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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妙评历代人物

评价历史人物,是苏轼非常偏爱的一个写作题材。在其为应制科考试而写的五十篇“贤良进卷”中,就有二十篇属这一题材,如《秦始皇帝论》《周公论》《诸葛亮论》等,涵盖的人物由先秦两汉直到唐代。其笔记《东坡志林》中也有较为集中的人物评论,如《隐公不幸》《赵高李斯》等。此外,苏轼对人物的评论还散见于其他文章,如《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对陆贽的推崇、《潮州韩文公庙碑》对韩愈的激赏等等。苏轼所评价的对象从帝王将相到迁客骚人,从圣贤英主到奸雄小人,立论也多古人之未发,但其立场却是一以贯之的儒家士大夫立场。

重义轻利的义利之辨

在《商君功罪》一文中,苏轼这样评价商鞅:“商君之法,使民务本力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食足兵强,以成帝业。然其民见刑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卒以此亡。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商鞅变法奖励耕战,虽然让秦国走向富强,但是其重诈力、轻仁义的指导思想却让民众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也就成为了秦亡的肇始。在《秦始皇帝论》中,苏轼首先揭示了儒家制礼的底层逻辑:“器利用便而巧诈生,求得欲从而心志广,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们的欲望和智力也相应提高,竞争和罪恶便产生了,社会面临失序的危险,于是圣人制作礼仪来约束民众,使其回归质朴。然而秦始皇反其道而行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术之有余,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废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耻于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秦国废除井田制,实行土地私有制。秦统一后废除封建制,实行郡县制。这固然是历史的进步,然而却没有配套的软件,也即是儒家的伦理道德保障其有序运行,相反却通过严刑峻法进一步激化社会矛盾,终于导致了秦末战争的爆发。

苏轼还敏锐地认识到严刑峻法的反噬作用,还在于让秦朝的大臣因畏惧惩罚而丧失主动性。有人认为,在李斯、赵高谋害储君公子扶苏,扶植胡亥上位之际,如果将军蒙恬能够带兵粉碎其阴谋,那么历史又要改写了,李斯难道没有预料吗?而苏轼认为,李斯之所以有恃无恐,恰恰是掐准了秦朝上下大臣的麻木:“自商鞅变法,以诛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大臣们在商鞅变法后的严刑峻法面前,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死于非命就好,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挺身担当呢?苏轼还举了荆轲刺秦王的例子,行刺之际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也正是由于这种畏葸之下的麻木。

当然,“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是贾谊以来对秦亡之鉴的经典论断,并不算是苏轼的原创。苏轼的深刻之处,还在于深入思想史深处寻找秦亡原因。它并没有止步于追究法家思想重义轻利、任刑弃德的表面,而是进一步对法家思想追根溯源。而令人拍案称奇的是,苏轼竟然把法家的渊源追溯到老子、庄子的道家思想。在《韩非论》中,苏轼先揭示了儒家仁义礼乐之道的发生场域:“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仁义出自亲人们的相爱,而礼法刑政出自上下之间的秩序。但是老庄之道却是要将它们都否定掉:“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当仁义礼乐都被老庄的虚无主义否定殆尽之际,便没有什么是值得敬畏的:“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唯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其实,老庄思想和法家思想从本质上说,都是一种价值虚无主义,所以司马迁在《史记》里将老庄和申不害、韩非并置于《老子韩非列传》。而苏轼则将司马迁没有详说的深层原因揭示了出来。

在《荀卿论》中,苏轼也将荀子理论作为法家思想的另一个源头。而这不同于思想史上对荀子“隆礼重法”主张的表面理解,而是进一步深入到荀子思想的性格品质:“荀卿者,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苏轼举了荀子著名的“性恶论”,以及“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的独断,说明荀子“敢为高论”。荀子过于标新立异且刁钻刻薄的立论,决定了其学说峻峭苛刻的品质:“意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而自许太过。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苏轼抓住的不是荀子表面的主张,而是内在的性格,具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洞察力,颇接近西方结构主义区分“表层结构”“深层结构”的智慧。

舍小就大的小大之辨

苏轼评论历代人物常从“小大之辨”展开,而能舍小就大的往往都是圣贤豪杰。伊尹是辅佐商汤成就伟业的名相。后来商汤的孙子太甲继位后荒淫无道,伊尹冒着大逆不道的嫌疑,将太甲放逐到商汤墓地附近的桐宫。三年后太甲痛定思痛,伊尹才归政于太甲。有人认为伊尹这样做是否有篡逆之嫌,孟子说:“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伊尹这种前不计评价、后不怕报复的担当抱负,也赢得了苏轼的赞美:“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正是因为以天下为己任,才让伊尹不顾个人毁誉安危,任道而行,而拥有天下的诱惑也不改其志。苏轼慨叹后来者虽然不乏大志,但是爱惜羽毛,畏首畏尾,终致一事无成:“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周公与伊尹也有着类似的经历。周公辅佐成王时,成王年幼,周公不顾篡逆的流言毅然摄政,并平定了其弟管叔、蔡叔的叛乱。成王长大后,周公也毫不恋栈,毅然还政。苏轼对“周公恐惧流言日”深表同情:“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也。”认为周公是处于非常态之下的无可奈何。苏轼甚至还认为,管叔、蔡叔的叛乱并非由于野心,而是由于误解了周公,而周公平叛也是“非疾之也,其势不得不诛也”。不管这是否符合史实,苏轼对历史确实有一种难得的“理解之同情”。

