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奥林匹克公园的下沉商场休息，旁边有对母女。走过来个外国人，女性，三十多岁的样子。小女孩朝她招手说hello，她也微笑致意，女孩就在妈妈耳边低语一句，抿嘴一笑，跑去追外国女人了。她妈妈在那里等了很久，女孩都没有回来。我明白过来，大概是暑假来北京旅游的孩子，看见老外觉得新奇，想找个机会练口语。
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遥远。我第一次见外国人，是在高中毕业之后，也是到北京旅游。我们县城，几十年都见不到外国人，我爷爷今年90岁，一辈子没见过老外。我那时候在颐和园，把相机递给老外，请他帮我拍照，很难说是想拍照还是想跟老外搭讪。
他帮我拍完画舫，我说，thank you very much，后来，朋友讲，美国人一般不这么说，一般说thank you somuch，或者thanks a lot，但我哪里知道呢，九年制义务教育课本上都是那么教的。
读研时，除了必修英语还有口语课，英语老师是中国人，口语老师是外国人。那个外教带全校所有研究生一年级的口语。他很跋扈，记下每个学生的电话，随时拨打，如果你接电话时说“你好”，就无法及格，必须说hello。他还准备了很多SpeakEnglish的卡片，让学生贴在宿舍门、床头、自行车上。他会用同学的电话打给你，或者派学生助手给你打电话，如果你不知道，以为是同学，说你好，就不及格了。他要让学生养成跟爹妈说话都是开口hello的习惯。
当时英语角也很火。去英语角的人一般有两种目的，很难分清是为了练口语还是为了泡妞撩汉。颜值高的人，无论口语多么蹩脚，总有异性来搭讪。如果颜值平平，口语却很好，也会围来一圈人。因为有了选择的余地，他往往跟异性聊得更热，对其他人只勉强敷衍两句。那些口语又烂，颜值又不高的人，在英语角里总是被冷落的角色，一个晚上都在看别人互献殷勤。
辅导员在讲座上，再三强调英语的重要，还提到一位师姐，说她非常牛，英语很厉害，连男朋友都是西班牙人。校园里，很多女生会为自己谈了一个外国男朋友而骄傲，似乎因此比别的女生高了一等。也有很多人反感。在他们眼里，似乎女生跟老外谈恋爱，一定是有所图谋。很多人一边恨自己不能跟老外搭上关系，一边骂别人和老外拍拖。我不知道今天的高校里，这种心态是不是有所改观了。但在我成长的环境中，那种心态是很普遍的。
我高中的时候，正是李阳的疯狂英语比较火的时候。李阳搞全国巡回演讲，也到了我们县。但我们县流传的版本，是另外一种，是说我们校长本事大，把李阳都请来了。我们校长也教英语，只教我们一个班。因为是校长，比较忙，半数的课都是找人代。李阳演讲之后，别人就说，“一高的校长很厉害，能用英语跟李阳对话”。在他办公室里，挂着和李阳并肩坐在沙发上的合照，背景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离开家乡这么久，也没有再想起过。直到看见来北京旅游的小女孩丢下妈妈去追老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种做法值得肯定吗？如果在我们县城，在教过我的中学老师那里，肯定是的。那些成天泡在英语角、把李阳的方法奉为圭臬的人，不正梦想着把自己变成这样子吗。
我一直很反感李阳的教法。他是把孩子往有缺陷的人格上去引导，但这种引导，在很多老师和家长看起来是值得鼓励的。李阳撕破喉咙在操场上喊shaketheworld，下面的学生也挥着拳头喊，喊完蜂拥上台买他的书。这是病，但直到今天，在很多地方，还有很多人渴望成为这样的病人。他们恰恰认为这不是病，他们认为这是健全，是有力量的表现。
如果是我的孩子，要找一位陌生人聊天时，我会叮嘱她：你要考虑自己会不会受到别人的欢迎，你的聊天会不会让别人觉得有兴趣，你会不会耽误别人的时间。但很多人不问这些，只问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也许别人很难从“你来自哪里”、“你喜欢中国吗”、“你去过长城吗”这些问话中得到乐趣，但出于礼貌，也不会拒绝一个小姑娘聊天的请求。那么，小姑娘的搭讪其实不太礼貌。但她可能留意不到这些，尤其是在这种行为得到了老师和家长的鼓励时，更会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自己热情主动的报偿。
人应当为别人多考虑一点。但很多人不会。就像聊天，很多人完全不去想自己的闲聊是否对别人构成打扰。他以为自己在享受乐趣，别人也一样。
聊天应该讲究时机。比方说，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目的地还远，就不妨聊几句，或者在开会的间隙，出去抽根烟，也可以聊聊。彼此毫不妨碍。但在我成长的文化环境中，很多人觉得，能聊是本事，尤其是能跟比自己社会阶层高的人聊，更是本事。如果一个人不能聊，就会被看成能力上有缺失。
在求学生涯的很多年里，我被这个问题困扰。几乎所有人都在讲，你的英语学不好就是因为你不够主动，不够厚脸皮。他们讲，你要敢丢脸，不仅是学英语，做一切事情都要敢丢脸。不敢丢脸，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性格内向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
这真是极大的流毒。世上有很多工作是给内向的人准备的。如果一个人不擅长交际，他更应该去寻找一份不太要求交际的工作，而不是把自己扭曲。很多东西难以改易，至少不是一辈子可以改易的。但受了周围舆论的蛊惑，再看自己就充满瑕疵，不能认同。我从那样的环境中走过来，屡屡动摇过很多次，直到今天，周围还有人不断向我灌输那些道理。所幸我生活得还好，甚至比很多教育我要学会丢脸、要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生活得还要轻松一些，所以可以不太在意。
想到这里，正吃完饭从商场出来，门口被一个小伙子拦下，塞给我一张传单：你好，需要学英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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