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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

来源:两江论坛    发表于:2012-11-27

 

当母亲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正是她忙着炒菜准备午饭的时间,电视里“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的歌声凑巧在满屋飘荡。听着固执不歇的铃声,再想着又是这个时段,猜测准是外婆打来的,于是笑着喊道:“妈,你妈给你打电话来了!”

 

只听厨房里锅铲磕碰铁锅的声响,母亲一阵风地奔了出来进了卧室,接着就听见母亲边是责怪边是撒娇地说:“妈,都跟您说了多少回了,这个时候我忙死了,上班的、上学的一会儿就该回来吃饭了,就不能找个别的时间打来?什么?想我们了?唉哟,我的妈哟!”

 

……

 

听着母女俩的对话,又望了望怀中娇嫩欲滴的小侄儿,一时只剩下“最美不过夕阳红”的歌声在心里咂吧。

 

月初,是外婆虚岁八十寿诞,趁着这个机会,我回了一趟多年未回的老家。因着雨大山路湿滑,不得不在三舅家耽搁一天,等三舅用摩托车载着我艰难爬过高岩到达外婆家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祝寿的客人早已走完。

 

满心的歉疚。外婆却是高兴得如孩子,笑得脸上布满沟沟壑壑,咧开的嘴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颗牙,佝偻着腰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叫着我的小名儿,嗔怪着说:“你看你,不是给你妈打电话说叫你不要来了吗,又不是过整生?那老远的,又晕车,身体又不好,路也不好,还带上那么多东西。”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了。

 

忽又觉得不该那样叫我小名儿,边骂自己老糊涂,边一手撑着大腿,移着一双裹了一半又放开的脚,步履艰难地往屋里挪。等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花生、核桃、瓜子、芝麻饼等吃食堆得小山似的,一路走都有调皮的不停地往地上跳。赶紧上前帮忙,却被推到一边,说:“你坐你坐,都累了呢。”又忙着往我手里塞花生,忙着吩咐外公给我夹核桃。

 

真正的秋高气爽,坐在晒场上享受日光浴。暖暖的阳光熏着,一如外婆曾经抱着我的怀抱。常听母亲讲我小时候,那时还是一大家人,三叔不待见我,觉着替别人养活了孩子,母亲一气之下,把我丢给了外婆。外婆那时也是一大家人,外公是兽医,常年都在山上跑,除了给家里微薄的工资外,别的什么也不管,家里就靠外婆和两个大一点的舅舅做事,还有五个舅舅都未成年,最小的也就比我大四岁。可外婆还是接纳了我,有一口好吃的都悄悄给我藏着,再忙也要给我穿衣、洗脸,抱着我哼着歌哄我睡觉:“岩板上开花,岩板上红……”

 

听母亲讲,外婆在家是老大,十三岁那年就没了父母,只剩下她带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过生活,后来实在没法,不得不去做了童养媳,受尽了婆婆的虐待,直到解放,才脱离那家嫁给外公。那年月,还没有计划生育一说,外婆连着怀了十几个孩子,存下八个。又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孩子一个一个长大,给他们起房子、娶妻。我始终无法想象,对于女人来说,那是怎样一种身心的折磨,又是怎样一种苦痛的经历。

 

在特定年月,苦难只会催人成熟,催人坚韧,就像那田里锄也锄不尽的野草,总能找到适合的方式生存成长。谈不上信念,也谈不上理想,甚至与文化、与教养,都无关联,似乎就是从岁月耕植而来,自然而然的一种特质。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便具有这种特质。无论生活怎么艰难,无论日子怎么清苦,她都有自己原始的坚持,纯朴的乐观。她的山歌,经常伴着她在山野里劳作,伴着她在锅碗瓢盆里磕碰。而她的坚韧和乐观,又延续给了下一代,母亲即便是病痛缠身,也咬着牙不哼声,坚持照顾着一大家人的饮食起居,洗衣烧饭不是哼歌就是吹口哨,又坚持帮忙我和妹妹带孩子,教他们唱歌教他们跳舞,而今儿子在乐器和乐感方面有所特长,估计与母亲那时无心的导引不无关系。

