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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6)
卷三 哈日珠拉 第十五章(1)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墙体表面的墙粉有些斑驳脱落……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
  我眨了下眼,确认头顶上吊着的,果然是一台货真价实、蒙尘生锈的大铁吊扇。
  “醒了呢,这下子可以赶得上飞机了。”我诧异懵懂的扭头,一旁穿白色羽绒服的男人正笑嘻嘻的盯着我——那是……有宏!
  “我……”我略略抬头,却感觉身子很沉,脑袋晕晕的,一点力也使不出来。
  怎么回事?
  我回来了?又回到现代了吗?这么说,我没有死?
  门口快步进来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医师,身后跟了一名护士小姐。
  护士迳直过来给我量体温,医师则是直接伸手按在我额头上,大拇指一抬,将我眼皮很粗鲁的给掀了起来。我疼得呲牙,紧接着听到他冲护士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长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好容易等这一男一女出去了,我奇怪的问有宏:“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在哪?他们刚才说什么?”“在医院啊!”他将床边的凳子拖近些,“渴不渴?”我摇头,急问:“你小子讲话能不能一口气讲完啊,白痴都知道这是医院了!我是问你……”“才醒过来就有力气骂人了!啧啧……真不愧是阿步啊!”我气恼的抬起右手,却发现手背上正打着点滴,不由愣了下。有宏趁我发怔的间隙,早跑到门口去了,脸上仍是笑嘻嘻的:“我去找Sam!不是我不给你翻译啊……只是刚才那蒙古大夫说的是啥鸟语,我也听不懂……哈哈!”蒙古大夫?
  迷茫的扭过头,我开始仔细打量四周——很简单的一间病房,摆了三张床位,除了我这张床位外,另外两张都空置着。墙上贴了一些标语,写的却不是中文——是了,我应该还在外蒙古,并不在国内。
  脚步声徐缓响起,我回过头,Sam沉着脸站在病房门口。
  心没来由的一颤,Sam脸上那种冷冰冰的神情似曾相识。
  “没事了?”他淡淡的问我。
  有宏从他身后跨进门,笑说:“醒来就能凶人了,当然不可能会有事啦!”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慢腾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在枕头上,感觉四肢有些僵硬酸麻:“我睡了多久?”“三十五个小时!”Sam一丝不苟的回答。
  果然……我拧紧了眉头,心在隐隐作痛。
  三十五年的梦,恍若隔世。流光飞舞,爱恨纠缠,而真正从指缝中不经意流逝的却仅仅是三十五个小时而已。
  好荒谬!好……可悲!
  “阿步,怎么了?还会不舒服吗?”有宏见我表情痛苦,忙收了玩笑之心,“我去叫医生吧,可别是煤气残毒没有清除干净。”说完,他急匆匆的转身走了。
  “煤气?”我瞪眼。
  “嗯,煤气中毒!”Sam睃了我一眼,冷淡的眼眸中渐渐有了几许暖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严厉,“我们住的那间旅店设施不是很好,通到你房里的那段煤气管道老化了。昨晚上你一个人呆在房里打电脑,结果就这么在房里昏过去了。要不是当时你正和你朋友正在MSN上聊天,她及时打电话到我手机上,我想……”“等……等等!”我糊涂了,有种对时间概念的强烈混淆,“昨晚上旅店煤气中毒?那怎么可能?我和白昼月聊完天,保存好照片是凌晨一点多,我记得我后来睡了会儿,两点多的时候明明还被你们叫起来了,去喀尔喀草原看墓……”“那是你在做梦吧?!”Sam很肯定的断言,有些怜悯的瞟了我一眼,“你早昏过去了,两点多你正在急救室里抢救呢!”“啊?那……古墓呢?布喜娅玛拉的坟墓,明明……”“什么古墓?布喜娅玛拉是什么东西?”
  一切都已成空!不过是场太虚梦境……
  我很想告诉自己现实就是如此,必须得认清事实,看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可是,梦里的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清晰得可怕。不管这是否真的只是个梦,我的心曾经真真切切的为这个梦而痛过,为梦里的人魂牵梦萦过……
  有宏取笑我说:“阿步醒来后变乖了,以前老爱张牙舞爪的,病了以后居然有几分女人味了!”听了这话,我真想拔了针头,直接跳起来掐死他。敢情他以前一直都没把我当过女人!
  Sam则固执的认为我的精神状态不佳,是因为还没痊愈,于是自作主张的退掉当天下午的回程机票,强迫我留院观察,顺便接受全身体检。
  其实这家小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病房里甚至都没通暖气,更别提空调、电视什么的了。我越住越不耐烦,每每一躺下满脑子就会更加胡思乱想,梦境里的一幕幕情景会自发的在脑海里浮现重演。
  我就快被这种似假还真的幻象弄得精神崩溃了。
  第四天,再也忍受不了的我强烈要求出院。Sam拗不过我,在医生确诊我已无碍的情况下,替我办了出院手续。
  简单的收了几件衣物,回到原来住的那间小旅馆,其他同事早退了房,搭乘三天前的飞机回了上海,留下来的只剩下Sam、有宏和我三个人。
  其实想想他们也是关心我,不然早走了——喀尔喀草原环境美则美矣,只是条件太差,对于在大城市住惯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可以比拟四百年前的……
  啊,不能再想了!真的不能再胡乱想下去了!没有四百年前,什么都没有!
  “阿步,好了没?”“好了!”我背上简单的行李背包,将最最宝贝的相机一股脑的全挂在脖子上,最后手里提了笔记本电脑。
  有宏噗嗤一笑:“逃难的又来了呀!”我抬腿踹他:“去!给姑奶奶闪一边去!”“真的确定不用我帮忙扛行李?”“就你那粗心大意的脑子?谢了!上回去趟韩国,就让你帮忙提了一下电脑,十分钟的工夫,你就有本事把它给我摔了!”我拿眼恶狠狠的瞪他。
  “那多久以前的事啦,你还记着?”说话间出了房门,Sam简单的背了个单肩包,笔直挺拔的站在走廊的过道里,手里扬着三张彩印的飞机票:“晚上十点的飞机,还有三小时飞机起飞。从这里赶到机场最快也要两个半小时,你俩确定还要继续留在这里拌嘴吗?”有宏耸肩,我撇了撇嘴,低下头,从Sam身侧经过,默不作声的往外走。
  Sam说话做事老是阴阳怪气的,虽然有时候也明知道他本意不坏,可就是不爱说笑,老喜欢绷着张酷酷的帅哥脸,迷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
  “等等!”Sam突然在身后喊住我,我低着头踢着鞋子转过身,“这是送你到急诊室时,医生从你手上摘下来的……还给你!”没等我抬头,眼前嗖地飞过来一件绿油油的东西,吧嗒撞在我胸口,我一时情急慌了手脚,狼狈的低呼一声后,赶忙用空着的左手抓牢了。
  触手冰凉,冻得像块寒冰。
  我先是一愣,待看清那东西时,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体内的血液似乎在下一秒奔腾逆流。我使劲眨了下眼,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消失,那冰冷的触感真实的停留在指尖。
  “什么东西啊?”有宏好奇的叫道,“有点眼熟!”说着,伸手过来拿,我下意识的退后一步,五指收拢。
  “慈禧太后的陪葬品,十八翡翠碧玺珠串!”Sam淡淡的说,“仿真度很高啊!不像是地摊上卖的次货!”有宏惊喜的叫道:“我瞧瞧!给我瞧瞧!”我心咚咚狂跳,一时震骇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有宏伸手过来抢,忙闪过身,将手串塞进衣服口袋里:“有什么好看的,赝品而已,不值钱的东西!”见他还不死心的不停纠缠,不禁很不耐烦的叱道,“跟你说了没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大男人看这种女人饰品干什么?烦不烦啊?”有宏尴尬的顿住身形。
  接收到Sam投射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我心里一慌,觉察到自己刚才的态度和语气都显得过于激烈,忙讪讪的一笑:“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误点了。”
  机舱内温度适宜,头等舱座位宽绰,只坐了十来名乘客,此刻都在闭目休息。
  窗外一片漆黑,窗面如镜,清晰的映出我略显憔悴的面容。我无声的叹了口气,将视线缓缓收回。炭笔无意识的在手指间飞快转动,望着纸上素描的那张熟悉脸孔,我的心一点点的为之悸痛。
  “在画什么?”身侧有宏放下报纸,压低声音凑了过头来。
  我紧张的将画纸抽走:“没什么,随便涂鸦……”没想到有宏的动作比我还快,唰啦一下,我手里一空,画纸被他抢走。
  “这……你在画Sam?”他感兴趣的低呼,“画的挺传神啊!早就听说你人物素描功底不错,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呀?”他压低着说话声音,将画纸还给我,指着那张脸的额头,“为什么不加上头发?这样脑门光秃秃的Sam看起来好好笑……”他忍住笑,偷偷往左侧过道瞥了一眼。
  Sam正戴着眼罩,耳朵里塞着耳机,窝在柔软的椅垫内假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
  “嘁!”我不悦的将纸揉成团,“我乱画的,也只有你这个大近视才会把这看成是Sam.”“不是画他?”“不是。”我顿了顿,捏紧纸团,“我的素描水平还没那么高。”“哦……”有宏显得有些失望,重新捡了报纸,盖在脸上,含含糊糊的说,“我先眯会了。阿步,你也打个盹吧,你脸色不是很好……”“嗯。”我随声应着,目光不经意的穿过有宏,投向Sam.纸团被重新打开,纸上被凌乱褶皱扭曲了的英俊轮廓,有着令我心动惊悸的熟悉棱角锋芒,我狐疑的再次看了眼Sam——像吗?很像吗?
  不……我感觉不出!
  即使那股冷峻的气势有些相似,但是Sam就是Sam,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梦里的那个他!
  眼角不知不觉的湿润起来,我吸了口气,手伸进身旁的羽绒大衣的口袋里,指尖触到僵硬的圆润冰冷。我不禁一颤,将那串翡翠珠子取出,柔和的灯光下,圆润无暇的珠玉淡淡的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没错!是那串手串!
  我心魂剧颤,这的的确确是皇太极送给我的那串翡翠手串!情难自抑的,我颤抖着双手,将珠串凑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眼泪嗦地声坠下,溅在了画纸上。
  泪水将纸润湿,画像的脸孔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急忙抽了餐巾纸去吸,慌乱间手串不小心掉落在地毯上。我低呼一声,弯下腰低头去捡。
  手指抓到珠串的一瞬间,忽然感觉身子一震,随着往前冲的惯力,我从座位上摔了出去。
  机舱内的灯管啪啪爆响,一盏盏照明灯逐一炸裂,电线短路碰得火花四溅,然而座位上的乘客没有一个被惊醒,包括有宏、Sam在内,全都浑然未觉似的照常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
  我心生惧意,没等张嘴尖叫,下一秒机身整个颠倒翻转过来,我被抛离地面,惊骇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一声又一声,像缠绵的喘息,像痛彻的低吟,更像是一声声绝望而又悲凉的呼唤,“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我呼吸一窒,心脏像被人猛地狠狠捏住。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离开……回来……回来……悠然……求你……回来……”手中的珠串突然发出一团强烈的绿色光芒,刺眼夺目的从我的指缝间穿透射出,陡然间照亮整个机舱。
  那团光芒由绿变白,最后笼住我的全身,眼前顿时显出白茫茫的一片……机舱、座位、乘客,统统都不见了,只有那团炽热的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光芒终于一点点的敛去,变得不再刺痛眼球,我拧着头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
  “阿嚏!”身上感到一阵冰冷,寒气入骨,我拢着鼻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冻得浑身哆嗦。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湿度又厚又重,我的长发很快被水气打湿,纠结成一绺一绺的垂在胸口。黑暗中的能见度因此大大降低,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不大像是在机舱里,难不成又是在做梦?
  偷偷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咝!”很疼,疼痛感真实而分明,可是我却仍不大感相信自己的感官。
  “Sam?有宏?”我试着小声喊了两声,没回应,四下里悄然发出一种空旷的回振。“Sam——有宏——”声音逐渐放大,那种空旷的回音振荡也随之加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机失事?机毁人亡?
  不!不!我宁愿自己是在做梦!
  忐忑不安的走了几步,身体越来越冷,这温度起码已经降到零度,加上空气潮湿,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发梢表面已经蒙上一层白霜,口鼻中呵出的白气融于黑暗中,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恐惧。
  即便这是梦,也一定是个噩梦!
  “喔!”一个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我跌倒,双手及时撑地,掌心接触到的冰冷坚硬的皮革。
  我爬起退后两步,没来得及看清脚下的是什么东西,脚后跟又踢到一件硬物,当当有声。猛然旋身,我恐怖的倒抽一口冷气。
  天爷呀!这是……什么地方?牙齿情不自禁的咯咯打起颤来,极目而视,在我的脚下匍匐卧倒的,竟是成堆连片的尸体——一个个身穿盔甲,头戴盔帽的士兵尸体。
  这里分明就是一处尚未清理过的战场,人和马的尸首纵横狼藉的倒了一地,各色的兵器、旌旗散乱的插在泥土里……
  我捂着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强烈的震撼和惊怖刹那间夺去了我的思维,我被吓懵了!足足僵了一分多钟,我才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哇地声大叫,没命似的撒腿狂奔。
  这是梦吗?这还是梦吗?为什么梦境会是如此的真实?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么谁又能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地上的那些死尸全是汉人打扮,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八旗辫子兵!我到底又来到了什么地方?
  “嗒!嗒!嗒……”黑夜里远远传来声声清晰而又冷清的铁蹄踏响。我猛地刹住脚,气喘如牛,方才的一番惊乍狂奔,逼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上倒是不像先前那般冷了,可是内心的恐惧却紧紧的抓住了我,令我不寒而慄。
  灰蒙蒙的远处渐渐亮起一点火光,接着是两点、三点……像是鬼火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蜿蜒成一条参差不齐的长龙。
  我腿肚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想跑,却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那条长龙越逼越近,我扑嗵一下坐在地上,朦胧的黑夜里隐隐绰绰显出一团团的叠影,犹如鬼魅。
  噩梦……快点醒来!醒来!醒来啊——我在心里不停的尖叫呐喊,然而嗓子干涩,连一声最轻微的嘶声也发不出来。只能颤抖着闭上眼,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马蹄声近在咫尺,过了好久,有人惊讶的大叫一声:“见鬼,又转回来了!”然后嘁嘁喳喳的响起一片议论声。
  我猛然一震,睁眼抬头,离我不到十米开外亮了一排的火把,约莫两三百名兵卒凑成一堆。我眨了眨眼,见他们一副明朝汉装的穿戴,不像是鬼怪。我心下略定,只要是活人,不是鬼怪,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有气无力的从地上翻身爬起。
  “什么人?!”锵锵声不断,数十人机警的拔出刀刃。
  “我……我……”我局促尴尬的站在原地,手指紧贴裤腿。
  “是个女的!”“穿的好奇怪啊!”“汉人?”我低头略一晃目,发现自己身上仍旧穿着紫色高领羊绒衫,下身配着条月牙白的羊尼料子裤,再加上一头直板披肩长发,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如此怪异。
  才尴尬一笑,四周倏地忽喇喇围上来一大群人,将我堵了个严严实实。
  “绑了!押回去再说!”“等等!”一把清亮的声线压住了众人的七嘴八舌,话音虽不高,却相当具有威势。周围的嘈杂声顿时消了音,空旷的夜里就只听见他的声音,“问清楚了,若是当地百姓,正好让她带路!遇上这鬼雾,咱们今晚要想能赶去锦州,希望就全落在她身上了!”我惊讶的眯眼,雾茫茫的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见那人骑在马上,像是个将领,身量很高,可是体型却极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似的。
  明明是那么单薄的影子,却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虽然距离隔得有些远,可是见他目光冷冷投来,我仍是打了个哆嗦。
  “给她件衣裳,瞧她那样,可别给冻死了!”身边的那位副将立马应了,竟是亲自下马,将一件黑色的麾袍拿了给我,我大为感激,哆哆嗦嗦的连声称谢,无意中触及副将那戏虐烁烁的眼神,心里却是陡然一寒。果然他轻声一笑,伸手在我下颚上摸了一把,笑道:“贝勒爷!这妞长得不赖,等过了今晚用不着了,便赏了奴才吧!”我心里打了个咯噔,没等那头回答,脱口惊呼:“你们不是汉人!”汉人绝不会用“贝勒爷”、“奴才”的字眼!
  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亦是大大一愣,那头穿着汉人将服的“贝勒爷”噌地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迈到我跟前:“你说女真话?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早冻得手脚冰凉,可是当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却是如遭雷殛,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完全懵了。
  “努……努……努尔哈赤!”我尖叫一声,直想仰天昏厥过去了事,可我越是怕到极至,灵台却是越是清醒。
  那张脸,削瘦中透着英气,我敢说他绝不会超过二十岁,那股桀骜不驯的神气,霸道凌厉的眼眸,与我记忆中年轻的褚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这是……努尔哈赤!年轻的努尔哈赤!
  天啊!我这究竟是跑到哪了?难道时光倒转,竟将我送回到了更久远的时代?
  一个趔趄,我茫然的身子晃了下,无意识的伸手去抓他肩膀,他却沉着脸灵巧的一个侧身,我因此扶了个空。膝盖即将点地的瞬间,那副将拦腰将我抱住,勒着我的腰怒叱:“找死!这尊号岂是你随便叫得的?”说着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
  我疼得吸气,右手肘出其不意的向后用力一撞,他被我撞得发出一声闷哼。然而棉衣毕竟厚实,他除了哼了声外,毫发无损。而我的头皮却是紧接着一阵剧痛,被他扯断大把头发。
  我喝叱一声,猛然旋身踢腿,一脚蹬向他的下身。这招阴损,可是逼急了的我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只想快些脱离他的魔爪。
  这一脚才踢到一半,突然半路被人出脚抢先踢在我的膝弯里。我忍痛斜眼一瞥,竟是努尔哈赤,只听他沉声笑起:“有点意思……放开她!”副将心有不甘,却仍是遵照命令放开了我,我甩头站直了腰背,怒目瞪向努尔哈赤。面对着这场滑稽又可笑的相逢,强烈的悲哀感已经压倒一切,这一刻我只求速死。
  不管这个梦境是真是假,我都没勇气再坦然面对下去!
  太荒谬,也太可悲了!
  我已承受不来这种命运的玩笑和捉弄!
  我看着他,胸腔中涌起无限悲哀,忽然再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他见我笑得疯狂,不禁大大一怔,我笑出眼泪,最后泪如滂沱雨下:“你杀了我吧!”他的脸上明显闪过一抹错愕。
  “杀了我!”我厉吼一声,“你耳朵聋了么?我叫你杀了我!”我恶狠狠的扑过去,却被副将死死拖住,他原本想直接将我摔出去,却被努尔哈赤及时抬手阻止。
  少年老成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用意,眸光深邃幽暗,闪烁不定。
  “杀了我——”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不认得锦州,你不用指望我带你去……”“为什么想死?”他突然问道。
  我倔强的别开双眼,抽泣不语。
  他凑过脸,正待说些什么,忽然身后起了骚动,队伍的后方不知怎么的,居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怎么回事?”大雾弥漫,听声音虽近在咫尺,但目力所及,却是瞧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
  “贝勒爷!咱们撞上锦州城的南朝援兵了……”“哦?”他眼眸湛亮,翻身上马,“好样的!爷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撒呢!”驾马跑了两步,忽然回头将手中长刀向我一指,“叫人看住她!我要她好好活着!”顿了顿,唇角上扬,冲我一笑,“你越是想死,我越是不让你死!哈哈……”那抹无邪纯真却稍带坏意的笑容让我一时失神,我从没见努尔哈赤这般笑过,可是偏又觉得这样的笑容透着特别的熟捻。正感茫然,只听得远处厮杀声惨烈响起,大雾中有人厉吼:“鞑子!居然改了衣装想来蒙骗于我,你究竟是何人?”“哈哈!不认得爷么?”锵地声兵刃交击,“爷乃大金墨尔根代青是也!”大金……墨尔根代青?!
  不是努尔哈赤吗?
  “啊——”一个恍神,身侧护着我后退的一名小兵胸口中了一箭,仰天倒地。我凛然回神,面对近身冲上来的明兵,翻手从地上捡了一柄钢刀,迎面架住刺来的长矛。
  “啪!”矛尖断裂,刀背贴住杆身一路下滑,砍向那人的双手,刀刃在割到他的手腕时,望着瞬间冒出的鲜血,我心微微一颤,急忙撤刀收手。手腕稍转,刀背狠狠敲在他的额头上,将之敲昏。
  “蠢女人!”头顶响起一片嗤声,我腰上一紧,已腾空被人抱上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战场上岂容你有半分妇人之仁?!”我哑然无语,墨尔根代青脸上溅着血迹,他下颚尖瘦,肩骨也极为削薄,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完全不像个能提刀征战之人,可是下一秒发生的事实却让我立刻改变对他的想法。
  他的刀法极好,快且狠,挥刀时霍霍有声,膂力惊人,往往一刀即中,绝无落空。围堵上来的敌人稍稍挨近,便被他一刀斩落堕马。对付骑兵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步伐跟不上马腿的步兵了。
  顷刻间死在他刀下的明兵不下二十余人,他杀得兴起,笑声不断,我却是眼晕目眩,险些连手上的刀柄也拿捏不住。
  “你的刀法不错啊!跟哪个学的?”明明是生死危机时刻,他却从容应对,一边杀敌,一边还分心和我说话。
  天晓得他怎么不怕打哪飞来一枝流箭,射穿他那张狂的脑袋?!
  “女人!替我守住两侧空档!”他毫不客气的下令。
  我翻白眼,却又不敢不遵,他胸前的空门是我,我若不守,等于就是当自己的身体给他当肉盾。
  “铛!”我击退一人的长矛攻势,缓了口气,忍不住大叫道:“现在到底是天聪几年?”“五年!”他奋力杀敌的同时大声回答,“问这个做什么?”天聪五年!FAINT!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却仍是被吓了一跳!好家伙,在现代耽搁了四天时间,这里就已经过了四年?
  不过……还好!
  幸好仍是大金,幸好只是差了四年……应该还没有改变太多!
  “几月几日?”“锵!”再次挡飞三枝飞羽。
  “十月廿九!”他答完话后,身子微微一颤,我警觉回头,果然看见他臂上被剐了一刀,血肉模糊的伤口有十公分长,正裂着口子在淌血。
  “呸!”他啐了一口,“倒霉!”我愣了愣,猝然间他左手绕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抬手,锵地声架开一柄长枪,跟着右手猛力一劈,将偷袭之人的右臂活生生的斫了下来。
  对方惨叫着跌下马去,我心有余悸的狂跳不已。
  “盯紧点,别偷懒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脸上挂着痞赖的笑意。
  “哦——”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直愣愣的指着他,“你是多尔衮!”想起来了,刚才紧张慌乱之余,竟完全忘了努尔哈赤还有这么一个跟他长相酷似的儿子。
  他低头飞快的瞄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吃惊,但转瞬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凑过嘴来贴着我的耳鬓低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不清楚大汗颁的谕旨么?”大汗!心中怦然一跳!
  啊……皇太极!
  “大汗怎么了?”我紧张的追问。
  告诉我吧,我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我好挂念他……
  “大汗赐我墨尔根代青,下令今后所有人见了我都得尊呼称号,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轻轻吐气,“若有违者,男的罚摘随身箭囊,女的……则扒光衣裳!”说着左手探过来伸入我的衣领。
  他的手冰冷如铁,我打了个寒噤,嘶声尖叫:“色狼!”猛地推开他,同时借力跳下马背,涨红了脸嗔道,“大汗才不会颁这等……这等下作的谕旨,一定是你胡诌!”“哈哈……”多尔衮在马上畅然大笑,“不信你大可以问他们!”这时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战已告结束,明兵被击溃逃离,多尔衮的部下们正在原地清理战场。
  我心里困惑犹疑,瞧他那副傲然的模样,竟是相当自信。难不成他说的都是真的?