在《史记》里,张良博浪沙铁椎击秦,和“圯桥三进履”的故事(张良在圯桥被一老人三次要求为自己拾鞋,张良强忍而为,老人于是赠其《太公兵法》),是两个独立故事。而苏轼在《留侯论》里用“能忍”脑补了二者的因果:张良博浪沙击秦,是行险侥幸之举,是不能忍,所以作为高人隐者的老人才故意锻炼张良的忍耐力。苏轼再次将能忍与不能忍提高到是否有大格局的高度:“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西汉另一名臣晁错,正是因为缺乏大格局,才给自己带来悲剧。晁错向汉景帝主张对吴楚七国削藩,七国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晁错没有站出来承担责任,而是让汉景帝亲自带兵平叛。“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苏轼抛出了一系列关于担当、坚韧的金句:“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晁错正是缺乏这种勇于担当,坚韧不拔的大格局,才招致了最终被景帝斩首的悲剧下场。

西汉贾谊有超世之才,但由于年少轻狂、露才扬己,得罪了开国元勋周勃等,被汉文帝安排到偏远的长沙做长沙王太傅。贾谊怀才不遇,郁郁而终,“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但苏轼并没有认为汉文帝摧残人才,反而认为“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用汉文也”。因为贾谊缺乏廓然大公的格局,缺乏胸怀天下的气度,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才华,终究为才所累:“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苏轼进而论道:“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苏轼对贾谊的评价一扫历代文人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顾影自怜,如“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贾生》)、“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而是借此作为反例告诉大家一个合格的儒家士大夫应该是怎样的,可谓不同凡响。苏轼将对贾谊、晁错的负面评价也写入了著名《上皇帝书》,用于说明“自古用人,必须历试”,以免被所用之人的虚名所误的道理。

以道驭术的道术之辨

苏轼并非迂阔而疏于事情的一介书生。苏轼不仅在为官中事功卓著,而且其文章也多经世务实之说。然而苏轼认为工具性的“术”要服从价值性的“道”才有意义,道术结合才能成功。这集中体现在《诸葛亮论》。虽然自杜甫以来,诸葛亮的形象开始了英雄化的建构,但是苏轼依然实事求是地指出了诸葛亮的不足:“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苏轼认为,道义正当性正是刘备取天下的“王牌”,但是诸葛亮的一些诡诈手段使得刘备的道义正当性打了折扣,比如刘表死后年幼的小儿子刘琮掌管荆州,诸葛亮想要袭杀刘琮拿下荆州,而刘备不忍;刘璋迎接刘备入蜀,诸葛亮怂恿刘备反客为主夺取西蜀,刘备虽不忍,最终还是得蜀。苏轼认为诸葛亮的做法“与曹操异者几希矣”。本来“汉贼不两立”是刘备最具感召力的道义资源,现在却让自己与曹操无异了。苏轼还认为在曹丕、曹植以王子争夺未来继承权之际,正是破曹的大好时机,但诸葛亮白白错过,这也是一种战术性错误。

鲁隐公是孔子著《春秋》以之纪年的第一位君主。鲁隐公并非嫡子而继位,一直以来想将王位让给公子允。一次,公子翚建议隐公杀掉这个可能威胁王位的公子允,条件是立自己为鲁相。鲁隐公不仅拒绝,而且居然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将来要传位于公子允。公子翚或许担心鲁隐公也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事告诉公子允,或许担心未来公子允继位找自己算账,于是先下手为强,联合公子允杀死鲁隐公。苏轼为鲁隐公的智商着急了一把,说假如强盗把兵器给路人,路人一定会用兵器反杀强盗,因为如果不杀,强盗就会杀自己。而隐公的智商还不如路人。诚然,隐公不眷恋权位,尊重先君遗志而拟让国,这确实是一种仁:“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苏轼进而抛出了金句:“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隐公的仁,由于没有了智的支持,而沦为妇人之仁。孔子说:“未智,焉得仁?”董仲舒也说:“必仁且智。”我们确实无法指望一个糊里糊涂的人有能力行仁。

对于人才不振、官吏平庸的问题,苏轼也通过史论发出了“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呼唤。在对战国游侠的评论中,苏轼对于那些在韩非子心中有着“以武犯禁”之危险的游侠们却报以一种为我所用的开放态度:“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苏轼将这些活跃于民间的危险品视作放错了的资源,而战国时贵族能“以客养之”,使其“智勇辩力”不虚掷,当今统治者更应该“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苏轼《策略四》)。苏轼最后引用了孔子“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一语,揭示了其以道驭术的用人观。

苏轼评历代人物,并不是无的放矢、为评而评,而是倾注了对现实政治的无穷关切和思考,希望从政者能够以史为鉴、存史明理。苏轼评历代人物,虽然充满了战国策士的雄辩之风,但其底色却是儒家仁政德治、惩恶扬善、选贤举能的价值观,具有超越时代的精神穿透力。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1期」

「邢哲夫,中山大学文献学硕士,中共惠州市委党校文化建设教研部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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