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科】
不想上学的孩子，背后有一个生病的家庭
作者：王 玺
【作者简介】
王玺，北京资深心理师（从业13年），曾当过公务员、杂志副总编辑，发表作品百万字，曾获北京市好新闻一等奖，曾任天津电视台《我是当事人》栏目嘉宾专家，著有《路在脚下延伸》《当人生艰难时刻来临》，公众号文章均为原创，公众号ID:wangxixinli。
她第一次来咨询时，也是在夏天。
她独自来到咨询室，穿着长袖上衣和长裤，戴着帽子和口罩，神情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警觉和精明，让人难以把她和11岁的小学生联系在一起。
她说是父母让她来的，父母认为她已经一个月不去上学，应该来咨询一下。但父母没有陪她一起来，是家里的司机和阿姨送她来的。
我问她愿意咨询吗，她淡淡地说：都可以呀。
被父母要求来咨询的孩子，往往表面配合，心理动力不够，而且父母认为重要到需要咨询的事情，对孩子来说并非如此。
她就觉得自己不上学很正常：我不喜欢那个学校。我上学是第一名，不上学在家学习，回去考试也是第一名，所以上不上学对我不重要。
我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学校。
她说：老师太凶了，喜欢成绩好的同学，不喜欢成绩烂的同学，上课经常骂他们。
我说：你成绩这么好，应该是老师喜欢的学生吧。
她看了我一眼：可是老师对其他同学不好呀。我听老师骂他们，惩罚他们，心里可难受了，在教室里待不下去，有一次还恶心吐了。
被骂的孩子没事，作为旁观者的她却反应强烈，这是个体的易感性。我想她是很敏感的孩子。
她说她对老师没有好感，跟同学也无法相处，交不到好朋友，过去有几个好朋友也翻脸了，因为她发现她们根本不喜欢她，只是在利用她，想让她花钱给她们买东西，请她们吃饭而已。
我问：你有很多钱吗？
她点点头：是的，我有很多零花钱。我爸说我怎么花钱都可以。
因为心里有太多失望，她越来越反感、抵触学校，一走到学校门口就头晕恶心。家里人不能提上学的事，一提她就难受，想呕吐。家里人没办法，只好同意她不去上学。
第一次咨询结束后，她预约了第二次的咨询。
我对她有很多好奇。一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由父母陪同来做咨询，由父母来预约咨询时间。但她却能够自己做主，表现得很有主见。
她每周咨询一次，我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不上学的时候，她在家里自学。但是在家里她也并不放松，甚至有些紧张，坐立不安。晚上她经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打游戏，或者听歌。
我说：好象你在自己家里也不太安心。家里发生过什么吗？
她说：没发生什么呀。我爸工作很忙，每天半夜才回家。我妈不上班，天天在家待着。
我问：妈妈在家里做什么呢？
她说：什么也不做，家里有两个阿姨。哦,我爸说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我，管好我的学习。
我说：你不上学的话，妈妈会着急吗？
她突然笑了：着急，她都快急死了。我爸说她没能力管我，老骂她，有时还打她，她就更着急了。
我说：你不上学，爸爸要去骂妈妈，甚至打妈妈，你会有什么感受？
她表情冷漠：我觉得跟我没关系，以前我上学的时候他们也老吵架。现在是她自己发疯，天天在家寻死觅活，用各种手段逼我上学。我讨厌她，除了以我的名义管我爸要钱，别的她啥也不会。
我问：以你的名义要钱？
她说：对呀。她总以我的名义跟我爸要钱，存了好多私房钱。
我说：看上去你跟爸爸的关系更好，跟妈妈不太亲。
她说：我跟她能亲吗？我爸说我一生下来，我妈就不想管我，也不想喂我吃母乳，说怕影响她身材。我是我爷爷奶奶带大的，3岁才回到北京。我不该回来，我讨厌这个家。
我说：爸爸打妈妈的时候，你都在场吗？
她摇头：我都在自己房间里，锁上门。爸爸说这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妈又骂我冷血，说我对她没感情，从来不帮她。您说我怎么帮她呀，万一我爸打我怎么办。
我说：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你会对爸爸生气吗？
她愣了一下：我没想过……我不能对他生气吧，家里人都说，如果没有爸爸，我和妈妈就没有依靠了。
咨询快结束时，她说：老师，我每天都睡不着，总觉得家里有鬼。您说真的有鬼吗，我好害怕。白天我不能一个人在家，就算家里有人，我也要把门锁上。晚上我也不敢上厕所，总觉得有个鬼一直跟着我，我睡觉的时候，它就守在我门口。
她一边说，一边胳膊交叉，紧紧搂住自己。
转天助理告诉我，她妈妈要求跟我单独咨询一次，我让助理转告她，如果她要单独咨询，必须征得女儿的同意。
助理很快回话，说女儿同意妈妈来见我一次。
第一眼看到她，我有些惊讶。
才四十多岁的女人，黑面黑眼圈，瘦骨伶仃，形容枯槁，全身上下像被蒸发干了所有水分，只剩一层干巴巴的躯壳。她开口时，更是有气无力，气若游丝。
她露出热切又有些讨好的神情：王老师，我早就想见您了，孩子不让我陪她来，可能怕我丢人吧。谢谢您，我觉得她最近好多了，以前在家里都不跟我们说话，咨询以后她变化很大，有时能理我们了。
绕了一大圈，她终于说出来意：她不去上学，这是她爸爸和我无法接受的。我这次来呢，是想请您帮帮我，当然，我知道孩子不上学，谁也劝不了，我也做好她不上学的准备了。我主要想请您帮一个忙，就是孩子爸爸可能也想跟你谈谈，如果他跟你谈，你能不能跟他说，孩子这是病了，就是上不了学，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还有，我觉得孩子不上学跟家庭有关，我们天天吵架，关系很糟糕，对孩子肯定有影响。你跟她爸说说，让他以后多听听我的，每天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鬼混。我们只有不吵架了，孩子才能好。
