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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文本分析的七个层次

 

  许多文本分析之所以无效,原因在于,空谈分析,实际上根本没有进入分析这一层次。分析的对象是

文本的矛盾,而许多无效分析,恰恰停留在文本和外部对象的统一性上。如认为《荷塘月色》反映了大革命失

败后知识分子的苦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惟妙惟肖地反映了美好的“景色”。这从哲学上说,是机

械反映论。就是那些注意到文本和外部对象的矛盾的分析文章,也往往把文本当做一个绝对的统一体。如认为

《再别康桥》表现了诗人内心的离愁别绪,等等。其实这首经典诗作表现的矛盾很明显:一方面是激动——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一方面又是不能放歌——“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一方面是和康桥再

别,一方面又是和云彩告别。文本分析的无效之所以成为一种顽症,就是因为文本内在的矛盾成为盲点。许多

致力于文本分析的学者,满足于为复杂的文本寻找一个原因,单层次的思维模式就这样流毒天下。这不能笼统

地怪罪中学和大学教师,而应该怪罪我们这些研究理论的。要进行具体分析,如果没有一定的方法论的自觉,

则无从下手。在面对文学经典时,这种困难就更为突出。因为文学形象天衣无缝、水乳交融,一些在方法论上

不坚定的老师,在无从下手之时,就妥协了,就不是进行分析,而是沉溺于赞叹了。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本文

把可操作性和操作性的系统化作为最高目标,但愿能对把具体分析落实到文本分析的系统工程上,有所助益。   

  第一,艺术感觉的“还原”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不得不举一些颇有代表性的例子。

  唐人贺知章的绝句《咏柳》,从写出来到如今一千多年了,仍然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原因何在?表面

上看这是个小儿科的问题,但是,要真正把它讲清楚,不但对中学教师,而且对大学权威教授,也一点都不

轻松。有一位权威教授写了一篇《咏柳赏析》,说 “碧玉妆成一树高”是“总体的印象”,“万条垂下绿丝

绦”是“具体”写柳丝,柳丝的“茂密”最能表现“柳树的特征”。这就是他的第一个观点:这首诗的艺术

感染力,来自表现对象的特征;用理论的语言来说,就是反映柳树的真实。这个论断,表面上看,没有多大

问题,但是实质上,是很离谱的。这是一首抒情诗,抒情诗以什么来动人呢?普通中学生都能不假思索地回

答“以情动人”,但教授却说以反映事物的特征动人。接下去,这位教授又说,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二月春

风似剪刀”很好,好在哪里呢?好在比喻“十分巧妙”。这话当然没有错。但是,这并不需要你讲,读者凭

直觉就能感到这个比喻不同凡响。之所以要读你的文章,就是因为感觉到了,说不清原由,想从你的文章中

获得答案。而你不以理性分析比喻巧妙的原因,只是用强调的语气宣称感受的结果,这不是有“忽悠”读者

之嫌吗?教授说,这首诗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句“歌颂了创造性劳动”。这就更不

堪了。前面还只是重复了人家的已知,而这里却是在制造混乱。“创造性劳动”这种意识形态性很强的话语,

显然具有20世纪红色革命文学的价值观,怎么可能出现在一千多年前的贵族诗人头脑中?

  为什么成天喊着具体分析的教授,到了这里却被形而上学的教条所蒙蔽呢?

  这是因为他无法从天衣无缝的形象中找到分析的切入点,他的思想方法不是分析内在的差异,而是外部

的统一:贺知章的柳树形象为什么动人呢?因为它反映了柳树的“特征”。客观的特征和形象是一致的,所

以是动人的。从美学思想来说,美就是真,美的价值就是对真的认识。从方法论上来说,就是寻求美与真的

统一。美是对真的认识,认识世界是为了改造世界,这就是教化。不是政治教化,就是道德教化。既然从

《咏柳》无法找到政治教化,就肯定有道德教化。于是“创造性劳动”就脱口而出了。这种贴标签的做法,

可以说是对具体分析的践踏。

  其实,所谓分析就是要把原本统一的对象加以剖析,根本就不应该从统一性出发,而应该从差异性或者

矛盾性出发。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就是因为它不是等同于生活,而是诗人的情感特征与对象的特征的猝然

