鹅巷里,一位老者正在磨刀石上磨刀霍霍,那磨刀石显然曾经遗落在哪个角落里,周身污浊。一阵磨砺之后,刀亮了,磨刀石表层也光滑如镜。刘禹锡顿时触景生情,他觉得那块躺在小巷角落里的磨刀石就是永贞元年被贬的刘禹锡。回到寓所,彻夜难眠,他挥毫写下了《砥石赋》:"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何耻焉?"这种对自己才能的自信和对仕途的热爱,使得他骨子里的文人气息暴露无遗,即使仕途有好几次出现转机,却因几杯酒下肚,两首诗惹祸,彻底断送了"前程"。
刘禹锡至死才明白,他错误地出生并错误地生活在一个错误的时代里,错过了盛唐,错过了贤明,倒霉的他经历了8个皇帝,一个刚愎自用,一个中风,两个被剌杀,一个喝长生不老药毒死。这么多的皇帝更替,一个皇帝对他的观察刚结束,一个皇帝对他的赏识也就告终。因此,流放生涯对刘禹锡来说,应是不幸中之幸,不然,他不知要被轮番上阵的8个皇帝车成怎样的模具。而文学史中,也绝对不会产生那么优秀的"竹枝辞"了。
1160多年后的今天,倘若刘司马重游故地,他会发现当年的寓所边已兴建起举世闻名的"中国常德诗墙",依然酒楼歌厅林立的常德城里,传唱着用常德丝弦配曲的"竹枝辞":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当年应召回长安时,刘禹锡对着渐行渐远中的朗州城,怎不回首又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