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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的前生今世

一棵树的前生今世

2016-06-07 13:10 | 家乡杂志社



作者简介万晓岩,女,就职于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业余创作诗歌、散文。散文《天马岛:一道山和一道水的传奇》获全国旅游散文二等奖;诗歌《喊一声沂蒙山》曾获中国法官原创诗文比赛一等奖,并据此拍摄的微电影《我的沂蒙》,获全国法制类微电影二等奖,团**“彩虹行动”微电影大赛一等奖。


        一棵树的前世今生


                                  万晓岩


 我是一棵树。榆树。

 在山南头村过了70多年了。按说,早就该被派上用场了。要是我属于任何一户,闺女出嫁,打墙盖屋,早就瞄上我了。很多树还不如我,就不成功便成仁了。我一直站在村口,离谁家都有距离,加上岁数大点,都不好意思占有,往前找谁也弄不清是哪个祖宗栽的,村里就把我列为公有。两个高音大喇叭架在我的枝杈,用来喊话。喇叭一年一年地喊,也没耽误我长,后来枝叶越来越密实,两个大喇叭揣在我怀里,外面不注意看不清,忽然吭吭地响上几下,然后哇啦哇啦一阵,好像整个村子都归我管。生产队集合干活、分粮食,修水渠干义务工,队里牛屋的牛草被谁偷了,还有谁家的娃找不着了。总之林林总总,村里的大事小情我都是第一个知晓。作为一个能对全村发号施令的树,我比其他的树显得有身份多了。

胡同头上五福家墙外那棵柳树,头几年一开春就亟不可待地窜芽,春风一吹就搔首弄姿,跟五福婆娘一样,一步三摇,浑身没有二两鸡毛沉。这货一泛绿就朝我飞眼,我都懒得看一下。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春风来了不假,里面的每一丝丝软我都知道,我能跟你个瞎货一样沉不住气么?西头二狗子不孝顺老娘,那天法庭不是来了么,把一个大国徽往我身上一挂,就开庭审理。我抱着这国徽,大气都不敢出,稳稳当当地完成了任务。这国徽挂你那柳条子上中吗?浮浮摇摇的,摔坏了算谁的!

作为一个不仅能抱大喇叭还能抱国徽的树,我屡次用眼神警告这柳,收效不大。五福在城里打工,过年都没空回,好歹到了开春了,才窜回来见婆娘。火车汽车颠了一路,天黑了才进门。进门朝着婆娘扑,不料扑的是村支书。一夜鬼哭狼嚎。

第二天,五福那脸,比柳条子还绿,横看竖看墙外这柳,怒从心头起,我叫你妖!斧头砍刀,劈头盖脸。可惜五福不是鲁智深,不然这树立马被连根拔起。

当日五福杀了柳树,回城。

后来见到五福婆娘,像遭了霜打,走路没了精气神,腰也塌了,摇不起来了。每看到她,我就想起柳,想初春时节柳的枝条,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说到村支书,我是熟悉的。几乎每天我都站在风里替他喊话。自从五福怒杀柳,村支书有好一阵子不喊话了。那些日子我很安静,安静地有点落寞,麻雀在我身上叽叽喳喳,我也没兴致理会。村里那些人,吃饭时候喜欢端着个碗蹲在我的树冠底下,边吃边胡扯八扯。这天他们聊着聊着,说支书那脸,跟我的皮一样,又黑又粗。我一听就不太高兴,扯犊子吗这不是,挨饿那会,全村都来**我的榆钱儿榆叶,最后扒我的皮吃。要不是我命硬,早被你们吃死了。我的皮能吃,支书那脸也能吃?

