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翼
《西游记》里孙悟空屡次钻入妖怪肚子里，从丑陋的黑熊精到骄傲的铁扇公主，从美丽的白毛老鼠精到凶狠的青狮妖，从七绝岭呆笨的长蛇到小雷音狡猾的黄眉都被他钻了个遍，这个办法可谓屡试不爽，每次钻进去都让对方折服，唯一试图反抗的只有青狮妖了，这妖怪想了许多法子，先是要喝盐水，想把孙悟空吐出来，接着又想绝食把孙悟空饿死在肚子里，最后又打算喝毒药想把孙悟空毒死，这些统统都不管用后才开始求饶、激将。我就奇怪，他为什么不吃点泻药把孙悟空拉出去呢？难道妖怪不用拉屎吗？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比孙悟空高明得多的神仙也曾钻进妖怪肚子里去，据他所见，妖怪是有肛门的，这个神仙就是如来佛祖。《西游记》第七十七回，孙悟空请求如来佛帮助除掉狮驼岭三妖的时候，如来佛说那大鹏精是它亲舅舅，细究原委，当年凤凰生下双胞胎，一个大鹏，一个孔雀，孔雀一口气能把四十五里路之内的东西全部吸光，当年正在修行中的如来佛被它吸到肚子里。如来佛就说他原计划从这妖怪的肛门出去，最后实在怕肮脏玷污了真身，就挖开妖怪的脊背钻了出去。
这说明孔雀妖是有肛门的，并且肛门里面是有屎的，要不如来佛就不会害怕被玷污了真身。而孔雀算是妖怪里级别最高的了，《西游记》里他被如来佛当成母亲，《封神演义》的孔雀妖孔宣更是商汤的保护神（因为玄鸟生商嘛）。这么高级别的妖怪都要拉屎，那别的妖怪就更不用提了。
从修炼的逻辑上推，妖怪也不能不拉屎，所谓修炼不就是按照人的形状来修炼吗，人类既然需要排泄，妖怪自然也不能省略这一步。再说妖怪在动物阶段本来就是要拉屎的，成了人形，自然也少不了这一步，如果没有肛门，很容易坏事的。《河东记》里有个叶静能的故事，说唐朝的汝阳王喜欢饮酒，酒量也很好，有一次叶静能路过他家，汝阳王就劝他喝酒，叶静能说我有一个徒弟，善于饮酒，明天让他过来陪你喝。第二天果然徒弟就来了，这人不但能喝，还能说，小杯不尽兴，又换成大杯。一会大王快喝醉了，这道士兴致还高，又喝了好一阵，道士说我就这一杯了，汝阳王看他面不红心不跳，还要让他喝，这人无奈只好又喝了一杯，结果呯然倒地，显出原形是个大酒桶。
看来这是个经过叶静能调教速成的妖怪，它还没有进化出排泄器官来，只能硬性强灌，如果它有排泄器官，中间多上几次厕所，就不会这么快露出原形了。所以不管你原形是什么，哪怕是一株植物，一个物件，甚至一团气体进化成妖怪，进化成功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要能排泄。
《后西游记》上写一个蜃妖，这蜃本身就是一团气体，善于变幻成城郭，吸引人们进入，将人物一并吃掉，唐半偈、猪一戒和沙弥误入妖口，走了十几里路，突然觉得不对，发现自己已经被妖怪吞入肚子里了，猪一戒的第一反应就是我们要变成妖精粪了。后来他们被一阵风刮到一座房子前，抬头看竟然写着五脏庙，是妖怪的五脏所在。这一团气体进化成妖怪各项器官还挺齐全，特别是在排泄上半点马虎不得，否则被屎尿一憋，非得打回原形不可。
既然妖怪都有各种排泄器官，妖怪们为什么不想着把钻入肚子里的孙悟空给排泄出去呢？铁扇公主和白毛老鼠自然不必说，女孩子，害羞嘛，熊罴怪、黄眉是因为当时有观音菩萨和弥勒佛在场，不敢造次，但是青狮不存在这个问题啊，他完全可以靠泻药把孙悟空给拉出去，这也是有妖成功过的。
元杂剧里有个《沙门岛张生煮海》的戏，戏里面说石佛寺有个小和尚被虎妖吃了，他跟孙悟空一样在虎妖肚子里折腾，老虎哀求他出来，他害怕从口里出来被老虎咬死了，就要从“后门”出来，这虎妖爬到山岗上，屁股冲后，放了一个响屁，这小和尚就乘着屁跑了出来。