遇合,这种遇合不是现实的,而是虚拟的、假定的、想象的。应该从真与假的矛盾入手分析这首诗。例如,

明明柳树不是玉的,偏偏要说是碧玉的,明明不是丝织品,偏偏要说是丝织的飘带。为什么要用贵重的玉和

丝来假定呢?为了美化,来诗化、表达诗人的感情,而不是为了反映柳树的特征。

  但这样的矛盾,并不是直接的呈现,恰恰相反,是隐性的。在诗中,真实与假定是水乳交融,以逼真的

形态出现的。要进行分析,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但如果不把假定性揭示出来,分析就成了一句空话。分析之

所以是分析,就是要把原本统一的成分,分化出不同的成分。不分化,分析就没有对象,只能沉迷于统一的

表面。要把分析的愿望落到实处,就得有一种可操作的方法。我提出使用“还原”的方法。面对形象,在想

象中,把那未经作家情感同化、未经假定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这是凭着经验就能进行的。比如,柳树

明明不是碧玉,却要说它是玉的,不是丝织品,却要说它是丝的。 这个矛盾就显示出来了。这就是借助想象,

让柳树的特征转化为情感的特征。情感的特征是什么呢?再用“还原”法。柳树很美。在大自然中,是春天

来了,温度升高了,湿度变大了,柳树的遗传基因起作用了,才有柳树的美。在科学理性中,柳树的美是大

自然的现象,是自然而然的。但诗人的情感很激动,断言柳树的美,比之自然的美还要美,应该是有心设计

的,所谓天工加上人美才能理由充分。这就是诗人情感的强化,这就是以情动人。

  对于“二月春风似剪刀”,不能大而化之地说“比喻十分巧妙”,而应该分析其中的矛盾。首先,这个

比喻中最大的矛盾,就是春风和剪刀。本来,春风是柔和的,怎么会像剪刀一样锋利?冬天的风才是尖利的。

但是,我们可以替这位教授解释,因为这是“二月春风”,春寒料峭。但是,我们还可以反问:为什么一定

要是剪刀呢?刀锋多得很啊,例如菜刀、军刀。如果说“二月春风似菜刀”“二月春风似军刀”,就是笑

话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前面有 “不知细叶谁裁出” 一句话,里边有一个“裁”字,和后面的“剪”字,

形成“剪裁”这个词组。这是汉语特有的结构,是固定的自动化的联想。

  当然,“还原”方法作为哲学方法并不是我的发明,在西方现象学中早已有了。在现象学看来,一切经

过陈述的现象都是主观的,是观念化、价值化了的,因而要进行自由的研究,就得把它“悬搁”起来,在想

象中“去蔽”,把它的原生状态“还原”出来。当然,这种原生状态,是不是就那么客观、那么价值中立,

也是很有疑问的,但是,多多少少可以摆脱流行和权威观念的先入为主。我的“还原”,在对原生状态的想

象上,和现象学是一致的,但我的“还原”只是为了把原生状态和形象之间的差异揭示出来,从而构成矛盾,

然后加以分析,并不是为了“去蔽”。当然,这样“还原”的局限是偏重于形而下的操作,但是,很可能,

优点也是在这里。当我面对一切违背这种方法的方法的时候,不管它有多么大的权威,我总是坚定地冲击,

甚至毫不留情地颠覆。要理解艺术,不能被动地接受,“还原”了,有了矛盾,就可能进入分析,就主动了。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创造了一种宁静、幽雅、孤寂的境界,但清华园一角并不完全是寂静的世界;相反,

喧闹的声音也同样存在,不过给朱先生排除了。一般作家总是偷偷摸摸地、静悄悄地排除与他的感知、情感

不相通的东西,并不作任何声明,他们总把自己创造的形象当做客观对象的翻版奉献给读者。但朱先生在

《荷塘月色》中却不同,他很坦率地告诉读者:“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

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里,透露了重要的艺术创造原则:作家对于自己感知取向以外的世界是断然