  脸上忽然火辣辣的烧了起来,皇太极在搞什么鬼啊,居然会给兄弟下这种无聊的旨意。
  “嘿,你脸红什么?”多尔衮调笑。
  思及皇太极,我满心涌起甜蜜回忆,忍不住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不关你事!”他先是微微一征,而后放声大笑,我看他那样简直形同抽疯。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你这女人……有点意思!” 
                 
第十五章(2)
  “你到底是哪个旗的?”多尔衮紧挨着我,随着马步颠动,他时不时的借机将唇噌到我的面颊上。我开始不耐,特烦他有意无意的占我便宜,只是眼下还得指望他带我回大凌河,所以只能隐忍不发。
  可惜这小子得寸进尺,一点也不知好歹,借着双手握缰,竟是将我牢牢圈在怀里。我暗加挣扎,他假装不知,仍是笑嘻嘻的低头抱紧我。
  我呲牙,一字一顿的回答:“我哪个旗都不是!”“哦?难道真是汉人?”他垂目轻笑,“不可能啊!”“有什么不可能的?”一掌拍开他凑近的下颌,他却忽然弯下腰,抓住我的右脚脚踝提了起来。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仰后侧翻在他怀里。他喉咙里发出两声低沉的轻笑:“汉人女子都裹小脚……我府里的汉女不下十数人,个个如此,我还没见过不裹脚的汉女呢。今儿倒是开眼了……”“放开!”我轻轻蹬腿,他浑然不理,充满戏虐的瞅着我。
  我冷哼,左手悄悄捏拳,右腿假装挣扎,趁他分心用力拽紧之际,忽地一拳捣中他的下颚。
  “嗷!”他痛呼一声,松开我的脚踝,捂住下颚,怒道,“你这女人……”“你自找的!”我嗤之以鼻,“早就警告过你了。”“你不怕我……”“嘁!”话才吼到一半便被我冷蔑的目光给瞪了回去,他一时气急反笑:“你真不怕我?你可当真弄清楚我是谁了么?”说实在的,我心里还真不怕他。至于到底什么原因,我想大概是潜意识里不知不觉的就是爱对他摆嫂子的架子,毕竟眼前这位墨尔根代青贝勒爷曾经在家宴上,给我行过大礼。而且,等我找着皇太极后,他兴许还得照着大礼给我磕头。
  “呵呵!”想像着他给我磕头的样子,我忍不住莞尔一笑,斜眼挑衅的睨着他,“怕你做什么?瞧着吧,咱俩以后还不知谁怕谁呢。”“好大的口气!”他又气又笑,连连摇头,“你到底是谁?不是汉人,不是女真人,难不成你是朝鲜人?”“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统统给予否决,故意吊他胃口。
  小子,你就慢慢猜吧!任你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得出我来自二十一世纪。
  一想到再过不久就可以见到皇太极了,我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对于多尔衮刚才的那些小小轻薄也就没再放在心里。
  他先还赌气似的不和我讲话,可是没过十分钟便又忍不住凑了过来,小声的问:“你到底是谁?”我倏地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唬了一跳,上身急急的往后一仰,双手抬高,急切的挡住自己脸面。
  我忍俊不住,哈地笑出声。
  他放下手臂,柔柔的看着我,婉言恳求似的说:“别再打脸了,一会儿回去见大汗,他若是见我脸上带伤,又会问个没完……”我心中一动,柔声问道:“大汗他……他对你好么?”想到他母亲阿巴亥,我面有愧色,不禁替他感到心疼起来。无父无母的孩子,族内的兄弟子侄们完全不会把他们兄弟三人当回事。这么些年,谁关心过他?谁又真正为他着想过?他过得应该很苦吧?
  多尔衮先还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似的咧着嘴笑,然而下一刻目光与我相触,蓦地愣住了,笑容一点点的收起。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的表情,眉宇间有点哀伤,又有点感动。
  “喂,别拿那种看猫猫狗狗的眼神盯着我。”他撇嘴,别过头去,“大汗是我八哥,他自然待我极好。”“怎么个好法?”他转过头来:“你还真啰唆呢……”我面上一红,有些心虚的低下头。这是我的私心在作怪,我其实就想引他多讲些皇太极的事情。
  “天聪二年二月,大汗亲征蒙古察哈尔,命我和多铎……哦,多铎是我弟弟,率精兵为先锋攻打多罗特部……那年九月我和多铎再次随大汗出征察哈尔……喂,你怎么了?”我茫然心恻。
  皇太极……亲征察哈尔林丹汗!
  同一年里居然打了两次!
  “好好的怎么哭了?”“没……”我慌乱拭泪,可是眼泪却不停的涌出来,越擦越多。
  “你这女人真的好奇怪啊,年纪也不小了,一会儿寻死觅活的,一会儿又拿了把大刀奋勇抗敌,悍如男子……才好些了,这会子倒又哭上了。我真给你弄糊涂了!”“啊……不是。”我抽抽噎噎,随意的扯了裹在身上的麾袍袖口涂抹眼泪,心里既是伤心又是感动。这种心情自然无法和多尔衮明说,于是只得胡乱找话题岔开,“你就是那时候创下军功,得大汗赏识的么?”“嗯,大汗待我兄弟二人极好,在族内那么多人弃我兄弟不顾时,只有他愿意给我们机会……”他撇着唇,带着一种孤傲似的笑容,昂起头颅,“大汗甚至命我做了镶白旗固山额真,赐我墨尔根代青封号,又赐多铎为额尔克楚虎尔。你想想,这是何等风光之事,如今满朝文武哪个还敢小觑我兄弟二人呢?”我心里咯噔一下,多尔衮讲的这些未尽详实。他只讲了一半,却将另一半藏了起来——皇太极登上汗位后,便将原先努尔哈赤所属的镶黄旗十五牛录划分给了多铎,作为八和硕贝勒之一的多铎由此接掌下镶黄旗一个整旗兵力。
  之后没多久,皇太极又将自己所掌的正白旗改成正黄旗,将豪格掌管的镶白旗改成镶黄旗,同时却将原先的正黄旗改旗号为镶白旗,将镶黄旗改为正白旗。
  四旗之间只是互调旗号,旗下牛录人口却并未做丝毫变动。镶白旗仍由阿济格和多尔衮分掌十五牛录,阿济格为旗主。然而阿济格因记恨生母殉葬之事,心里又极不服皇太极为汗,所以时常挑一些事端出来,与皇太极寻隙作对。
  这些枝枝节节的原由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多尔衮却只字未提。现在仔细思度皇太极的本意,他废了阿济格,把旗主之位转送多尔衮,其实也不过就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多尔衮立功在先,在镶白旗中亦掌有十五牛录的兵力,废阿济格而选多尔衮,原在必然的情理之中。
  当下,我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多尔衮,这个十九岁的未来摄政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否真如他所言的那样,对皇太极的破格提携怀有一片感恩之心,还是……根本和阿济格一般心思,对皇太极虚以委蛇,阳奉阴违?
  如果是后者,那这个人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皇太极能掌控得住他吗?
  大凌河城明人称之为中左千户所,位于河西走廊东部、大凌河西岸,距锦州四十里,属锦州守备管辖,初建于明宣德年间,周长三里。
  然而此刻城外却是四面壕沟遍布,据说皇太极率同八旗精兵在这里围困了三个月,只围不打,硬生生的将城内的明兵部令祖大寿、何可纲等人逼得弹尽粮绝。而无论关外关内,只要是明廷一经派出救兵支援,便会被大金八旗精锐打得溃不成军。
  好一招“围点打援”啊!
  远眺黑沉沉的夜里点点火光,我情绪激动,心口隐隐抽痛。
  皇太极的话语犹然在耳:“悠然!明廷的火器甚是厉害,若是咱们大金也有这等犀利的大炮,那……”“悠然……八旗擅于奔袭战术,所向无敌,然而明兵固守城池,顽抗不出,八旗纵有良将勇士,也无计可施……”“悠然……用咱们的弱势去拼对方的强势,无异以卵击石……你是对的,袁崇焕一日不除,宁远、锦州便永远拿不下来……”“悠然……如果不硬攻强取,那又有什么法子能打下一个城来?嗯,我得好好想想……”“悠然……不取宁锦,绕过山海关,绕过袁崇焕的关宁铁骑,我亦能将八旗精兵插入他大明腹地,打到北京去!”“悠然……悠然……”“悠然……”“……”“我来了!”我轻叹,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我来了,皇太极……我在这里,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回来找你……
  我想你!好想你!
  东方微白,红霞渐渐从地平线上透了上来,映得天地一线间灿芒四射。眼泪濛住双眼,我喜极而泣,近了,很近了!我与皇太极不过只隔了一个大壕沟,他的明黄汗帐就搭在百丈开外,日出的霞光将它的顶子映得通红,煞是好看。
  “你跑这里来做什么?”身后陡然响起多尔衮的声音,我忙伸袖擦干眼泪,回眸淡然道:“看日出啊!你不觉得日出很美吗?”朝阳缓缓升起,橘色的光芒笼在多尔衮白色的战袍上,朦胧耀眼。我微微眯起眼睑,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清晰的听到他的轻笑:“不错!是很美!不过不是日出,而是你——”他突然踏前一大步,伸手搂住我的腰身,我心生警觉,蹙眉叱道:“做什么?松手!不然我翻脸……”“啧……”他双手勒住我的腰身,将我腾空抱里地面,大笑,“你翻脸吧,我喜欢看你翻脸的样子!”“无赖!”我踢腿挣扎,心里直冒火。怎么小时候没看出这家伙的本质,竟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色狼——方才在他的营帐,居然发现七八名稚龄女子,一个个哭天抹泪的,一打听才知竟是从大凌河城内俘获的女子,满汉蒙三族皆有——他可真是一网打尽,生冷不忌。
  别看多尔衮身材削瘦,力气却是大得出奇,我被他圈在怀里根本无法动弹,那些花拳绣腿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浑不在意,脸上挂着痞赖的笑容:“你越是闹腾,我便越是喜欢!”“多尔衮!放开我!不然要你好看!你会后悔……”他突然腾出右手压住我的后脑,我又惊又怒,眼睁睁的看着他凑过脸来,厚实的嘴唇封住我的喊叫。
  “唔!”我顿感一阵恶心。
  抬手怒不可遏的抓向他脸,他闷哼一声,急速撤离:“不是告诉你别打脸的吗?”他松开我,摸着左脸颊上被我指甲挠出的两条血痕,面露悻色,“你这女人……”他作势扬了扬手,我惊惧的跳后一步,闪避一旁。
  “哼!”他恼怒的甩手,“你成心让人看我笑话呀?”“你这头猪!色胆包天的大猪头!”我逃开他五六米,回身叫嚣怒骂,“你倒是什么人都不放过,见女的就扑?瞧你那德行,猪圈里养了那么多头猪,你怎么不冲它们发情去!”“你说什么?”多尔衮气得面色铁青,跨步追来。
  我尖叫一声,想也不想就往壕沟里纵身跳了下去。
  多尔衮跟着跳下,我惶然失色,撒腿往那黄帐奔去。
  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有好几次多尔衮的手指甚至够到了我的背心,我吓得浑身冒汗,抓过壕沟边的泥块没头没脑的往后丢,耳听他闷哼声不断,我只是惊惧的拼命往前跑,连头也不敢回。
  眼看壕沟拐弯了,我攀住沟沿,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明黄色的汗帐此时离我不过三四十米,我惊喜忘形,欢呼一声,往那汗帐直冲了过去。
  “回来——”多尔衮的声音近在咫尺,着急的大叫,“那里不能乱闯……”我紧张得要死,哪里顾得上听他嚷些什么,只求能快些摆脱他的纠缠。而且……皇太极就在那里!我如何能不去?
  他就在那里呀!
  心跳如擂,情难自禁。
  皇太极!皇太极……皇太极……
  “站住!”守在汗帐外的正黄旗士兵手持长枪拦阻我,我略一扫目,足足有二三十个人,不由头皮一阵发麻。正琢磨着接下来是硬闯还是放声大叫把皇太极引出来,倏地身后探来一只大手,一把捂住我的嘴,跟着腰上一紧,多尔衮拽住了我,武断强硬的把我往回拖。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傻傻的呆愣当场。
  “蠢女人!想找死也拜托你找个好点的地方死去!”他恨声咬牙。
  就在多尔衮不顾我的挣扎,带着我重新跳入沟壕的同时,我分明看到对面黄色帐帘哗啦掀开,由内鱼贯而出四五名青衣太监,随即帘后闪过一道黄色身影,略低了头稳步迈出。
  我浑身剧震,陡然间忘记了挣扎,两眼发直的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眼泪潸然而下!
  他就在那里呀!近得似乎只要我大喊一声,他就会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回头对我报以温和一笑。
  可是……我发不出声!我喊不了他!喊不了这个在我心里念了千百回的名字!
  在多尔衮钢铁般牢固的钳制下,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低声和身边的小太监喃喃细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环顾四周,然后紧了紧领口的狐裘,重新返回帐篷。
  怅然若失,多尔衮什么时候放下了我,我也不知道,只是默默抽噎,无声的流泪。
  “你还哭?老天啊,要哭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你知不知道,刚才若非我拖得够快,你此刻铁定已经人头落地!”他伸手一指对面营帐,气势汹汹的教训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大金国聪明汗王龙帐,刚才那个人就是我的八哥,大金国汗……”我一掌推开他,吼道:“谁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怒火中烧,想到他方才的无礼轻薄,真是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恨不能手里有把刀子一刀捅了他。哦,不对!是一刀阉了他,省得他留着那祸根再来残害无辜少女!
  “我多管闲事?”他怒极反笑,“嘿,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我当回事也就是了,居然连我八哥也不放在眼里么?你是真没领教过他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小蚂蚁那么简单……”他冷冷一笑,“别说我是在恫吓你,事实上那些曾经敢于忤逆他,和他作对的人,如今不是一个个的作古化灰,也定然是身陷牢狱,死期将近!”心里莫名一紧,我喉咙里又干又涩。作对的人……难不成是说三大贝勒!那么代善他……
  才欲张口探问,蓦地头顶洒下一片困惑的声音:“哥,你躲这下面做什么?”倏然抬头仰望,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屈膝蹲在土沿边,清爽俊秀的五官上刻有三分阿巴亥的影子。他神情漠然的扫了我一眼,视线仍是挪回多尔衮身上:“快些上来……”我下意识的垂下眼睫,比起四年前,此时的十五阿哥明显添了一份肃杀之气。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阿巴亥被逼殉葬那晚,多铎欲哭无泪的悲伤眼眸,我胸口顿时堵得发慌,方才还对多尔衮又嚷又吼的,这会子那股气焰却早给多铎彻底浇熄了。
  “何事?”许是见兄弟蹙眉不悦,多尔衮便也收了玩笑之心,难得正经的问了句。
  头顶半天没吱声,我不安的挪了挪身体,屈膝僵硬的肃了肃:“我先告退。”才往后退了一步,胳膊上猛地一紧,多尔衮拉住了我,笑说:“真是奇了,在我跟前没大没小,蛮横无礼的像是疯妇。怎么一见我十五弟,竟又乖得像只小猫了?”我不耐烦跟他拉拉扯扯的,连连甩手,他却只是拉紧我的衣袖,不依不饶的追问,“难道我看上去比多铎好欺负……”强压的怒火噌地又直蹿了上来,我才要发飙,头顶的声音已是甚为不耐,抢先喝道:“哥!你怎么老爱跟这些娘们缠一块?我有正事跟你说,你听不听?”“说!”简简单单一个字,听起来似乎比多铎更为不耐,“但如果是十二哥的事情,那就别再在我跟前提上半个字。你叫他趁早打消念头,那种蠢话我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不想再听!”多铎表情一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即逝,没留下半点痕迹:“不关十二哥的事,是岳托……”“岳托又怎么了?”多尔衮示意我爬上去,我没理他,他反手抓住我的腰,猛力一托将我架了上去。多铎原想闪避一旁,可也不知身后的多尔衮给他打了什么眼色,他竟板着脸不情不愿的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了上去。
  多尔衮身手敏捷的从沟壕里翻爬上来,利落明快的掸落身上的尘土:“说起来昨儿个夜里起大雾,我和岳托、七哥、十哥他们几个都走散了,也不知后来情况如何。祖大寿那老小子该不会使什么诈,趁机落跑了吧?”“这倒没有。”话锋一转,多铎降低了声音,“岳托昨儿个比你早回营……为了五哥被废的事,他居然胆敢直言冲撞大汗!你说他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多尔衮浓眉一挑:“岳托这小子有点血性,比他老子强!”顿了顿,脸上滑过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老子是个软蛋!”我闻言大怒,火冒三丈的瞪了多尔衮一眼,他正巧背对了我没有瞧见。可我这一举动却恰恰被多铎撞了个正着,他面上渐现狐疑之色,我忙诺诺的低下头去。
  多尔衮找了个大石头坐了下来,指着多铎说:“你接着说,岳托替五哥鸣不平,那大汗什么态度?”“还能如何?要怪只能怪五哥性子急躁,几句话不合,公然顶撞大汗不说,竟然还冲动的在御前拔刀相向……这和硕贝勒的封号被废,那是意料中事。”“意料中事?呵呵……那倒是……的确是意料中事。”多尔衮打了个哈哈,一惯嘻笑的口吻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十五,八哥的心思你能捉摸到几分?御前露刃,五哥之所以会那么冲动,我看其实早就在八哥的谋算之中,他骂五哥什么来着?你难道不记得了么?”多铎皱眉:“难道大汗故意的?”“谁人不知我大金聪明汗素来睿智冷静,你就是拿枝箭镞指着他的脑袋,他也未必会有半分动容。为何独独在这场无谓的争执中,他会对五哥的言辞犀利,竟然失了常理般破口大骂?甚至还用词狠毒,一语刺中五哥要害!这分明就是要将五哥气得跳脚……”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有心想问个清楚明白却又不敢轻易出言打岔,这会子听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喁喁对答,真好比将我搁在了烧沸水的蒸锅里,里外煎熬。
  我不清楚莽古尔泰出了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像是三贝勒的封号被废了——这的确是意料中事,早在皇太极登上汗位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他不可能容许长期间的四人南面并坐,共理朝政。
  要坐拥江山,做到独裁独权,必然得翦刈一切竞争对手。
  我此刻唯一担心的……只是代善!不知道他在这场风波中,又是站在怎样的立场来对待。
  多铎沉吟片刻:“那天大家情绪都很激烈冲动啊,我看不出大汗哪里像是在作假,他骂五哥凶狠残暴、手弑亲母,也确是事实啊……”“得了,多铎!你……”多尔衮指了指多铎,欲言又止,“唉,算了。你接着说,接着说……岳托现在怎么着了?”“还能怎么着,和五哥一般下场,夺了和硕贝勒的称号,降为贝勒,另外罢去他的兵部之职!”这下连多尔衮也坐不住了,从石块上一跃跳起:“这么严重?”转念一琢磨,“是了,大汗这是杀一儆百呢,岳托是他的亲信尚且如此重罚,这下子旁人可再不敢替五哥求情多言……啊,好啊!去年阿敏才被罚终生幽禁,今儿个转眼就轮到老五头上了。三大贝勒一下就去了两,且看老二接下来一个人还怎么唱完这台好戏吧!哈哈……”我越听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觉得酸、甜、苦、辣、咸、涩种种味道全被打翻了,搅混了,一股脑的塞进了我的嘴里。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更不是……
  多尔衮拍手称笑,那般无邪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令他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毫无心机、天真忱挚的顽皮少年。可惜……我现在却再不敢小觑他,把他想像成如表面那般的纯真无知了。
  摄政王就是摄政王,虽然年纪尚轻,可是他的锋芒已显,虽然他收敛得较为沉稳,但是比起我打小看惯的皇太极而言,多尔衮还是略逊一筹。
  “女人!过来!”多尔衮忽然向我招手,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
  我不进反退,瑟瑟的往后挪了两步。
  “又想跑?”他冲上来一把捉住我,“爷肚子饿了,没力气再跟你完追逐游戏!乖乖的跟我回去吃早点……否则爷我饿慌了,可是会饥不择食的。”他言语暧昧猥亵至极,热辣辣的呼吸从我耳朵里直灌而入,我放声尖叫,低头张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他发出一声怪叫,我趁着他松手之际,撒腿就往汗帐那边跑。
  “又来?蠢女人!怎么老想找死!尽给我惹麻烦……”“哥——你搞什么?”“少啰唆,赶紧帮忙追啊!”“哥——”这回我长了个心眼,赶在那黄帐周围的侍卫围上来之前,便早早的迂回绕道,闯到旁边其他的营帐堆里去。
  我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越乱越好……我不介意跟二十多人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最好是把整个正黄旗的士兵都给引来,反正外头动静大了,皇太极自然就会出来了……当然,前提还得是我有命活到皇太极出现,可别在半道被人逮到,就地咔嚓正法。
  就在我满心算计,准备轰轰烈烈的搞出一场骚乱来,突然斜刺里从边上的营帐后闪出一队人来。我跑得正起劲,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了上去,当场便把那个领头的男子给撞翻在地。
  我仆倒在他身上,左手撑地的时候蹭破了掌心,火辣辣的疼。
  那人哎哟哟的喊起,估计仰天摔倒时后脑勺磕地上了,撞得不轻。我满心歉疚,忙忙的伸手想拉他起来:“对不住!对不住……”手才抓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掌挥开,多尔衮微恼的声音跟着传来:“留下你这女人可真是个祸害!”那名男子很快便被人扶了起来,只见他约莫三十来岁,肤色略白,相貌清癯,举止儒雅。马褂长辫,体型与寻常女真人无甚分别,我却横竖瞧着他觉得有点别扭和眼熟。
  他在瞧见多尔衮、多铎兄弟二人后,面色微变,来不及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忙恭恭敬敬的行礼:“两位贝勒爷吉祥!”多铎冷哼一声,态度甚是傲慢,多尔衮似乎也没把他多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的冲他略一颔首。
  我听他说话,猛地脑子里灵光一闪,凉凉的吸了口冷气。
  是他!原来竟是他——那个在苏密村时告知我“七大恨”的范秀才!
  正觉惊异震撼,范秀才身后唯唯诺诺的走出来一个人来,身上居然穿了一袭青色汉衫,对着多尔衮兄弟恭身一揖到底:“两位贝勒……”“唷!”多尔衮突然笑起,满脸堆笑,“祖大人客气了!”他说了这句话后,对面作揖之人面露困惑之色,范秀才见状,小声在那汉人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这才恍然笑起。
  这种场面在我看来相当诡异——很明显一边是汉人,一边是满人,双方语言沟通不是很顺,颇有鸡同鸭讲的味道,关键时刻全靠范秀才在旁细心翻译——然而诡异之处就在于此了,他们彼此间听不懂在话语,在我听来却都是一样的,完全没分别。
  我汗毛直竖,寒森森的打了个激灵,吸了口气悄悄往后挪了一步。没曾想多尔衮死死的拉住了我的胳膊,小声在我耳边恐吓说:“你再动动试试,我拿刀剁了你的脚!”语音森冷,竟不像是在玩笑。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轻举妄动,悄悄侧目望去,却见多铎在一旁冷眼瞅着我,幽暗的眸光里藏着深彻的探究,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双方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事实上由于沟通不便,大家好像都没什么兴致要说话,彼此寒暄几句,也权当走个过场罢了。于是没过几分钟,多尔衮便扯着我往镶白旗的营帐走,便走边直嚷着叫饿。
  我心里暗叫一声:“可惜!”恋恋不舍的回头瞥了眼十丈开外的黄顶子,却有些意外的看到范秀才领着姓祖的汉人走进了汗帐。
  脚步不由自主的停顿住。
  “又想搞什么?”多尔衮的声音明显透出不悦,“你在看范文程还是祖大寿?那两个汉人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看个没完了,竟还摆出一副难舍难分的表情来……”范文程?哪个范文程?范秀才……是范文程?满清第一汉臣范文程?!