青狮没有这么做估计一是因为害羞，二也是觉得连吐都吐不出来，拉就更难了，而且孙悟空肯定也不会往那儿走，连如来佛祖这么高的修为都害怕被妖怪的粪玷污身体，孙悟空就更不能了，因为屎尿从来都是——
修道者的大忌
我们老祖先素来相信皎皎者易污，越是高贵纯净的东西就越容易受到污染，修道就是将自己身躯在尘世中不断提纯的一个过程，非常害怕污秽的东西。明白了这一点就很容易理解过去的人祭祀或者和其他神类接触前要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实在是因为我们这些“肉人”身上多有不洁，怕神仙嫌弃不肯下降。
所以要想神仙远离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恶心他。《邺侯外传》上李泌小时候就有人告诫他父母：“将来你这孩子一定会白日飞升。”他父母吓坏了，这一年八月十五，就见彩云挂在树上，笙歌满屋，马上就要接他走了，他的家人可不舍得，弄一些大蒜和韭菜捣烂了，往彩云上播撒，结果神仙走了。之所以要用大蒜和韭菜是因为这些东西有味，神仙不喜欢这些重口味的东西，李泌家里人好歹是皇族，只用了这些蔬菜，其实只要派个产妇搂住李泌，神仙一样接不走他。
《神仙传·王远》的故事里，那个以拜寿闻名的麻姑来到蔡经家里，她像个国家领导人到平民家里视察一样，一一接见蔡经家人，到了蔡经兄弟媳妇，忽然叫她立住不得上前，因为她刚生完孩子，身上还有污秽之气。在神仙眼里生育本身就是不干净的，原来我们这些凡人生来就是不干净，这是我们的肮脏之源——简直胡说，这是对妇女的侮辱，更是对云霄、琼霄和碧霄三位净桶娘娘的职业歧视，三位娘娘应该找她算账，派紫姑出马教训一下这位喜欢拜寿的女人。
紫姑所掌管的屎尿几乎是所有神仙的克星，兜头浇下来，什么法宝就都不灵了。
《封神演义》上第六十八回张奎捉了杨戬，第一次他要斩杨戬，被杨戬用移形换身的法术害死了他的宝贝坐骑乌烟兽，第二次为了破杨戬的法术，他用的招式就是“将乌鸡黑犬血取来，再用尿粪和匀，先穿起他的琵琶骨，将血浇在他的头上”，当然再一次被杨戬用移形换神的方式逃脱了。
聪明的人类也巧妙利用大粪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录异记》里说清康县往西有个深水潭，有一条白龙就住在这里，天旱无雨的时候，大家就把牛羊粪扔到潭里，随即会下起大雨。看来是恶心的粪便使得这龙不安，赶快起来上班去了。这个故事说明，只要我们掌握了神仙规律，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能“人定胜天”。
所以我觉得，神仙之所以设立厕神这一职位，主要目的是有效管理人类的屎尿，避免威胁到神仙的生存。这是个专业技术性岗位，需要进行专门栽培。佛祖手下专门设立了一个秽迹金刚。据唐朝的《秽迹金刚说神通大满陀罗尼法术灵要门》（这名字好长，我没看过这本书）上说，当年佛祖涅槃，大家都很伤心，只有一个螺髻梵王非但不悲伤，反而和天女一起淫乱享乐，于是僧众就派了许多咒仙（骂人高手）前去讨伐（佛祖太霸道了），没想到这螺髻梵王竟然在宫殿周围用大粪等各种污秽制作了一道天堑，咒仙们纷纷阵亡（被恶心死了）。于是又派了金刚圣众前去，但金刚圣众也是束手无策。大家都伤心得哭了起来：“如果如来佛祖活着就不会这样了，唉佛祖啊你走得太早了，他这么欺负我们。”佛祖估计也是被他们烦得受不了，干脆从自己的左心生出一个金刚，这金刚到了螺髻梵王处，用手一指，所有污秽立即不见，进而降服了螺髻梵王。这个金刚就是后来的秽迹金刚，专门负责对付企图恶心我佛的孽障。