排斥的。许多论者对此不甚明白,或不能自觉掌握,因而几乎没有一个分析《荷塘月色》的评论家充分估计

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忽略了这句话,也就失去了分析的切入口,也就看不出《荷塘月色》不过是朱先生在

以心灵同化清华园一角的宁静景观的同时,又排除了其喧闹的氛围而已。忽略了这个矛盾,分析就无从进行,

就不能不蜕化为印象式的赞叹。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个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分析《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对它前面早说过的“心乐之”和

这里的“似与游者相乐”视而不见,却看出了“人不如鱼的”郁闷。这也是由于在方法上不讲究寻求差异,

而是执著于统一性的结果:既然柳宗元被下放了,既然他政治上不得意,既然他很郁闷,那么他在一切时间、

一切场合,都是毫无例外的郁闷。哪怕是特地寻找山水奇境,发现了精彩的景色,也不能有任何快乐,只能

统一于郁闷。人的七情六欲,到了这种时候,就被抽象成郁闷的统一性,而不是诸多差异和矛盾的统一性。

在分析《醉翁亭记》的时候,同样的偏执也屡见不鲜,明明文章反复强调的是山水之乐、四时之乐、民人之

乐、太守之乐。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因为山水之间没有人世的等级,连太守也忘了官场的礼法

。醉翁之意为什么要和“酒”联系在一起?因为酒有一种“醉”的功能,有这个“醉”,才能超越现实。

“醉翁之意”在现实中是很难实现的,故范仲淹要后天下人之乐而乐,欧阳修只要进入超越现实的、想象的、

理想的与民同乐的境界,就可以乐。这里的“醉”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是醉醺醺,不计较现实与想象的区

别;第二重,是陶醉,摆脱现实的政治压力,进入理想化的境界,享受精神的高度自由。可是拘执于欧阳修

的现实政治遭遇与心情的统一性的学者看不到这个虚拟的、理想的、欢乐的、艺术的境界,还是反复强调欧

阳修的乐中有忧,硬是用现实境界来压抑艺术,形而上学地淹没了复杂的、多变的结构。

   第二,多种形式的比较

  要寻求分析的切入口,有许多途径,“还原”并非唯一的法门。最方便的当然是作家创造过程中的修改

稿。鲁迅曾经说:“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

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

写’的。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

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

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

,使形象更加显豁些。”’”(《且介亭杂文二集·不应该那么写》)在我国古典诗话中,类似“春风又绿江南

岸”的例子不胜枚举。孟浩然《过故人庄》的最后一句是“还来就菊花”,杨慎阅读的本子恰恰“就”字脱落

了,他自己也是诗人,试补了“对菊花”“傍菊花”,都不如“就菊花”。毛泽东的《采桑子·重阳》中最后

一句,原来的手稿是“但看黄华不用伤”,后来定稿是“寥廓江天万里霜”。

  值得一提的是托尔斯泰曾多次对《复活》进行修改。在写到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到监狱中去探望沦为妓女

的玛丝洛娃,哭着恳求她宽恕,并且向她求婚时,在原来的稿子上,玛丝洛娃一下子认出他来,立刻非常粗

暴地拒绝了他,说:“您滚出去!那时我恳求过您,而现在也求您……如今,我不配做您的,也不配做任何

人的妻子。”后来在第五份手稿中,改成玛丝洛娃并没有一下子认出自己往日的情人,但是她仍然很高兴有

人来看她,特别是衣着体面的人。在认出了他以后,对于他的求婚,她根本没有听到心里去,很轻率地回答

道:“您说的全是蠢话……您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女人吗?您最好别露出声色,给我一点钱。这儿既没有茶喝,

也没有香烟,而我是不能没有烟吸的……这儿的看守长是个骗子,别白花钱。”相比之下,原来的手稿显然

很粗糙。玛丝洛娃原本是纯情少女,由于受了聂赫留朵夫的诱惑而被主人驱逐,到城市后沦落为妓女。在原

来的手稿中,写她一下子认出了往日的情人,往日的记忆全部唤醒了,并且把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发泄了出

