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交融

我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面孔和身体，不禁疑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

假如“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所以，我真正爱的不是分开的灵魂和肉体，而是灵与肉的奇妙结合。正是在这结合中，灵魂和肉体实现了各自的价值。”——周国平

用自然的眼光看，人在发情、求偶、交配时的状态与动物并无本质的不同，一样缺乏理智，一样盲目冲动，甚至一样不堪入目。在此意义上，性的确最充分地暴露了人的动物性一面，是人永远属于动物界的铁证。但是，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人只有大脑，没有生殖器，会怎么样呢？没有生殖器的希腊人还会为了绝世美女海伦打仗，还会诞生流传千古的荷马史诗吗？没有旺盛的情欲，还会有拉斐尔的画和歌德的诗吗？所以，情欲既是卑贱的，把人按倒在兽性的尘土中，又是伟大的，把人提升到神性的天堂上。

一个男人走向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走向一个男人，即将发生的不仅是两个人的相遇，而是两个人各自与神秘的相遇。

他，具备男性原始的力量，身上有一种隐秘的自然之源，而这粗犷外表中又带着儒雅，让俗世中的女人似乎难以与他匹配。她，一个风韵犹存的农妇却像一颗天然钻石，错落在那封闭的小镇里。这是一个有着美丽理想的农妇，身上有勤劳朴实，也有诗情画意。这样两个在不同环境里有着不同生活经历的灵魂一经相遇，便在四天之内演绎了一场一见倾心、终生眷恋的情感故事，向世人道出了爱的真谛、情的本质，揭示了理想的爱情、现实的责任、爱的理想三者的辩证统一关系。

一、理想爱情。“爱就行动”，这是雨果在逝世前一天写下的。弗郎西斯卡， 冒着她一生中最大的风险朝他靠过去，他也向她靠过来。如果世界上存在原罪的话，那么他们的原罪是相互的，应平均分担。浪漫是现实的序曲，情爱是性爱的铺垫。两个中年人的情感在双向交流中缓缓地积聚、靠近、拥抱、交织，然后撞击出原始的、热烈的激情，这的确是相爱的男人和女人才可能拥有的如醉如痴、如火如荼的灵与肉的结合。在强有力的、使人升华的汹涌澎湃的性爱激流中，他们真正体验到了性爱的身心愉悦，从而感悟到生命的诗意与梦幻般的和谐。这里既有魔力、疯狂，也有野性和迷乱，更有人性的澄明清澈、纯洁和美丽，它既不同于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走向灵的一端，也有异于《金瓶梅》走向欲的一端，而是铸生命与精神于一体，融理智与情感于一炉，在灵与肉高度紧张、和谐统一的激情中，呼唤着生命的伟大，歌唱着人性的光辉。因为性爱既是生理的、肉体的，又是情感的、精神的，它以人的生理性冲动为基础，又注入了丰富的社会内容和人性内容。爱既是生命个体的自我实现和升华，又在双向交流中相互创造，金凯和弗朗西丝卡的肉体和精神在倾泻融合中共同谱写了一曲生命的和弦。我们把人类这种情感的最强音，称之为人世间最伟大、最本真、最纯正的爱情，也就是最理想的爱情。

二、现实的责任。现实生活中的两难境地，往往让人类美好自然的情感在现实社会中受到重创。面对这种重创，彼此相爱的人无奈地创造出一种特殊的心境，在这样一种心境下，也能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语言，这种独特的语言，让我们从中领略到他们彼此间那种最深切的关怀与忧伤。这种关切与忧伤不仅仅发轫于双方的内心深处，煎熬着彼此，而且让双方在自我的情感上爱并做出惨痛的选择及巨大的牺牲。他们隐忍着把自己真挚的情感托付给所深爱的对方。

弗朗西丝卡当初嫁给理查德，并非是她理想的归宿。处在当时特殊境遇中的她，面临有限的选择，只能做出次优的选择。而敦厚善良的理查德提供给她的就是：待她好，还带给她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国。弗朗西丝卡来到了麦迪逊县，虽然这里，没有她理想中期盼的一切，但是在这里她孕育了一双儿女，过着普通家庭千篇一律的平静生活。在婚后二十多年的封闭生活中，弗朗西丝卡称得上是贤妻良母，她长期遵循乡村文化要求的克制、不苟言笑的行为准则。在寒冷的十月之夜看儿子迈克打橄榄球，带着女儿卡洛琳到得梅因去买参加大学舞会的衣裳，为全家人煮可口的饭菜。然而家人，谁也没有想过弗郎西丝卡的习惯爱好和需要，谁也未曾察觉她内心的孤寂和躁动，这恰恰是在许多现实婚姻中女人最大的悲哀与不幸。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理想的爱情作基础，没有相通心灵的两个人这样组合起来的家庭往往有许多的遗憾和忧伤。现实与爱情存在着冲突，有时是隐性的，结果造成双方的孤独或一方的孤独；有时它又是显性的，使相爱的双方痛并幸福着，由于这种幸福和现实中的责任相悖，所以，它的美丽是残缺的。正如弗朗西丝卡与金凯偶然的相遇，在个性气质、文化修养、道德观念、情趣爱好和心理感受等方面都是那样的般配，却因为一方或双方有家庭的缘故，这种矛盾就显示出其残酷性，无论怎样选择都需要一方放弃，以某种牺牲为代价。婚姻是一种有约束力的社会制度，它赋予组成了家庭的双方双重的责任，这也是人的社会性的体现。弗朗西丝卡已为人妇为人母，在经历了让她一生最美好、最难忘的四天恋情之后，她必须做出选择，金凯也期待着她的选择。此时女主人公的内心是责任与情感的碰撞和煎熬。最终，弗朗西丝卡选择了对丈夫、对孩子的责任和社会普遍认可的情感，然而她的内心深处也始终坚守着对爱情的责任和忠诚。面对弗朗西斯卡的抉择，金凯这个强有力的男人，这个“最后的牛仔”在对爱情人生的理解中，在灵魂和肉体的搏击过程中，毅然决然地让人性的光辉充满胸间，尊重了自己所爱的人的选择，忍痛离开了和自己融为一体的恋人，使自己的人格得以升华而完善。《廊桥遗梦》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男女主人公所负载的社会传统价值中的责任——即对家庭的责任，这也是相爱双方相互理解尊重和真爱的一种最佳表现形式。