山南头之所以得名,是坐落在一个山的阳面。山不高,叫矬山。你看这个刻薄,守着矮人不说矬话,守着山坡过日子,就这么不挡活人眼起这损名。山矮,村子也矮。我总想扩枝散叶,把这个村子护住。不成器的树不止柳树一个,速生杨被成片种植,甚至把庄稼都挤没了。一个村子,不安心种庄稼,净种这些不成料的树,我总有些担忧。杨树也不是原来的杨树了,一个个像打了激素,跟养鸡场、养猪场没啥两样。几年就被一批批伐倒运走,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我见过城里人用的木工板,杂木拼起来,用胶粘合,做出来的器物,简直有损木头的名声。这些年小年轻出去打工,看到城里绿化树越来越多,需求量也大,就在地里栽那些绿化树。山南头阳光泼实,锉山矮是矮了点,也能挡住一部分的冷风,树们长得很快。那些树栽得密集,很多都会开花,红红绿绿的,我都叫不出名字来。树一棵挨着一棵,根本伸不开枝,因为它们是村子里的客,没打算长住,三两年就被刨走,去装点城市的角角落落。

我越来越老了。村子也是。当年和我结伴的树,基本都被做了家具,打了房梁,做了小推车。只剩下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村子也成了一潭死水。每天睁开眼,和日渐苍老的村子互相守着。早先的热闹已经很远了,我年轻力壮的时候,抱着喇叭给全村播《岳飞传》《杨家将》,老老少少都在树底下听。结榆钱儿的时候,孩子在我身上爬上爬下,**一把填到嘴里,到最后地下一片绿雪。村里的郁木匠,手艺粗笨,都叫他榆木疙瘩。这个名字我也很不爱听,榆木疙瘩咋了?你不开窍是你的事,我每个圪节都是岁月的痕迹,到了艺术家手里,就是盆景,就算做盆景憋屈人,那做成家具,这些纹理走向,多么漂亮啊。

这几年村里的匠人正在消失。跟着郁木匠学徒的几个小年轻,都到镇上板材厂去打工了。郁木匠心眼死,固守着一堆刨花,吭哧吭哧不肯离开。婆娘骂他,他不回腔,他觉着一榫一卯,都是有灵性的,有着手艺的温度。板材厂里胶水的化学味道,伤害了木头,木头已经丧失了本来的清香。

手艺闲下来,郁木匠就老了。那天他从我的身边走过,伸手摸了**,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发慌,木匠没了,我该咋办呢?

沉积了这么多年,我想找个好手艺人。能读懂我的心思,珍惜我的年轮。几十年的风雨,都记在心里,谁可以诉说?

 


那天,城里人来的时候,支书就站在我身边迎接他们。

城里人和乡下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乡下人就像庄稼,土里长出来的,在阳光风霜里摔打,皮肤像生了锈,怎么也洗不干净。城里人呢,就像大棚里长出的蘑菇,干净的不沾土。那天一溜小车在我身边停下,一朵肥硕的大蘑菇从车里飘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又围着我转了三圈,最后用肥厚的手拍了拍我,就它了。

支书管大蘑菇叫范总。我开始一直听着是饭桶。真够名副其实的,像被喷了膨大剂。这人是市里一颇有名气的房地产商,专门到乡下来选树,挪栽到他刚开发的别墅区“御景苑”里去。看到我,他两眼放光,连呼,镇园之宝啊!

我一看这大蘑菇来者不善,就去看支书。支书黑乎乎的脸上挂着几缕笑,这是他接待的标配,稀疏拉毛的,像锅里漂着一层油花。我心里骂他,个败家玩意儿!

同行的几个人,有林业局的。这饭桶也不饭桶,人家手续办得妥妥的。

我原本是打算在此终老的。有一天我失去力气,无法用叶冠佑护村庄的时候,我会在山南头村慢慢死去。当然,如果我还算康健,我的横切面依然纹理鲜明,我去做一架房梁,做一件家具,或者,给小学校做几张课桌板凳,我将是十分快乐的。做一棵树的时候,很单纯,寒来暑往,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生,似乎岁月永远这么长,没有尽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要和这个村庄分离,可是,结局,这么快就从天而降。

那天下午,我把山南头村的每一片瓦,每个胡同巷子,都仔细看了一遍。还有那座矮矮的山,之前我一直看不起它,觉得它山不山丘不丘的,没个出息。这会看它,心里亲的发酸。这些年,我和它,一南一北,一前一后地护着村子,若是我离开了,村子和它,会不会都会失去平衡?