  我吃惊的张大了嘴!
  而祖大寿,我对此人虽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却很八卦的知晓他有个外甥大大的有名,那就是日后名留清史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
  没想到啊,居然……
  “走!”多尔衮似乎当真动了肝火,毫不顾惜的使劲拽了我的胳膊往前走,“饿死了!回去吃饭!” 
                 
第十五章(3)
  多尔衮把我当成了使唤丫头,他和多铎在用早膳的时候,非让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实早已又累又饿,昨晚上飞机之前我就没吃饱,经过一宿的折腾,肚皮就快贴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咽了口唾沫,心里忍不住把混蛋多尔衮诅咒了一百遍。
  “哥!”多铎似乎特别嫌我碍眼,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发作道,“你能不能让这女人滚蛋?”这是我巴不得听到的一句话,可惜多尔衮只是淡淡回头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地上去。
  “哥,军营里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么多的女奴,恐有怪责。之前你攻打大凌河时冒进突袭,已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这等事来,只怕……反正你也尝过新鲜了,不如趁早解决的好,免留后患,遭人把柄!”多尔衮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多铎面上转喜,站起说:“那好,我这就……”“不急,吃完再说。”挥手示意多铎安心坐下。多铎犹犹豫豫的坐下了,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我一眼,我顿时惊得手足冰冷,膝盖一阵发软。
  在刚刚过去的七八个小时里,我都是浑浑噩噩,没怎么冷静的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处境,满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见皇太极,实在是兴奋冲动过了头。
  此刻细细想来,其实在没见到皇太极之前,无论我是否落在多尔衮的手里,我都处在有种看似安全,实则危险的边缘地带——一个不小心,随时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对待多尔衮大呼小叫的态度,脑门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种有恃无恐到底来源于何处啊?多尔衮看似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实则却是最最喜怒无常的一个人。跟这种人打交道,若没几分小心谨慎,一味的胡来,我只怕真会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的掐了把自己的手背,这个身体……是自己的,不是东哥,不是借尸还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这要是有个万一,那可真的就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了!
  满脑子正胡思乱想,没了主张,陡然间竟又惊骇的发现自己两处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竟懵懂无知!
  是在路上遗失了,还是……留在现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么?”多尔衮戏虐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茫然抬头。他就紧挨着我身前站定,观望帐内,多铎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爷呢?”“出去办事了。”他轻笑,手指随意的撩拨起我肩头披散的发丝。这个动作太过暧昧,我心里咯噔一下,好比吃饭时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还是不愿告诉我你的来历吗?”他的话云淡风轻,可是我却不敢再当戏言来听。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惊惧不定的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感情。“多铎一会儿可就回来了……”我心中一颤,震骇间慌乱脱口道:“我……我是蒙古人!”“哦?蒙古人?”多尔衮微微眯起眼,像头伏击猎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拨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经,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林丹汗派你来做什么?”我一怔,好半天才渐渐省悟过来!
  林丹汗……
  原来,这才是多尔衮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从一开始就对我的身份起疑,于是试图借着嬉笑怒骂,放松我的警惕,然后套我的口风?偏我在他面前,还一次又一次的往皇太极的汗帐闯……这个举动落在他眼里,只怕就真成了意图不轨的表现。
  也难怪,他竟会毫不避讳和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大谈大汗翻云覆雨的强硬手腕,他其实也是想更进一步的暗示和试探我吧?
  真是晕啊,我稀里糊涂的就这样成了多尔衮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对他眼底渐现的杀伐狠厉,我大叫着摇头,“我、我是科尔沁……我是科尔沁部落的!”他的手缓缓滑过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来回抚摸,那种感觉让我浑身战栗,皮肤随即泛起一层细小疙瘩。
  “这个谎话编得不够高明哦!其实你这女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就这么死了真的太可惜了!”“我没有……”呼吸一窒,他手指开始收劲,一点点的勒紧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尔沁……不信你可以问你的大福晋乌云珊丹……”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多尔衮撒手退后:“你知道乌云珊丹?你……真的是科尔沁部落的人?”“咳咳!”我大口喘气,为了避免他再来上这么一次,忙抢着说道:“我不旦知道乌云珊丹,我还知道大玉儿……”为了能更大程度的取信于他,我故意不说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说“大玉儿”这个小名。多尔衮果然惊讶不已:“呵,你知道的还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后往木椅上大马金刀的一坐,“说说,你到底是谁?”“我说什么你便一定会信么?”我冷笑,以退为进,故意把话说的虚虚实实,让他捉摸不透,“我若说我是汗王大妃博尔济吉特哲哲亲妹,乌云珊丹和大玉儿都是我的侄女儿,你信是不信呢?”多尔衮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样最好……”话音一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去换套男装,这几天乖乖的待在军帐里,除了正白旗和镶白旗的营地哪都不要乱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胆敢乱闯汗帐,同样也是死路一条。”听他口气,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强行按捺下一颗狂跳的心,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是真是假,回到沈阳,自见分晓!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缓了口气,幽然叹道:“阿步!我叫阿步!”
  今儿是十一月初一,大凌河军民已在祖大寿的带领下全部归降,大凌河之战已经接近尾声,换而言之,大军不久便可拔营回沈阳。且不说回去后,我的谎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见皇太极一面,也远比现在要困难得多。
  下午汗帐内设宴款待祖大寿等大明降将,皇太极下召令多尔衮、多铎前往陪宴,我瞅着没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镶白旗的营帐。
  才走出没多远,便见长龙似的队伍逶迤而行,哭声连绵不绝,上万名的汉人不分男女老幼的接踵从大凌河城内走出,一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叫人视之不忍。
  我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八旗士兵呼喝不断的押解着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战乱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一时心有所感,黯然神伤的退了回来,想着皇太极近在咫尺,偏生无缘得见,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怔怔的落下泪来。
  大汗锦帐离此不过十丈,看似触手可及,可是这点距离却又仿佛是那迢迢银河,硬生生的阻断了我俩。
  躲藏一隅,我盯着那顶黄帐一看就是两个多时辰。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下,我站得腿脚俱麻,心里却不禁欢喜起来。帐前的侍卫换过一批,戒备似乎不若先前那般严谨,我正思忖该如何趁着夜色靠近帐去,忽然身后悄然传来一人低语。
  “义父到底作何想法,泽润不敢妄加臆断。不过只要是义父的决定,泽润必当遵从,绝无异议!”听得人声后,我兴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躲远些,少惹麻烦。可偏偏站得久了,腿上麻得厉害,才稍一抬脚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的揉捏发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蛰伏不动,黑漆漆的隐约可辨三个影子叠叠幢幢的交错在一起,模糊难辨。
  有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么说?”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随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凭爹爹作主!爹爹说降便降,爹爹说去自去……”我身子一颤。这三人原来并非是满人!那会是什么人?
  “昨夜献计袭取锦州,适逢大雾,与乔装同行的鞑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乱逃回锦州,只是想到你们兄弟……我心有不忍。”我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怪不得声音有些耳熟,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见的大明降将祖大寿么?
  “忠孝自古难以两全!爹爹,大义为先,毋需挂念!”祖可法年岁虽幼,可说出的一番话却令人颇为敬佩。
  “可法说的不错!请义父放心离去!那鞑子大汗看来也算是个聪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汉人跟前显示其英明宽仁的胸怀,宽抚众人不安之心,便绝不至于会轻易迁怒我们……”“忠孝两全!”祖大寿大叹一声,痛呼道,“可我……誓守大凌河到最后,毕竟还是降了呀!我祖大寿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义父!这如何能怪你?大凌河被围,援兵难至,城内饥荒无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义父,你为百姓着想,不得已出城投降,这如何能怪你?”我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离开,可偏偏这个时候祖大寿转过身来,朝我藏身之处跨了两步,一拳打在一颗老树上,痛心疾首的说:“降了便是降了,哪来那许多的原由可为自己辩解?更何况……更何况当今圣上……圣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还做的少了么?”我动也不敢动,祖大寿模糊的身影离我仅差丈许,我如何还敢轻易挪步?
  “爹爹还在为袁督师的事恼恨介怀吗?”祖大寿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错!袁督师对朝廷忠心耿耿,鞑子绕道蒙古,兵临北京城下,他闻讯之后,率关宁铁骑不惜长途跋涉,星夜赶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错之有?为何圣上非要心生疑窦,处处留难?为何仅听片面之词,便认定他通敌叛国,竟将他……将他凌迟处死……”我脑子嗡地声响,险些摔倒。
  袁崇焕已经……死了?
  凌迟——千刀万剐之刑!
  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仅仅是袁崇焕的血肉,只怕还有那些跟随袁崇焕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那些为大明江山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颗炽热之心哪!
  崇祯果然够狠!够绝!也够蠢……杀了一个袁崇焕,寒了一干关宁旧将的心,他简直就是在自毁长城。
  难怪祖大寿会在去留之间如此难以抉择。
  寂静的夜里,冷风袭袭,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惊动了这父子三人,三人连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里有个和煦的笑声响起:“祖大人父子离宴解手,迟迟未归,大汗挂念祖大人,便让我等出来相寻……”“啊,范大人,宁大人……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一片客套的话语声中,他们逐渐远去,我这才敢站起身来。许是蹲太久了,这一猛然站立,顿觉两眼一黑,眩晕感顷刻间吞没了我。我忙闭上眼睛,等那股眩晕感过去。
  这时突然有只大手摸上了我的额头,我被唬了一跳,惊恐的往后跳开一步。
  睁开眼,一双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帘,我才“啊”了声,后腰忽然被他揽臂托住。
  “发烧了,居然还敢跑出来?”多尔衮微斥,言语中听不出他是当真关心我的身体,还是别有他意。
  我却为他能准确的找到我的位置,感到万分惊讶。
  “在这发呆吹风很有趣么?”他打横抱起我,大步往镶白旗的营帐走去。
  我心中一懔,幡然醒悟,看来打从我出帐的那一刻起,身后就悄悄缀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举一动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后通过某种渠道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在汗帐内饮宴的多尔衮。
  他对我,果然仍是心存疑虑,是以才会处处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寿父子的一番言论,可有被旁人听去?
  应该不会吧?即使有人无意中听到,也不见得能听懂汉语,所以,应该没事的……
  我在心里不断的安慰自己。
  多尔衮的喜怒难测,祖大寿的命运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甚至就连我自己的命运,也已完全成了个迷惘的未知数……
  祖大寿约定由自己先回锦州做内应,以策谋取。初二若闻锦州放炮,则知他入城,初三初四若闻炮,则知事成。于是当晚盛宴过后,自带二十六人步行返回锦州,将一干子侄兄弟皆数留在了营地。
  这几日我受了风寒,鼻塞流涕,低烧不退。我原想搬出多尔衮的帅帐,一来跟他这个大色狼挤一处睡,我觉得缺乏安全感,二来也可避免将风寒传染给他——我病了是小事,他若病了,那多铎肯定会拿刀剁了我。可是这个意思才刚刚挑出点眉目,就被多尔衮一口拒绝。
  他对我的疑心、又或者说是好奇心,已经由暗转明,很明显的摆在了脸上,他给我的感觉是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绑着我,好弄明白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被人监禁似的生活真的一点也不好受,再加上感冒发烧,我难受得直想拿头撞地。如此病恹恹的躺了七八天,锦州方面始终音讯全无,祖大寿果然像只断线的纸鸢,一去不回。
  初九这日大清早,我终于能从被窝里爬出来活动手脚了,可还没等在帐篷里兜上两圈,多铎怒气冲冲的嚷嚷声便从帐外一路传来:“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什么东西想不明白我不清楚,但却清楚这位小爷若是心情不爽起来,首当其冲倒霉的那个人肯定是我。
  帐帘掀动,多铎满脸忿怒的走了进来,才打了个照面,他微微一愣,果然冲我开火:“滚出去!”我忙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绕过他往门口挨过去,才走了两三步,鼻梁上一痛,我与随后进帐的多尔衮撞了个正着。
  “又想溜哪去?”我故作卑怯的行礼,小声说:“十五爷有令,让我滚出去,我不敢不滚!”多尔衮愣了下,忽然放声大笑,搂着我的肩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十五爷让你滚出去,十四爷再让你滚进来就是了!”“哥——”多铎恼怒的拖长声音表示不满,“她分明就是奸细,你为何独独袒护于她?把她一刀砍了,眼不见心不烦,省心又省事!”“你哪里是烦她来着……”多尔衮淡淡的说,“大汗不过就是说了你两句,又没怎么着你,至于发那么大火吗?”“我就是想不明白!”砰地声,多铎一集重拳砸在支帐篷的梁柱上,砸得帐篷顶上簌簌落下一层灰来,声势惊人,“汉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一群奸佞小人,卑贱奴才……大汗抬举那些汉臣也就罢了,如今倒好,轻信那个狗屁祖大寿,被他三言两语几句好话一说就脑袋发昏的把人给放了回去。汉人他妈的全是说话不算数的小人,祖大寿食言而肥,今天居然还有脸遣人送来一封狗屁信,说什么子侄望加体恤抚养!我呸,真正气煞人!我就不明白了,杀了那些杂碎小人以儆效尤,振我军威,有何不可?明明是对方毁约在先,背信弃义,为何大汗还不许杀了他们,竟决意要恩养姓祖的一家子?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多铎!”多尔衮厉喝一声,制止住弟弟的过激行为,“大汗这么做自然有大汗的道理!”“他有什么道理?”多铎用力挣开哥哥的手臂,愤声道,“他就一心向着汉人,学汉人的东西,开科举,还设六部……”“这些东西并不坏!好东西应当接受……”“一味的偏信汉人,最后弄得被祖大寿戏耍,这难道也是好的?”多尔衮眉心拧起,语重心长的说:“你怎么老是这般容易冲动呢?最没脑子的那个人是你,绝对不会是八哥。他是什么人?会没有事先料到祖大寿的意图,他心里其实早就有数了……”“那还眼睁睁的放那小人回去?”“以后咱们打的仗会更多,降服的汉人也会更多……咱们女真人再厉害,人口总是有限的,比不得汉人,所以不能一味的打压,要学会以汉制汉。大汗之所以对祖大寿这般宽容,何尝不是做给那些汉人降臣们看的?经此事例,再把紫禁城里那个不明是非忠奸的崇祯皇帝,与大汗这般的容人大度放在一起作比较,哪个人更具明君气度,在汉臣心中当可立见分晓。”多铎听得目瞪口呆,多尔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哥做事,你还信服不过么?”多铎哑然无声。
  “所以,祖大寿的子侄亲族一律不能杀!不仅不能杀,咱们还得好好恩养他们,让那些降服的汉人安下心来。以后再与明对仗,劝降时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动臣服,而不再是负隅顽抗……此乃攻心之上策。”我在一旁听多尔衮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倍感宽慰和喜悦。
  满汉一家啊……
  我的皇太极……
  思绪飘飞,我真想能马上就见到他,真想扑到他的怀里,跟他说,想他……
  天聪五年十一月十五,大金八旗大军在拆毁大凌河城后,浩浩荡荡撤回沈阳。
  一回到沈阳,多尔衮便把我直接带回府邸,明里是待若上宾,暗里却在我所住的暖阁外安插侍卫,严密监视。多铎对兄长的这种宽容作法颇有微词,我却无心去多考量多尔衮的用意何在,只是为自己即将拆帮的假身份而坐立难安,急得直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奇怪的是我进府的时候,见到的一群女人当中竟没有乌云珊丹的身影,于是询问进来送茶水糕点的小丫头,得到的回答竟是科尔沁有贵客至,大福晋受大妃相邀,昨儿个便进宫去了。
  听到这消息,我又惊又喜。喜的是乌云珊丹不在家,惊的是科尔沁来人了,只怕纸包不住火,我的事会拆穿得更快。
  于是在暖阁里困守了一个早上,终于决定趁多尔衮从宫里接老婆回来之前赶紧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除非我当真不想再留着这小命去见皇太极。
  这间暖阁原是两开间的屋子,隔间是个堆杂物的杂物间,与这头有道小门相连——想来这个暖阁原本应该也就是个关押惩罚犯错的下人奴才们才会用到的禁闭室。
  我偷偷潜到杂物间躲进一架废弃的大木橱柜里,柜子里空气污浊,闻着有股浓烈的霉味。我憋着气在里头蹲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外头有了动静。
  负责看管我的两名侍卫多半发现我突然“消失”了,所以进屋来搜寻,随着橱门听那悉悉索索的细碎脚步声,我的心越跳越快。
  “怎么办?”“不……不知道。”“要不要去禀告贝勒爷?”“爷进宫了……”一阵沉默,而后诚惶诚恐的颤慄声再次响起:“要不,咱们先到别处搜搜,这么短的时间,那女的跑不快,只怕还在府里呢。”“说的也是……赶紧找,不然贝勒爷非得扒了咱俩的皮……”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悬着的一颗心卡到了喉咙口,紧张得胸口发闷,脑袋发胀。可我仍是不敢轻忽大意,就怕一个不小心落得个前功尽弃,白受了这两三个小时的苦。如此又撑了五六分钟,屋内突然再度响起脚步声。
  “真的不在?”“走吧,赶紧到外头找去……”踢踏的脚步声再次远去,我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从柜子里全身僵硬的爬了出来。才一露头,规顶上搁着的一叠书籍夹着厚厚的灰尘,哗啦啦尽数砸在我头上,我吓得连连跳脚,全身虚脱的一跤摔在地上。 
                 
第十六章(1)
  街道上的积雪压了足有一尺深,被行人踩踏过的路面已成一滩泥泞。因是刚刚打完胜战回转,街上呈现一派热闹喜气,小孩子们不是拿着小弓小箭满大街的追逐嬉戏,便着三两个凑在一起互掷雪球。
  我舔着唇,嘴里轻悠悠的呵出白雾。很熟悉的场景,却又同样带给我很浓烈的陌生感。记得“上个月”离开沈阳和皇太极外出打猎,那时皇宫的大城门还没修筑完善,如今那巍然的城楼却宣告着,我和皇太极之间不可跨越的鸿壑,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而陌生。
  皇城内的一切是否还和我走之前一样,丝毫未曾改变呢?
  不,也许就和这城楼一般,它早就物是人非!毕竟,在我的概念里,那不过才短短半月,可在皇太极的世界里,它却已是整整四年。
  这四年里……他现在过得可还好?
  大金国在他手里蒸蒸日上,无论经济、文化、民生、兵力都是日新月异,与天聪元年那会的惨淡已是无法比拟。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改变,那么他呢?拥有这一切,置于权力最高位的他,是否会依然如旧?
  心在隐隐作痛。
  不管他有没有改变,我都无法进一步得到证实,且不说以我现在步悠然的身份和容貌,不晓得能否得到他的认可,便是退个一万步来看目前我所处的情景,面对这重重楼阁,我除了能远眺后宫那栋高耸的三层式飞檐之外,再难有其他作为。
  有什么法子能够进得宫去?有什么法子能够见到皇太极?
  皇宫太深,以我之力实难够到!
  那么,就只有先去找他了——如果皇宫内苑我进不去,那好歹混进大贝勒府总要容易些的——我能从多尔衮的贝勒府翻墙出来,总也能从大贝勒府围墙上再翻进去吧?
  凭借着脑海里的原有印象摸索了大半个时辰,等我找到代善家后院的围墙时,天色已经擦黑,昏暗中依稀能听到院子里的狗吠声。
  老天保佑,只希望墙后头不会正好有一条大狼狗,等着我送上门当晚餐。
  围墙不算太高,我没费太大的劲便成功爬上了墙头,靠墙处恰巧有棵大树,足够隐蔽的遮住了我突兀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枝干,可隐约瞧见院内屋子分布的错落有致,东西两头好几处的屋子都点着灯,窗纸上透出一层淡淡的晕黄柔亮。
  我开始犯起迷糊,大白天的也许都未必能分辨清楚哪间是代善有可能居住的主屋,更别说现在只能借着头顶月色,稍许可以看清近处的景物。
  稍远处尽是一团团的黑影子叠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哪是树,哪是房……
  翻过墙头,我小心翼翼的绕过树杈。庭院不深,可是足够宽大阔绰,场子上竖着两个人形木桩、地上零散的摆放着三四只箭袋,墙角的兵刃架上插满刀枪棍戟。
  我正茫然环顾,倏地脑后生风,来不及多加考虑,我急忙往前跳了一步,同时扭头旋身。
  惨淡的月光下,一道幽冷的光芒朝着我背心猛力搠来,我扑得迅疾,那刀光却跟着更快,眨眼间锋利闪亮的矛尖已触及我的背心棉夹,“兹啦”挑破了最外层的面料,夹袄内塞紧的棉絮漏了出来,白花花的惊人。我吓出一身冷汗,危急中身子前倾,就地狼狈的打了个滚。
  只差一点!若非我身手尚算敏捷,此刻地上落下的便绝不是那些棉絮,而会是我的鲜血。
  血溅当场!
  偷袭之人端地心狠手辣!下手丝毫没容下半分的犹豫和迟疑。
  我心里的火顿时被勾了起来,顺手从兵器架子上操起一柄长刀,迎着那再次刺来的枪尖,反手劈了出去。
  “当!”枪尖刺中刀背,枪杆微颤,收劲急撤。
  我趁机从地上跳起,拖着刀柄由下至上,照对方腰上一刀挥了出去。
  “咦?!”那人发出一声惊讶的噫呼,右脚向后踩出半步,堪堪避过我的刀锋。我得理不饶人,加上刚才被他那手杀招逼急了,哪还管下手轻重与否,追上去又是一刀。
  这次他没退,手中枪杆一振,寂静的黑夜里竟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紧接着长杆横扫千军般向我拦腰扫来。这招出其不意,我正迎面冲上去呢,哪里还来得及躲开,顿时被逼了个手忙脚乱,避无可避下我“哇”地大叫一声,硬着头皮将长刀对准挥来的枪杆中断奋力劈下。
  “嗡——”刀未能劈断枪杆,我却被那巨大的反弹之力震飞了出去,吧嗒摔在了雪地里。
  “不要过来!”忍着腰椎上的剧烈疼痛,我从地上抓起一把木弓,架了枝箭对准对方。
  黑夜里瞧不清五官长相,可是从身形体格上却可以明显瞧出这是个男人。
  “呵……”他轻笑一声,声带震动,温和的嗓音略带磁性,“弓都拉不满,你的手还抖成那样,能瞄得准、射得远吗?”言语中并未听出有任何的敌意,这个声音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捻感觉,我懵懂失语:“乌克亚……”这三个字轻飘飘的从我嘴里逸出时,我恍然一震。怎么可能会是乌克亚呢?
  挽弓的手臂逐渐酸疼,愈发抖得厉害,我就快撑不住弓弦的张力。这时院子四角传来呼喝声,大批的灯笼火把蔓延过来,我心里惊乍,忙道:“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我是来找大贝勒的!”“大贝勒?”火光点点凝聚,照亮了整个院落,十来名侍卫面露惊慌之色。
  站在我两米开外的男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完全显现出了形貌,那个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浓眉大眼,鼻端口正,面相不俗,长得甚为俊朗,身材修长挺拔。身上套了一袭天青缂丝的便服,越发衬得他风雅潇洒。
  见我错愕,他将手中长枪一抖,随手扔给一旁的侍卫:“你找大贝勒做什么?”我摇头,想想自己已成瓮中之鳖,此时再想逃也已难如登天,便索性收起了弓,随手丢在地上:“找他自然有事!”“什么大事居然值得姑娘你翻墙而入,我家大门好像不是拿来当摆设的吧?”我耳根子微微一烫,明知自己理亏,但在他揶揄的目光下却怎么也不愿向他低头认错:“我……敲过门了,只是没人理罢了,所以……”很小声的嘟囔,换来他一声轻笑:“姑娘你确定自己爬对围墙了吗?”“啊?”我一头雾水,隐隐从他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眨了眨眼,我想了半天,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响,脱口低呼,“啊!”他盯着我只是笑,一语不发。
  我终于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仔细看周围的那些侍卫,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大红底色的甲胄,而是蓝底红边的——这是……镶蓝旗!