来。然而在后来的修改稿中,托尔斯泰把玛丝洛娃的感知、记忆、情感立体化了:首先,她没有一下子认出

他来,说明分离日久,也说明往日的记忆深藏在情感深处,痛苦不在表层。其次,最活跃的情绪是眼下的职

业习惯,见了陌生男人,只要是有钱的,便高兴起来,连对求婚这样的大事都听不到心里去,这正说明心灵

扭曲之深和妓女职业对心灵的毒化之深,即使往日的情人流着泪向她求婚,她也仍然把他当做一个顾客,最

本能的反应是先利用他一下,弄点钱买烟抽。说到不要向看守长白花钱时,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的聪

明而得意非凡。这更显示了玛丝洛娃的表层心理结构完完全全地妓女化了、板结了,因为在这样重大的意外

事件的冲击下,它也依然密不透风,可见这些年来她心灵痛苦之深。定稿中的“哈哈大笑”,之所以比初稿

中的严词斥责精彩,就是因为更加深刻地显示了她心理结构的化石化,读者记忆中那个年轻美丽、天真纯情

的心灵被埋葬得如此之深,其精神似乎完全死亡了。一般读者光是读定稿中的文字,虽然凭着直觉也可以感

受到托尔斯泰笔力的不凡,但是却很难说出深刻在何处。一旦和原稿加以对比,平面性的描述和立体性的刻

画,其高下、其奥妙就一目了然了。

  凭借文学大师的修改稿进入分析,自然是一条捷径,非常可惜的是这样的资料凤毛麟角。但是它们如此

有吸引力,以至于人们很难完全放弃。于是许多经典评论家往往采取间接的办法,例如莱辛在他的名著《

拉奥孔》中评希腊著名雕塑“拉奥孔”时,创造了一种办法,那就是从相同内容、不同形式的作品中寻求

对比。拉奥孔父子被蛇缠死的故事,在维吉尔的史诗中被描写得很惨烈,他们发出了公牛一样的吼声,震响

了天宇。可是在雕塑中,拉奥孔并没有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吼叫,相反,只是如轻轻叹息一般,在自我抑制

中挣扎。莱辛由此得出结论说,由于雕塑是诉诸视觉的,如果嘴巴张得太大,远看起来必然像个黑洞,那是

不美的,而用尽全部生命去吼叫,在史诗中却是很美的,因为诗是语言的艺术,并不直接诉诸视觉,而是诉

诸读者的想象和经验的回忆。莱辛给了后代评论家以深刻的启示:在雕塑中行不通的,在史诗中却非常成功。

只有明白了雕塑中不应该做什么,才会真正懂得雕塑中应该做什么,用评论的术语说,就是只有把握了一种

艺术形式的局限性,才能理解它的优越性。对比同题材而不同形式的艺术形象的差异,正是分析的线索。白

居易的《长恨歌》和洪升的《长生殿》同样取材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但是,在诗歌里,李杨的爱情是

生死不渝的,而在戏剧里,两个人却发生了严峻的冲突。联系诸多类似的现象,不难看出,在诗歌中,相爱

的人,往往是心心相印的,而在戏剧里,相爱的人,则是心心相错的。在戏剧里,没有情感的错位,就没有

戏剧性,没有戏可演。同样是在七月七日长生殿,李隆基与杨玉环盟誓:生生死死,永为夫妻。在诗人白居

易看来这是非常浪漫的真情,而在小说家鲁迅看来,在这种对话的表层语义下,恰恰掩盖着相反的东西。郁

达夫在《奇零集》中回忆鲁迅的话:“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

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心里有点厌了。……到了马嵬坡下,军士们虽说要杀她,玄宗若对她还

有爱情,哪里不能保全她的生命呢?所以这时候,也许是玄宗授意军士们的。”