其实金刚就是佛教负责安保的干部，在道教里这个职位叫灵官。道家的灵官据说有五百之多，其中想必也有专门负责清理污秽之物的。《稽神录》里有个张鋋的故事，张鋋做官正直，被调到彭泽当县令，当时县衙后面有座神庙，庙前边古木茂盛，各种鸟儿居住在上面，拉得县衙里到处都是屎尿。大家都说这是神仙的鸟儿，谁也不敢捕杀。张鋋很生气，托巫师带话给神仙：“你们神仙的鸟儿在我的官衙里拉屎，太不像话了，三天之内不把这些鸟儿赶跑，我就要砍树拆庙了。”不出两天，有数只鹰隼飞来对群鸟奋力驱赶，第三天大雨倾盆，将县衙冲得干干净净。
显然过去这庙里的灵官只负责保卫自己庙，从来不考虑邻居的感受，没想到来了个强势的官儿要毁了自己的庙，神仙这才不得不派灵官化作鹰隼将群鸟赶跑了。
不过在道家眼里，污秽不光是大小便，还包括各种妖怪。《聊斋志异·灵官》的故事里，朝天观的道士交了个朋友，这朋友借住在观里，每年冬至祭祀的时候，这朋友总要告辞一阵，道士就很奇怪，朋友跟他说了实话，原来他是一只狐妖，因为每年冬至祭祀的时候，天上的灵官都要来观里清理一下，他要躲一躲。可是这一年冬至这狐妖一去，好久才归来，对老道解释说我这次差点见不到你了，这次灵官来清扫的时候，我懒得远避，就躲藏在阴沟里，没想到神仙发现了我，就鞭打我，我就跑，一口气追我到黄河岸边，没有办法，我就躲藏在厕所里，灵官嫌恶心，于是就放过了我。
躲进厕所就不再追捕了，倒不是这个灵官除秽能力不强，很可能这个灵官见这个妖怪如此能豁得出去，就算了，因为妖怪也是修道者，它们也是不断地自我提纯，先是脱离动物本性，进入人类范畴，然后再自我提纯，上升为神仙，非常辛苦，它们对污秽之物也是很忌讳的。故事里的狐妖在粪坑躲过了一劫，他自己后来也修炼了百日才缓过神来。
正因为如此，妖怪修炼的场所非常忌讳他人随地大小便，《萤窗异草》里说易县有夫妻两个各乘一驴从外地回家，走到半路上妻子想小便，就下了驴在一个古墓边上尿尿。刚尿完就见两个浑身是毛的人走了出来，大声呵斥：“你怎么能在我家门口尿尿呢？”上前把她衣服脱了精光，女子羞愧难当，光着身子藏在荆棘里不敢出来。她的丈夫走了半里路，才发觉妻子没有跟上来，回来去找，只在古墓边上见到衣服，以为妻子被狼吃了，收拾衣服大哭而回。这妻子藏到半夜出来自然找不到衣服，正好遇见一行人走了过来，幸好其中有自己的哥哥，这才得以安全回家。后来就有人说那墓里住着两只黄色的狐狸，这女子遇见的估计就是两只狐狸。显然这两只狐狸对这种污秽之物十分厌恶，才会对这女子如此愤怒。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野外千万不要随地大小便，你不知道自己会尿在哪个妖怪门口。当然现在民风开化，剥去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妖怪都像那两只狐狸一样厚道，有的妖怪还要杀人呢。
这事记在《耳食录》上，也是有夫妇两个从外地回家，半路上女子想要小便，就在一棵大树下解决，结果突然被人按住胳膊强行脱下裤子，再看身后根本没有人，裤子却不见了。夫妇两个仓皇到家，当晚听见外面有人叫丈夫的名字，男人出去查看，结果砰地一声跌倒在地，头颅不见了。县令来了听说白天丢失裤子的事情，急忙找过去，在尿尿的地方一阵挖掘，挖出了一块大石头，把石头拉出来，只见这女人的裤子和男人的头都在这儿。大家非常害怕，将这块石头敲碎，竟然有血流出来，数里之外都能闻到腥臭。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我们不得而知，但很显然祸端来自这个女子在人家门口小便，看来最安全的撒尿方式应该如下：先预备下一盆子屎尿，一个人大小便，另一个人端着警卫，发现有不明物体出现，立刻兜头浇下去，就能让其显出本形。