  “当啷!”长刀失手滑落,侍卫们手持长枪,将我团团围住。冰冷的铁质枪尖触碰到肌肤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到底钻到什么地方来了呀?
  “爷!”焦急的呼喊声从人群后飘了过来,声音低柔婉转。
  人群自动分开,一名绿衣少妇在小丫头的扶持下莲步款款的走了出来。我眼前不由一亮,好个美人儿,常听人说女人是水做的,可这水到底怎样做出了女人,却全无概念,今日一见,才当真印证了这句话。
  “乌塔娜!”他浓眉一蹙,关切之色一览无遗的呈现在了脸上,“外头冷,你怎么能出来呢?”“爷,我听见打斗声了。”淡淡的、柔柔的、婉约柔媚中透出一丝忧色。雪白的狐裘拥住她娇柔的身躯,那张美丽的脸庞虽淡淡的搽了一层胭脂,然而在火光的照耀下,却仍是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这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只可惜,是个病美人!
  她就像是个晶莹剔透的雪娃娃,盈盈怯怯的站在雪地里,随时都能被风吹化了似的。
  “没事!”他用余光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伸手扶住乌塔娜,右手细心的包住她的小手,“手很冰啊,怎么出来也没揣个手炉?”说着斜眼瞪向小丫头。
  “我心里着急,就直接从屋里跑出来了。”乌塔娜柔柔一笑,嘴里呼出的热气将她的脸如同罩在一层氤氲中,恍惚间让人觉得有些眼熟,可偏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奇异的使我对她心生好感,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她。
  “福晋!”我大声喊道,“福晋救我!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走错地方了!求福晋救救我……”乌塔娜惊讶的转过脸来:“爷,她是……”青年男子轻拥住妻子,轻描淡写的回答:“只是个小误会,不是什么大事。你安心回房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乌塔娜嘴角微微噘起,好奇的瞥了我一眼后,终于欲言又止,柔顺的点了点头。他再三叮嘱,命小丫头小心扶着,将妻子送走。
  我哪能轻易让这根救命稻草从我眼前溜走,正待张口再次求救,他竟倏地转过头来,目光凌厉的瞪了我一眼。
  一句溜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又给咽了回去。
  等他重新回转,在我跟前站定时,我竟心虚得不敢与他直目而视。
  “认得我是谁吗?”我点点头。如果一开始还像个傻瓜一样,稀里糊涂一头栽了进来,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的话,那刚才在看清镶蓝旗着装的侍卫后,我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这个男人,我曾经在八角殿,皇太极登上汗位的大典上,在满堆的文武大臣、亲贵子侄里见过,虽然印象不是很深,但是毕竟还能记得有他这么一号人。
  他是济尔哈朗——舒尔哈齐的六阿哥,阿敏的弟弟。
  现如今阿敏犯错被拘,镶蓝旗转手易人,由济尔哈朗接掌旗主那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了。
  “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我端端正正的福下身子行礼。如今小命揣在他手里,我丝毫不敢有半点胡来。
  济尔哈朗沉默片刻,忽然踏前一步,弯下腰来。我唬了一跳,侧身双臂微抬,护住自己的同时亦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
  他“哧”地声轻笑,从我脚边拣起那柄从长刀,刀身倒转,竟是捏住了刀尖将刀柄的递向我。
  我微露惊讶,他眉头一挑,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退开:“刀法不赖,只是少了一份果断狠辣,显得过于秀气了!”我茫然的接过刀柄握住,不太明白他葫芦里卖是哪一味药。
  济尔哈朗舒展开身形,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钢刀,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面色闪了下,显得不是十分满意。
  他转过头来,慢悠悠的对着我说:“乌塔娜很喜欢你!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很少这么明白直接的跟我说对某个人抱有好感……虽说擅闯贝勒府的人当处极刑,但是看在乌塔娜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假如你能赢过我手里的这把刀子,我便不追究你方才的过失……”
  那场比武的最终结果可想而知,济尔哈朗是战场上的猛将,他的力气大过我,再加上临阵杀敌的实战经验,也远胜于我,我和他之间的较量,胜负从开始就已一目了然。
  然而我毕竟是不愿就此认输的,就算毫无胜算,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也总要拼命搏上一搏。于是,这场比斗我倾尽全力苦撑了半个多小时,最终惨败!
  “阿步,替我把那妆奁匣子拿来。”轻柔的呼唤声将我从神游太虚中拉了回来,我“嗳”了声,手脚麻利的将桌上的那只首饰妆奁捧起,递给乌塔娜。
  她回眸冲我嫣然一笑:“你瞧我戴哪个配这身衣裳?”我歪着脑袋细细打量,她今儿个穿了一身大红牡丹锦袍,脖领间围了一圈白色的貂狐皮裘,暖暖的透着喜气。
  “戴朵红色的绒花儿吧!”我含笑从妆奁里取了一朵红宝石雕琢的绒花来,搁在乌塔娜头顶比了比样子,“绒花儿喜气,富贵荣华……”“就你这张嘴儿甜!”乌塔娜满意的笑了,我把绒花递给梳妆的小丫头哈雅。哈雅动作轻柔的替她簪在把子头中间,两鬓发丝又缀上钿花儿做陪衬,愈发显得她人娇艳无比。
  我立在乌塔娜身后,透过梳妆铜镜打量着她洋溢柔情喜悦的容颜,忽然心中一动,那句藏在我心中许多天的困惑终是没能憋住,问出了口:“福晋可曾听人说起,你长得有点像一个人……”镜中的那张姣丽容颜神色倏地一黯,我心中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果然,她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你指的可是那位名动一时的女真第一美人?”我默默的点了下头。
  “五官有些相似,那是自然的。”乌塔娜站了起来,哈雅拿了件大红披风替她围上,“因为……布喜娅玛拉是我堂姑姑!”我身子微微一颤,虽说早已猜到七八分,却仍是为之悸动:“福晋是……”“嗯。我是叶赫那拉徳尔格勒的女儿、东城首领贝勒金台石的孙女!”手指慢慢收拢握拳,我的眼前仿佛闪过漫天红彤火光,金台石临终凄厉的诅咒骤然响起:“我生不能存于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后世子孙者,哪怕仅剩一女,也必向你爱新觉罗子孙讨还这笔血债——”面上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我骇然失神。
  乌塔娜倒是甚为镇定,漫不经心的继续说道:“其实家族中那么多的姐妹里,我长得并不是太像布喜娅玛拉姑姑……”她抿嘴儿浅浅一笑,眼角蕴满温柔的笑意,“你若是见过我妹妹苏泰,便会惊叹天公造人的奇妙了。玛法生前说起苏泰,总是会得意的说,叶赫的布喜娅玛拉是女真第一的美人儿,我家苏泰当之第二毫不逊色于这第一……”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住,乌塔娜似乎已经回想起当年父亲为了族内百姓,开城投降,而祖父金台石最后却惨死在东城八角明楼之上……
  面上隐隐滑过一抹痛楚,虽然掩饰得极好,却仍可体会出她内心深处的不快与伤心。
  我很想追问更多有关与这位第二美女的事情,可是见乌塔娜悄悄别开脸去,也明白此时的她回想起自己的儿时,回想起当年的叶赫……那种灭族亡国的痛就像是个看上去完好的伤疤,在我的不经意的言语下被悄然剥裂。
  气氛不禁有点清冷,也有点压抑。
  我轻轻咳了声,正想聊点别的话题,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济尔哈朗沉稳的声音飘了进来:“可准备好了么?”“嗯。”乌塔娜漂亮的眼眸亮起,璨若星辰,“爷,可带三位妹妹同去?”她指的是济尔哈朗的三位侧福晋。
  “不带!咋咋呼呼的带了去,没得让多尔衮看笑话!”“那……我带阿步去可以么?”我吓了一大跳,忙摇手说:“不……不用了。我笨手笨脚的,去了只怕更让人笑话!”济尔哈朗正从哈雅手里接过茶水,才抿了一口,没等咽下,听了我这话竟“噗——”地声全喷了出来:“咳咳……那倒是,她连墙都会爬错,去了……只怕回来找不着大门,会把多尔衮家的围墙给拆了!”乌塔娜听了笑不可抑,花枝轻颤。
  我背过哈雅的视线,冲济尔哈朗直呲牙,不过是闹了个笑话,他就死活攥在手里当笑柄儿,难不成还要笑上一辈子去?
  “你过来!”他朝我招手儿,脸上笑容渐渐收起,“你前儿个跟我说你是正红旗人,家中父母双亡,族内的叔伯兄弟霸占了你家的房产,弄得你无处容身。所以你想找大贝勒讨要个说法,是不是?”“是。”“那日忘了问你,你可曾嫁人没?”我一愣,不自觉的想起皇太极来:“嗯。”“那你丈夫呢?”“战乱……失散了。”我低下头,答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嗯。如此说来,你也不用去找大贝勒了。你既然已经嫁了人,这房产本就不属于你了,你即便是找到大贝勒,他也不能替你拿回什么东西……”“哦。”我假装委屈的耷拉下脸,其实早就料到济尔哈朗会有这么一说。
  “你如今也算不得是正红旗的人了……你丈夫是哪个旗的?”我脑子一转,答道:“是贝勒爷您这一旗的。”济尔哈朗嘿地一笑:“那就简单了。”转头看向乌塔娜,眼神出奇的柔和,“大福晋很喜欢你,你打今儿起便留在福晋身边伺候吧。”我心里既欢喜又忧愁,百感交集的缓缓屈膝:“谢贝勒爷!谢福晋!”济尔哈朗不再理会我,此时他的眼里只容得下乌塔娜一人。起身将妻子拥在怀里,济尔哈朗替她抿拢鬓角的碎发,满目爱怜。乌塔娜娇羞的扬起头,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心里一酸,这种熟捻的场景让我愈发想起皇太极。
  “真的不带阿步去吗?”乌塔娜细声问。
  “她刚进府,许多规矩还得从头慢慢调教……今儿个多尔衮娶亲,虽说娶的是侧室,但新娘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又是大妃的妹妹,自然与别家不同。我本也不希望你去,你身子一向不好,大冷的天让你陪我出去吹风挨冻……”“爷说什么呢,身为你的妻子,这是我应尽的本分。”乌塔娜侧过头来,对我说,“阿步,那你便留在家里吧,我带哈雅去。”我只怔怔的出神,茫然的僵在那里,满脑子想着济尔哈朗刚才提到的新娘身份——博尔济吉特氏,哲哲的妹妹……没那么巧的事吧?
  “贝勒爷……”我舔着唇,故作轻松的问,“我常听人说科尔沁出美女,不仅大妃生得品貌端正、娟秀动人,同嫁大汗为妃的寨桑之女更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那这回十四爷娶的大妃妹妹是不是也是个绝色美人?可及得上我们福晋?”“科尔沁出美人是不假,可也远不及海西叶赫……”他握住妻子的手,寓意深长的冲她一笑,“你们莫忘了,叶赫可是出过一个兴亡天下的绝代美人!”我心里震惊,面上却不露半分声色,笑容可掬:“那倒是。科尔沁如何比得上叶赫……”乌塔娜嫣然一笑,显得甚是高兴。济尔哈朗心情大好,话也就跟着多了起来:“说起这事还真是好笑。乌塔娜,你还记得我之前曾跟你提过吧,科尔沁想独霸后宫,可族内偏偏无一个适婚女子,不得已竟是将莽古思那年幼的小闺女抬了出来,叫他的福晋假借探视女儿为名,把那丫头一块带到了汗宫去,其实不过就是想变着方的把女儿塞给大汗。在旁人看来,大汗为结交蒙古,自然待科尔沁特别亲厚友善,接纳妃子更是顺理成章之事。我却知晓事实不尽如此,大汗面上虽对科尔沁十分客气,其实在后宫之中对那两位博尔济吉特氏冷淡得很……”他紧握着乌塔娜的手,目光愈加放柔,语音低迷,“大汗的心思我猜得到几分,在他心目中,若论地位之重,科尔沁的两位美人儿远不及一个故世的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半分。”他轻笑一声,有些惋惜的说,“两情相悦之事,不是外人强求得来的。乌塔娜,你可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乌塔娜连连点头。
  他们夫妻二人你浓我浓的恩爱有加,我却是为了济尔哈朗借以对妻子爱情表白的一番无心之语,而胸闷窒息,心痛难当。
  “这回科尔沁携女进宫,用意明显。大汗正愁没处打发,谁曾想多尔衮不知道突然抽了什么风,居然主动跑到大汗跟前,说要迎娶这位大妃之妹。大汗乐得做了顺水人情,当即代多尔衮向莽古思福晋提了亲,选了日子……”乌塔娜听得津津有味:“墨尔根代青贝勒难道是知道大汗为难,所以特意去解围的?”明眸一扫,哀叹的说,“早知如此,倒不如你先一步去求了来,大汗待你……”“你胡说什么呢?”济尔哈朗微愠,肩膀明显僵硬起来,“这种好事还是留着给多尔衮占去吧。”“爷!”门外响起奴才谦卑的话语,“车轿已经备妥。”乌塔娜趁机拍了拍济尔哈朗的胸口,稍加安抚,语笑嫣然:“走吧,可别错过了吉时。”我送他们夫妻二人出门,济尔哈朗等乌塔娜坐进轿子后才翻身上马,带着随行的侍卫慢腾腾的往多尔衮府邸方向去了。
  我有些迷懵,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我和皇太极之间的交集点,到底要如何去寻找?
  多尔衮娶哲哲的妹妹……希望那只是一场巧合,希望在没有见到皇太极之前都不要再碰到他,否则以我的立场真的很难圆这个谎。
  若是再次落在他手里,我能肯定我会死得很难看! 
                 
第十六章(2)
  舒尔哈齐死的时候,济尔哈朗才十二岁,因为年幼所以自小收在宫里由努尔哈赤代为抚养。他和阿敏不同,阿敏对父亲的死或多或少总报着一种仇恨心理,那是在舒尔哈齐叛走黑扯木时,努尔哈赤借此杀死阿敏的兄弟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时便深埋下的种子,永远无法消抹干净。
  济尔哈朗与皇太极的感情甚好,自打皇太极登上汗位后,便一力提拔这位堂弟,如今济尔哈朗在朝中不只是镶蓝旗旗主,还兼管着六部之中的刑部。
  “阿步!出来比刀吧!”窗外传来一声脆亮的呼声,随即门口厚厚的棉帘掀开一道缝,巴尔堪的小脑袋挤了进来,小鼻子冻得红红的,“哥哥他们读完书回来了,你昨天答应我跟我们比刀的!”我回头瞄了眼乌塔娜,她正躺在软榻上,面带微笑的瞧着巴尔堪:“阿步,你陪他去吧,我这里有哈雅在不碍事。”“那好。”我将手里的针线收好,“一会儿爷回来,我再过来伺候。”随手掸干净衣料上沾着的线头子,正要出门,乌塔娜在我身后幽幽叹了口气:“阿步,你明明不像是个丫头,我和爷也从不待你像个丫头,为何你总是要把自己当成丫头呢?”我呵呵一笑,正要回答,门口的巴尔堪一个箭步跨进门,拖住我的胳膊使劲往外拽:“快些!快些!哥哥他们若是等得不耐烦了,就不和我玩啦!”不由分说的便将我拖出门去。
  我踉踉跄跄的跟着他跑,别看他人小腿短,跑起来倒是挺快。到得院中,银树梨花,积雪皑皑,刺眼的白色,冰天雪地里笔挺的站着三个穿着鲜艳,气质高贵的男孩子。从高到矮一溜排开,正神情专注的弯弓瞄靶。
  “给三位阿哥请安!”我漫不经心的福身行礼。
  他们三个男孩儿,按年序排名为大阿哥富尔敦、二阿哥济度、三阿哥勒度,巴尔堪是他们四兄弟当中最小的,只有六岁。
  闰十一月皇太极颁下诏令,命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的宗室子弟一律读书识字,这在长久以来一直崇尚以武为尊的满人眼中,无异是件另类之举。富尔敦、济度、勒度三人年岁皆在范畴之内,是以每日除了习武练射之外,必得抽出一个时辰来学习文字。
  “阿步,听说昨儿个你和阿玛比刀胜了?”富尔敦撇着嘴角,斜眼睨我。
  我不卑不亢的回答:“贝勒爷手下留情而已。”话虽这么说,可也无法完全掩饰住我内心的一番得意。
  济尔哈朗每隔数日便会自发的找我试刀,兴致倒也极高,却总是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作弄的兴味。而我每输一次,其后必当咬牙狠练,自打学练刀法起始,除去真空掉的四年时间,整整八年里我还从没像现在这般努力用功过,这全拜济尔哈朗所赐。
  “阿步真厉害啊!”济度叫道,“居然能胜过阿玛!”“不见得……”勒度不冷不热的捡了一柄长刀递过来,“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还得手底下见真章!”我傲然一笑,从容的从他手里接过刀来,微微颔首:“那么,就请三阿哥多指教了!”
  济尔哈朗今天回来的很晚,乌塔娜身子弱,熬不了夜,是以一向睡得都早。济尔哈朗不愿惊扰她的好梦,只在寝室外略略看了一眼,便直接搬了一大堆的折子躲进书房。
  亥时末,我见书房的灯仍旧亮着,便让厨房弄了些点心,在门口交到侍卫手里时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济尔哈朗在屋内喊我的名字。
  走近房内,济尔哈朗正精神十足的坐在书案前写折子,竟无半分睏倦之意,倒是身旁随侍磨墨的小丫头小脸苦哈哈的皱着,眼皮不时的耷拉打架。
  “贝勒爷有何吩咐?”“这些点心是你送来的?”见我点头,他赞许的说,“难为你细心。我进府的时候听人说你今儿个教训了那三个皮猴?”我心里一懔,忙退后一步:“奴婢不敢。”“你做得很好,没什么敢不敢的……那三个小子欠揍,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我这才松了口气,刚才听他那话,差点没把我吓得夺门而逃。
  “我只是和三位阿哥切磋刀法,其他的并不敢逾矩失礼。”济尔哈朗无所谓的摆摆手,捡了食盒内的糕点细细咬了两口,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折子上。我等了十来分钟,见他始终专注办公,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又困又累,有心想走可又不敢,愣在那里进退两难。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就在我频频点头打瞌睡的时候,一阵凳脚拖动的响声惊醒了我。
  “嗳!”济尔哈朗大大的伸了懒腰,敲着桌子笑道,“可算做完了。”“嗯……”我拖长声音低哼了声,有气无力,“那就请爷早些安歇了吧。奴婢告退!”“阿步!”“在。”我无奈的收回脚步。
  “阿步,以你如今的身手,屈居在我府里做一个小丫头实在可惜……”他说了一半,没再接着往下说。
  我原还漫不经心的听着,忽然精神一振,惊喜交集:“既然爷觉得可惜,那便容我女扮男装,跟你一起上战场杀敌吧!”济尔哈朗明显一震,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你想上战场?你可知那是怎样一个地方,两军厮杀岂同儿戏?”他语音单调低沉,一双利眸咄咄逼人,紧盯着我不放。我微微一笑,毫无惧色的回答:“知道。”停顿了下,收起笑颜,严肃的看向他,与他的目光对上,“我上过战场!也杀过人……”济尔哈朗嘴角一抽,深邃的眼眸渐渐露出困惑之色来,许久后他才呐呐的冒出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迷惑的嗓音逸出喉间,他回过神来,神色又恢复以往的温和平静,轻笑,“听你口气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啊,那好,你先跟我讲讲,以咱们大金国如今的局势,你可知大汗下一个目标会锁定在哪里?”我咧嘴一笑:“不外乎三点,一为大明,二为蒙古,三为朝鲜……不过,以目前的形势看,若我是大汗,我会先打察哈尔林丹汗!”济尔哈朗吃惊之余竟腾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早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的望定他,浅笑不语。
  “好!很好!”他猛地一拍桌子,显得极为兴奋,这一举动把站立一旁打瞌睡的小丫头吓得半死,面如白纸的扑嗵跪倒。
  我掩唇噗嗤轻笑,济尔哈朗愣了下,也忍不住笑斥:“起来!不中用的东西,就这点胆子么?”小丫头揉着眼睛,唯唯诺诺的站了起来,满脸惊惧之色。
  “阿步!你与我不谋而合,我也猜最迟明年夏初,大汗必当再度亲征,追剿林丹汗!”我心里抽痛,面上却仍要强撑出一副微笑笃定。
  “今儿个崇政殿早朝时发生一件大事,你可猜得出是何事?”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从他明利的眼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审度的意味。
  他这是在考量我。
  我捏紧了手指,我没有胜于常人的大智慧来洞察一切,但我坚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太极!
  闭上眼,心中暖暖的升起一股柔情。如果我是皇太极……如果我是他……
  倏地睁眼,我嘴角上翘,掷地有声的吐出四个字:“南面独尊!”济尔哈朗的震撼之色完全显现在脸上,困惑、震惊、新奇,甚至带了些许敬佩。
  他微微颔首:“今儿个朝上有人上奏,指责莽古尔泰既已被废黜和硕三大贝勒的身份,便不该再享与汗同尊南坐,共听议政的荣耀……阿步,如若你是莽古尔泰,听到有人这般公然责难,你会怎么做?”“我对五爷会如何行事并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大和硕贝勒对于此事的态度!”“代善?”“是。”我将眼睑垂下,任由卷翘的眼睫遮盖住内心的紧张和忐忑。往事历历在目,而这一次似乎是历史的重蹈,必然要在关键处考量代善的抉择。
  济尔哈朗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看来怎么也误导不了你呵。阿步,你的洞察力相当敏锐,好像对朝政之上的每个人都了若执掌。没错,今儿这事没闹成僵局,全亏了代善——”我等奉大汗居大位,却又与大汗并列而坐,此举本非合乎情理。自今以后,大汗南面居中而坐,以昭至尊之体,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于侧,如此方妥!“他讲完这句话,主动从汗位旁走下台阶,莽古尔泰见此情景,自然不好再有异议,只得离座跟行……”呼吸稍稍一窒,虽然明知以代善的性情和当初的允诺,会有今日之举早在预料之中,然而当真从济尔哈朗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却仍是止不住为他感到愧疚和心疼。
  从那位置上走下来,等同于再次放弃了自己的权力。
  代善……这一生,我负你太多、太多……
  “等过了年,正月起便会正式由大汗一人坐主位,南面独尊!阿步,若是明年战事起,你可当真愿跟随我同赴蒙古?”“是。”我小声的回答,底气有些发虚,这倒并非是我在害怕打仗,而是我的动机不纯。
  我并不是为了做一个效忠主子的义仆,而自告奋勇随他上阵杀敌,我只是想借出征的机会伺机接近那个我想见的人罢了。
  毕竟在茫茫的蒙古大草原,远要比进入重楼深锁的皇宫,更容易见到一国之君。
  天聪六年正月,大金国废除三大贝勒并坐制,大汗皇太极南面独坐。
  三月二十,皇太极终于决意第三次亲征察哈尔,遣使命蒙古喀喇沁、土默特、伊苏特、扎噜特、翁牛特、喀喇齐哩克、巴林、科尔沁、阿噜科尔沁等部,十日后出兵随征,相约在昭乌达会师。
  虽然决定来得突然,可满朝文武却少有惊愕之色,皇太极对林丹汗的恨意深恶痛绝,稍能揣摩圣意之人皆是一清二楚。
  当日济尔哈朗回朝告知全家,此次西征他将随汗出征,沈阳则由贝勒阿巴泰及杜度等人留守。
  乌塔娜虽然性情婉约柔顺,可骨子里却透着叶赫族人特有的刚毅,只是默默吩咐下人替丈夫备下从军行囊。倒是那三位侧福晋,不是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便是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别说济尔哈朗嫌烦,就连我见了,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恨不得大军当晚便开拔出征,扫却耳边嘈扰。
  “阿步,军令已下,明日我当整顿镶蓝旗将士,宣读大汗汗谕。你……”我领悟其意,当即学男子礼仪甩袖跪下:“镶蓝旗小卒阿步接听军令!”济尔哈朗从箭袖内取了一卷黄帛出来,缓缓展开:“宣大金国汗谕——以察哈尔汗不道,故亲率大军征讨,必先纪律严明,方能克敌制胜。八旗固山额真、梅勒额真、甲喇额真、牛录额真、以次相统,当严行晓谕所属军士,一出国界,悉凛遵军法、整肃而行。若有喧哗者,除本人即予责惩外,该管将领,仍照例治罪。大军启行之时,若有擅离大纛,一二人私行者,许执送本旗固山额真,罚私行人银三两,给与执送之人。驻营时,采薪取水,务结队偕行。有失火者,论死。凡军器,自马绊以上,俱书各人字号,马须印烙,并紧系字牌。若有盗取马绊、马络等物者,俱照旧例处分。有驰逐雉兔者,有力人罚银十两,无力人鞭责。启行之日,不得饮酒。若有离纛后行,为守城门及守关门人所执者,贯耳以徇!”军令如山,果然严不可欺!