三、爱的理想。在生活中，人不得不面对现实，基于道德和责任做出情感的自我牺牲，这并不是屈服。在《廊桥遗梦》中，这种残酷的现实并没有阻碍爱情的继续发展，这看似矛盾又相得益彰。弗朗西丝卡作为农夫之妻、儿女之母，在社会体系中是有责任的，当然这种责任既来自人内在的天然情感，也来自周围环境的压力。弗朗西丝卡与金凯之间的爱是刻骨铭心的，他们的选择也是对彼此责任的选择，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珍爱和理解对方的基础之上的，这让他们的爱得到了升华，也让世人从中看到了爱在生命中的精义，领悟到了爱情的真谛。正如金凯所说“我想我们两个都进入了另一个生命的体内，这是我们创造的，叫做‘咱们’，其实我们也不是在那个生命的里面，我们就是那个生命。我们都丢掉了自己，创造了另一样东西，这东西只能作为我俩的交织而存在。天啊，我们就是在相爱，天上人间爱能有多深就爱多深。”弗朗西丝卡在留给孩子们的信中也再次确定他们之间确实已创造了第三生命，这第三生命就是他们俩人毕生所守望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情。因为这一生命的出现，使两个分离的有情人，在精神上始终如一，情感上相互守望。他们两人把四天之内所有的爱情细节都铭记于心。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两个人——两颗心深深相爱、始终渴望重逢、渴望再度汇入爱河的两个人。弗朗西丝卡为坚守爱情，丈夫去世后仍留在麦县，拒绝了身边所有对她倾慕的男性，期盼自己思念多年的人来找她，渴望着能够弥补他们一生情感生活上的缺憾。金凯为坚守爱情，仍旧过着孤独远游的生活，他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不过，我做了选择。我最大的毛病是总是向前，而从不回头，从不为我留在身后的东西感到空虚，除了那个女人。由于这个毛病，我放弃了家里的灯而选择了出游。”正是他和弗朗西丝卡在一起度过的亲密时光成了他界定爱的原则。所以此后，他选择一直不停地远游，但绝没有超越任何界限的风流韵事发生。在续集《梦系廊桥》中出现的一些关于金凯与几个模糊印象的女人之间短暂的风流韵事和一个“从天而降”的儿子这样的插曲，只是陪衬了金凯对弗朗西丝卡爱的深沉和忠贞。往事如烟，重回廊桥才是他最向往的事情。他们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地坚守着自己的爱情阵地，直至桑榆暮年。金凯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就可以闪现在弗朗西丝卡的面前。然而就是因为“责任”和对她的深爱，他委屈摧残着自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垮掉，因为他的内心始终渴望着与所爱的人相逢。为了自己的生命在消逝之前能够无怨，他驱车向廊桥驶来，即使看不见弗朗西丝卡，见见那桥也足以了却他一生的心愿，因为恰是这座古老的桥让他和她相遇、相识、相爱、相知。在桥上，弗朗西丝卡看到了金凯留下的新的脚印，感觉到了相爱之人那熟悉的气息，但又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廊桥上的再度失之交臂，给读者留下了男女主人公可能再次重逢的信号。但就在金凯完成生命的终极心愿准备开始新的生活时，却又仓促地离开了人间。弗朗西丝卡在充满希望之时，收到了金凯的骨灰和遗物，这对她的打击是沉重而致命的。此后弗朗西丝卡生活的全部精神寄托，就只有这些遗物和回忆了，它们陪伴她度过余生。她趴在了那张留下他们美好片断的餐桌上，在静静的思念和平静的回忆中安详地离去。曾经有人说过，生存便是付出自己寻求永存，而寻求永存以及付出自己便是死亡。这与其说是对生命的悲观主义态度，不如说是对生存的肯定和礼赞。金凯与弗朗西丝卡生时为爱情、为责任付出了自己，而死亡也给他们带来了跨越生死的理想归宿。他们的骨灰在廊桥相融一体。这座桥是他们情感经历的见证，是他们爱的起点。也是他们爱情结合的象征和爱的最终归宿。因此，我们读懂了弗朗西丝卡最后的要求“把我的生命给了我的家庭，我把剩下的遗体给金凯。”这种生死不渝的情感定位，特别契合东方文化规范的审美习惯和心理定势：今生不能在一起，来世也要长相守。这也许就是他们在俗世中未能实现的爱的理想吧。

在这种自然社会与理想社会对立统一的体系中，他和她作为自然社会中的个体，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触碰到了人性的深度，在这种深度中使理想的爱情、现实的责任、爱的理想三者达到了辩证统一，从而获得情感与生命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