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斑驳吱呀的木门，满地尽是昨夜细雨急风下洒落的花瓣，空气中氤氲的是混着泥土的槐花香。那香气愈加浓烈绵密，牵引起尘封记忆中的丝丝味道，于是，记忆中那灰色的事、灰色的人，连同那棵灰色的槐花树全都被激活……
小时候啊，到了暑假，母亲就会带我去外婆家。外婆总是坐在槐花树下的石凳上，望着那条曲折的黄沙小路，期盼着扎着两个小辫的我跑跑跳跳地向她奔来。那时，我总会一头扎进外婆的怀里，因为她的身上有槐花的香气，那香气或许是源自发簪上的木刻槐花，又或许是从衣襟上的淡白花蕊里跑出来的……我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仰着头想得到一个答案，可是外婆总是笑笑不说话，所以我猜，她也不知道。
夏夜的晚上，我喜欢爬到槐花树上，听外婆讲过去的故事。我顺着槐树伸向月亮的枝桠想象着嫦娥怀里的小白兔忽然幻化成了一个大怪兽……于是外婆的话变得飘飘渺渺，听不真切了。等不着边际的想象被凶残的蚊子切断，我便顶着一个大包从树上灰溜溜地滑下来，滑到外婆的怀里，于是那些听不真切的话便清晰地勾连起外婆的一生：外婆说她喜欢槐花，于是外公在屋前种了一棵槐花树，这是木讷的外公留给她唯一温柔的诗意了；外婆说母亲呱呱坠地不久，外公便溘然长逝，70年代的风云际会带给了这位文弱书生太多难以承受的雷鸣电闪；外婆说在那些苦不堪言的岁月里，也只有七月槐花的簇簇灿然能赋予灰色生活一抹珍贵的亮色；外婆说母亲考上了大学，嫁到了千里之外，她却怎么也不愿离开这里……外婆的回忆断断续续，却总是离不开旁边的槐花树。而我却在想，树啊树，你什么时候开花，我想吃槐花饼了。
“外婆，你看到了吗？满树的槐花都开了！”我期待地看着外婆，“好，今天摘槐花！”外婆一声令下，我便踩着小板凳，从黑漆斑驳的衣橱顶摸索出小篮子、长竿钩和铺在地上的大布单，异常勤快又力大无穷地统统搬到槐花树下。外婆把大布单铺在树底下，觑着眼睛，拿着长竿钩对准一簇槐花，灵活地一转，槐花便飘落下来，紧跟其后的我郑重其事地将其放入小篮子里。这时，我总愿意看着外婆，看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斑驳地照在她的身上，看槐花飘在她的头上、衣服上，看花香融进那发簪的刻线里、又融进那衣襟的淡白里。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外婆身上的香气来自这里呀！
等到篮子里盛满槐花，我便开始等待美味的到来。外婆把槐花饼贴在滋滋冒油的大灶锅上，此时槐花的香气裹挟着油香经高温的“加冕”愈加浓郁，添柴、翻面、煎至两面金黄、出锅，一气呵成的麻利动作在我的等待里却显得无比漫长。外婆把槐花饼摆在盘子里，放到槐花树下的小石桌上。这时，村子里我的那群“馋猫”伙伴便循着香味也来了，片刻的手忙脚乱之后就只剩下油晃晃的盘底和落在盘子里的槐花了。于是，大家嘲笑着彼此狼吐虎咽的吃相，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一舔嘴角残余的槐花香。外婆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用手绢绕着小石凳擦一圈油乎乎的小手。
相比槐花饼的出炉，要等一口槐花酱可是不容易的。外婆把透明的玻璃瓶洗了一遍又一遍，先在瓶底放一层槐花，然后再洒一层白糖，然后又是一层槐花，然后又是一层白糖……最后压实密封，剩下的就交给时间这位美味的“发酵师”了。等到白糖融进了槐花里，等到槐花融进了白糖里，等到花与糖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等到用眼睛都能感受到那浓稠的绵密感的时候，我便终于可以缠着外婆给我抹一口槐花酱了！外婆起开瓶盖，一瞬间，槐花的香气裹挟着白糖的甜腻，绵密得在空气里都飘散不开了，只能在鼻尖的一隅聚积再聚积。这时，外婆总是把一支筷子伸进瓶底，一转一扭，缠绕起一圈槐花酱送到我的口里。这样的一口槐花酱啊，仿佛除了我的嘴巴，连我的眼睛和耳朵也尝到了它的味道。于是，一整天我都感觉自己口吐香气，不自觉地连话都变多了。
当我抱着一大罐槐花酱跟着母亲沿着来时的黄沙小路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外婆站在槐树下频频招手的身影慢慢地融进了浓郁的花香里。而今，我却终于无法再一次扑到外婆的怀里。人去槐花落，就连香气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味道，因为记忆中的槐花香是一口香酥咔嚓的槐花饼，是一抹甜腻浓郁的槐花酱，是外婆怀里的无限温暖和紧紧拥抱的爱意！而这一切，却再也无法触摸了！
该文章刊登在《山东师大报》
2020年6月10日第9期（总1569期）第四版
编辑：郑欣怡
审核：宋乐洋 徐一帆
终审：尹相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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