  济尔哈朗在宣读汗谕时语气凌厉,庄严肃穆,我悚容正色,不敢轻忽玩笑。待他念完后,我伏地磕头,三呼万岁。
  “起身吧。”他恭恭敬敬的收了军令,脸色稍缓,慢慢恢复笑容,“你可不是一般小卒,你是我济尔哈朗近身侍卫……切记不可随意离队,时刻随在我左右便是。”我闻言非但不喜,反而大失所望。不让我随意离队,那我还怎么去找皇太极?
  “爷,你要的东西我都命人打点下了。”乌塔娜袅袅从梅树后走出,一身雪白的衣裳衬得她空灵如仙。只是脸色太过惨淡,白如蜡纸,面颊削瘦,衬得那双黑眸越发大得出奇。她缥缈的站在雪地里,恹恹一笑,好似一朵过了花期的白梅,转眼变将凋谢。
  我陡然生出一缕不祥的念头,但随即按下,不敢再让自己胡思乱想。
  “外头冷……”济尔哈朗接下自己的斗篷,密密的将妻子裹了进来,宠溺的责怪道,“你总忘了添加衣裳,哈雅那丫头服侍得也不上心……”“爷……不碍事。这几个月阿步陪我说笑解闷,我倒觉得身子爽利了许多。阿步是个细心妥贴的人,有她跟在你身边,我也安心……”济尔哈朗微微一笑,随手从梅枝上折下一朵梅花,浓情密意的替乌塔娜簪在鬓旁。他堂堂七尺男儿,做这种亲昵之事,原该透着别扭,可偏偏他们夫妻二人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婀娜娇艳,站在一起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色,无论做什么都分外养眼,夫妻之间的言行举止更是透着缱绻情意,叫人见之倍受感动。
  许是觉得老是围绕战事问题讲多了郁闷,济尔哈朗突然哈哈一笑,故意扯远话题:“乌塔娜,宫里这两天会有喜事哦。”“哦?”她眨了眨眼,娇笑,“什么人娶亲?”歪着头,想了想,“难不成科尔沁又给大汗送女人来了?”“不是科尔沁……这回是大汗主动求的亲事。”我手指一颤,两条腿忽然像被灌了铅一般,再难挪动分毫,只得僵硬的挺着脊梁骨傻站在原地,空洞的望着他们夫妻。
  “大汗听闻扎鲁特部贝勒戴青之女甚为貌美贤惠,正月里便托人去提亲。今儿个有消息传来,扎鲁特部的送亲队伍已经离沈阳仅余五十里,明后两天必可抵达。”顿了顿,济尔哈朗的语气忽然凝重起来,“大汗今日下达军令的同时,亦下了道后宫的封妃令。大妃博尔济吉特哲哲高居中宫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却怎么也想不到。大汗只是让侧妃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入主西宫,却下旨封还未过门的戴青之女为东宫妃,地位犹高于侧妃之上。”乌塔娜噫呼一声,讶然道:“这是何道理?难道扎鲁特部竟然比科尔沁更重要?不对啊……完全说不通啊,戴青之女尚未过门,而侧妃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不是已经替大汗诞下两位格格了吗?怎么看都应该是侧妃为尊吧?”她连连摇头,一脸的不可思议,“即使不封布木布泰,若论母以子贵,也该先封侧妃叶赫那拉氏才对,怎么算也轮不上一个未过门的女子啊!”“平日我怎么跟你说来着,你难道都忘了?”济尔哈朗小声低语,“大汗的心思……东宫妃,只能由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来做!其他人,想都不要想……”“啊!”乌塔娜恍然大悟,一字一顿的念道,“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冷风嗖嗖的往里倒灌,却始终无法填满我的空,止住我的痛。
  眼泪簌簌坠落,我低着头,看着泪珠溅湿绣花鞋面。我抽噎,胸口难受得像是要炸开般,一个响亮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盘旋:“悠然……步悠然!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爱新觉罗皇太极独一无二的……”“阿步!”我抬起头,泪眼婆娑。济尔哈朗夫妇诧异的望着我。
  “你怎么了?”乌塔娜关切的询问。
  我用手背抹去泪水,强颜欢笑:“不,没什么。只是……见贝勒爷夫妻恩爱。我……我想我丈夫了!”语音哽咽,眼泪忍不住滚落,我蹲下身子,悲声哭泣,放任自己宣泄心底无尽相思,“我想他……我好想他!我好想回到他的身边……好想再见到他……” 
                 
第十六章(3)
  四月初一,征讨察哈尔的大军正式起行,由沈阳出发向西挺进。
  第二日抵达辽河,时值辽河河水泛涨,除八旗亲贵贝勒乘船渡河外,其余将士皆靠凫水而过。因人马众多,竟是耗时两天两夜才全数安然渡得河去。
  之后沿途经都尔鼻、喀喇和硕、都尔白尔济、西拉木轮河等地,大军于四月十二抵达昭乌达,途中不断有蒙古诸部贝勒率兵前来会师集合。
  这其中包括喀喇沁、土默特部诸贝勒、喀喇车里克部的阿尔纳诺木车、伊苏忒部的噶尔马伊尔登巴图鲁、扎鲁特部的内齐、敖汉部的班第额驸昂阿塔布囊、奈曼部的衮出斯巴图鲁、阿禄部的萨扬、巴林部的塞特尔、科尔沁的奥巴等。
  会师后的金兵与蒙古兵总数合计已超过十万余众,任我随征大小战役见识无数,这等规模声势浩大的征剿,还是头一遭领略。由此亦可见皇太极这一次是当真铁了心,卯足劲要把察哈尔一网打尽,将林丹汗赶尽杀绝,置之死地而后快。
  四月廿二,大军过兴安岭,二十二天的行程已达一千二百多里。当夜驻扎都埒河时,镶黄旗中有两名蒙古人偷马逃走,这之后再往西行进入察哈尔领地,竟是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想来问题必然出在那两名逃走的蒙古人身上。
  数日后这种猜想变成现实,据报林丹汗得知大军压境的消息,怆惶间率领部属十万余众,轻装弃辎西奔库赫德尔苏,逃往归化城去了。
  皇太极当即下令全力追击。五月初七至布龙图布喇克,四天后又追至枯橐,这一路大多是荒无人烟之地,路线拉得过长,军中粮食的供应便跟不上,只能靠沿途不断打猎捕食兽肉充饥。
  这日到了西喇珠尔格,但见遍野黄羊,数不胜数,当真好比天赐恩泽。
  济尔哈朗告诉我,大汗下令在此暂停一日,命大军分两翼围猎,尽可能的捕杀黄羊,为今后的粮食作储备。
  我一听立马来了劲,这一个多月来除了睡觉就是赶路,就连吃饭填肚大多数时也都是在马上将就凑合。这种日以继夜、枯燥单调的军旅生活,别说是接近皇太极,我就连正黄旗的营地边角都靠不到。
  “我也去!”济尔哈朗似乎早料到我的反应,嘴角弯起一道弧线:“弓能拉满么?”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过我的心思早扑到围猎上去了,哪里还在乎他说些什么。只是兴致勃勃的取了弓箭,作势拉弓,架势十足的说:“保证没问题!”他嘴角抽动,似乎又想揶揄我,可最终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到时射杀不到猎物,别沮丧得哭鼻子就成!”我嘻嘻一笑,完全没把他的戏言放在心上。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在这等空旷无边、毫无遮拦的大草原上,日晒更加胜于往夕。大多数的将士为了抵挡酷热,仅穿了一件单薄马褂背心,更有甚者索性赤膊上阵。
  大草原上一片热闹场面,我骑在马上兴奋难耐。济尔哈朗在边上不时拿眼偷倪我,我猜想他一定好奇我见着那些不修边幅的男人竟能泰然处之,大大咧咧的视若未见,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扭捏。
  换作寻常古代女子,本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不是当场吓晕过去,也会闭上眼怆惶失色,调头逃跑。
  想到这里,我倏地扭头,冲济尔哈朗顽皮的眨眨眼。他正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兴味之色,见此情景,顿时大大一愣。我哈哈一笑,趁他愣神当口,一夹马腹,当先扬鞭冲了出去。
  “阿步!不可乱跑……”我哪里还会理会他在后头的叫嚷,这时偌大个草原上,各色旗幡飘动,八旗子弟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如此良机,不好好把握抓紧,更待何时?
  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到皇太极的銮驾所在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接近他。虽说只是围猎,然而身为一国之君,皇太极身边除了庞大的侍卫军队外,还有一大批的亲贵大臣如影随形。
  “欧——”疯狂的欢呼声从人海中响亮传出。
  “一矢成双!”我身前有人大叫一声。没等我明白过来,周边的欢呼已是一浪高过一浪,如暴风席卷般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惊人声势。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黑压压的人头忽地一矮,所有人跪下身去,就连骑在马上的人也不约而同的跳下马背,跪倒在地。
  混乱中我不知被谁猛地一拉胳膊,竟从鞍上斜斜滑下,踉踉跄跄的踩到草地上。
  茫然……
  隔了十多丈的距离,我清楚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匹高头骏马上腾挪翻转,随着他干净利落的搭弓射箭,每发一箭,奔腾的羊群中必有一只应声放倒。
  箭无虚发。
  骏马是大白,人影却是皇太极……真真切切,非是虚幻梦境!
  眼眶一热,我身子微微颤慄,只觉得全身发烫,似乎有团烈火在我体内燃烧,让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五十六——五十七——”随着数字不断的累加,皇太极箭法如神,我看着他身影矫捷,纵马在大草原上奔腾疾驰,当真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五十八!”远处一头黄羊应声屈膝跪倒,皇太极收了弓箭,勒马回转。我下意识的往前踏了一步,却在下一刻被密密麻麻的人墙给挡了回来。
  十万兵卒中,我不过是个渺小的一粒细砂,在拥挤浩瀚的人群里如何才能吸引他的关注?
  手指握拳,我翻身上马,勒马在外围一溜小跑。我寻思着今儿围猎,最后自然少不得要论功行赏,我若能在狩猎中脱颖而出,不愁无法引得高层注目。
  当下主意打定,凝目扫视,在遍野怆惶逃窜的羊群中搜索目标。身后响起阵阵吁呼声,我回眸一瞥,见皇太极的御驾已移往汗帐,明黄色的华盖宝伞、正黄旗的蟠龙旌旗,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分外刺痛人的双眼。
  五十八!皇太极今日猎杀的数目乃是五十八只,我若是能超过这个数字,必然得御前赏赐。
  虽然内心不免对这个庞大的数字阵阵发怵,但是围猎黄羊,比起上阵杀敌,以砍杀敌首数目之巨引起皇太极的注意而言,实在要简单容易的多了。
  想到这里,我已浑然抛开一切,不管这个任务有多难完成,机会有多渺茫,我都要抱着一线希望去试上一试。
  银牙交错,我僵硬的迫使自己扭过头来。右手手指从箭壶中缓缓抽出一枝羽箭,搭弓拉弦,双眼微眯,咻地声竹箭脱手射出。
  箭镞不偏不倚的射中一头黄羊的颈部,我心头大喜,耳听围观的人群中有好些人连连叫好,不禁愈发精神大振。
  策马缓缓奔行,我在颠簸的马背上再次搭箭拉弓。
  “嗖——”箭再次射了出去。去势强劲,准度适当,我有自信这一箭定能一击而中。正要举弓欢呼,谁知那箭枝在半道啪地被不知何处窜出的另一枝羽箭撞了一下,失去准头的落偏一旁,最后只斜斜的插入土中。
  而那只羊,却被另一枝箭射个正着。
  一片轰然喝彩声中,我不禁动了怒气。放眼那么多的羊,为何独独要跟我抢功?
  倏然转头瞪去,直把心中无比的厌恶和伤痛之情,一并发作在这凌厉的一眼怒视中。
  目光在身侧那人脸上一睃,我的心突然狂颤抽搐,因为太过震骇,竟是吓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骑马立在我左后侧不足五米远的地方,大汗淋漓的光着膀子,手里张着弓弦,箭镞笔直的对准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软的弧度,沉寂阴鸷的带出一抹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森冷的透出一股迫人寒气,我背脊上阵阵发寒,脑袋仿佛轰地声被炸裂开。
  我最不想,最不愿,也是最最害怕见到的人,竟然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出现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张了张嘴,感觉太阳穴上突突跳了两下,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被烈日曝晒过头,眼前竟然猛地一阵发黑,整个人软软的从马鞍上滑了下来。
  左肩重重的砸在草地上,我闷哼一声,恍惚间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后脸部两颊被人用手指使劲捏住,撬开紧闭的牙关。
  略带温热暑气的清水被强行灌进我的嘴里,溅得我满脸都是。我来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呛进气管,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微微睁眼,视线所及,多尔衮脸部的轮廓模糊不清,似有双重叠影交错在一起,不停的在我眼前晃动。我胸口憋闷,长长的吐了口气,感觉心脏跳动得太过厉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声鼎沸,想来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我紧张的撑起身子,正待说些什么,忽然身子腾空离地,竟是被多尔衮拦腰抱起,径自放到了马背上。
  他随后上马,坐到我的身后,一手牵缰,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马疾驰。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那股热辣辣的风,背靠在多尔衮的胸口,能清晰的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我没来由的一阵发慌,但随即又宽慰自己,这不过我多虑而已,我现在已被毒日晒得中暑脱力,会心悸发慌乃属正常现象,不足为奇。
  虽然抱着如此想法,我却仍是惴惴不安的挪动开僵硬的身子,试图脱离他的怀抱。才稍稍一动,腰上突然一紧,多尔衮霸道的将我重新拉回怀里,紧贴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肤,滚烫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你很好……当真好得紧哪!”此时马儿已负着我俩远离人群,越驰越远。我听多尔衮话中有话,心底发怵,猛地推开他,叫道:“放开我!”这次他没再拉我,惯性使然,我竟一个趔趄栽下马去。我尖叫着摔落草丛,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后才勉强稳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觉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忽然头顶光线一黯,一团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惊惶的看清多尔衮正飞身跃下,直接扑向我。我尖叫一声,侧过头挥手打他:“走开!”两只手蓦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强悍的跨骑在我的腰上,左手将我双腕勒住,高举头顶压在地上,右手扳住我的下颌,逼迫我抬高头颅正视他。
  他的肤色被阳光晒得黝黑,脸上更是泛着红光,似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顷刻间便可将我吞没干净。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慑人眼神,却又像极了一柄锋利的刀刃,正在一刀刀的凌迟活剐了我。
  我登时被他的凶狠暴戾之气吓破了胆。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个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稍带有点色,又有点痞的人,即便历史早就他注定将来会成为叱诧风云的摄政王,我也从没打心底里真正惧怕过他。
  但是,现在……
  “你在害怕什么?”他讥诮的冷哼,“像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女人,我还以为你永远不知死字怎么写!”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扳指,坚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颌骨上,锥心刺骨的疼。烈日当空,他额头满是汗水,顺着清峻瘦削的脸廓,滴滴答答的溅落到我脸上。
  “嗒”数滴过后,终有一滴溅入我眼内,我眼睫急眨,正觉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剧痛,竟是被他牙齿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气,眼里痛得淌下泪水,头高高仰起,挣扎着试图避开他的攻击。无奈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的力气远胜我数倍,任我踢腾双腿,却逃不开半分禁锢。
  我咬紧牙关,感觉唇上一抹血腥入口,于是索性放弃挣扎,闭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为太过害怕愤怒,身子却是不受控制的狂颤。
  唇齿间温润的感受到他舌尖湿濡的舔舐,疯狂啃噬终告停止,他细细的舔着我的唇角、脸颊……我忽然产生出一种异样感觉,这哪里是亲吻,分明就似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儿在胡乱舔人。
  “噗!”明知在这个时候,这种氛围下绝不该发笑,可我却终是没能忍住。等到这一声笑出,我才又后怕不已,更加紧张的闭紧双目,不敢睁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还笑?”听不出他是恼羞还是气愤,我只觉得身上一紧,他竟然伸手开始扒我的军服。
  “不要!”我吓出一身冷汗,弹目开眼,惊恐无状的看向他。
  甫睁眼,入目的是多尔衮的右肩,晃眼间,削瘦的肩胛上有块齿痕状似疤非疤的粉红色印子,蓦然跳入我的眼帘。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觉得所有的气力全部被抽空。
  “看!这是……我给你的信物!来生……你来找我……记得……”这是……信物……来生……找我……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全身颤栗不止。
  多尔衮的脸近在咫尺,目光炯炯,情欲暗涌。在那一刻,透过这张酷似努尔哈赤的脸,我只看到一双霸道跋扈的眼……
  褚英!我许了来生的褚英……
  我哑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伤害我……”因内心无比恐惧,声音颤若秋叶,我害怕的泪流满面。
  多尔衮停了手,滚烫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肤相触,全然没有半分旖旎,唯有紧张和难堪。他的眼神渐渐平复清澈明净,然而我却不敢掉以轻心,那里头层层迭迭,隐晦如海,深不可测,无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终于,在煎熬中捱过漫长的等待后,他缓缓撒开了手,手指轻抚上我的面颊,将我鬓角的碎发一一拨开:“我不逼你。只是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电亟!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尔衮沉着脸站起身,我眨眼,忍着全身酸痛,狼狈的拢住衣襟,翻身从草丛里爬了起来。
  不!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尔衮!他只是多尔衮!
  稍稍稳定心神,那头多尔衮冷眼睥睨:“镶蓝旗……你混得不赖啊,居然跑到镶蓝旗去了。能女扮男装这么久,必然有人在背后包庇纵容……”我唬了一跳,忙道:“没有!你别乱讲!我只是出发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顶了他的名额罢了……”多尔衮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断然不会轻信。他和济尔哈朗同受皇太极恩宠重用,然而两人却时有政见不合,竟像是两冤家对头一般,逮到机会便要弹劾打击对方的气势。
  倒霉我一个不要紧,若是因此连累了济尔哈朗,那可就真的过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干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丝咸咸的,略带了点腥味。
  “过来!”他走到坐骑旁边,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磨蹭过去,他背着身在马鞍旁一阵摸索后,突然转身朝我丢过来一件东西。我环臂抱住,却是一只牛皮水囊。
  天气干燥炎热,时下供水艰难,尤比粮食短缺现象更为严重。自打进入察哈尔境内以来,因缺水中暑之人数不胜数,夜里赶路时,常常有人昏倒路边而不被人知晓,直等天亮各旗清点人数才会察觉。
  我叹了口气,拔下塞子,仰头灌了两口。正喝得畅快,忽然腰上一紧,多尔衮搂住了我,轻声说:“真不明白你搞什么名堂,干巴巴的混在西征队伍里,把好好的皮肤晒得都脱了皮……自古女子皆爱美,无论老幼,都极为珍视自己的容貌,为何偏偏你就爱特立独行?”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挣脱开他的狼爪:“贝勒爷说笑了。”“我不说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认认真真的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所为何来?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他一连串的问题脱口问出,我不禁愣住,茫然无语。
  我是谁?我所为何来?我想得到些什么?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对他,我却无从答起,也无力回答。只得虚弱的笑说:“贝勒爷想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混口饭吃……”他一皱眉:“那好!混饭吃是吧?那你把这身镶蓝旗的褂子脱了!”我心里猛地一抽,惊问:“你想做什么?”他盯着我看了两三秒钟,突然爆出一声长笑,揽臂牢牢抱紧了我,也不管天热汗湿得腻味:“以后这口饭,爷赏你吃就是了!”我这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弃镶蓝旗,改入镶白旗,而我却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尴尬的回道:“谢爷赏饭!”看来济尔哈朗那里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若还想安安稳稳的跟着大部队前进,只怕以后真的就得跟着多尔衮混了。
  其实只要多尔衮不去一味刨根问底,追究我的身份来历,无论是跟济尔哈朗混,还是跟他混,我都无所谓。不过……我若是突然之间失踪不见,济尔哈朗会否替我这个交情还算菲浅的奴才担心,会否以为我中暑掉队,而派人四处找寻?
  唉,无奈的叹口气。管不了那许多了,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总之,无论在那个旗混,找寻一切机会接近皇太极才是正经。 
                 
第十六章(4)
  多尔衮似乎对我疑虑难消,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下,我时有错觉,他暗地里偷偷打量我的眼神,更像是把我当成林丹汗安插在西征队伍里的间谍,又或者他甚至疑心是我给林丹汗通风报信,弄得现在一个察哈尔子民都看不到。
  真是头痛啊,这个误会如果落实的话,我十之八九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步……”夜里气温略降,暑气稍解,然而躺在密不透风的帐篷里,仍是觉得闷热难当。多尔衮就睡在离我不足三米的地毡上,他的低声呼唤我听得一清二楚,却因为暂时估摸不透他的用意,而不敢轻动,只是背向着他蜷缩身子假寐。
  “阿步……睡着没?”耳听悉悉窣窣声不断,他似乎腾身站起。
  我心中警铃大作,忙“嗯”了声,翻转身子,故作睡意懵懂的回答:“睡着了。”“哧!”他轻笑,果然踢踢踏踏的走了过来,我跃身坐起,右手悄悄摸到枕边的腰刀:“贝勒爷有何吩咐?”说话间他已挨近我,借着从用以透气的小窗口洒进的点点月光,我清楚的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大口吞了下唾沫,我手指在刀柄上用力握紧。
  多尔衮似有所觉,眼睑淡淡的垂下,在我手侧不着痕迹的掠过:“天热睡不着,不如陪我聊会吧。”我惊讶之余,仍不敢大意松手,只是借着调整姿势,把刀调了一个更顺手的方向——非是我要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实在是十四爷在男女问题上劣迹斑斑,不容我小觑。
  想到男女问题,我心中一动,好奇心不禁犹然升起:“好啊。聊天是吧?那说好了,只是聊天而已,如果我说了一些你不爱听的,或者无心戳到了你的痛处,那也只当我胡扯,你不许动怒。”多尔衮撇嘴一笑,单手撑地,挨着我缓缓坐下。我往后挪开少许。他掀眉瞪我:“做什么躲我,我是老虎,还吃了你不成?”我暗想,是不是老虎还说不准,但是色狼倒真是不假……不得不防!