  联系到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对于自然景观发出了那么真诚的赞赏,这里的美,远离尘世、超凡脱俗,

但是 “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其境过清”,欣赏则可, “不可久居”。柳宗元就坦然地离

去了。柳宗元性格的一个侧面是比较执著于现实,这在散文中得到了自如的表现,而在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则是

另外一面,那里充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如《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

江雪。”开头两句,强调的是生命的“绝”和“灭”,一个孤独的渔翁,在寒冷、冰封的江上,是“钓雪”,

而不是钓鱼,不要说“其境过清”,就连寒冷的感觉都没有,孤独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这和散文中“其境过清,

不可久居”的境界大不相同。把诗歌里的柳宗元和散文里的柳宗元的差异抓住,加以分析,比之一味只承认只

有一个统一的柳宗元要深刻得多。

  在我们文坛上,有许多关于诗歌与散文区别的理论,似乎都不得要领,原因大抵在于往往从形式上着眼,

而忽略了深层的内涵。许多教师分析这类经典文本时有捉襟见肘之感,就是因为孤立地就散文论散文、就诗歌

论诗歌,也就难免从现象到现象的滑行了。

  选择相同题材不同形式的作品加以比较,找出其间的差异,从而探求艺术的奥秘,这种方法适应性比较广

泛,尤其是一些经典作品,不论是中国历史、传说,还是西方《圣经》、神话,都曾反复地被大师加工成不同

的体裁。但是,这种适应性也是有限的,不仅对绝大多数现当代作品不适用,而且对许多古典作品也不适用,

有时即使适用,也可能由于一时手头缺乏齐备的材料而无法进行分析。但是,这并不等于形象的内在矛盾不存

在了。要揭示其内在奥秘,还有一种方法,不是凭借现成的资料,而是把艺术形象中的情感逻辑和现实中的理

性逻辑加以对比。   

  第三,情感逻辑的“还原”

  艺术家在艺术形象中表现出来的感觉不同于科学家的感觉。科学家的感觉是冷静的、客观的,追求的是

普遍的共同性,而排斥个人的情感;一旦有了个人的情感色彩,就不科学了、没有意义了。可是艺术家恰恰

相反,艺术感觉(或心理学的知觉)之所以艺术,就是因为它是经过个人主观情感或智性 “歪曲”的。正是因

为“歪曲”了,或者用我的术语来说,“变异”了,这种表面上看来比较表层的感觉才能成为深层情感乃至

情结的可靠索引。有些作品,尤其是一些直接抒情的作品,往往并不直接诉诸感觉,这时光用感觉“还原”

就不够了。例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好在什么地方?

它并没有明确的感知变异,它的变异在它的情感逻辑之中。这时应该使用的是情感逻辑的“还原”。这几句诗

说的是爱情是绝对的,在任何空间、时间,在任何生存状态,都是不变的、永恒的。爱情甚至是超越主体的

生死界限的。这是诗的浪漫,其逻辑的特点是绝对化。用逻辑还原的方法,明显不符合理性逻辑。理性逻辑

是客观的、冷峻的,是排斥感情色彩的,对任何事物都采取分析的态度。按理性逻辑的高级形态,即辩证逻

辑,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不变的。在辩证法看来,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一切都随时间、地点、条件

而变化。把恋爱者的情感看成超越时间、地点、条件的东西是无理的,但是,这种不合理性之理,恰恰又符

合强烈情感的特点。

  情感逻辑的特点不仅是绝对化,而且可以违反矛盾律、排中律、充足理由律。人真动了感情就常常不知

是爱还是恨了,明明相爱的人偏偏叫冤家,明明爱得不要命,可见了面又像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样互相折磨。

臧克家纪念鲁迅的诗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按通常的逻辑来说是绝

对不通的,要避免这样的自相矛盾,就要把他省略了的成分补充出来:“有的人死了,因为他为人民的幸福

而献身,因而他永远活在人民心中。”这很符合理性逻辑了,但却不是诗了。越是到现代派诗歌中,扭曲的

程度越大,在小说中,情节是一种因果,一个情感原因导致层层放大的结果,按理性逻辑来说,理由必须充

分,这叫充足理由律。可是在情感方面充足了,在理性方面则不可能充足。说贾宝玉因为林黛玉反抗封建秩

序,思想一致才爱她,理由这么清楚,却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在现代派小说中,恰恰有反逻辑因果的,如余

