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泓言
一年前碰到一个木匠，他一直在小地方做木工，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几十年只是跟木头打交道，但感觉是个明白人。这两天中兴被美国罚，大家议论中国的芯片危机。我就想起了那个木匠说的话，木匠肯定不会惊讶我们没芯片的事。
他说，现在无谓的浪费太严重。一个家具的寿命是由两个东西决定的，材料和工艺。如果材料非常好，比如可以用一百年的木头，但是工艺不匹配，只是一个支撑十年的工艺，十年后这个桌子或者椅子就塌了，然后就扔进垃圾堆，或者当柴烧了。一块好木头在深山老林里长了几百年，本来可以为人类健康服务至少一百年，可是十年就退休了，这是「暴殄天物」。
能支撑一个家具一百年的工艺，必定是要耗费更多人力脑力的。如果只支撑十年的工艺，就可以少很多活儿。传统工艺一般能支撑更长的时间，比如榫卯结构，不用钉子，而通过打磨两个部件的凹凸形状来把它们紧密扣和，彼此完全融为一体，一般几十年不会变形。但现在图省事，用大量的比如钉子这样的东西来连接，用几年就磨损坏了。
为什么做家具的人用钉子不用榫卯？当然是图省钱省事。掌握传统工艺需要不断打磨，不说板凳要做十年冷，三年总得要，吃惯快餐的人不会干这个。但归根结底还是买家具的人不懂，也不在乎。现在的小年轻在网上买便宜的衣服，穿一年，扔掉，也不心疼，明年再买新的。家具也是一样，用个三五年坏了，觉得挺正常，再买新款式的。有几个人会想着这个东西用了五十年还能再传给下一代呢？现在外卖流行，一次性塑料盒用完就扔，人觉得很洒脱、现代，不会有内疚。
木匠曾经去一个大富豪家里看家具，全是紫檀，做工也精良，富豪很骄傲，说这一屋子家具值几千万，客人来了一看，什么都不说，就知道实力了。可是木匠仔细辨别，这些家具不是紫檀，而是跟紫檀很像的血檀，产自非洲，成本只有紫檀的几十分之一。血檀有独特的味道，为了掩盖这个味道，以假当真，必须做处理，这个处理的过程用到的东西，时间长了难免对人体有影响。
我问木匠有没有跟富豪说穿。木匠说没有，他们是真花了钱，要的是面子，并不在乎是不是真的紫檀。木匠说，就因为血檀可以用来冒充紫檀，被中国人大量使用，非洲某些沿海的树林被挖平了几十公里，然后运到中国来哄人，实现其装点门面的价值。成了GDP和国际贸易的一部分。
用血檀还算是不错的，至少是正经八百的木头。更多是用朽木泡上各种化学材料，外面再抹几层油漆，就可以成为「高档木质」做成家具。一般人鉴别不出来，也不关心。木匠说，他从来不敢在外面买肉的制成品，比如xx火腿肠，尽量自己做饭。做家具的敢挂羊头卖狗肉，卖肉制品的自然也敢，那些干高科技的不也一样会干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呼出去的空气，又被你吸了进去，你吐出来，我再吸。
天然的木头，也会有伪装，否则卖不出好价钱。木匠指着一个椅子问我：这上面有天然的纹路，也有人工凿上去的纹路，你看看哪一坨是人造的？我指着一坨感觉很粗糙的纹路说，这是人造的。木匠一点不意外，说，你错了。然后指着另外一坨看起来很顺滑的纹路说，这个你肯定觉得是天然，但实际这才是人造的。我很意外，问自己，判断是不是天然的标准是什么。
木匠说，现在城里的人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天然什么是人造的了。矬丑糙的纹路往往是天然的，美滑爽的纹路往往是人造的。因为城市的人基本没见过什么是天然的东西，看到的全是人造的，不知不觉就把人造当成了天然。什么东西都要很好的包装，女人要ps自己的照片甚至整容。看面子不看里子。木匠说，这就逼得我们，就算是天然的木头，也要加上人造的纹路，才会被人当成是天然的，这真是悲哀，也算是「逼良为娼」了。
我想起买菜的经验，个头形状差不多一样的白富美一般是化肥催的，有形无味，个头形状不一样的矮笨矬一般是自然长的，好吃不好看。还有一招是鼻子凑近闻气味。形状看起来相似，但有的沁人心脾，有的就像是闻空气，没感觉，更有的会有一股腐臭味，这种东西即使外表光纤，里面一般已经坏掉了。
每一个家具都是有其个性的。什么个性的家具就吸引什么个性的人来买。比如，上面这个「南官帽椅」，内敛稳重，做官的人会愿意买。相比一下，下面这个「四出头椅」，顾名思义，就是有四个角的木头伸出头来了，没有像南官帽椅那样的收起来，个性张扬。土豪喜欢这种椅子。木匠说，如果有人买四出头椅送给官员，就是不懂。又如果有官员自己喜欢坐四出头椅，那他出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大。什么个性的家具，吸引什么样的人，定什么样的价位。这样的话，如果想挣张扬俗气的人的钱，就知道该咋办了。跟电影一个样。
我被一张紫檀做的床吸引了，感觉非常有厚重感。木匠叫我睡上去感受一下，我就躺上去闭上眼睛。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确实觉得不一样。木匠说它是有磁场的。我问了价钱，吓了一跳，比我在大理的一套小两居还要贵，看来这辈子是睡不上紫檀床了。可是转念一想，又很开心。我天天睡在苍山洱海之间，百万年的气场，好过这个紫檀床何止万倍。木匠就哈哈笑了，说，现在人在钢筋水泥、辐射遍布的城市笼子里弄一堆木质家具再插几朵花摆着，自我安慰。人们跟这些家具相似，已经离开了土壤，没有了生命，只有一具躯壳。
我问，你也做假吗？木匠说，除了给木头上人造一些纹路，更好卖一点，其他的假都不做。用真实的木头，用榫卯结构，用人工。我问，能活吗？木匠说，大部分人再如何浮躁，也还是有很少的人懂，也买得起，再口口相传。我问未来会如何？他说，世道人心难免一直这样滥下去，直到碰到濒死之灾，再触底反弹。他说想尽量活的长一点，活下去，才看得见。
一年前跟木匠的聊天差不多就这些。我这两天惊讶于芯片的事，实际上都在木匠的话里头了。不见得要懂芯片，才知道芯片跟人的命运。任正非说“振兴中华要靠哲学”，这是王国维对当年洋务运动的批判。只有脑袋里的价值观和方法论都想清楚了，才会坚持一样正确但艰难的东西，板凳要坐十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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