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每个人都活在自己认知不足导致的苦里，尤其当妈的。
她瞬间驻足，汗毛竖起，思索是先报警还是立刻逃出去，踌躇间理智恢复些许，哪有毛贼进别人家厨房做饭的。只是，一个人住久了，防范之心刻在骨子里。徐雯犹豫再三，悄悄退出门外，轻手轻脚挪去走廊正对着自家厨房的围栏处，一时间怔愣住。站在油烟机前忙活的，是她的母亲卢凤玉。徐雯一个人住，怕被偷窥，连厨房窗户都贴了彩色纸，惟余顶端一指长留着透光。卢凤玉个子矮，可能也因为沉浸在油锅中，并没有留意到近在咫尺的走廊上正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麻利地翻炒、加料，时不时擦拭额头上的汗。隐隐的香气从窗户缝隙飘出来，是徐雯曾经最爱的仔姜焖鸭。姜香越炒越浓，徐雯心里越来越烦躁。她侧身躲进墙壁后，思索卢凤玉这次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是帮徐斌借钱呢，还是让她替赵娜娜找工作？借钱是不可能借的，之前借出去的就没还过一分钱；找工作也别指望了，她托人情帮忙找的工作赵娜娜就没满意过，做不了两天就走人，还要她去朋友那儿赔笑脸。想到这里，徐雯心口一阵发冷。谁能想到，下班后看见母亲在自己家里做饭，身为女儿的，既不惊喜也不感动，只觉得是麻烦上门。要是被人知道了她的想法，可能要骂句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吧。可是，她心知肚明，卢凤玉绝不会无缘无故上门给她做饭。徐雯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五年，作为母亲的卢凤玉，总共只来过三次。哪怕，拿到房子后，徐雯第一时间给了她一把钥匙。第一次来，是徐雯刚离婚后。这套房子是她分的财产，除了房子，她还分到了部分存款。孩子给了前夫，因为她上班无法照顾，跟着爷爷奶奶和爸爸比跟她在一起要舒服。那时候，她整日魂不守舍，常常想孩子想得落泪，也厌恶回家面对清锅冷灶的孤独。一日，她刚打开家门，就像现在这样，卢凤玉一声不响地跑来为她做饭。那天，徐雯吃了离婚后第一顿满意的晚饭，胃里满足，心也热了，对母亲感激不已。她想，到底是自己娘，平时再偏爱弟弟，关键时刻还是会心疼她，晓得她孤家寡人吃不好专门过来做饭安慰她。然后，她听到卢凤玉说徐斌打算辞职做生意，可惜手头没钱，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阻拦弟弟上进。徐雯尚未做声，她立即补充道：你可别推说你没钱，我可打听清楚了，你分了三十万呢！徐雯的心一点点发凉，凉得刚吃下的饭菜油脂都凝冻了，恶心得直反胃。她很想问问卢凤玉，知道她是为什么离婚的么。表面理由是性格不合过不下去，实际上是前夫一家看不惯她弟弟总是借钱不还。她怕前夫去找他们麻烦，怕他们会心生愧疚，所以将离婚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徐斌借的那些钱也都在分割财产时扣除了。她唯一舍不得的是孩子，可是没人帮她带孩子。她曾经委婉地恳求过卢凤玉有偿帮她，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甚至之后都不过问她离婚的事，生怕惹麻烦上身。好不容易上门一趟，又是做饭又是盛汤，竟是为了帮儿子借钱。不，是要钱。那一天，徐雯给了卢凤玉十万，然后在心里将自己定义为孤家寡人。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娘家人，愈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又过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卢凤玉第二次不打招呼地上门做饭，为了孙子上学的问题。徐雯所在的学区更好，赵娜娜希望孩子在这里上学，因此撺掇婆婆来说服徐雯先将房子过户到徐斌名下，等孩子初中毕业就还回来。那一次，徐雯表现得十分冷静，包括当着卢凤玉的面将纹丝未动的饭菜倒进垃圾桶时，脸上都带着礼貌而冷淡的微笑，就是不见一丝愤怒。可能正是因为冷静得不正常，卢凤玉一时呆住，眼睁睁看着她倒掉自己辛苦做的饭菜，直到碗碟碎裂的声音响起，她才面红耳赤地骂了句神经病后匆匆逃离。自那之后，母女俩除了过年，压根不会碰面。