村里的大树,几乎没有了。一个村子,没有几棵上年纪的树,这村子的气就散了。树大根深,在地下紧紧握住村子的底气,这村,才会人畜兴旺,风和气顺。

第二天,挖掘机轰轰地来了。

人老了,很多事情就不愿入心了,树也是。山南头村的老人们不少,我是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又慢慢变老的。他们**惯在冬天蹲在南墙根晒太阳,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有时候就那么默默地眯着,他们的活动范围一辈子就那么大个圈,还有多少呱可拉的。夏天他们基本以我为中心,靠着我打瞌睡。一共几个老货我都数的清,若是哪天少了一个,我会心里暗暗担忧,过了几天他又蔫蔫地出现了,我心里就放下一块石头。我和他们一样,不太关心外面的事了,小年轻喜欢出去闯世界,由他们去,山南头村有这帮老人,有我,他们回来就有奔头。

挖掘机,的确是轰轰地来了。

我的周围半径十几米被渐渐挖开。我真切地看到了脚下的土地。土地被翻开了,黑黝黝的,有点湿润,冒着新鲜的气息。这么多年,我在里面扎根、延伸、索求,土地从来沉默不语。它供养着我,不求任何回报。它掌握着我的全部秘密,清风明月,悲欢离合,是它帮我一圈一圈压进年轮。

我的根,千万条根须,土地给了它们无限度的容纳。为了把我整体端出,挖掘机挖的面积很大,他们以为,这样能不伤及我的根须,他们不会知道,每一条根须都是村庄的神经,疼痛,已传遍村庄全身。

老人们都来了。我不敢看他们浑浊的老泪。他们用拐棍通通地戳着地,骂着不肖的子孙。支书的脸好像更黑了,他远远地站着,离人群很远,离挖掘现场很远。

我被起重机搬到了货车上。走的时候,我带着山南头村的一团泥土。

在矬山和山南头村的前方,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坑,好像,刚刚遭到了轰炸。

 


御景苑位于市中心,闹中取静,百米外就是繁华的商业区,这座园林式的别墅区却是万丈红尘里一块温润的碧玉,门卫森严,里面浓郁的绿荫里散落着别致的独栋别墅。别墅群大多数时间都是静默的,出入的人很少,只有品质精良的汽车,无声地滑过。

货车驶入这个园区的时候,我疑心到了皇家园林。城市的喧嚣到这儿已消遁的干干净净。打量了一圈,各色名贵树种,基本都叫不上名来。草皮漫上土坡,漫到甬道边,像平铺了绿毯。工人们正在喷药,不是为了除虫,是矮壮素,让草皮始终贴地长,不再窜高。城里人真能,想控制谁就控制谁。

我被控制在园区中心的湖边上。边上是一些巨石假山,我的位置,在湖的东岸,正对着园区的正门,据范总说,这是园区的龙头位置,我的分量比那些石头们要重很多。

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与山南头那个坑相仿,我落下去的时候,似乎不费力气。我紧紧抱着山南头那一团泥土,这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一直困惑。这园子里随便一棵树木,都比我有身份,比我师出有名。而且是严格规划设计过的,一种花谢了,刚好另一种会开,花木是此起彼伏,任何时段都有独特的风景。只有我,除了开春能顶一头密密麻麻的榆钱儿,既无娇媚的花,也无诱人的果,粗老笨壮,正是进了大观园的那个刘姥姥。这饭桶,到底看中我啥呢。

话说回来,城里人,从来都是奇怪的物种。住的洋房,开的洋车,吃嘛,得吃土鸡、土鸡蛋;穿嘛,得穿纯棉纯麻。活在工业化的城里,要的是绿色生活。他们抛弃了乡村,却离不开乡村,向往田园,却被城市绑架。原始的原木、兽骨、粗陶,他们拿来当饰品,给物质生活里贴补一点精神颜色。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饰品呢?