《三国演义》第二回里刘关张大战太平军将领张宝，张宝发动妖法，当即“风雷大作，飞砂走石，黑气漫天，滚滚人马，自天而下”。刘备诱敌深入，关羽张飞将猪羊狗血和屎尿一起泼下，霎时间，所有兵马都变成了纸人纸马，当即大获全胜。
书里一直以妖人称呼张角、张宝和张梁三兄弟，其实家是太平道，《三国演义》里都说张角这法术得自一个碧眼童颜的老头，这老头自称南华老仙，而庄子的尊号就是南华真人，看来这书是庄子显灵送给他的。这么说来，太平要术真的不是什么妖法。再者说，从他这法术轻易就被污秽所破这一点来看，这根本就是正经法术，倘若他真的是邪门歪道，屎尿根本就不管用。
《岁朝佳兆图》（局部）
真正的邪门歪道
为什么屎尿对于真正的歪门邪道没有用处呢？因为真正的歪门邪道本身就是肮脏的，正所谓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久在肮脏之地，也不觉恶心了。
佛经里有个故事说有头猪叫大腹，一日遇见狮子，竟然要挑衅狮子，他说：“你等着，我回去披挂回来再与你战。”他就跑到茅坑滚了滚，沾满粪便，狮子一看，后避三舍，恶心得甘拜下风。
这是个寓言，告诉我们不要和没有下限的家伙争斗，否则只能自甘堕落。有趣的是，在咱们古代的笔记故事里，猪也是和肮脏关联在一起的。因为过去猪圈建在厕所的下面，人拉屎供猪吃（然后再吃猪肉，生态循环啊），猪给人一种非常不干净的印象。所以猪有时候直接可以当成污秽使用，破人法术。《逸史》有个吕生的故事，吕生一心成仙，终于修炼到了可以不吃饭的境界，他妈妈却以为这孩子得了厌食症，一心要拯救他。就在他喝的水里放了一块猪油，逼着他喝，结果这碗水刚送到鼻子旁边，他多年修炼的内丹——一个小金人从他嘴里蹦了出来，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可见猪作为污秽之物对神仙的杀伤力并不比大粪少，不过这只是猪的客观影响力，猪在主观上并不像佛经里说的那么堕落，在咱们的故事，猪都有一颗自强不息的心。
《符子》里说燕国的丞相得了一头猪，让人将这只猪杀了，当天晚上他梦见这只猪前来感谢他：“上天让我当猪，天天吃屎，今天幸亏你杀了我让我解脱，我一定报答您。”后来这只猪还真就报答了他。
《广异记·崔日用》里说崔日用遇见那群猪，更是为了自由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崔日用到汝州当刺史，一天半夜，一群黑衣人到他家来，这些人或是瘸子或是瞎子，看起来就不是善辈。崔日用就问：“你们是什么鬼？”有个瘸子就说：“我们是猪，在各家寺庙里供养为长生猪，迟迟得不到死亡，我们一点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求求您把我们杀了吧。”第二天崔日用到了寺庙，果然看到这里养了一群或跛或瞎的残疾猪，当即崔日用下令把这些猪杀了。这些猪过了几天来感谢，还赠送给崔一把宝剑。
这些猪舍生取义追求自由的精神堪比王小波笔下《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是猪版的“不自由毋宁死。”正是猪的这种精神，还一度还被选作了厕神（时间上在紫姑之前）。虽然是一头畜生，但威风也不少，也有着谁见了我就得死的规矩。《纪闻》上说有个叫王升的人早起串门就见到了怪物，这怪物一个大耳朵深眼睛，虎鼻子猪牙。有人就说：这是厕神，见到了就活不成了，你节哀顺变吧。后来王升果然就死掉了。