  “你身子烫得好比一个烧着的大蒸笼,我怕热。”我假意用左手扇风,眼光斜斜的望向窗外。
  月色皎洁,虫鸣啾啾,确实是个闷热难耐的夏夜。
  “阿步……”我担心他又来追问我的身份,赶紧抢在他之前,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你和大玉儿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这话一出,我顿时后悔不迭。我原打算循序渐进的诱导他透露些内幕出来,可谁曾想最后却尽数毁在我这张快嘴上。
  他飞快的睃了我一眼,目色深沉,长长的眼睫在他挺括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阴影。我的一颗心随着他死寂般的沉默而越跳越快,怦怦怦怦,我脑袋震得发晕,终于抑制不住紧张,手心茫然的按上心口。
  “西宫侧妃……”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已过数十分钟,多尔衮忽地嗤笑,“好端端的突然提她做什么?她不是你的亲侄女么?”我脸上一红,假装没听到他后半句的调侃,只是瓮声瓮气的说:“不能提么……”底下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三四遍,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最后只得长叹一气,“算了,只当我什么都没问!”“既是问了,又如何能再当作什么都没问呢?”我微微抽气。
  他曲起膝盖,双臂抱膝,下巴搁在膝头。月光下,赤裸的上身削瘦却并不显得过于单薄,脸上带着一种慵懒而又略带散漫,隐约间可以看出他的情绪竟是出乎寻常的平静:“宫闱之事不是你我该过问的,我觉得你对汗妃们过于关切了。难不成……你竟是对大汗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你……你胡说什么?”我被他一脚踩到痛处,又羞又急,当场从席上蹦了起来。
  多尔衮果然不愧为多尔衮,我不曾想到他的洞察力竟是如此敏锐,难道我的感情当真表露得如此明显,居然让他一眼洞穿?
  不!我没法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来历,又如何向他解释东哥与我的前世今生?那三十五年的南柯一梦,说出来只会令他把我当成妖人看待!
  “你!”情急之余,我倏地伸手指向他,恼羞的叱道,“关我什么事了?明明是你和大玉儿之间不清不楚,暧昧……”一句话未喊完,我右臂剧痛,竟是被多尔衮伸手拉住用力往下一拽。我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跟着栽倒,他顺势扑了上来,牢牢压住我。
  我又惊又怒,果然逞一时快意非明智之举,一报还一报,他踩我了,我也踩了他,只是我踩他只怕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传闻多尔衮与大玉儿两情相悦,甚至有野史称顺治帝福临乃是多尔衮的私生子,难不成是真的?
  “你想杀人灭口?!你别以为自己瞒得甚好,其实大汗一早便洞悉你们的奸情……”我慌乱口不择言,这当口只想着如何脱离他的压制,伸手尽力去够那枕边搁着的腰刀,哪里还顾忌自己到底在讲些什么。
  “你这张嘴……能不能安静会儿?”他突然俯下头来,温厚的嘴唇覆住我的唇瓣。
  我打了个哆嗦,紧闭牙关不让他探入,猛烈摇头。他双腿弹压住我的膝盖,右手卡住我的下巴,不让我乱动。
  我浑身颤慄不止,右手笔直探出,指尖才刚刚够到刀柄,突然多尔衮的左手飞速探过,抢在我之前抓住刀鞘猛力往外一掼。“啪”地声腰刀摔到角落,我的心急遽一沉,如堕冰窟。
  “散播谣言,离间我和大汗之间的情谊,这也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么?”双腿内侧感到一阵剧痛,他竟然用膝盖顶开了我并拢的双腿。刹那间,我骇得魂飞魄散,依稀恍惚中思绪竟像是飞转倒退回许多年之前,记忆中最沉重、最凄烈的痛楚被生生挖了出来。
  我颤声尖叫:“不要——”多尔衮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张口毫不留情的咬下。他“咝”地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甩手。
  “你属狗的吗?”“不要……不要……”我已语无伦次,满心恐惧,泪水滚滚落下。
  褚英带给我的伤害,曾经令我刻骨铭心,即使时隔那么久远,却仍是深埋在我心底最最触碰不得的痛。
  我哭得气噎,多尔衮停下动作,静静的跪在我双腿之间。过了许久,忽然将我胸前扯散的衣襟重新扣紧:“我最讨厌和哭哭啼啼的女人办事了。”“呜——”我嚎啕大哭,伤心、屈辱、害怕……种种极端的情绪揉杂在一起,将我努力维护的坚强与自尊彻底打成齑粉。
  “好了!别哭了!”他看起来似乎挺不耐烦的,不过语音却渐渐放柔了。
  我泪眼朦胧,想着皇太极近在咫尺不得相见,只能苦捱相思,独自魂牵梦萦……我费尽心机想见皇太极,却接二连三的被多尔衮破坏,如今更是要忍受他的侮辱,惊惧中不禁暗生一股恨意。
  “别哭了……”他耸肩,“我答应不再碰你……”我抓紧凌乱的衣裳,从他身前慢慢往后挪开,抽噎着用手背胡乱的抹干眼泪,哽声:“你走开!”见他动也不动,心里愈发气急,恨声道,“好,我把命交你手里就是!”“你舍不得死的!”他气定神闲的立身而起,一派轻松。
  我呆住,方才那股狠劲就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气球,顷刻间泄得一干二净。
  颓丧的咬唇不语。虽然心有不甘,然而却不得不承认,我心里记挂着皇太极,我现在的确舍不得死……
  “过来!”他半蹲下身子,在身前拍了拍席面儿,竟像是唤小狗般唤我,“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我才犹豫不决,他下一句话已然像炸药包似的丢了过来,“你不过来,难不成是要我过去?”我拿他没辙,他字字句句都点在我的软肋上,他若是存心意欲刁难于我,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脱不了他的算计。
  他轻易便可将我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心惊胆寒的靠近他,多尔衮笑了笑,我瞧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可一双眼却异常的凛冽深沉。
  “我不知你的居心何在,不过……”他猛地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头直视他,“我还是要把这件事讲个明白,我喜欢女人,环肥燕瘦我都不大挑剔,但这不等于说我会不懂进退,和大汗的女人搞得不清不楚。你所谓的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她长居深宫,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单独见面有未曾有过,更遑论私下有染?枉你机关算尽,大汗总不会信你无端宣扬的谣言,你的那点计谋拿到他跟前现,比都没得比……哼,玩离间计,你可知大明袁崇焕是怎么死的?跟我八哥玩离间计,你还太嫩了!”我连连喘气,背上汗湿了一大片,额头不住的往下滴冷汗:“我、我不是耍心计,我只是……误会了而已。你莫当真……”事到如今,我唯有先向他服软认错。
  可为什么人人都说多尔衮和大玉儿有关系,可真到了这里,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呢?
  多尔衮分析得的确十分有理,而且他也毋需在我面前撒谎欺我,若是不满我的胡言乱语,大可一刀宰了我,永除后患。此刻打量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采,竟是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可见他刚才的一番话所言非虚,他和大玉儿之间真的没有半点可供绯闻滋长的空间。
  我欲哭无泪,那些传闻轶事果然当不得真!
  我这条小命险些就葬送在这该死的野史传说上头!
  五月廿三,大军至木鲁哈喇克沁,分三路向前挺进:左翼由阿济格率科尔沁、巴林、扎鲁特、喀喇沁、土默特、阿禄等部兵一万,进攻大同、宣府边外察哈尔属地;右翼由济尔哈朗、岳托、德格类、萨哈廉、多尔衮、多铎、豪格等率兵二万进归化城、黄河一带;而皇太极则带领代善、莽古尔泰等人率大军继续前行。
  我心里一百、一千个不愿意离开,急切的想留在军中,只可惜多尔衮根本不会给我这个机会远离他的视线半步。
  当天清晨军令颁下,全军拔营。我骑马跟在多尔衮身侧,疾驰而行。因右翼人数只有两万,我很担心会不小心被济尔哈朗撞上——被济尔哈朗认出来不打紧,要紧的是若因此被多尔衮有所察觉,又不知道他心里会如何算计了。
  下午草草进食,取了干粮充饥果腹,我只低头不语,尽量在人群里保持低调。
  “哥——”随着这一声清爽的喊声,我心里咯噔一下,险些一口嚼到自己的舌头。
  多铎一身月白装束,精神抖擞的勒马奔近:“你这是吃的什么?”边说边从身前取下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甩手扔下地来。
  好死不死的,那个东西恰恰就砸在我的脚边,我唬得连忙缩脚,不敢抬头。睨眼望去,却见脚旁撂了一只灰兔,身上还插着一枝断箭,伤口处血淋淋的,显是刚猎不久。
  “哥,别老啃那些干粮,你吃这个吧!”多铎腾身跃下马背。
  多尔衮慢条斯理的答道:“打理这东西费时,还是随意吃些赶路要紧!”“老吃这没味的东西对你身体没好处!哥,咱打仗骑射靠的是力气,吃不饱如何杀敌?”“敌?”多尔衮微微一笑,“我不认为这次能遇见这个大敌。如今咱们虽全力赶赴归化,恐怕到头来也只是扑个空——林丹汗狡如脱兔,我若是他,绝不会在归化城等死!”“狡如脱兔?!”多铎哧的一笑,傲气的说,“兔子就是兔子,即便再狡猾,最终也绝逃不出猎人的手心!”说罢,走前几步,弯腰捡拾起那只死兔。
  我全身僵硬,不敢随意动弹惹他注意。可饶是如此,他起身时仍是不经意的朝我瞥了一眼,我先是大吃一惊,正感不知所措,他的目光却已毫无波澜的从我脸上移开。
  虚惊一场,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可没等我把那颗紧张的心放回原位,多铎遽然回头,眼眸犀利如鹰的瞪住了我,厉喝:“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在他狠厉的瞪视下,全身汗毛霎时间一起立了起来。
  他跨前一步,气势迫人,左手甚至已按上腰间的刀柄。我四肢僵硬,多铎的杀气完全不是装出来的——如果说多尔衮的睿厉霸气是属于内敛的、收放自如的,那么多铎便是冲动的、毫不掩饰的。
  “十五!”斜刺里,多尔衮不着痕迹的插了进来,一手挡住多铎握柄的左手,一手将我向后搡开。他转而把手臂搭在多铎肩上,笑嘻嘻的说,“帮我剥兔皮去!”“哥,她……”“走,走!赶紧拾掇干净了好烤来吃!”多尔衮打着哈哈将满脸狐疑之色的多铎架开。
  我趁机溜得远远的,一口气跑到镶白旗队伍的最后头。
  想着以多铎对兄长的维护之心,极有可能会像上次在大凌河杀尽所有多尔衮狎玩过的女人那样,再次拿我开刀……
  不寒而慄啊!在他眼里,我兴许就是那一条侥幸漏网的鱼。
  一直捱到天色漆黑,完全无法瞧清脚下的路况时,急速行军的大队人马才被迫停下,扎营休息。
  松脂火把烧得木枝噼啪作响,为了避开闷热,将士们宁可摸黑卸鞍喂马,也不愿多点烛火照明。
  多铎没有回正白旗的营帐歇息,打下午起便和多尔衮凑在一块讨论围攻归化城事宜。因有多铎在侧,我趁机从多尔衮身边脱开身,又乘着夜色昏暗,偷偷骑了一匹马,径自离开了镶白旗的营地,脱离右翼大军。
  按脚程粗略计算,中路大军的人数虽多,但行军速度却绝不会比左右两翼军队慢得多少,如果我能够彻夜北赶,到天亮便有可能追上皇太极的大军。
  我害怕多尔衮会很快察觉我的逃跑计划,于是一路上丝毫不敢偷懒停步,骑马一鼓作气奔驰了足足七八个小时,马儿才逐渐放慢了脚步。
  此时已是旭日东升,天色迅速转亮,我累得全身骨骼都似散架一般,无力瘫软的趴在了马背上,舔着干裂的嘴唇,感觉脑子一阵阵的眩晕。
  逃出来时太过紧张仓促,我竟是连袋水囊也未来得及准备。此时天际的一片彤红彩光,大地的暑气逐渐升腾起来,眼前的景象落在我的眼里,天地仿佛都是颠倒的。
  我又累又渴,嗓子眼干涩得快要冒烟了。
  胯下的坐骑疾驰了一夜,这会子哧哧的直喘粗气,嘴角已沾染零星白沫——照此情形推断,就算我能凭自身意识强撑不倒,恐怕这马儿也再无体力能陪我一块撑下去。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若是没了坐骑,仅靠我的两条腿,别说是追上皇太极的大军,只怕我会彻底迷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最后权衡轻重利弊,我不得已只能暂时放弃赶路,下马稍作休息。
  将马赶到一个草源丰厚之处让它饱餐后,我找了块阴凉之地精疲力竭的躺下。四周一片祥和安静之气,我不敢轻忽大意。一宿未眠,眼皮困顿得仿佛重逾千斤,我只得不时拿手拍打自己的脸颊,借以赶走睡意的侵袭。
  约莫过得半个多小时,忽听草皮微微震动,掌心触地,能明显感觉到那种震颤感越来越强烈。我恐惧感大增,然而不等我从地上跳起寻马伺机逃离,便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嚷道:“快看!那里有匹马!”马蹄声沉闷迫近。
  “小主子!赶路要紧……”“有马鞍和脚蹬,不是野马!一定是父汗部众遗散的马匹!昂古达,你去牵过来!”我心里大急,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都不可能把马给他们。
  拨开半人高的草丛,依稀可见对面十多丈开外,有一队由十多人组成的马队正往这边靠近,这些人长袍马靴,竟是蒙古人的装扮。
  这其中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衣着鲜亮夺目,分外显眼,我只粗略一瞥,便即刻猜出这个必定就是他人口中所称的“小主子”。
  只见他乌眉大眼,高鼻深目,稚气未脱的脸上五官轮廓长得却是极为精致,虽然挥舞马鞭时带出一股粗豪之气,然而星目流转之间,却隐约可见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贵气和秀美。
  这个孩子……就像是个豪迈与俊秀之间的矛盾结合体。
  虽是充满矛盾,却偏又结合得恰到好处,让人惊叹!
  “昂古达!黄河离这里究竟还有多远?”男孩眉宇间有着傲视天下的豪气,然而眼波流转间却自然而然的带出一股绝美的艳丽。
  我瞧着有些失神,恍惚间总觉得他的这个眼神分外熟悉。
  “小主子……”那个叫昂古达的男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他原本已下马快步走向我的坐骑,这时听得问话,忙又回转,躬身回道,“是有些脚程要赶……”底下的声音说得有些含糊,我听不清楚,只瞧见马上的男孩满脸不悦,过得片刻,突然抬脚踹中昂古达的胸口:“混账东西!难道父汗是因为惧怕皇太极才离开察哈尔的吗?”昂古达偻着背脊,颤抖着匍匐跪下:“奴才该死!”“你的确该死!”男孩叱道,“如此诋毁主子,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够!”“主子饶命!奴才知错了!”鞭梢点在他的脑袋上,男孩怒斥道:“这颗脑袋暂且先留在你的脖子上挂着,等找到额吉和父汗,我定要让父汗剥了你的皮!”好一个既霸道又煞气十足的主子!
  无法想像眼前这个俊逸秀美的孩子竟然是林丹汗的儿子!
  “什么人?!”我吓了一大跳,刚才愣神的时候,脚下无意中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干燥的枝干脆生生的发出噼啪一记爆裂声,这么微小的声音,不曾想居然立即惊动到他。
  身形停顿了两秒钟,我猛地长身立起,以迅雷之势飞速冲向那匹骏马。
  左脚伸入脚蹬,用力蹬腿,挺腰跨马……一番动作我麻利的一气呵成。夹腿催马奔驰起来,我刚要松口气,忽然而后咻地传来破空之色。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认为他们在拿箭射杀我,忍不住背脊冒出一股寒气,身子僵硬如铁。我只得绝望的等待着箭镞入肉的那一刻到来,以绝对的坚忍之心去忍受那即将到来的钻心之痛……可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最终出现的不是箭枝,而是绳套。
  眼前晃过一道淡淡的灰影,我的脖子被一圈指粗的麻绳套了个正着。双手出于自保,下意识的一把抓住脖颈上的绳圈,没容我惊呼出声,脑后的长绳遽然收紧,只听“嘣”地声,长索发出一声振鸣,我被腾空拽离马背。
  咽喉处剧痛,我呼吸窒息,脑袋胀得似乎要裂开般。身子沉重的倒飞在空中的同时,我眼睁睁的瞧见那匹马嘶鸣挣扎着往前奔驰而去,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砰!后背沉重的砸在草地上!
  右背肩胛处上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烈疼痛,所有的感官认知在刹那间被痛觉完全侵蚀湮没。我痛苦的逸出一声呻吟,在一片金星挥舞间慢慢失去知觉。 
                 
第十七章(1)
  苍穹一片瓦蓝,丝毫没有掺杂半点的杂质,那是一种透亮清澄的颜色,让人见了心情格外舒畅。
  天顶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我忍不住吸了口气,但胸肋处随之传来的一阵痉挛抽痛,痛得我张嘴屏息,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此刻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再受我大脑控制,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全身麻痹僵硬,除了能感受到强烈的痛觉外,我无力移动半分,只得勉强转动酸涩的眼珠,极目打量四周。
  耳边充斥着咩咩哞哞的牲畜叫唤,这种嘈杂混乱的叫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仿佛置身于成群的牲口堆里。
  晃悠颠簸的感觉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正躺在一辆缓慢行驶的板车上,车下铺着粗糙的草席,硌得脊梁骨生疼。
  “额吉!那女的活了——”一个稚嫩童音脆生生的喊,“她真的没有死呢!”“没规矩!怎么说话呢?”一把清脆的声线由远飘近,责备之语听起来包涵更多的是无限的宠爱。
  我目光斜视,视野里出现一张圆润的脸孔,乌眸红唇,这个女子绝对不是我见过的众多美女中的一位,她长相一般,但从她身上却很自然的流露出一缕淡淡的、慑人的高贵气质,教人一见之下,一时难以挪开视线。
  她身上穿了一袭红色的蒙古丝袍,高高的领口遮挡住她纤长的脖子,领口绣满了繁杂精细的盘肠花纹。发髻上套着头带,无数条精美的红黑色玛瑙珠串从她两鬓旁垂下,在微风中垂摆撞击,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脆响。
  裁剪合体的长袍,在宽大的腰带勒束下,愈发显出她的腰肢纤细,身姿苗条。大概是长时间承受烈日当空,她的脸曝露在灼热的空气之中,显得有些暗红,可是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华贵雍容之态。
  我心里打了个突,不看她本身的贵气,仅是她的穿着打扮,已清楚的表明,眼前这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女子,来头肯定不小。
  “淑济!把你的毛伊罕留下,让她照顾这个女人!”她骑着马上,只漫不经心的瞥了我一眼,便目视前方下达指令,肯定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
  “额吉,真的要把毛伊罕留在这辆勒勒车上吗?没有她在身边,那谁来伺候我呢?”奶声奶气的声音来自于我左侧边,虽然看不到它的主人,我却能在脑海里模糊的勾勒出一个不超过五岁稚龄女童的身影。
  女子眉稍一挑,有些不耐的叱道:“这会都什么时候了,还只一味想着要人来伺候么?”许是觉察到自己对待小女儿的语气太过严厉,她终于轻轻叹口气,放柔了语调,“淑济,再坚持一会,只要能把这些子民尽数安全的带过黄河,与你父汗汇合,那便已是头功一件!至于其他的小事,目前都不用太过计较……”我心神一震!难不成这位竟是林丹汗的福晋?!她是谁?是那个将我弄成现在这副惨状的男孩的母亲吗?
  那个男孩……他在哪里?
  我又在哪里?
  没人可以解答我的困惑,我张嘴出声,声带稍稍震动,喉咙里像是吞了刀片似的,火辣辣的撩起一阵剧痛。我一时承受不住,泪水渐渐充盈入眶,顺着眼角徐徐滑落。
  过得许久,忽然有只冰冷汗湿的小手摸索着抚上我的眼角,温柔的替我擦去泪痕。
  眼睫轻颤,一张蜡黄消瘦的小脸跳入我的眼帘,那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儿,小眼睛,扁平鼻子,鼻翼张得老大……我不禁想起刚才听到的一个名字——毛伊罕。
  毛伊罕在蒙语里是丑丫头的意思。
  这个小女孩果然长得人如其名,虽是其貌不扬,不过一双漆黑的眼珠却极为灵动,她咧嘴冲我一笑:“你做什么哭啊?是脖子上的伤口疼吗?”冰凉的小手滑上我的脖子,犹如一块冰块覆盖,颈上一圈如火烧刀剐般的疼痛顿时大减。
  “我叫毛伊罕,是淑济格格的使唤奴婢。”她的笑容带着几分腼腆羞涩,颧骨被毒日晒得滚烫,唇角干裂暗红,“其实……其实我原先不是伺候格格的近身丫头,只是那些姑姑和姐姐们在离开归化城时都走散了……福晋这才把我挑了出来……”她不紧不慢的说着话,又取了一块质地粗糙的棉布帕子,将我额角颈间的汗水一点点的吸干,叹道:“姑姑,你脸上的皮肤都晒脱皮了……你渴么?我去取水给你喝!”我很想伸手拉住她追问更多详情,无奈此刻别说抬手,就连手指都一点使不上劲,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爬下勒勒车。
  五月廿七,大金三路精兵分别攻入归化城,西至黄河木纳汉山,东至宣府,南及明国边境,所在居民纷纷逃匿,但大多数人最终都沦为大金国的俘虏。
  我现在所在的这支逃难队伍,共有两千余人,大多是老弱妇孺。林丹汗率领部众撤离察哈尔本土时,因为人口众多,导致百姓流落失散。这支队伍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关键是因为领头的那名少妇乃林丹汗的囊囊福晋。众人信任囊囊福晋,相信她最终会将他们带到林丹汗的身边。
  我的脖子被套马索严重勒伤,声带受损之余,因夏季高温炎热,伤口竟是留脓溃烂,迟迟不愈。等到半月后我能下车行走自如时,仍只能顶着一个破锣似的沙哑嗓音和毛伊罕等人勉强交流。
  这半个月里,我再没有见过囊囊福晋,倒是她的小女儿淑济格格因为经常来找毛伊罕,我隔三差五的就能见上一回。
  那是个才三岁多的小女孩,长得聪慧伶俐,能说会道。也许因为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后裔的高贵血统,小小年纪的她和我见过的大部分女真格格们并没有太大区别,在对待奴隶仆人时总会不自觉的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气。
  不过,除此之外,她的确是个可人疼的孩子。相比毛伊罕的稳重,淑济天真俏皮的模样让我动情的想起了兰豁尔和敖汉。
  我的女儿们……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了?
  算起来,兰豁尔已经十七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早就嫁人了吧?只不知皇太极会把她嫁去哪里,额驸又是个怎样的男子?她过得好不好?