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整个小说的情节的原因和结果都是颠倒的,似乎是无理的。情节的发展好像和逻

辑因果开玩笑,反因果性非常明显。例如,主人公以敬烟对司机表示善意,司机接受了善意,却引出粗暴地

拒绝搭车的结果;主人公对他凶狠呵斥,他却十分友好起来。半路上,车子发动不起来了,司机本来应该很

焦虑的,但他却无所谓。车上的苹果让人家给抢了,本该引发愤怒和保卫的冲动,司机却无动于衷。仔细研

读,你会发现,在表面上绝对无理的情节中,包含着一种深邃的道理:这篇小说,有时很写实,有时又自由

地、突然地滑向极端荒诞的感觉。 用传统现实主义的“细节的真实性”原则去追究,恐怕是要作出否定的评

判。然而文学欣赏不能用一个尺度,特别是不能光用读者熟悉的尺度去评判作家的创造。余华之所以不写鼻

子被打歪了的痛苦,那是因为他要表现人生有一种特殊状态,是感觉不到痛苦的痛苦——在鸡毛蒜皮的小事

上痛苦不已,呼天抢地,而在性命交关的大事上麻木不仁。这是人生的荒谬,但人们对之习以为常,不但没

有痛感,反而乐在其中。这是现实的悲剧,然而在艺术上却是喜剧。喜剧的超现实的荒诞,是一种扭曲的逻

辑。然而这样的扭曲的逻辑,启发读者想起许多深刻的悖谬的现象,甚至可以说是哲学命题。从这个意义上

来说,在这最为荒谬的现象背后潜藏着深邃的睿智——没有痛苦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

   这样的哲学深邃性,就是无理中的有理,这样的无理,比之一般的道理要深邃得多。如果不把理性逻辑

与情感逻辑分开,就无法进行深入的分析。这样的分析,很显然,已经进入了很深的层次,从严格意义上来

说,已经不完全属于情感的范畴,而是属于情感和理性交融的范畴了,其实,已经进入价值的范畴了。

   

第四,价值的“还原”
  价值还原是个理论问题,但得从具体的个案讲起。《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并不完全是吴敬梓

的发明,而是他对原始真人真事改编的结果。清朝刘献廷《广阳杂记》卷四中有一段记载:
  明末高邮有袁体庵者,神医也。有举子举于乡,喜极发狂,笑不止。求体庵诊之。惊曰:“疾不可为矣!

不以旬数矣!子宜亟归,迟恐不及也。若道过镇江,必更求何氏诊之。”遂以一书寄何。其人到镇江而疾

巳愈,以书致何,何以书示其人,曰:“某公喜极而狂。喜则心窍开张而不可复合,非药石之所能治也。

故动以危苦之心,惧之以死,令其忧愁抑郁,则心窍闭。至镇江当已愈矣。”其人见之,北面再拜而去。

吁!亦神矣。
  “吁!亦神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啊!医术真是神极了。”可以说这句话是这个小故事的主题:

称赞袁医生医术高明。他没有用药物从生理上治这个病人。而是从心理方面成功地治好了他。其全部价

值在于科学的实用性,而在《儒林外史》中却变成胡屠户给范进的一记耳光,重点在于出胡屠户的洋相。

范进这个丈人本来极端藐视范进。可一旦范进中了举人,为了治病硬着头皮打了他一个耳光,却怕得神

经反常,手关节不能自由活动。以为是天上文曲星在惩罚他,连忙讨了一张膏药贴上。这样一改。就把

原来故事科学的、实用的理性价值转化为情感的非实用的审美价值了。这里不存在科学的真和艺术的美

统一的问题,而是真和美的错位。如果硬要真和美完全统一,则最佳选择是把刘献廷的故事全抄进去,

而那样一来,《范进中举》的喜剧美将荡然无存。把科学的实用价值搬到艺术形象中去,不是导致美的

升华,而是相反,导致美的消失。
  创作就是从科学的真的价值向艺术的美的价值转化。因为理性的科学价值在人类生活中占有优势,审美

价值常常处于被压抑的地位。正因为这样。科学家可以在大学课堂中成批成批地培养。而艺术家却不能。
  要欣赏艺术,摆脱被动,就要善于从艺术的感觉、逻辑中还原出科学的理性,从二者的矛盾中。分析出情

