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经常被问到：应该做个什么样的中年人？
答案是做个黄药师一样的中年人。
黄药师有不少毛病，但有一点很可贵，是现在的中年人最稀缺的品质——不惯着。什么叫不惯着？就是不妥协。
中年人尤其善于妥协，向潜规则妥协，向不公正、不合理妥协，向一切原本辣眼的、讽刺的、扎心的沉疴妥协。
再不合理的东西，多看了几年，到了中年，就合理了；再不忍心直视的事情，多看了几件，到了中年，就麻木了；再不可遗忘的东西，多经历了几次，自动就遗忘了。
一到中年，大脑就安装了自动清除机制，什么都看得惯了，什么都吃得下了。
妥协不是大错，人人都难免妥协。但许多中年之可恶在于，非但妥协，还沾沾自喜，以自己适应潜规则而得意，动不动教育年轻人：
“站位要有高度”，什么叫有高度？就是符合领导的角度；“要多方面看问题”，什么叫多方面看问题，就是看到闹心的就麻木，看到不公的就沉默，遇到自己理亏了就耍无赖。
旁人忍不住说：我看这饭里有虫，中年人碗一放：“小伙子，你怎么这么偏激？”
二
黄药师恰恰就不妥协，虽然出场就是中年，但浑身上下却透着和潜规则的格格不入：
“我黄老邪最瞧不上的，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
全天下，对礼教大妨最大声音表示不妥协的，是他这个海岛上的中年人。
郭靖黄蓉，江湖泰斗，道德高地，对杨过的恋爱喊打喊杀、又驱又赶，黄药师偏不惯着，郭大侠怎么了，黄帮主怎么了，老子不惯着：“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
惯于妥协的中年人往往把适应条条框框当成最大本事，但黄药师偏偏最不服从这些，藐视一切条条框框。成人世界的尊卑高下，他并都不理会，杨过是差着辈的小友，傻姑是忘年的徒弟，待人接物全凭自己喜好。
他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但不该给的面子一样不给。欧阳锋来送礼，出手就是三十二名处女，黄药师却不要，不仅如此，还当着欧阳锋的面给了欧阳克一个大逼兜，原因也直接挑明了：
“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一个江湖，一个时代，如果中年人不容易犬儒，那么就气质健旺；如果中年人不容易被收买，那么就环境清明；中年人对不合理的容忍度越低，江湖就越容易向上走。
很多时候世界并不差郭靖这样的苦干实干，也不差黄蓉这样的灵巧聪明，差的就是黄药师这一双不肯妥协的白眼。
所以说，中年要像黄药师。
三
那么老年要像谁呢，周伯通。
周伯通的魅力，就在于“通”，能放得下。放下的是什么？不是正义感，而是两个东西：名利念、得失心。
人到老年，因果缠身，最不容易放下。就说一点，眼见曾经的创业公司全真教在后辈手里一天不如一天，掌教的位子在自己面前传了八百次，愣是没自己份，换了其他老头，但凡有一点想不开的，焦虑、担忧，恨铁不成钢，一夜白头想着抢回公章都有可能。
周伯通就不，年轻人爱咋折腾咋折腾，关我屁事，创业公司怎么了，五百强又如何，老黄历该翻篇就就翻篇，没必要日日念叨。念叨了也没用啊，那几个牛鼻子也不听你的，摆资历要是有用的话，还要公章干什么？
看开点，想通点，什么玄门正宗，什么江湖排名都是虚的，有愁眉苦脸的功夫不如多养几只玉峰实在，平时靠广场舞养精蓄锐，关键时刻，襄阳大战，周伯通一样大显神通。知道金轮法王怎么死的？被周伯通抱着压死的。
黄药师对周伯通十分佩服，说我视名利很淡薄，一灯大师视名利如虚妄，都不如你视名利如无物。这样豁然通达，舍周伯通其谁。
四
周伯通老年的“通”，还有一点特别可贵，就是好奇心。
人越老，往往就越见不得新生事物，好奇心越淡，而守旧心越强。有句俗话说：我出生前就有的东西，便是天经地义；我成人后才有的东西，就是十分可疑；我老了之后才有的东西，那一定是怪力乱神。
周伯通没有这个毛病。老年学养蜂，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看见后辈杨过创出“黯然销魂掌”，自己没有半点嫉妒、挑刺、找茬，而是欢天喜地，十分推崇，见人就说：这些年最有意思的武学，是杨过那个娃娃的新掌法。
身份极其高，履历极其厚，本领极其强，但这些过往的荣耀从不是这个老人的负担，一直云淡风轻，万事不萦怀。
全真七子有句出场诗“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这句话其实最适合的人，是他们的师叔周伯通。
在小说里，周伯通近百岁的高龄，反而头发胡子一半变黑了，返老还童，上哪说理去？其实金庸这就是一种象征意义，就是“通”了，放下了，自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