其实如果他祭祀一下，就完全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纪闻》里说刁缅他们家里就出现了厕神，形状也是头大猪，但不同的是浑身是眼，从厕所里钻出来满院子溜达，好多人都看见了，刁缅当时没有在家，等他回来，赶忙进行了祭祀，厕神就没有再出现过，而刁缅回来还升官了。
这说明作为一头猪难脱爱吃的本性，他出来就是找吃的来了，就跟万圣节的小鬼一样——“不给糖就捣乱”。刁缅比较识相以逃过了一劫。
猪担任厕神时间不长，估计后来也升迁了，去天上当了一个雷神，《酉阳杂俎》里就说雷神是猪头，《唐国史补》里也说雷神“其状如彘”。我甚至怀疑这头猪后来担任了天蓬元帅，因为在《西游记》第六十七回他们师徒来到七绝山上，要过稀柿洞，据说是多年的烂柿子填塞的道路，说起来是柿子，但那味比掏厕所都难闻，老百姓叫稀屎洞，其恶心程度可见一斑。这连孙悟空都束手无策，最终出来扫除危难的是猪八戒，他变成一头大猪，用嘴拱出一条道路来——这说明他还保留着多年在厕所里养成的好习惯：不怕脏只怕累。
猪八戒当然不是妖怪，但一个出身低贱的神仙都能不惧肮脏，一个多年生活在厕所里的妖怪，就更不怕屎尿之类的污秽了。
《下元灵佐图》（局部）
《纪闻·王无有》故事上说，王无有的媳妇生性妒忌，王无有生病上厕所，想让婢女扶着去，结果媳妇不答应，老王只好自己去，只见厕所的坑上对墙蹲着一个人，又黑又壮。这人突然回头，长得深眼窝高鼻子（明显是个外国人），虎口黑爪，对王无有说把你的鞋给我。王无有吓了一跳，还没有明白过来，这妖怪一把将他的鞋抢了过来，放到嘴里嚼吧嚼吧吃了，鞋里面居然流出血来，就跟野兽吃肉一样。王无有回去给媳妇说了，媳妇以为他在骗自己，目的是让婢女去送，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亲自来送。结果那鬼怪还在等着，一把又抢过来他那只鞋，又吃了。两人吓得都跑了回来。王无有再也不敢去茅房了，就到后院去解决问题，过了几天竟然又遇见这鬼，说：“鞋还给你。”一双鞋好好的还了回来——敢情是妖怪把鞋当口香糖了，你说这毛病有多恶心，故事里没有说这是什么妖怪，但对付这种在厕所里的妖怪，泼洒大粪肯定毫无用处。没准这妖怪就是在厕所里以大粪为食呢。
这方面最厉害最恶心的妖怪非尸头蛮莫属，《岛夷志略》上说这是一种女妖怪，长得跟人一样，到了晚上她的头会飞出去，专门吃人的屎尖（吃屎也要吃屎尖，好励志），然后根据臭味就能找到拉屎的人，和拉屎的人睡觉，吃掉这人的肠胃——上厕所不冲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行为——所以当地人拉完屎都要冲洗，如果是旱厕，要用棍子把屎尖给铲除掉，不给这种妖怪作案的机会。
对付这种妖怪，如果大便砸过去，那岂不是肉包子打狗（原谅我用这个比喻吧），莫说破了他的妖法，这个妖怪估计会接过来端详一番寻找屎尖，或是咬上一口，大吼一声：“不是新拉的？”
尸头蛮毕竟是属于蛮夷的妖怪，行事风格十分野蛮，我王化之下的妖怪即便玩弄起屎尿来也充满了文艺气息。《夷坚志》上说南宋的时候有个叫王概的人住在驿站里，半夜在夜壶里撒尿。忽然看见一个美女在旁边，将手伸进夜壶里，竟然拿出几颗碧绿的珠子，用红线串在一起。他吓了一跳，忙问：“你是干什么的？”这女子忽然不见了。从此以后这个人每次尿尿，这个女子就会从地下钻出来，或是在夜壶里，或是在厕所内捡出几颗珠子（这位大哥还能好好尿尿吗），过了两年，这女子身上从头到肚子挂满了珠子，而王概却日益憔悴，尿里捡出来的珠子也越来越少，也就一两颗了（肯定是得了前列腺炎），而且色彩也由绿转白。这女子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事情成了，但是伤害了您很过意不去。”说完不见了。而王概当晚就尿不出来了，第二天浑身是汗而死（活人叫尿憋死了）。