帮赵娜娜找工作的事，还是在电话里说的，几次之后，徐雯干脆连他们的电话都不接了。如今，时隔近四年，这是卢凤玉第三次上门。熟悉的配方，所谓何事呢？可是，这是她唯一的家了，她能走到哪里去呢？想到卢凤玉他们曾经要过户她的房子，指不定她走了更如他们的愿。她十分后悔当初将钥匙给了对方，原本是想着一家人行个方便，现在看来却是无尽的隐患。徐雯心一横，重新开门进屋。这是她的地盘，只要她态度够冷够坚决，即使是亲生母亲，也没法逼她做什么。从前她就是太心软，才会一次次被吸血被利用被拿捏。换鞋时，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卢凤玉听到动静，满面笑容地打开厨房门，让她洗手等开饭。她被盯得笑容挂不住，局促地搓搓手，小心翼翼道：这次保证没别的事，妈妈就是想跟你吃个饭。徐雯依旧不作声，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而，卢凤玉说来说去，还是只有吃饭，并且麻利地将饭菜摆上桌。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卢凤玉的神色很古怪，有些卑微，还有些像是在讨好或者弥补。总之，那种畏缩试探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倒想看看，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她无视眼前香喷喷的菜，不动声色地咀嚼着白米饭。卢凤玉脸色讪讪的夹了一边鸭腿放进她碗里，徐雯瞪了她一眼，正要夹起来扔掉，瞥见她眼底浮起泪光，两颊青灰得没有一点精神，心口一软，到底没有当面打脸。她没有食欲，随意扒了几口饭就躲进卧室，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直到离开，卢凤玉都没进来提要求。厨房收拾得很干净，那只她没吃的鸭腿被夹回碟子里，连着其他饭菜温在锅中，层层叠叠，丰盛而诱人。徐雯恍如梦中，怔愣许久，捏起那只鸭腿，啃了起来。事实上，徐雯记忆中的味道并不清晰，因为除了离婚后卢凤玉上门做饭那一次，她真正仔细品尝过的鸭腿味，已经时隔太久了。仔姜焖鸭是卢凤玉的家乡菜。徐雯五六岁时，父母为了生儿子，四处躲计生办，将年幼的她送去外婆家。外婆家临湖，养了很多鸭子。如果有受伤或是生病的鸭子，就会拿来做仔姜焖鸭改善伙食。这种情况并不多，因而人人都稀罕。外婆家孙子孙女一大堆，徐雯寄人篱下，并不受欢迎。每次分到碗里的，不是鸭屁股，就是一块肉少皮多的胸骨。她做梦，都想尝一尝表弟碗里的鸭腿。她七岁时，徐斌出生，卢凤玉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开心地将她接回去。那时，家里偶尔会做仔姜焖鸭，徐雯作为孩子，总能分到一只鸭腿。再后来，徐斌长牙开始吃饭了。他啃完一只鸭腿，如果吃不下了，徐雯便能吃另一只。没多久，徐雯彻底失去了啃鸭腿的资格。徐斌挑食，猪肉只吃里脊，鸡鸭只吃翅膀和腿。卢凤玉觉得儿子有嘴福，以后肯定有出息，每次开饭前直接将所有他喜欢的夹到一边去，旁人不准动一筷子，除非是他吃剩的。徐雯渐渐忘记了鸭腿是什么滋味，高中住校，她在学校食堂买了一只酱鸭腿，吃得泪如雨下。从此，她再也不爱所有跟鸭有关的食物。其实，何止是鸭腿，还有太多太多，让她一点点变得麻木。而卢凤玉总是告诉她，她有多幸运，家里给她上了大学，不像其他农村女孩，要么出生就被送人，要么早早辍学出去打工。徐雯自己，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一度能够心甘情愿地咽下委屈，只求表面的团圆和气。直到婚姻因此破碎，之后娘家人的种种表现，才让她一点点心灰意冷，宁愿此后孤家寡人。徐雯将啃了几口的鸭腿连着其他饭菜一股脑倒进垃圾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次，她没做仔姜焖鸭，换了其他菜，都是徐雯小时候喜欢吃的。接下来的半个月，她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徐雯家的厨房，除了做饭，还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忙完了再自己坐公交回儿子家。这期间，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企图，始终小心翼翼的，可怜巴巴地讨好着女儿。