  而敖汉今年也该满十一岁,正是步入适婚的年龄……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感慨唏嘘,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处境,是绝对不可能再做回她们的母亲了。
  历史上的元朝被明朝取代后,并没有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成吉思汗的子孙们退出中原舞台,囤聚北方,延续着他们的黄金皇朝。
  现代的教科书本上称这段时期为“北元”。
  就目前这个时代而言,有四个人是足以影响和支撑整个历史。一为明朝崇祯皇帝,二为农民起义军后来的首领李自成,三为大金国汗皇太极,四为蒙古国汗林丹汗。
  这四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已隐然将天下四分,各霸一方。而这四个人里,最早登上历史大舞台的,非林丹汗莫属。
  明万历三十二年,年仅十二岁的林丹汗便登上了蒙古汗王宝座,在这个叱诧风云的时代里开始铺开他的传奇人生。
  我对林丹汗的了解并不多,唯一知道的也仅是这个和皇太极同龄的男人,长期以来一直就是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心头大患。
  以游猎为生的女真人和以游牧为生的蒙古人相比,虽然同样的骁勇善战,但是蒙古地广人多,史源深厚,远非是居于东北一角的女真人可以比拟。
  “阿步姑姑!姑姑!”身边有人轻轻推了我两下,声音压得极低。
  我困顿的撑开双眼,迷迷瞪瞪的看了老半天,才慢慢对准焦距,看清眼前毛伊罕不住晃动的小脑袋。
  “该起了,姑姑!”“嗯。”胸口像是堵了块石头,我懵懵懂懂的从席上翻身爬起,脑袋一阵发晕。
  “姑姑,我去打水!”我随意点头,毛伊罕走到毡包口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姑姑,今儿个是大日子,你可得打起精神来!”我猛地一凛,脑子里顿时警醒。起身时顺手抱住毛伊罕,在她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笑道:“知道了,今儿有得忙了。”出得毡包,帐外月明星稀,天穹一片沉甸甸的墨黑。草甸子的空地上燃烧着一簇簇的篝火,有十多名妇人正默默无声的忙碌着手里的活儿。
  毛伊罕和三个差不多大小的小丫头一起轮流打水,我在地上支起两口直径一米大小的铁锅,看着水一点点的灌满,然后在底下点了火,不时的加薪添柴。因为挨着火源太近,我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泡湿后又随即被热浪烤干。
  在看到澄净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锅底咕咚咕咚开始冒起了一串串的小气泡后,我随手拿了块青色的茶砖,敲碎了扔进水里。
  一时水色变深,浓郁的茶香缓缓漫溢开来。
  东方旭日破云而出,红彤彤的朝霞染红大地,瓦蓝的天际,碧绿的草地,我扬起头来,微眯着双眼迎向夺目红球。嘹亮的歌声不知从何处突然悠扬的响起,伴随着马头琴动听的弦声,草原上穿着着五彩缤纷靓丽颜色衣装的男女们,簇拥到篝火旁,载歌载舞……
  霞光下的男男女女,微笑的面庞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灿灿的霞光,庄严而又透着冶艳之色。
  我看得入神,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手肘边有只小手拽了我的袖角,轻轻摇晃:“阿步姑姑,该捞茶沫了!”“哦!”我忙低头。
  这时水已烧得滚沸,毛伊罕踩着一张马扎,吃力的爬到锅沿旁去。我吸了口气,心慌道:“你下来!让姑姑来做……”毛伊罕回头冲我咧嘴一笑,小脸烤得通红,满是汗水:“姑姑还是去取羊奶吧!这点活我还是能干的!”我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的将她从马扎上拎了下来。她咧着嘴,腼腆的笑,两鬓扎着的小辫儿随风轻轻摇摆。
  我将茶叶渣沫从锅里滤尽,这时早起挤奶的仆妇们将新鲜的羊奶装入大桶后提了过来,我徐徐将奶倒入锅内。
  “早膳做好了没?”远处有人扯着嗓门高喊。
  负责管理我们这些下人的一个老妈子立马指挥我们将煮好的奶茶和炒米等食物,一一细心装入食盒,由那方才前来催膳之人端了去。
  之后又是一通忙碌,从晨起到现在,我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好容易撑到快晌午,肚子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偷偷先抓了一把炒米来充饥。
  远处飘来响亮的歌声,空气里除了浓郁的奶茶香气,还有一股烤肉香气,引人垂涎。
  我叹了口气,直觉嘴里如嚼石蜡,食不知味,喷香的炒米咽下肚去,浑然没觉得有半分的好吃。
  “姑姑!姑姑……”毛伊罕兴高采烈的奔了过来,我连忙抹干净嘴巴,掸着长袍上的碎屑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毛伊罕身后,赫然跟着两名三十多岁的妇人,这两个人衣着干净鲜亮,不像是普通的奴仆。我目光一掠,果然在她二人身后发现了淑济格格的身影。
  见到淑济并不稀奇,不过这回走在一侧与她小手相携牵勾的另一个小女孩,却是着实引得我眼眸一亮。那是个才约莫两岁大点的粉娃娃,白色镶嵌彩绣花边的缎袍,袍角长长的拖到了靴面上,大红的宽幅腰带紧束,配上同样鲜艳的羊皮小靴,人虽娇小,却也显得英气勃勃,与众不同。
  那孩子生就一副圆圆的脸蛋,唇红齿白,浓眉大眼,长相也极赋草原女儿的爽朗之气。
  我越瞧越觉欢喜,心中略略一动,淑济已大声嚷嚷:“给我两碗奶茶……”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娃儿,又加了句,“再要些奶皮子,托雅爱吃……”“要三碗才对!”蓦地,身后响起一道清爽而又略带稚嫩的声音。
  淑济倏然扭头,喜道:“哥哥!”年幼的托雅也是一脸笑容,放开淑济的手,兴奋的扑向来人。
  我心猛地一沉,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是他……虽然已隔了将近两月,但眼前的男孩儿却丝毫未见有任何的改变。此时挨近了瞧他,仍是觉得他美得过分,特别是他的眼神,目光流转间捎带出一抹绝艳的神采,不可方物。
  我忙躬身低下头去,只希望他不会注意到我。一阵微风吹来,伤痕犹存的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阿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小主子们舀奶茶?”管事嬷嬷暗自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疼得张嘴吸气。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那么多的丫头仆妇站在一起,她怎么就偏偏挑中我了呢?
  我默不吱声的用勺子舀了三碗奶茶,管事嬷嬷接了,老脸上挂着卑微而又讨好的笑容,双膝跪地,双手将茶碗捧至头顶。
  我低着头斜睨着她那可怜又可笑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好哇!就知道你们三个小鬼会偷懒享福!”一把甜甜的声音娇笑着响起。
  我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而站在身边的毛伊罕突然扯动我的袖子,示意我跪下,我这才意识到这来的女子身份非同一般。
  “泰松格格万福金安!”众人齐声问安。
  我唬了一大跳。
  虽然这一路上都跟着囊囊福晋的队伍往南,而这批人最终得以与南渡黄河的林丹汗大部队会合也已经有段时间了,然而基本上我都只是在勒勒车上以及毡包内养伤,往来接触的也只是毛伊罕之类的奴才丫头,是以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蒙古皇亲贵族们,依然是一无所知。
  我眼珠好奇的转动,悄悄掀了眼皮子快速的瞄了一眼。
  那是个十来岁的高挑少女,玛瑙珠串的映衬下,能清晰的看到她柔软雪白的颈子,尖尖的下巴。
  泰松格格……也是林丹汗的女儿吗?
  可是,同样作为林丹汗的子女,淑济、托雅,甚至那个不知名的男孩子,他们的地位不也应该相当尊崇的吗?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远不及眼前这个泰松格格尊贵呢?
  “姑姑!”淑济脆嫩的唤了声。
  泰松含笑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越过托雅,淡然落在那个男孩身上:“额哲!成吉思汗陵大祭就快开始了,大汗带领臣民们已经就位,你的额吉见你不在,派人四处寻你。你倒真会逍遥自在……”额哲毫不在意的撇嘴:“我在不在,并不重要!”“胡说!”泰松呵斥道,“你是大汗的嫡长子,将来整个蒙古草原都是你的!”额哲仰天哈地一笑,笑容瑰丽,却透着丝丝缕缕嘲讽般的冷意。
  泰松似乎很不满意他的态度,纤手一挥,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去!磨蹭什么?”额哲仍是散漫的笑了笑,带着一种孤傲的冷然接过奴才递来的马疆,翻身上马。我细心辨认,发现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奴才并非上回那个叫昂古达的汉子。
  额哲走后,泰松和淑济、托雅又说笑了一阵,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同离去。
  我松了口气,累了一上午,这会恨不得瘫在地上睡上一觉。毛伊罕拿了一些奶豆腐、奶果子来给我,我突然觉得食欲全无,胃里早饿得空空荡荡,再也感觉不到一丝饥饿感。
  于是打发走毛伊罕一班小丫头,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午餐,我有气无力的守着简易的临时炉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有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从头顶落了下来,“喀”地声撞到铁锅的锅沿上,而后反弹到我身上。
  我随手拾起,定睛看时,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这东西想必你是认得的吧?”猝然回头,额哲站在一丈开外,双手环抱,倨傲而又阴冷的盯住了我。
  额头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我吞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眼里要喷出火来。
  “若非留意到你脖子上的伤痕,我还真忘了曾经俘虏过你这么一个特殊的奴隶!”他突然跨前一步,从我手里飞快夺走那块圆形的木制印牌。
  我手指轻颤,这个恼人的小恶魔突然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金国的军队里居然也有女人!”额哲嘴角勾起一道弧线,哂然一笑,“会打仗的女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手心掂抛着那块印牌,圆形牌身上部为如意形牌首,正面刻有“聪明汗之诏”之意的蒙古文字——这块印牌原是多尔衮之物,乃是皇太极下赐出使蒙古官员专用的信物,凭借此派可以在投靠大金的各大蒙古部落无偿领取所需食物和马匹。我在逃离多尔衮军营时顺手牵羊的一并带了出来,原本是想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
  蒙古女性豪爽,多在马背上驰骋,豪迈不输男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常有女子统领军队外出征战,所以对于蒙古人而言,在战场上见到女人并不稀奇——额哲对于我女扮男装不会感到好奇,他之所以还会想起我来,问题只怕出在这块要命的印牌上。
  “奴婢没什么本事,小主子莫要把奴婢估的过高。奴婢只是个被迫从军的女子,厌恶这种打打杀杀,借机偷了固山额真的信物,想的也只是能逃回家乡去见我的亲人!”我努力将下巴压在自己的胸口,装出一副害怕而颤栗的可怜模样。
  过了许久,额哲才低低的唏嘘一声:“真没意思。还以为你会特别一些!枉我还和额吉吹嘘说掳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胳膊,力气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不管!你还是得跟我去见额吉,总之,我说你是大人物你便是大人物。只要你能哄得我额吉高兴,我便放回去和亲人团聚也未尝不可!”我愕然抬头,眸光直剌剌的撞进他漆黑的瞳仁中。
  这个孩子……居然企图撒谎邀功? 
                 
第十七章(2)
  奢华的毡包内弥漫着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浓,却能恰到好处使人的情绪慢慢随之放松。
  我跪匐在地上,额头点在柔软厚重的毡毯上,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短促。
  偌大的毡包一分为二,中间垂挂了一幕珍珠玉帘,琉璃透亮的颜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帘后偷偷窥视,视线却被这抹耀眼的光泽给挡了回来。
  毡包内静幽幽的,只除了额哲软声细语,过了许久,玉帘后传来一声幽然叹息。我心头莫名的一震,只觉得这声叹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头顶珠帘微微拨动,随着叮咚声响起,一个小丫头走了出来,站到我跟前说:“福晋让你抬起头来回话。”我依言挺起腰板,却在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骇然失色。隔着一重帘幕,我分明看到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澜不惊的睥睨向我……
  这双眼……这张脸……
  那眉、那眼、那唇……
  强烈的眩晕感顷刻间将我吞噬,仿佛是中了诅咒般,我跪在那里,仿若化石,僵硬的仰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后,那道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觉……还是噩梦?
  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我无声的仰望,慢慢的,干涩疼痛的眼睛开始湿润,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的开始打颤。
  “就是她吗?”帘后的人踏前一步,优雅动听的嗓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微微蹙眉时的妩媚绝艳。
  以往三十五年,在镜中看熟的绝世容颜,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这片晃动璀璨的光芒之后。
  布喜娅玛拉……梦幻般的身影,梦幻般的嗓音,梦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毡包外传来一声爽朗清脆的笑声:“苏泰姐姐!为什么躲这里?外头好热闹,快随我出去喝酒跳舞……”我眨了下眼,帘后的影子并没有消失,她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活生生的……有着一张酷似布喜娅玛拉容貌的绝色女子。
  囊囊福晋带着一帮丫头仆妇大大咧咧的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咦,你怎么在这里?”她诧异的瞥了我一眼。
  “奴婢给囊囊福晋请安!”我颤抖着声,仍是没能从极度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额哲说……”帘后的美人缓缓开口,“这是他从战场上掳获的战利品,想把她献给我。”“哦?额哲好能干啊!”囊囊福晋大笑,“难得还对额吉这么有孝心。苏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她穿过帘子,拉住美人儿的胳膊,“别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这位忧郁美人若是再闷出什么毛病来,大汗不心疼死才怪。”苏泰……我缓过神来,胸口沉闷的感觉一点点的退去。
  原来是她!原来她就是那个苏泰!乌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孙女——叶赫那拉苏泰!只是从乌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与东哥相像,却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没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苏泰轻轻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颜看得我一阵恍惚:“真想撕了你的这张嘴。”侧着头想了下,“她们人呢,都去参加盛宴了吗?”“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这个多罗福晋不来凑份子,我们玩的也不尽兴!”苏泰满冷哼着摇头,发髻上的珠坠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额吉!”额哲涨红了脸,低低喊一声。
  囊囊福晋愣住,困惑的挑了挑眉。
  苏泰转过身来,淡淡的看了眼儿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让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边不缺人手,娜木钟,你那里……”“额吉!”额哲抗议的压低嗓门。
  囊囊福晋似有所悟,噗哧笑道:“得了,姐姐,别跟孩子怄气了,看把额哲急得。你就收下这奴才吧,身边多个听使唤的有什么不好?”苏泰淡淡的哼了一声,过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回福晋的话,奴婢叫阿步。”“阿布?那姓什么?”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几月,还从没人问过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最熟悉的只有一种,于是继续胡诌道:“奴婢姓博尔济吉特氏。”“嗯……阿布这个名字太过俗气。”苏泰不满的蹙起眉头。
  额哲连忙讨好的说:“那额吉不妨替她改一个好听的。”苏泰横了他一眼,懒洋洋的说:“一时想不起来。”成心在跟儿子怄气。
  囊囊福晋见状,忙打岔说:“名字不好听换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扫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个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这算什么名字?好难听……
  “还不快谢过囊囊福晋赐名?”额哲催促道。
  我无奈的撇嘴,跪在地上磕头,大声说:“奴婢哈日珠拉谢囊囊福晋赐名!谢多罗福晋抬举!”
  祭奠结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论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时间数万人在广袤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困顿,兴高采烈的融入欢庆的氛围中。
  汗王帐内,多罗福晋苏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无暇的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抹笑意却只是挂在脸上,淡淡的,冷冷的,无法渗入她的眸底。那双幽静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种摄人的光彩——美则美矣,却仿佛是个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对周遭万物仿佛都似若未见,虽然接受着万人瞩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却明明白白的在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丽的……孤傲的女子——叶赫那拉苏泰!
  自苏泰以下,还坐着七八名艳装妇人,除了囊囊福晋娜木钟外,我只认得一个泰松格格。
  淑济格格坐在娜木钟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端庄得完全找不到一丝跳脱顽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场中跑来跑去,累得乳母嬷嬷追在她屁股后头苦不堪言。
  苏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转间渐渐透出一丝的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个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声斥道:“托雅!你给我老实点!”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苏泰和娜木钟。苏泰垂下眼睑,姿态高雅端庄的端起奶茶慢吞吞的喝着,娜木钟脸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闪烁不定。
  喝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面若满月,肤色细嫩白皙,原本应显一团和气的娃娃脸,此刻却因嘶厉的叱责而变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唬了一大跳,怔怔的呆在原地,过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弯,哇地声哭了起来。全场数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的转向托雅和那女子。
  托雅的乳母嬷嬷慌张的将小格格抱开,托雅只是嚎啕大哭,泪汪汪的大眼睛惶然的看着对面的女子。
  淑济在座位上按捺不住的动了下,娜木钟微微颔首,于是淑济起身:“窦土门福晋,让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那女子脸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娜木钟离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弯,亲昵的说:“巴特玛妹妹快别为难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可是……”窦土门福晋嗫嚅的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苏泰。
  “虽然规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事,这里没外人,不过是自己家人聚着热闹。妹妹也莫太严谨苛刻了。”娜木钟说这话时,语笑嫣然,我却觉得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对窦土门福晋说的,也是有意识的对身后的苏泰说的。
  “额吉!额吉……”托雅哽咽着向窦土门福晋张开小手,窦土门福晋的眼光闪了下,从乳母嬷嬷手中抱过小托雅,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温柔的拭去女儿的眼泪。
  一时间其他在座的福晋们也都离席而出,拉着窦土门福晋有说有笑的扯开话题。
  我对囊囊福晋认知又更深了一层,这个女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充满了一种凛然的说服力。也许她比孤冷高傲的苏泰更适合做多罗大福晋,统领后宫。
  悄悄的将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苏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静安宁,也许有人会以为她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然而我却能深刻的体会她的感受。
  在那张绝丽的容颜下,有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关心……只因为那颗心不曾为这里的任何人所开放,留恋……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她,爱她的丈夫吗?喜欢那个黄金帝国的统治者吗?
  我怀疑……
  帐外的号角突然呜呜吹响,众位福晋连忙收了说笑,敛衽整装站立两旁。满帐的丫头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大意,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门口有道魁梧的身影昂扬迈入,我的心猛地抽紧。
  飞扬跋扈的王者之气!如果说皇太极的王者之气是内敛的,从容的,深不可测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则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统治者——林丹汗!
  众人匍匐,膜拜着他们的汗王。我只觉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扼住了脖子,难以顺畅的呼吸,胸腹内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离体,令布喜娅玛拉彻底消失,令我与皇太极生死相隔的元凶!
  恨吗?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似乎已无法用简单的恨意来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的跪在那里,神情木讷。
  苏泰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没有。在众多福晋恭敬的对她们的汗王行礼时,她却安静的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来,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苏泰!打今儿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苏泰的柔荑,轻轻的抚摩着。
  苏泰顺着他的手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稍弯腰,低头:“是,大汗!”声音仍是淡泊如水,听不出半分涟漪。
  “恭喜大汗!”众位福晋、奴才齐声道贺。
  林丹汗将手一摆:“今日皇太极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偿还!”他的诅咒尖锐得深恶痛绝,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对他狠辣的报复手段实在心有余悸。
  天聪六年六月初八,金国大军自归化城起行,趋向明边。七月廿四,大军凯旋而归,撤回沈阳。
  就在大金国进驻归化城时,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祭奠仪式,宣称自己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迁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黄河至青海大草滩。
  林丹汗在大草滩永固城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天聪八年初,漠北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台吉却图,率领四万部众,千里迢迢奔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林丹汗与却图试图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联系。
  多方人马积极筹措着蒙古帝国东山再起之势,就在这个时候,林丹汗的后宫之中,亦传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晋娜木钟有喜了。
  年过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并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晋,除多罗大福晋苏泰以外,我所见过的还有囊囊福晋、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伯奇福晋,以及俄尔哲图福晋。
  多罗福晋苏泰生了嫡长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囊囊福晋娜木钟有淑济格格,窦土门福晋巴特玛。璪有托雅格格……
  娜木钟的再次妊娠代表着这个家族将添加新的成员,这让重燃斗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认为这个孩子必将是位福星,能够给他带来吉运。
  这日早起我照例将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苏泰的毡包门口候着,由伺候苏泰的贴身嬷嬷进去打点,等候召唤。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苏泰帐内,这两位主子的习惯,大多会在卯时初刻起身,辰时用膳。我把时间掐得很准,于是耐心的端着食盒静静的等着里头传膳。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突然从里头传出一声沙哑的尖叫,紧接着又是“咣当”声巨响。
  我愣了愣,强压下冲进毡包的冲动,在门口踌躇不定。没过几分钟,里面又传出林丹汗压抑的怒吼:“放肆!”我猛地一震,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于是端着食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的钻进毡包,可还没等我走上三步,迎头猛地撞上一个后退的背影。
  “哗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阵措手不及的慌乱,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时,身前传来一声闷哼,林丹汗的声音在不远处咆哮:“毛祁他特!你敢伤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间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弯刀,粗暴的勒住苏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国字脸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脸部表情在这一刻更显狰狞。苏泰被他勒在臂弯下,脸色雪白,一双美目中淡淡的流露出惊惧,平添楚楚之色。
  我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她!”“放开她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毛祁他特冷冷的说,“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脸的,谁让你不听我劝,固执已见,非要和大金国对着干。你一个人去送死不打紧,但不要拖着我们数万族人跟着你一块去送死!”“你……”林丹汗气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的双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愤怒到说不出话来,只得捂着心口,满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尔早被皇太极打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任你怎么和西藏那边联合,也绝对抵挡不住大金的十万铁骑。你和他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两年前你尚没胆和皇太极放手一搏,两年后大金国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扩充了蒙古两个旗,汉军一个旗。去年七月大金国汗阅兵,军威赫赫,那些细作打探回来后,连说话打结了……你现如今何来的自信,能够凭借这样的零散兵力反败为胜?”毛祁他特冰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深刻的讽刺与鄙视,犹如一枝锋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颤,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正面听到皇太极的消息——这两年我不断想尽办法试图逃离大草滩,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们及时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尔对于叛逃的奴隶惩罚甚重,特别是在这段敏感时期,如果不是苏泰看在我这个人是作为一份代表儿子孝心的礼物,处处有意无意的加以维护,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没少挨鞭子。跑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还是他们已经把捉拿我当作一项追逐游戏,总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条命外,以后的逃跑,竟没再感觉受太过痛苦的折磨。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丹汗哑声开口。
  毛祁他特冷道:“不想怎样,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我也只得铤而走险。我要带我的人离开你,离开大草滩……”“你想去投奔皇太极?!”林丹汗厉声尖叫,深恶痛绝的眼神似要活生生的绞死自己的叔父。
  “是。”毛祁他特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精神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我兴奋得了。
  投奔……皇太极!
