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历苦难的人生是浅薄的

人生必定有痛苦

问：人生实苦，可人生的现实目的是幸福，幸福是否必然有苦相伴，幸福的反面是什么？

周国平：快乐的反面是痛苦，幸福的反面是苦难，这是从词义上来说的。从现实的人生来说，这正反两个方面是交织在一起的，不存在纯粹的快乐和绝对的幸福。如果把我们人生的目的定位在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那么，你会发现，苦难也是有意义的。

问：您曾经说不经历苦难的人生是浅薄的，但我宁愿我的人生永远没有苦难和失败，您如何看？

周国平：我相信没有人主动去选择苦难、挫折、失败，问题是这些遭遇是人生中难以避免的，一旦遇上了，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如果你总是怀着侥幸或害怕的心理，一心躲开这样的遭遇，那么，第一你在走人生的路时就会谨小慎微，成为平庸的人，第二你很可能仍然躲不开，那时候你就会埋怨、屈服甚至一蹶不振，成为一个真正的失败者，丧失了苦难本来可能给你的那些正面价值。

问：我们生活中会遇到很多痛苦，事业路上常会迷茫。请问如何苦中求乐，迷茫中寻豁达？

周国平：生活中遇到痛苦，我觉得不能靠找乐子的办法解决，因为这只是暂时的逃避和遗忘，其实痛苦还在。痛苦有两类，一类是为小事烦恼和纠结，烦恼和纠结的根源在自己，因为心胸狭窄，就把小事看大了，因此在乎。另一类是真正的苦难，比如天灾人祸，这时候就必须面对。在两种情况下，关键都是要提高人生觉悟，使你对小痛苦放得下，对大痛苦想得开。事业路上迷茫，也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知道自己该从事什么事业，这就要培养兴趣，找到自己兴趣之所在。另一种是知道，但环境和条件不允许，这就要寻找机会，创造条件。

问：您说幸福是身体无病痛，灵魂无烦恼，可是烦恼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个解决了，另一个又来了，那么请问怎样做到灵魂无烦恼？

周国平：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说的。人当然不可能绝对无烦恼，人的烦恼有两类，一类是自己给自己造成的，比如贪欲和妄念，另一类是生命本身固有的，比如生老病死。哲学可以在这两方面给我们以帮助，一方面让我们有正确的价值观，不要自己给自己制造烦恼，另一方面让我们有一个超脱的立足点，对于生命本身不可避免的烦恼，就不要和它们去较劲了。

如何面对苦难

问：如何面对人生中的苦难？

周国平：基础的方法是忍受，更高一点的境界是超脱。苦难总会以各种不同形式发生，是对生命坚韧度的考验。随着时间的流逝，创伤会慢慢愈合，慢慢结痂，人不可能总在创伤里生活。你陷在创伤里不能自拔，是活不下去的。我说的忍受，就是等待创伤慢慢愈合，而所谓超脱，就是用哲学来解救自己，看得开一点，生命本身就是暂时的，苦难更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问：妞妞使您成就了一部不朽名著，她已经离开人世很多年了，至今对您还有怎样的影响？

周国平：妞妞是我人生中特别重大的经历，这个经历对我的影响一言难尽，其中有许多无奈的东西。从外表上来看，我仍然活得好好的，又有了孩子，但我不想说这是对我那段经历的补偿，这是两回事。人生中有很多无奈的东西，存在于内心最深的地方，它会翻起来，在那个时候你是绝望的，但是你不能沉浸在那里面，必须出来。就是这样，我必须有世俗的一面，这样才能生活下去。

问：妞妞这段沉痛的人生经历对您的思想和生活态度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周国平：这段经历让我更加明白了两点。第一，人生是苦。这是佛家的看法，而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我对人生的苦难有了切身体验和较多思考，苦难是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因此承受苦难是人必须具备的能力。第二，人生是梦。是的，无论多么痛苦的经历，当它成为过去，渐行渐远，你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当然，快乐的经历也是一样，一切都会消逝，所以不要太执着。这种态度好像比较悲观，但它有积极的作用，让我和任何外部遭遇保持距离，受苦时不会痛不欲生，享乐时不会忘乎所以。

问：很多时候人好像是注定不能超脱苦难的，是不是有的人天生只能纠缠于苦难之中，达不到解脱？

周国平：超脱苦难有不同的途径。通过智慧来化解苦难，和苦难保持距离，这是哲人的方式。和苦难搏斗，这是英雄的方式。凭借信仰而坚忍不拔，这是圣徒的方式。不能超脱苦难，我认为不是先天的原因，而是觉悟的问题。觉悟不是先天的，就像佛说的，佛性人人都有，但是真正把佛性开发出来，成为觉悟，要靠智慧、信仰和修炼。

问：请您总结一下，人遇到重大苦难应该怎么做？

周国平：就是两条。第一是接受，不较劲，因为较劲没有用。我是经历过大苦难的，当时觉得泰山压顶一样，但是既然已经落到了你头上，多么沉重你也只能承受。佛教强调一个忍字，刀刃扎到了心上，你怎么办？只能忍。在忍的过程中，你是表现了一种尊严的，大苦难压不垮我，是这样一种尊严。第二就是超脱，你站在整个宇宙的角度，想一想人生不过如此，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包括你正在经历的苦难。人不能光有执着的一面，没有超脱的一面，一个光有进取这一面没有超脱那一面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强大，其实是很脆弱的，很容易被苦难打败。

问：经历过灾难的人会格外恐惧灾难的到来，应该怎样调顺这种心理？

周国平：抚慰受过灾难创伤的人，可以有哲学引导和心理疏导两种方式。心理疏导是很细致的工作，不能光讲道理，也不能用刻板的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靠心理师个人的体察能力和性格魅力，不过这样的心理师实在太少了。对于成年人来说，我觉得哲学引导的方式可能更有效，就是用自己的理性来面对人生和人生中必有的灾难。人人都有理性，理性一旦被唤醒，人人都可以是哲人。

配图：Karoliina Hellbe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