这是个什么妖怪，她取珠子的目的何在，我们都无从得知，但她最后说自己的事成了，说明这些珠子对她来说意义非常。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类的屎尿并不只是肥料，对于妖怪或者修炼妖术的人来说，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屎尿的用处
其实妖怪对屎尿的利用主要灵感来源于人类，因为我们的医生早就将屎尿列入了各类药方里，还取了很多高大上的名字，例如“黄龙汤”——就是大粪，例如人中白——就是尿碱，人尿还有一个更拽的名字叫轮回酒，听起来像是阴阳路上孟婆汤，谁知道竟然是人中白。
《野人闲话》上说有个寺庙的方丈喜欢烧炼，他将和尚们的尿液熬制成白霜（其实就是尿碱），估计是修炼什么邪法，结果寺庙里一个管采购的和尚看不惯这些，将钱物和他人交接，愤而圆寂，在火化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说：“谢谢大家来送我。”随即焚化。这时候方丈才知道得道高人就在他们庙宇里。
我估计这位得道高人没把尿给他熬制尿碱，否则得道高僧的尿对于许多修行的妖怪来说可是至宝。《江南通志》上唐朝时有个禅师，每次尿尿就会有一只鹿来饮，时间长了，这鹿竟然产下一个肉球（跟哪吒一个道理），肉球打开，是个小女孩，禅师就将她收养了——一只鹿靠喝大师的尿竟然能产下人胎，大师这哪里是尿，分明就是随地生根的种子啊。这还只是一只鹿，倘若是一个妖怪有意来喝，估计至少要增加一甲子功力。
妖怪们喝不到大师的尿，可以喝特定人群的尿，这些人的尿也有特定功效，例如童子尿。《搜神记》里说在王莽当权的时候，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肉球，刀砍剑剁都弄不开，一个道士说要想打开这个肉球很简单，找个七岁男童一泡尿浇下去就开了，不过这个肉球里是个符咒，上面写着王莽将死，汉朝再兴——原来这个肉球是上天给王莽下的病危通知书。
童子的一泡尿竟然赛过所有刀剑，有倚天屠龙的功效，旁门左道迅速从中看到了修炼的途径。明朝的嘉靖皇帝一心梦想成仙，天天让严嵩给他写申请书（青词），顾可学从中看到了机会，趁机献上“秋石秘方”（《本草纲目》里说淮南子丹成就取名为秋石——淮南子这丹药成分可疑，难怪他登天后要看厕所），就是取童子尿，去掉首尾，只留中段，然后再加以提炼，说是能延年益寿，嘉靖大喜，封赏他为礼部尚书，成为一代“秋石尚书”，和严嵩这“青词宰相”倒是相映成趣。
不过这童子尿指的是男童，女童要利用的不是排泄物，而是另一种神秘的东西——经血。《万历野获编》上说朱元璋小女儿的驸马赵辉就喜欢喝女人经血，最后活了一百多岁，看来效果不错，导致有一群跟风的人，甚至连狐狸也跟着凑热闹。作者说北方的狐狸多有成妖的，而南方少见，究其原因，有人说这是因为北京居民将屎尿经血随地倾倒，狐狸吃了人类的经血，所以修炼得就快。从奇幻的角度来解释这一点似乎也有道理，毕竟经血是死去的卵子，是构成人类的一部分，狐狸吃了，有助于其往人类的方向进化。
这一点得到了一些妖道的肯定，妖道们将女人的经血纳入了修炼药方，制定了严格的规则，首先经血不能是所有人的经血，要是处女第一次来月经时的血，再配合夜半的第一滴露水（这个太难）及乌梅等药物，煮过七次，变成药浆，再加上红铅、秋石（这可真是对前人成果的兼收并蓄）、人乳、辰砂（湖南辰州出产的朱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然后取一个高大上的名字“红铅”（也叫红丸）。明朝的泰昌皇帝重病时，有个朝臣李可灼就进献了一颗红丸，说是当年神仙所赠，泰昌皇帝吃后很快就去见神仙了。