  “你休想!你的人口和奴隶都是我恩赐给你的!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许是激愤太过,林丹汗突然双眼一翻,咕咚一声仰天厥死过去。
  “大汗!”苏泰低呼。
  毛祁他特双眸微眯,松开苏泰,反手攥紧刀柄,一步步向林丹汗逼近。苏泰神情紧张的望着毛祁他特的背影,红润的朱唇微微开启,然而未等她呼声唤出,原本倒在地上的林丹汗猝然跳起,一脚踢中毛祁他特胸口。
  毛祁他特惨叫一声,身子往后倒飞的同时,弯刀失手脱离,呼啸旋转着刮向身后的苏泰,苏泰骇然变色,直愣愣的傻了眼。我大叫声:“小心!”猱身冲上去一把抱住苏泰,带着她就地往边上滚倒,弯刀咻得刮过我的耳际,将我鬓角的一串珠子割断,玉珠叮咚滚了一地。
  毛祁他特重重的摔在厚重的毛毯上,发出一声闷哼。转瞬间,林丹汗已扑了上去,两人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苏泰面色雪白,惊骇未复。那柄弯刀最后钉在了帐内的一根木柱上,我从地上翻身爬起,摔开苏泰死死拉住我衣角的手,利落的从柱子上拔下那柄弯刀,掂在手心里凌空挥舞两下。
  虽不是极趁手,倒也使得。我欣然一笑,苏泰被我的笑容所迷惑,惊疑的叫道:“哈日珠拉,你要做什么?”我不理她,握紧刀柄,冲到两个在地上不断打滚的男人面前,挥刀一劈,林丹汗低呼一声,左侧的一束辫子已被锋利的刀刃割断,发丝飘散一地。我将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的说:“大汗,劳驾歇歇!”林丹汗僵呆,顺着我呶嘴示意,慢吞吞的直起了腰。
  毛祁他特气喘如牛的摇晃爬起,一张老脸上已是多处挂彩,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的林丹汗的对手!若非我及时出手帮他,不消片刻他便会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林丹汗怒斥,额头青筋跳动,压抑了满腔怒火。
  “奴婢哈日珠拉!”我皮笑肉不笑的回答。瞥眼见苏泰正一脸关切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察觉她这只是在疑惑我的用意,而非是担心自己丈夫的安危。于是冲她微微一笑,突然手势一沉,刀柄击中林丹汗的后颈。
  林丹汗闷哼一声,魁梧的身姿轰然倒塌,直挺挺的摔在毯子上。
  “福晋,对不住!”我没回头看苏泰,细细的说完这句话,猛地冲已经傻眼发懵的毛祁他特低叱,“还不快走!”见他仍是没反应,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集合你的人马离开这里,迟了恐生变端!”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帐外冲去,我紧随其后。
  “姑娘,你为何帮我?”即便是在仓皇逃难中,他仍是不忘探寻心中的困惑。
  “我吗?”我咧嘴一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柔和的风凉薄的吹拂在脸上,风里夹杂着细微的沙砾,有点迷眼。“和你一样……” 
                 
第十七章(3)
  原以为只要跟着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沈阳,可没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断。林丹汗发起狠来就如同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击得狼狈不堪,虽然这一路逃得尚算侥幸,可统计下来却也损失不小。
  每当我们不得不与身后的那些追兵正面还击的时候,我就会悔恨不迭,当初真该痛下杀手,一刀结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转转了近一个月,最后不得已下竟是拉着人马一头扎进了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左翼中旗贝勒莽古思闻讯后,派子寨桑出十里外亲迎,我原没多在意,冷眼瞧着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亲热得行着抱见之礼,而这头女眷则由随同寨桑前来的一名妇人热情相迎。
  那妇人生得极为端庄秀丽,年纪岁已过四十,然风韵犹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晋笨拙厚实,竟是被对方的热情弄得有些举足无措。
  相携而行的一路上,只听得那妇人谈笑风生,不住的介绍着科尔沁的风土人情,将原本尴尬的气氛弄得十分活跃。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儿追赶得走投无路的丧家犬,这般贸然闯到科尔沁地盘来,狼狈难堪自不在话下,可是在这妇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层尴尬的隔膜竟被轻易的揭了去。
  我被这妇人深深的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一瞧却让我大吃一惊,只觉得她眉宇间隐隐像极了一个人。我脑子里“嗡”地一热,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福晋可认得布木布泰?”话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着唇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晋俱是一愣,转瞬间只听她朗声笑起,眼波放柔,极显温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晋在马车内笑着扫了我一眼,指着莽古思福晋说,“布木布泰可不就是这位侧福晋的女儿么?”“啊……”我低呼,只觉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瞧这闺女模样真俊,难得的是性子娴静温柔,我家大玉儿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说着,亲昵的伸手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细细打量我。我越发窘迫,尴尬的把头低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你家媳妇?福晋真是好福气……”“不……”毛祁他特福晋直觉得便要将实话说出口,我倏然抬头,紧紧搂定她的肩头,柔声说:“回侧福晋话,我是额吉收养的女儿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晋的肩膀明显一僵,我却没有转头去看她,只是对着布木布泰的母亲轻笑。
  寨桑侧福晋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笑说:“原来是这样,那丈夫是贝勒爷手下的部将吗?”我装出害羞的样子:“没……我要留在额吉身边陪额吉一辈子,是不会嫁人的!”寨桑侧福晋张了张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还是福晋考虑周到,我怎么没想到收个女儿在身边傍老?”一时竟有些黯然神伤,“我统共只大玉儿一个女孩儿,原是舍不得她嫁得那么远,可是……她年纪虽小,主意儿却是拿得最顶真。这么些年嫁去盛京,眼瞅着由侧福晋成了西宫侧妃,自己也有了三个女儿,也是为人母的大人了,我却总觉得她还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人都道大金汗王对科尔沁荣宠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亲姑姑,看似什么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个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见她的书信,我这个做额吉的总会忍不住替她唏嘘……”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住口,不再往下继续,脸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觉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声,毛祁他特福晋却毫无心机的继续追问:“侧福晋可是为了皇嗣之事?这种事急不来,兴许大妃这一胎就能得个阿哥了……再说大妃姑侄俩都还年轻,将来的机会也多的是。”安抚的拍了拍侧福晋的手背,“以蒙古科尔沁在大金后宫中的地位,未来大金国汗王的继承人只会是科尔沁格格所出……”寨桑侧福晋轻咳一声,勉强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晋见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是说真心的……其实你们贝勒爷若还不放心,大可再嫁个科尔沁格格过去……”寨桑侧福晋见她说的诚恳,也就不再遮闪藏掖,叹道:“那事不是没想过,三年前见大玉儿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们爷的小妹子,由大福晋领着去了盛京……”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沈阳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儿,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闷哼一声,险些掌不住笑出声来。
  但转念多尔衮那张俊逸戏谑、似笑非笑的脸孔猛地跳进我的脑海里:“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样斩钉截铁的话语犹如两年前那般清晰的划过耳边。我心里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击得粉碎。
  等我回神时,那两个女人早不知把话题扯到了哪里。
  “科尔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没适婚的格格了么?”“是啊……”寨桑侧福晋压低了声音,颇显头痛的拧紧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几个……只是……”底下的话没再接着往下说,我撇了撇嘴。只是什么呢,挑明了讲,只是虽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尔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亲,他们宁可放任没有合适的人选送进宫去,也绝不肯把这等便宜的好事转到他人身上去。
  转眼过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极为热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过是贪图毛祁他特那两千多户部民和三千多头马匹牛羊。
  我原还指望毛祁他特能够坚定原先的想法,到沈阳去投靠皇太极,可就目前的形式看来,安逸享受,丰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有可能放弃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顿在科尔沁,留下不走。
  我大为焦急,可也无计可施。虽说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待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张的认了大福晋做额吉后,他待我又是倍添亲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贱籍,命下人们称呼我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说到底,在这种去留的政治决策问题上,他仍是不会听我半分建议。
  这一日我在帐内收拾东西,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晋的贴身丫头苏日娜笑嘻嘻的掀了帐帘子走进来,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个劲的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直发毛,她忽然噗哧一笑,调侃的说:“苏日娜给格格道喜了!”“喜?什么喜?”我咽了口干沫,有种乌云罩顶的不祥预感。
  苏日娜压低了声,凑过我的耳朵:“我才听寨桑侧福晋和咱大福晋说了,说……嘻嘻,说这里的吴克善贝勒相中格格了,这会子正在毡包内谈论着聘嫁事宜呢。”轰!我如遭电亟,耳朵里嗡嗡声不断。
  吴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来科尔沁半个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没见着,何来的相中之说?
  我霍地站了起来,苏日娜被我吓了一条,白着脸退后半步,惊疑的望着我。
  让我嫁给吴克善?!这不过是科尔沁为了笼络住毛祁他特的联姻手段罢了,哪里真就是什么吴克善想不想娶我,我愿不愿嫁他的问题。
  手指握紧成拳,瞥眼见苏日娜顶着发白的一张脸战战兢兢的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惧怕,想是我刚才咬牙切齿的模样吓着了她,忙收了满腔怒意,缓和脸部表情,柔声说:“知道了,你且不要说出去,我等额吉自己来跟我说,免得以后被科尔沁的人说我不懂矜持,不够稳重!”苏日娜连连点头,钦佩的赞叹:“格格真是好福气,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我不耐烦听她唠叨,挥挥手让她出去。等她一走,当机立断的卷了几件衣服细软,悄悄潜到马厩,借口外出行猎,将毛祁他特的坐骑和弓箭刀具一并领走。
  骑马一口气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见四下无人,利落的将身上的长袍外套脱去,换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装。我一边将散乱的头发打成长辫,一边大口的吞咽干粮,小半刻时辰后,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马继续星夜赶路。
  我在马上深深的吸了口气,胸腔中有团火焰在郁闷的燃烧,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不争气的湿润起来。
  苍天无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时空,却为何又要接二连三的作弄我,让我和他远隔千山万水,相见无期?
  难道说,我和他之间当真再无交集?
  五月的气温渐渐转热,我狼狈的从科尔沁逃出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逛荡了七八天,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处的确切方位。
  就这么拖拖拉拉,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教我遇上一户蒙古牧民。这一家十余口人,正拖儿带女的慌慌张张的往西赶。我向他们略一打听,很惊讶的发现他们这家子居然是从归化城内逃出来的,据说是大金国八旗兵又打过来了,而且前哨大军已经出了沙岭……
  我又惊又喜,盼了两年,熬了两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
  一路难以抑制兴奋的快马加鞭,这时已是五月廿三,越往东走,逃难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时会碰上成群结队的驼马车队。打听东边最新的战事动向,竟是大金国天聪汗亲征,后路兵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横渡辽河。
  我激动难耐,一颗心早飞向辽河,恨不能立时三刻飞马闯进大金军队中去。我马不停蹄的连续赶了五天,在大多数人向西奔逃的危机时刻,我却反向孤身一人赶到了萧条冷索的归化城。
  五月廿九,这日天刚蒙蒙亮,我便出了归化城往东赶,到得傍晚时分,赫然在纳里特纳河遇见了大金军纛,军营就驻扎在河边。入夜闷热,来回穿梭的八旗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踏着坚定的步伐。
  那瞬间,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将我的耳膜震痛。
  回来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大金国的军营!
  乌压压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仿佛永远望不到边际的苍茫草原。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我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的、一点点的将胸腔内浑浊的郁闷吐尽。回身将马鞍上的刀箭取下,负在腰背上,我绕到马后,咬牙在马臀上使劲踹了一脚。
  马儿受惊失措,咴呖呖的一声长嘶,疯狂的尥着蹶冲进军营。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营顿时像被炸开了锅,呼叫声、喝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趁乱猫腰闪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帐篷间隙寻找皇太极的黄幄金帐。
  鸣金示警声此起彼伏,我低着头飞快的步行,在经过一座马厩时,却被一阵熟悉的哧哧声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战马一边甩着鬃毛一边打着响鼻,忽闪的大眼睛警惕的瞪着我,一只前蹄不断的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缰绳栓着,说不准它已怒气腾腾的向我撞了过来。
  我又惊又喜,颤抖的伸出手去:“嘘……别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几遍它的名字,激动难抑的流下泪来。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恶狠狠的仇视我,刨地的动作越来越不耐烦,晃动的脑袋时不时的扯动缰绳,拉得临时搭救的草棚顶上簌簌的落下一层稻草。
  我心里凉了半截,直觉得脊梁骨有股冷气直冲到头顶,令我手足发颤。
  它不认得我了!不认得……
  我捂着嘴倒退,泪流满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不再是布喜娅玛拉,不再是东哥,也不再是那个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现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个步悠然……可是,这里没人再认得我,没人认得我这个货真价实的步悠然!
  啊……我惨然跌倒,回来了又能怎样?
  皇太极……皇太极还不是一样会不认得我?!我现在这个模样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声嘶叫,我震骇得从地上弹跳起来,抢在脚步声聚集前,慌慌张张的躲到了一座军帐之后。
  “去那边看看……”“那里有动静……”“好好找,别给放跑了……”我咬紧牙关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仍为刚才小白视我如仇敌般的抵触情绪而隐隐作痛。侍卫们仓促的交谈我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脑子里也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白随时可能会引颈嘶叫,引来更多的人!
  可是……我迈不开步,一步也挪不动。
  脚下仿佛重逾千斤!
  浑浑噩噩的站直身,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即使我能突破千山万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顺畅无碍的站到皇太极面前,相认……也未必如我想像的那般简单。
  啪嚓!头顶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我茫然的抬头,黑如浓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划拉开一道破空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样……
  嗒!嗒……雨点子砸了下来,伴随着劈劈啪啪的声响,地面上迅速漫延开一汪水溏。我踩在水溏里挪了挪脚步,发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铁铅。脑袋有些眩晕,我吸了吸鼻子,满心委屈的落下泪来。可泪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冲刷殆尽,我在冰冷的雨水里颤栗不止,突然很想在这样的雨夜里肆无忌惮的放声嚎啕。
  “嗤啦——”风中送来一阵奇怪的细微声响。我先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多大在意,可那嗤啦啦的声响来势凶猛,竟倏地掠过我的头顶。眼前一花,只见有团黑影朝我的面门直扑过来,我下意识的伸臂一挡。
  “呼啦啦!”是什么东西?居然扇风似的落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失声低呼:“走开!走开——走……”极度恐慌的挥动双手,又是一阵呼啦声响,我惶恐的睁大了眼,却见那团黑影在低空中打了个旋,竟又向我扑了过来。
  “啊……”喊叫声嘎然而止,我往后蹬蹬蹬连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稳的收不住脚,竟在那片嗤啦嗤啦的扑扇声中,仰天摔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觉得自己手里拉到了一块皮革的东西,然后兹啦声,手里的东西被我扯裂,我惊叫着倒跌进了一个明亮的世界。
  呼呼的喘着粗气,我忍着后背的剧痛,躺在地上惊慌的瞪大了眼。顶上是面明黄色的龙型旌旗,我不敢置信的伸手触摸,那柔软的触感让我确信这是真实的,这的确是……正黄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晕眩中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烛光明亮的大帐内安安静静的摆放着一张铺垫着明黄色绣幔的卧榻,一张摆放了硕大羊皮地图的书案,一张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住脚,两条腿抖得厉害。
  “咕咕……咕咕……咕……”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了我,我脖子僵硬的转过头。偌大的帐内空无一人,织锦如画的柔软毛毯上,却有一只灰不溜丢的雉鸟拖着长长的尾巴,高傲如凰的昂着头颅,在雪白的地毡上踱来踱去,踩出一个个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来是它!刚才袭击我的鬼东西原来是它!
  我恼火的冲它呲牙,它的翎羽虽然被雨水打湿了,却一点也不显狼狈,神态怡然自得,歪着脑袋睨视,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势欲扑,它忽然呼啦啦的拍着翅膀向我冲了过来,凌厉的爪子毫不留情的抓向我。
  我双手抱头,编好的辫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松凌乱,仿若疯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几下,单薄的布料怎么抵挡得住它的利爪,顿时多了几道血口子,我恼羞成怒的抽出长刀,恐吓性的冲它挥了两下。
  如非必要,我还真不想伤了它!只希望它能识趣一点,别再跟我多烦!
  果然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一见明晃晃的刀刃,立马嗤啦一下飞到了帐篷顶上,踩着梁柱子低着脑袋,咕咕的叫着,不敢再下来。
  我嘘了口气,虚脱的坐到地上。
  “在这里了……”人声喧哗得传来,我一个激灵。
  “胡闹,不可进去……这是御帐……”“可是,那雌雉明明……”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怎么回事?”蓦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压住了众人的争执,帐外顿时静如死寂,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
  我脑子里顿时呈现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思维。帐帘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张床榻下仓惶的钻了进去。
  榻下空间逼仄,我双手抱膝,怔怔的流下泪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盼了那么久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我却在这种关键时刻退缩了,我……我在害怕什么……
  眼泪汹涌流出,帐子里有脚步声不时纷沓,有人言不断的争论……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四周渐渐沉静下来,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静静的匐着,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做。
  见,还是不见?
  进退两难!
  嗤啦啦——一片飞羽扇翅之声划过,我眼前陡然一亮,那只该死的雉鸟居然大摇大摆的钻了进来,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对!
  “咕咕!”它毫不留情的用喙猛啄我,我惨然痛呼。
  “出来!”喝声不高,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我一个哆嗦,还没明白过来,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的眯起了双眼。
  颌下冰冷,我打了个冷颤,定睛细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剑,剑尖寒芒逼人的抵在我的喉间。持剑之人正弯低了腰,目光冷睿的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里的刀,从里头给我滚出来!若是敢使半点花样,我一剑刺穿你的喉咙!”我轰地声脑子发懵,浑浑噩噩的从榻底下爬了出来,蓬头垢面、狼狈至极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一身亮眼的明黄色衮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缓缓仰起头来,心口涨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哭的,可是……眼泪却是不听使唤的拼命往下堕。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个呼声从很小声开始响起,到后来就像是擂鼓般震动着我的胸膛。我吸气,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剑眉,坚挺笔直的鼻梁,紧抿一线的薄唇……我从那对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得看到自己惨白的影子,犹如鬼魅般惨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现出迷茫之色,我张了张嘴,哑声:“皇太极……”“当啷!”长剑落地,砸在我的脚趾上,我痛得皱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过:“你是谁?!”我眨眼,迷濛的泪光遮蔽住我的视线,我渐渐瞧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是谁?!”他一声声焦急的追问,手劲很大力的收紧,我傻傻的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谁……”语音放低,竟是带着一种强烈克制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一点点的将我额前的乱发拨开。
  强烈的抽气声赫然响起,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各种表情混杂,震撼、惊讶、不敢置信……到最后一点点的汇聚在一起,他的脸绷得铁紧,表情僵硬的瞪着我!
  他……他能认出我吗?
  我忐忑不安的咬唇,可怜兮兮的凝视他。七年……在他的世界里,我消失了将近七年,他还会记得我这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吗?
  “你到底是谁?”冷静紧绷的表情下隐藏了一丝颤意,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
  “皇……太极!”我低低嘘气,心痛得纠结在一起,“我……我回来了……”沉寂!
  像是过了千年之久,他双眼空洞的的望着我,那种人虽在魂魄已失的感觉,令我的心脏着实一阵痉挛。就在我绝望的瘫软身子,往地上坠跌时,一只大手及时揽住我的后腰,而另一只已罩住我的脑后。
  我闷哼一声,被这股大力死死的压进他的怀里。
  温暖的气息包拢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时刻,颤栗的声音从那坚实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凄然的追问,急促的呼吸盘旋在我发顶,“还是……又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我身子微微一颤!
  梦境?不!这怎么可能会是梦境?!
  我害怕起来,焦急的抬起头来,伸手小心翼翼的去触摸他的脸,髭须扎手,真实得令我心痛。
  “这不是梦!”我喜极而泣,抽抽噎噎的用手使劲揉捏他的脸,“这是真实的……即便我不是东哥,不是布喜娅玛拉,我却还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爱你的步悠然……”温热的唇瓣毫无预警的骤然压下,辗转热切的吻住我,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将我吞噬,我颤抖着接受他如痴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长长的吸了口气,喜不自胜,“你是悠然!我独一无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动人。
  我像是被他点穴般,痴痴的看着他。
  “只有我的悠然,会这么傻傻的看着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口没遮拦的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梁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固执的认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颈,弄得我酥痒难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极!”我无力发软的推他,“我身上全淋湿了……”“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他浑然未觉,梦呓般的低语,唇瓣扫过我的耳垂,我如触电般浑身一震,麻痹得险些滑到地上,“只有你……会让我心疼……”我像跌进了蜜糖水里,整个人被泡软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织下的情网里,再也无力挣扎半分。
  嗤啦啦——“咕咕……咕……”皇太极的动作僵住,我睁大了眼,脸上微微一红,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已被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湿答答的衣裳褪得一干二净,仅剩一件贴身的粉色肚兜还垂死挣扎的半挂在身上……我羞得满脸通红,拉了拉榻上的薄毯,轻轻盖住自己赤裸的双腿。
  再回头时,不禁一愣,再难隐忍的噗哧笑出声来。
  皇太极满脸铁青,那只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气昂的踱来踱去,一派气定神闲。
  “该死的……”他挥手把它赶下地,随手取过榻前的弓箭。
  “哎,别伤了它!”我紧张的低唤。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这里……”我虚软的一笑,笑容里透出无比的疲惫和困乏,感觉全身的精力透支过度,此时已再难支撑住过度兴奋的神经。
  “悠然……”眼前一黑,我仰天倒下,留在脑海里最后的残像是他丢下弓箭,飞快的奔向我,满脸着急。
  啊!终于……回来了!
  回到他的身边……
  我深爱的男人——皇太极! 
                 
第十七章(4)
  “悠然……醒醒……悠然……”有人在我耳边吹气,我睏涩的挥手:“毛伊罕,再等等……”“悠然!”声音转喜,我迷迷糊糊的掀开眼睑,皇太极一脸兴奋的望着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衮服,“太好了!你活着!你……”我诧异的揉着眼睛坐起:“怎么了?”他眼眸一黯,忽然揽臂将我拥入怀里:“我很怕你闭着眼睛一睡不醒……”我心里大痛,疼惜的伸手抱住他,鼻音浓重:“你难道一宿没合眼,就这样坐在床头看着我吗?”“我怕自己是在做梦!更怕自己醒了,梦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边,给我温暖而又心疼的感觉,“很多次,午夜梦回……我常常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七年前你根本没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没有留下要我好好活着的话语,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许……你就真的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我将他用力抱住,潸然泪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再不许离开……答应我,再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哽声,“我会受不了……你到底从哪里来,你若不愿说,我保证不去探究,只求你为了我,留下……无论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为了我留下……”我怔怔的落泪:“好……我留下!”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满心欢喜,这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喜,毫无遮掩的展露在那张受岁月洗练的沧桑容颜上。
  我痴迷的看着,不由出了神。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我直愣愣的盯着他瞧,皇太极嘴角微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不是老了……”“我都有白头发了!”他忽然像个孩子般冲我撒起娇来,这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幼小的他也是这般依恋的看着我笑,依赖着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吁叹,抚摸着他下颚生出的扎手胡须,柔柔的笑,“是我的八阿哥长大了!”低下头,我左手执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颜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你会不会瞧着别扭?”他嗤地一笑,左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么?”我一愣,老老实实的回答:“是。”“我爱的是步悠然!”他坚定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暖,叹息着将头靠在他怀里。
  “很累吗?我命人弄了些点心,你一定饿了。”我柔顺的点头,见榻前小几上搁着一盅热腾腾的奶子,边上的餐碟内摆着四色点心。我伸手去取,却被他抢先拿在手里,宠腻的看着我:“我喂你……”我面上一红,嗫嚅的就着他手里的萨其马咬了一口。
  “当心烫!”端着奶盅小心翼翼的凑近我的唇。
  “嗯!”我浅尝一口,莞尔一笑,“告诉你哦,我会煮奶茶了呢!”他长眉一轩,露出困惑的询问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机会煮给你喝!”“你……去蒙古了?”我没料到他的思维竟是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马能想到蒙古。
  “嗯,我从大草滩永固城来!”他眉头一紧,眼底寒芒掠过,声音似乎给冻住了:“林丹汗?!”我示意他别太紧张,可是缂丝质料下的肌肉紧绷得像块生铁。我叹了口气,林丹汗是他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这根刺,谈何容易。
  “你这是要带兵去打林丹汗吗?”“原本不是……”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不妨这般考虑!”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这次出兵,并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寻的看着他。
  他放下奶盅,背负着双手在帐内轻轻踱步:“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取大明边界,顺道收服察哈尔余部!”我眼皮不觉一跳:“大明……”把兵马不远千里的拉到这里,原来是为了避开山海关,绕道蒙古,直取大明关口。
  想从这里寻找突破口吗?从这里到北京,距离确实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转身,牢牢的盯住我,“告诉我,你怎么会遇见林丹汗?难道你早就回来了?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来找我,为何要让我苦等这么久?”“你……”我心中发酸,“你以为要接近你,很简单很容易吗?”想到多年来遭受的苦楚,不由哽咽。
  皇太极见我凄苦神伤,忙走过来,拥住我细声安慰。
  我定了定神,将这两年多的种种遭遇娓娓道出,虽然我已尽量讲的轻描淡写,可是皇太极抱住我的手却仍是抖个不停,尤其是听到我在蒙古为奴为婢,饱受鞭苔,他眼底犹如卷起狂风暴雨般,恨声:“我定要他十倍偿还!”嗤地声,我低笑:“你和他说的话如出一辙!其实……你俩不过是宿命中的政敌,注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私人恩怨倒还是其次!”我顿了顿,执著的看着他,“所以,切莫妄加冲动,因为我打乱了你原先的计划!”他明显一震,眼里涌起一股怜惜和赞许:“你一点都没变!果然……还是那个傻傻的笨女人!”“我哪里就笨了?”我噘嘴抗议。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着我的发顶,“济尓哈朗留守盛京,多尔衮此刻正在军营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谊,可要召他前来一会?”“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见他一双眼深邃如海,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笑容,这个表情竟是与多尔衮一般无二。
  我心中微微一颤。方才谈及多尔衮时我已经刻意简化过程,把许多暧昧之事隐瞒未说。可是,为什么皇太极竟像是洞察到了什么似的?
  我与济尓哈朗之间可说光明正大,没有半点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尔衮……转念想到他轻薄的言语,疯狂的拥吻,我耳根子一阵滚烫,心虚的低下头,不敢再与皇太极坦然对视。
  “是啊,上个月我将沈阳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着可好?”我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那个……见面还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点说不清……”“身份么?”他满不在乎的笑,攥紧我的手腕,贴近他的心口,“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惟一……是我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元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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