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外婆

（一）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爷走了，奶奶走了，外公走了，外婆成了我唯一挂牵的老人。

工作的地儿离家太远，任我心孝，平时周末也是难得回家。若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外婆来了，我必定迫不及待往家赶。

外婆今年八十又四，这边缘上的老人说走就走，和外婆相隔的日子时刻担心着，也许哪天就会传来不祥的消息叫人伤心。

又听说外婆来了，我一把从老婆手里抢过电话。我一边问外婆好一边叮嘱外婆务必多住两天，等我们培训结束。外婆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我这头一遍一遍喊得像个谈判的警督，电话那头仍旧自言自语着，“一句也没听分清。”

当我攥紧拳头等待时间过去，却在兴头上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外婆回家了。”

（二）

我几岁大的时候，父母就把我丢给外婆出门做生意了。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尽给她增添麻烦。

我会莫名其妙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半夜里脚疼得直哭害得外婆要从被窝里爬出来抱我去看医生。

有一次和同学玩着玩着我就生气了，拿一块砖头就朝人砸过去，害得外婆被“请”到校长室里“受教育”。

永远忘不了那一年三十晚上，我又将刚洗干净的马桶拉得稀里糊涂。第二天早上，外婆一边在河边刷马桶，一边骂着我的母亲。“怎么就生下这个‘扛啊送’？大年初一还要替他洗屎盆！”

（三）

我不是外婆最喜爱的外孙，外婆却是我最喜爱的外婆。

转回老家上学的日子，我无时不思念我的外婆，思念那美好的童年生活。每个暑假来临，我在父母面前立即表现得极为乖巧，做什么事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去外婆家的允诺中途遭到变卦。

在外婆家的每一天都是开心的，哪怕没什么玩的，也没什么好吃的。

我一直很喜欢吃外婆烧的zi菜汤，（第一声，东台乡下用腌制的咸菜烧的汤）味道淡淡的，很鲜美。那味儿在我的梦里不知萦绕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吃上一次过过瘾。等闲暇时候，我就给外婆di头发。（第四声，拔的意思）外婆坐在门槛上，将头歪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只极其温顺的小猫。若是意外觅得一根花颜色头发，我们彼此都要乐上好半天。我把这头发叫做彩虹，专门收藏在一个小匣子里。要是现在能翻出来拿到外婆跟前，那该是多么特别的礼物啊！

提起礼物，我又想起我的十三岁生日。外婆特意从老家过来，送给我一把雨伞。“伞”“散”同音，接到礼物，我心里就一直纳闷着，就差没有责备外婆的糊涂。但一瞅那伞就喜欢上了，那是一把能自动收束的“杭州天堂”伞，有着大海一样的蓝色。

记得那年月家里总共才两把伞，一把是又大又笨的黄布遮阳伞，一把是伞骨子四露的普通黑伞。那时的雨天似乎偏偏特别多，每次下雨我都赖在家里选了又选，最后都毫无办法选择那件破伞。路上遇见女同学，我都将伞歇了拿在手里，那在雨里淋着的感觉倒让人觉得轻松自在。今天想想，当时那把漂亮的“天堂”伞无异于雪中送炭呢。

（四）

外婆性子倔犟，母亲和她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外婆不吃鸡鸭鹅，我一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有一次外公好心夹了一块鸭肉，还没沾到碗边就被外婆一筷子打落，“你不知道我不吃吗？”这顿饭外婆一直喋喋不休，外公从挨骂到离开桌子，头都没敢抬一抬。

外婆八十多岁，还一天到晚蹬着个三轮儿在田埂上跑着。那二亩不到的地儿，硬叫折磨人。要敷化肥了，父亲请假过去帮忙；要挑粪腌田了，父亲请假过去帮忙。到揉菜籽的季节，不光父亲，母亲，大姨，小姨，都要大老远赶过去参加革命。从那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母亲总是抱怨，“明年一定让她把那巴掌田回了，这来回的路费加上请假扣去的工资倒不止这点收入呢！”可有什么用，丫头女婿们包括我们在内，哪个没有说过劝过，你就是把这唾沫说干了，看有没有用！

这取舍两难的两块田拴住了外婆，每次大老远来我们家一趟又总急猴猴的回去。说是家里的羊子肯定饿死了，虽照应了那东家的呆孩儿伙但不一定记得喂，又是田头的瓜要被西家的日宽偷光了……父亲若说一声等明天一早再送她，她拿脚就跑，非逼得父亲放下手头的活儿送她去车站。

一物降一物，外婆的脾气再犟，却在舅舅面前犟不了。舅舅就像一根降魔针，专扎外婆这犟鼓鼓的气球，包试包管用。

舅舅是外婆继四个女儿之后生下来的宝，不管什么时候都疼着惯着。惯出来的儿子多忤逆，舅舅耳根子软，什么都听媳妇的。外婆的性格和舅母又是天生绝配，水火难容。从结婚开始就杠杠闹闹，到现在都不曾歇过火。开始，舅舅惦记着外婆的存款还帮外婆说两句，等那钱一到手，立马就翻脸不认娘！有一天夜里，婆媳又吵起来，舅舅向着自己的老婆，上前就给外婆一顿拳头。母亲去医院看到外婆淤青的心口回来时，眼睛哭得红红的。

我们气不过，都劝外婆到三个女儿家轮流过。外婆也似乎同意了。有一次在灶上煮夜饭，外婆透露还有私房钱藏着。我们一听那语气便知，她对舅舅还没有死心，正打算把这钱留给舅舅盖房子呢。

（五）

原本和外婆住一起的左邻右舍都相继搬走了。现在那一排的房子都空着，只剩外婆一个人了。我们都非常担心。

外婆身体不好，心脑血管病常犯。有一年冬天，我们还在房间里睡得迷迷糊糊，妻子忽然推醒我，说好像有人敲门。门一开，我吓了一跳：外婆口吐白沫，瘫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幸亏我们及时将外婆送往医院，才捡回外婆的一条命。医生说，要是晚来十分钟，恐怕就……

你说这样的身体叫人如何放心得下？可任凭我们怎样努力劝说，舅舅就是不答应接外婆过去同住，外婆呢，也决心强硬到底，誓死不厚这张老脸。我虽不放心，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嘱咐她钱不要放在身边，一百的五十的，都不允许，荒郊野岭的有个贪财的盯上也说不准。我给她留了张字条，上面有我们的电话号码，有什么情况或许可以派上用。

然而我们的担心又成了多余的，当我还在记恨舅舅，暗暗诅咒他时，却意外收到表妹出嫁的请帖。我是坚决不去的，还怪母亲没有骨气，要去轻贱自己。母亲告诉我，舅舅已经将外婆接去一起住了，如今待外婆很好，连舅母也常买些东西孝顺婆婆。

听到这些，我对舅舅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只要外婆开心，我就很开心。

2013-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