刚落地的时候,为了固定,用了四根碗口粗的松木杠子架住我,命令我扎根成活。我好像成了一个残疾,架了四条拐杖,很滑稽地站在那儿。放眼望去,得亏都是生人,不然我不得寒碜死。

越是不体面吧,越是遇见熟人。

那天,我意外地看见了五福两口子。

五福在城里,一开始跟着包工头干工程,出大力,还得时时盯住包工头,生怕他一脚踩猪油,溜了。包工头一溜,一年的工钱就打水漂。干了两年,他发现这活不是好活,既累人又累心,干脆不干了。后来跟着人家装防盗门窗,楼房的防蚊纱窗是轻钢材质的,通气又防盗,生意很好。装着装着,路子熟了,就想自己当老板。自杀柳那件事后,他觉得这婆娘闲置着不仅浪费还有风险,就从山南头把婆娘接到城里,跟他开夫妻店,各个小区按防盗门窗。那天他俩在御景苑干活,我一眼就看见了。

几年不见,五福婆娘完全变了样。不知道是五福还是这座城市,已将这株妖娆的弱柳改造成了结实的法桐。她纤细的腰身变粗了,羞怯的神色不见了,代之的是阳光的、坦然的笑容。五福站在一楼窗台上安装,她递着工具,装完后她伸手接住五福的手,他从窗台跳下。收拾工具,她坐在五福的摩托车后座,揽着五福的腰,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他们根本没有看见我。根本不会去注意一棵树。不管这棵树他们曾经多么熟悉,曾和他们住的那么近,每天都曾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每天都匆匆地奔忙,一个小区赶往另一个小区。我还担心自己的窘态被他们看见,唉,真是想多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

春风又起。这一年,我的拐杖都不曾撤掉,许是工人们见我面色晦暗,沉疴不起的样子,判定我的根没有扎深,经不住一场风雨。不仅没撤,又用铁丝加固了一圈。开春了,我努力地打起精神,吐出一波稀稀落落的榆钱儿。我感觉心劲很弱了,昏昏沉沉的,好像永远睡不醒。

“奶奶,这是什么呀?”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打断了我的瞌睡。一个粉嘟嘟的小姑娘,牵着奶奶的手,站在我身边。奶奶50多岁,刚退休的模样。

“这叫榆钱儿,奶奶小时候还吃过呢。”

“这个好吃么?什么味道呀?甜的?”

“呃,这个味道,怎么说呢……”

哦,可爱的娃,来吧,来爬到我的树杈上,尝尝榆钱儿的味道吧!可是,她们压根没有爬上树的想法(别说她们了,如今乡下孩子会爬树的都不多了),我就使劲摇动树枝,可我的拐杖死死地卡住我,我根本动不了一丝一毫。我想弯下腰来,叫这个可爱的孩子够着榆钱儿,可我的腰像石头那么硬……

一阵风吹来,我满心悲凉。

我怀里那团山南头的泥土,依然紧紧地拥住我的根基。山南头的记忆,都在这团土里了。在范总和工人们的谈话里,山南头的坏消息接踵而来,矬山下建了化工厂,污染严重,庄稼成片地死亡,村里癌症一个接着一个,包括支书。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的叶子开始脱落。我已举不住它们了。工人们给我挂上了输液袋,我,一棵有头有脸的树,已经和一个病人一样了!我的根须,在地下吃力地延伸,可是,下面是一片建筑垃圾!在山南头,我的根须畅通无阻,山南头地下三四米即能打出水来,那片土地温润、包容,我一生顺利,不料老境如此!我已丧失了穿越建筑垃圾的力气,营养液又怎能救的了我……

那一夜,风雨大作。狂风吹掉了输液袋,我被连根拔起,倒下。我的枝干,朝着东北方。

那里,是山南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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