这充分说明这种进补的方法都是扯淡的，这一点菩提老祖可以为证。
《西游记》上菩提老祖询问孙悟空要学什么法术的时候，先说了“静”的法门，就是打坐参禅，孙悟空自然不学。菩提老祖又说了“动”的法门，就是“采阴补阳……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这里面赫然写着进红铅和秋石，可见这个当时多么流行，但是当孙悟空问这个能否长生时，菩提老祖说：“可比水中捞月。”——就是一场空呗。
其实要说有用，倒是动物的粪便有点用处。
《西游记》里孙悟空在给朱紫国王看病的时候，除了白龙马的尿，所开的药引子有“半空中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这药听起来平常，找起来可就费了劲了。也就孙大圣这神人才能开出这神方。
孙悟空用动物的屁和尿救人，妖怪却用动物的粪便来害人，例如住在黄花观里的蜘蛛精师兄多目怪就用百鸟粪熬制成毒药，这鸟粪经过他的煎熬竟然剧毒无比，据他自己所说：“若与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绝。”唐僧、八戒和沙和尚吃了差点送命，最后靠着毗蓝婆婆的解毒丹才幸免于难，这个妖怪对粪便的利用也算是到了极致。
为什么百鸟粪这么毒呢，看他炼制的方法：“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三分还要炒，再煅再重熏。”这妖怪的可真有科学家的实验精神。
这个实验过程，跟过去炼制蛊毒实出一辙。养蛊的人在端午当日取蛇蝎蜘蛛蜈蚣等各种毒物放到一个瓮子里，让他们互相残杀，最终活下一个，就变得剧毒无比，这其中又以金蚕蛊最毒。《客窗括异志》上说这种蛊喜欢吃蜀锦，然后拉出的粪剧毒无比，比这百鸟粪更厉害的是，被这种蛊害死的人所有的钱财都要归了蛊主人。这么说来，这蜈蚣精的百鸟粪没准就是一种蛊毒，因为蜈蚣和蜘蛛本身就是炼制蛊毒的原材料，它们成妖自然就掌握这种技术，不过它们爱惜同类，改用百鸟粪（反正炼成金蚕蛊这么厉害的也是用粪，不如直接用粪）。
炼制蛊毒的人终身也被蛊所役使，这也是害人害己的事情。古人就想象，最好能有一种动物直接屙金溺银，那多好啊，外国人有下金蛋的鹅故事，但是鹅下金蛋毕竟一天一枚，数量太少。咱们的老祖先想象力更为奔放：一头牛能够拉屎成金。牛不但比鹅个大，而且这是拉屎，只要让他多吃草，就能多拉屎，那金子可就不限量了。
当年秦惠王就得到了这么一头牛，而且这头牛还是石头牛，连草都不吃，每天专门拉金子，太环保了。北齐的刘昼在《新论·贪爱》上讲了这个故事，秦惠王有这么一个宝贝，却并不想占有，他要将这头牛送给自己友好邻邦蜀王，估计当时那番言辞就跟现在撸串摊上的小青年拍着胸脯说什么“千金如粪土，友谊值万金”一样——这头牛算什么，送给你了。天真的蜀王相信了，尽管蜀道难于上青天，还是派出了五丁力士开山填谷去迎接。但这一切都是秦国的阴谋诡计，秦国的军队跟随其后，上演了中国版的木马屠城。
蜀王在最后估计想通了一个道理，什么“千金如粪土，友谊值万金”，既然千金都是粪土，万金不过是十倍的粪土（金岳霖先生说过的），这分明就是说“友谊如粪土，吃下不能吐”。
秦国灭掉蜀国后大概就直接杀掉了蜀王，因为怕他真的吃粪啊，历史上曾经有过教训，一个国家打趴下了另一个国家，吃败仗的国王甘心吞粪，最终反败为胜。
I 版权声明：○ 本文摘自《小说界》 2016年第5期 P195-204页。图片来源互联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