 

看着外婆手里的大盘子,便又想起了那些年月逢年过节的日子。年前好些时,外婆就开始盘算、计划,推磨、筛面粉,打糍粑,炸金果(米面做的一种形如指节的甜食),扯散子(形如拉面,做成梳子状的一种面点),炒花生瓜子,做云片、莲花、背架等一系列面点。生活清苦,每样都做得不多,可一样也不缺少,把个穷人家的年也准备得像模像样。正月初一一大清早,外婆就用一个大木盘子,把准备的这些吃食一样抓一点放盘里,等着来拜年的客人、邻居品尝,等拜年的人走后,又给收起来,家里的孩子是尝不上的,只有等年过得差不多了,才能被恩准吃上几口。我从来都是例外,那些东西还在准备的时候,我就能不停地往小嘴里填,更别说一年的开始了。记得那时有一种叫“连环酥”的甜点,在山里很是珍贵,即使初一拿出来招待客人,外婆也从不一包都拿出来,只是打开包装取出三四对,又踌躇着放回一对。每每这种时候,外婆总会给跟在后面舔嘴儿的我挑上一两个散了的,又忙着小声催促我吃完再下楼。

 

而每年新小麦新玉米出来的时候,外婆又总会在晒场上放一张小桌子,用大盘子盛上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或是香喷喷的玉米粑粑,摆到小桌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站着,嘴里不停地念叨“老爷保佑尝新”,只有祭天老爷这个仪式过后,家里的大人孩子才能开始吃。外婆坚持着这种仪式,而且不容别人亵渎,有一次六舅舅淘气地敲着碗,抢过供桌上的馒头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嚷“先保佑我这个老爷尝新了再说”,结果惹得外婆好一阵大骂,生怕惹来老天爷怪罪。

 

就着秋日暖阳,回味起这些,与外婆絮絮叨叨,外婆只是笑,或是抹泪,为过去岁月的苦和难,又冲着三舅说:“你看,她记性真好。想当初,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瘦得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儿……不容易啊,现在出息了,我们跟着享福啊,衣服都不知给我们买了多少。”

 

眼睛起潮,赶快转移话题。

 

在外婆家的日子,外婆总是不停地忙这忙那。忙着给我烧好吃的,烧、洗、炖腊肉,切我最喜欢的腌球白菜,到地里给我拔我喜欢的萝卜让我生吃,又扯自种的香菜、菠菜让我尝鲜,所有这些,全不让我伸手,我要是帮上一星半点,准惹得她不高兴地责怪。在她心里,似乎惟有这样,她才对得起她的外孙女辛苦看她一场。

 

又忙着打猪草、剁猪草,带我去看她养的年猪和明年的接槽猪。外婆近几年一直腿疼,给她买过药,吃了也不见好,又晕车厉害,已多年没到我家来玩,没法到大医院检查,所以几乎一直是拖着,今年直接是连走路都艰难。父亲母亲不止一次地劝她别再养猪,可她总是不听,总说再养一年就不养了,结果又是年年都养着。她总说下人给的是下人给的,自己能动的时候少给他们添负担。其实我知道她是怕老了招人嫌,觉着自己养了猪吃起肉来要方便随意得多,而且,给惟一的女儿、我的母亲送腊肉,给孙媳妇儿坐月子准备猪蹄下奶,回复来往人情,都自由得多,不受人说。

 

帮着拎着老沉的泔水桶,外公提着剁碎的猪草和装玉米面的升子,外婆只能勉强空手摸着屋后的田坎磨蹭到猪圈。预备今年杀的年猪就像一头小牛,估计六七百斤重是有的,而明年的接槽猪也已经有了一两百斤。我要去喂它们,外婆不许,说是让外公去就成,别弄脏了我的衣服,又还惦记着我那几乎是废物的左胳膊:“是怎么搞的呢?你是医生,该懂的,怎么不好好看看呢?年纪轻轻的,终归不是好事情。”