越是这样，徐雯越是感到心慌，仿佛有巨大的阴谋在等着自己。她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打电话给弟弟徐斌，追问卢凤玉这样做的目的。徐斌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她为了给你做饭，都不管我们，娜娜现在都生气了。徐雯知道徐斌没说谎。她了解自己的弟弟，从小被惯大，长大后是巨婴，自私得理直气壮。她只能审问卢凤玉，威胁她不说出个所以然以后不准进她家门。半晌，卢凤玉老泪纵横地说是为了弥补，也是因为心疼，想到她一个人清锅冷灶就难受。这是徐雯第一次看到卢凤玉为自己哭，说心疼自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毕竟是母女，哪有隔夜仇。徐雯不再冷着脸，偶尔还会夸奖哪道菜做得好。卢凤玉听了眉开眼笑，看上去发自肺腑的开心。徐雯发现她又瘦了，不大放心，提出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卢凤玉推说是自己是苦夏才瘦的，前不久体检过什么都正常，无论如何不肯去医院。直到有一天，她正吃着饭，忽然剧烈呕吐起来，接着要倒不倒的，仿佛快不行了。徐雯吓一跳，慌忙开车将她送进最近的医院。结果很快出来，竟是胰腺癌晚期。徐雯守在病床前，心情矛盾极了。时而难过不已，时而难掩愤怒。她猜测，卢凤玉早就查出了自己的病，怕连累儿子，这段时间才打人情牌想赖上她。不过，她的愤怒很快消失了。因为有经验的老医生下结论说，如果三个月前治疗，还有点希望，现在卢凤玉只能等死，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天。徐雯见卢凤玉一脸淡定，问她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为什么该治病时不治病？徐雯一哽，想到了去世的父亲，也是癌症，倾家荡产治疗后还是走了。可是，现在不一样的，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她和徐斌努努力，勉强能用一用进口药。然而，卢凤玉选择了隐瞒，自己放弃了生存的希望，为了不耽误他们姐弟俩。是姐弟俩，不是弟弟。她怕耽误的人里，也有她这个女儿。徐斌夫妻俩要做生意，还要顾着孩子，只能偶尔来医院看看。伺候病人的工作，还是落在徐雯身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卢凤玉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不是回忆一家人热闹的从前，就是替徐斌说好话，说他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心里最喜欢姐姐，最放不下姐姐。徐雯几乎分不清，卢凤玉究竟是希望他们姐弟互相帮扶，还是盼着她承接衣钵谨记长姐如母，像第二个母亲一样惯着徐斌。她懒得去计较，连医药费都不找徐斌分摊，只希望对方能安然度过最后的时光。卢凤玉感知大限将至，拉着儿子的手嘱咐了一大堆，连吃饭穿衣的小细节都没漏下。轮到徐雯，她说的还是儿子，要她这个做姐姐的大度，看在她的面子上好好照顾弟弟，长姐如母，以后徐斌就交给她了。卢凤玉去世后的几天，徐雯一直陷在自己究竟有没有被母亲爱过的迷惘中。要说没爱过吧，卢凤玉在家徒四壁时没有让她辍学，记得她儿时喜欢的所有菜，只有她们俩时将两个鸭腿都给她，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治病拖累她；要说爱吧，她一直惦记着吸她的血贴补儿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忘记此事，遗言中没有一句对她的不舍。当徐斌前来找她签字放弃遗产时，徐雯才知道，卢凤玉生前偷偷把自己的存折交给他，可惜她不清楚，没有徐雯签字，徐斌一个人是取不出钱的。徐雯从没见过那张存折，就像她从没得到过的母亲的偏爱。她瞬间释然了，卢凤玉也许是爱她的，只是，这份爱在弟弟的性别面前，还是不够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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