感的审美价值。为什么李白在白帝城向江陵进发时只感到“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而感觉不到三峡礁

石的凶险呢?因为他归心似箭。为什么李白觉得并不一定很轻的船很轻呢?因为他流放夜郎,“中道遇赦”,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解除政治压力后。心里感到轻松了。因而即使船再重。航程再险,他也感觉不到。

这种感觉的变异和逻辑的变异成为诗人内心激情的一种索引,诗人用这种外在的、可感的、强烈的效果去

推动读者想象诗人情感产生的原因。为什么阿Q在被押上刑场之时不大喊冤枉,反而为圆圈画得不圆而遗

憾?按常理来还原,正是因为画了这个圆才完成判死刑的手续。通过这个还原。益发见得阿Q的麻木。阿Q

越是麻木,在读者心目中越是能激发起焦虑和关注,这就是艺术感染力,这就是审美价值。如果阿Q突然

叫起冤枉来。而不是叫喊“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这就和常规的逻辑缩短了距离,喜剧效果就消

失了。正因如此,逻辑的还原最后必须走向价值的还原。’而从价值的还原中,就不难分析出真正的艺术

奥秘了。
  第五,历史的“还原”和比较
  艺术感知还原、逻辑还原和价值还原,都不过是分析艺术形式的静态的逻辑方法,属于一种入门方法。入

门以后对作品的内容还得有一个历史的动态的分析,因而需要更高级的方法,这就是“历史还原”。
  从理论上说。对一切对象的研究最起码的要求就是把它放到历史环境里去。不管什么样的作品,要作出

深刻的分析,只是用今天的眼光去观察是不行的,必须放到产生这些作品的时代(历史)背景中去。还原到

产生它的那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艺术的气候中去。历史的还原,目的是抓住不同历史阶段中艺术

倾向和追求的差异。关键是内在的艺术本身的景物、人物内心情感的进展。比如武松打虎,光从一般文学

的价值准则来看。当然也可能分析出它对英雄的理解:从力量和勇气来说,武松是超人的:但是从心理

上说。他又是平凡的。和一般小人物差不多。分析到这个层次,可以说已经相当有深度了。但是。如果

把它放到中国古典小说对英雄人物的想象的过程中去,就可能发现,这对于早于《水浒》的《三国演义》

是一个伟大的进步。在《三国演义》中。英雄人物是超人的,面临死亡和磨难是没有痛苦的,如关公刮

骨疗毒。虽然医生的刀刮出声音来。但他仍然面不改色,没有武松那种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却拖不动

的局限。也没有类似下山以后,见了两只假老虎就惧怕的心理。
  艺术和文学的历史是对人类内心探索的记录。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虽然表面上各自独立,但是在表现人

物内心的发现方面,却是前赴后继,有相当明显的继承性,只有把他们之间的历史的差异揪住不放。才

能把那隐性的变幻揭示出来。
  除了人物内心的历史深化过程以外,另一个重要方面,就要看文体的历史差异。艺术形式是不断重复的。

审美情感往往通过艺术形式的发展巩固下来。如余秋雨,虽然许多媒体起哄。攻了他好几年,但是并没

有损害他的文学地位,因为余秋雨对中国当代散文的发展有历史性的贡献。他创造了一种文化散文的文

体。把人文景观用之于自然景观的阐释,还把散文所少有的思想容量扩大了。这种历史性的贡献,是任

何喧嚣的媒体都不能扼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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