 

鼻头发酸,转过来夸着外婆的年猪好大,外婆便呵呵笑,说是杀了熏好了给我们家几块肉一根猪蹄,又说俊表弟的媳妇马上要生了,要预备给一根猪蹄,还说说不定才表弟明年也会结婚添人口,也得预备着。忍不住问:“您把猪蹄都给别人了,自己呢?白辛苦一场。”外婆笑笑说:“有嘛,自己就吃,老了,没牙了,已经吃不动了呢。”于是,望着她那仅剩四颗牙的干瘪的嘴巴,直想哭。

 

即便是被接到另住一处的大舅二舅家玩,外婆也不闲着,总是念叨天气不好,担心舅舅们没来得及收回来的黄豆要烂在田里,还有地里那些玉米棒子,不是怕烂了就是怕被野猪和老鼠给啃了。见大舅舅妈忙着择烤烟无暇顾及堆在屋檐下的一摊豆子,忙进屋搜寻来一个竹筛,坐那儿一根一根地剥起来,说是去了皮光是豆子即使碰上连阴天也好收捡一些。见二舅忙着挖煤挣钱还债,舅妈一人忙得连猪吃的玉米都没准备,便忙着吩咐舅妈捡来一堆玉米棒子,坐那儿几个小时给脱了两筐玉米粒。当老人的,总想着一碗水端平,想着给老二家弄了,不给老大家弄也不行,临回家前又到大舅家给脱了一筐玉米粒。她的腿本来就不好,久坐不动便肿了,一按一个深深的窝,连站起来都困难。闲话中,我又知道在忙烤烟的时节,走路都困难的外婆却是急得闲不住,轮流着到舅舅们家帮忙上烟叶,往往一忙就是好几天不能回家。对于这些,我除了心酸心痛,除了劝解她对自己好一点,也不知还能干什么。

 

在大舅二舅家玩时,连着三天阴雨,人留客天也留客。深秋的天,山里已经是寒气逼人,又不能出去,便是围着火炉闲聊。

 

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便想起了同样有风有雨的一幕。那时候我还小,只隐约记得夏日暴风雨的天,雷声阵阵,闪电刺眼,狂风翻卷,天地一片混沌,我们都躲在屋檐下,甚至躲回屋里,趴在矮门子上看热闹。外婆却是心急如焚,在晒场的边上操心地里的玉米苗被风刮倒刮断,一会儿看看东头,一会儿又看看西头,惦念着磨坪镇或是两河口镇会不会发射炮弹把冰疱给打到梅家河来。她又急着回屋,端着半升麦子出门,手指着乌漆漆的天边一划一划,顺势抛出一把一把麦子,嘴里不断念叨:“老天爷啊,你要长眼睛哪,就只下到那里啊。”可即便是划着,雨还是倾盆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抛出一把一把麦子,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老天爷啊,你要长眼睛哪,就算下雨也不要刮风啊。”可即便是抛了一地的麦子,风还是卷着雨,搅得天翻地覆。

 

当把这些说与外婆听时,外婆竟然流泪了,说:“有什么办法呢?那时穷怕了,饿怕了,生怕没有粮食,一大家子人,都要有活路啊。”

 

而说到今天大舅二舅的艰辛,许是自己昏了头,说当年他们读书成绩都不错,不是外公外婆非要他们回来帮家里干活,说是把书留下来给小的孩子们去读,他们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劳心劳力。又说如果当年让他们去参了军,说不定现在都是大官了呢。外婆又抹开了眼泪,说:“当年也是没法子啊,你外公又不顾田里,光靠我和你妈挣工分,一家人怎么养得活啊?”只图一时口快,反驳说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当年不是更难?可奶奶仍然坚持送姑姑叔叔们读书,不然爸爸们兄弟姊妹几个也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这下可是说错了,外婆不作声了,只是沉默地翻捡着火炉上炕着的土豆。那一瞬间,懊恼得真想扇自己的耳光,对一个身子埋进土里半截的老人,我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呢?即便理论上说没错,可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呢?

 

好不容易雨歇,急着回家。从大舅二舅家返回外婆家当天晚上,因了第二天有便车到县城,便要趁着夜色赶往六舅家好方便第二天搭车。外婆催着外公给我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核桃、干蒜苔、干黄花、干土豆、新鲜玉米面,见装核桃的袋子还有点空隙,忙着把今年捡的仅有的一点板栗也给倒了进去。又去取腊肉,非要我带两块回家,我说什么也不要,最后外婆生气了,说:“你来又给我们钱又给我们买衣服,我们什么也没有,给你点肉你还不要,是嫌弃我们穷了老了?”无奈,只好收下,可我也搬不动啊,不得已搬出左胳膊的事来说,她才勉强同意只取一块。

 

小舅和五舅用摩托车送我去六舅家,一个驮东西,一个驮我。临出门前,外婆拉着我不让我走,悄悄在我耳边说:“你爸病了,按说我们该去看的,可我这腿实在是累赘,家里又有猪要喂你外公也离不开。我在装黄花的袋子里塞了六百块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给你爸带回去。”

 

东西早打包好了,可这钱我说什么也是不能要的,最后只能撒谎说要上厕所,偷偷从自己腰包里掏了六百块钱,放到了外公的茶叶盒里,计划着等到了六舅家,打电话报平安时再说。

 

人还没走,外婆就在哭了,边哭边说她感觉自己没多少时日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我们。又说我来的几天没有让我吃好睡好玩好,让我受苦了。还说我现在辞职有时间了,孩子放假了就回老家玩……又叮嘱路上小心,到了打电话。

 

一步三回头,转过五舅屋旁的核桃树,坐上摩托车启程,都走出老远了,还看见小舅屋后的檐下,站着一幅剪影。

 

脑子里便回想起给外公外婆照相的情景。这次回乡,我专门带了单反,一为照景,二为给亲人们留影。外婆的小妹也在,那天便提出要给外公外婆姨外婆照相。因是提得突然,外婆竟然害羞,不时地摸摸头发和头上的帕子,又拉拉衣领、衣袖,抻抻衣身,掸掸裤腿和鞋子上的灰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照了,又说头上的白帕子不好看,说嘴里也没有什么牙齿,说腰也伸不直老得难看,说要换件衣裳换双鞋……记得当时自己打趣儿:“外婆,要不要我给您涂上口红描哈眉毛啊?您都八十的老婆婆了,还想满口白牙腰板直直脸蛋儿光光啊?”把外婆也逗乐了,可临到照时,还是拘谨不安,没了自然。

 

因了家越搬越远,因了自己越来越老,因了回去的机会越来越少,父亲母亲便给外婆买了款操作简单的手机,把常用的号码给存进去,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用,又不时给续上话费。于是,外婆便会时不时地打来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无非就是问问我们好不好,天气怎么样,吃饭了没有。而山里的一天,从八点开始,又从八点结束,一天两顿饭,等外婆有了时间想起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多半便是母亲最忙的时候。母亲也给外婆说了多次,可老人家总是忘记,下一次打来又会碰上母亲做饭或是吃饭。于是,我便有机会听母亲跟外婆撒娇、吵闹。

 

而这一次,外婆打电话来,竟然还是在担心父亲的病怎么样了,担心我因回来的路上晕车狂吐诱发的胃病好了没,担心母亲有没有到医院检查做手术……

 

唉,都是劳碌命,操心习惯了,就像一只陀螺,只要生命不息,便在岁月的场里,不停地转啊,转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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