我：你希望通过我，向你老公施加某种影响或压力吗？
她说：您从专业角度跟他讲，他会听的。现在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我一说话他就骂我，还打我，您看我身上的伤。
她一边说，一边撩起衣服，卷起袖子，让我看她身体各处的伤痕。
她身上确实有很多伤痕。我正要说话，她先哭骂起来：那个混蛋，他不是人，他就是个畜生。他打我，骂我，还在外面鬼混。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跟他离了。我怎么受苦都行，但孩子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去上学。她将来不能随我，一辈子一事无成。
她说她曾自杀过几次，还因焦虑症住院治疗，至今仍在服药。孩子上学的时候，她天天在家担惊受怕，怕孩子有什么意外。孩子不去上学，她更担心，担心孩子的未来，担心到每晚都睡不着。她说她常常半夜起来，轻手轻脚走到孩子卧室门口，偷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当她说到这个细节，我联想起孩子说过家里有鬼，想到一个妈妈半夜三更静悄悄伫立在孩子门口的场景，我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交流过程中，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
我尝试站在女儿的角度感受了一下，理解到孩子对妈妈看上去毫无情感的态度，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爸爸果然预约了视频咨询，事先征得了女儿的同意。
视频里的他坐在一张很气派的办公桌前，开口便直奔主题：我来咨询呢，主要是想请您教我一个方法，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女儿回去上学。
我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咨询不提供建议和方法。不过我们可以探讨，看看怎么面对这件事。我想知道，作为父亲，您觉得女儿不上学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我老婆说她生病了，我完全不认同，我女儿心理非常健康。她不去上学，我觉得主要是学校的原因，老师情商太低了，你可以打骂学生，但是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啊，我女儿这么善良的孩子，受不了这个刺激。
我说：嗯嗯。
他说：还有家庭的原因吧。唉，她妈妈问题太大了。她心理有问题，偏执，急躁，对孩子很严厉，一点不像当妈的，孩子感受不到温暖。当然，也有我的原因，有些情况可能您也知道了，我就不瞒您了，从结婚以来，她就怀疑我在外面有人，每天跟我吵跟我闹，吵了十几年，吵得我不敢回家。有时候气急了，我就打她，我知道打人不好，不符合我的身份，我毕竟也算是成功人士嘛。但不打她不行啊，我打她一次，她才能消停几天。要不是为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我早跟她离婚了。
我说：您觉得这样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吗？
他说：我认为没什么影响。我都跟她说清楚了，这是我和她妈的事情，跟她没关系。这孩子心理素质非常好，有时我们在家都吵翻天了，她还在屋里听音乐唱歌呢。
我说：我很好奇，学校老师责骂其他同学，你女儿都受不了。家里发生的冲突比学校更激烈，她怎么做到不受影响的呢？
他说：这是两回事。我刚刚也说了，老师不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人。我跟她妈吵架，一般都回避她。眼不见为净，她看不到，就不烦了嘛。
我说：嗯嗯。
他有些兴致勃勃：我了解我女儿，她从小聪明，有主见，学习好，能担事，我是把她当儿子培养的，将来我挣的家业都是她的。我现在惟一担心她上学的问题，我已经不要求北大清华了，但至少要读个大学，不然以后怎么接我的班，怎么管理企业呢?
正说着，他突然扭头，音量提高：你猪脑子啊，跟你说了这会儿有事，出去出去。
他回头满脸堆笑看着我：抱歉啊，刚才是我秘书敲门。我们继续吧。
我苦笑，觉得有些无话可说。
显然他并不打算给我说话的机会，一直自顾自说自己的，直到咨询结束。
我觉察到心里有很深的愤怒和无力感：一个女孩子，摊上如此自恋的爹妈，真是太遭罪了。
咨询两个多月后，她主动提出回去上学。想到学校她依然很紧张，我尝试用系统脱敏疗法帮助她，效果很好，她对学校的恐惧大大降低。
事实上，当她回到学校，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她才知道大家都在想念她，期待她回去。她还发现老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这让她非常开心，整个人状态好了很多。每当她笑着跟我分享校园里有趣的人和事，我都深感欣慰。
有一天来咨询时，她脸色阴沉，闷闷不乐。
我按捺住好奇，等她先说话。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妈住院了。
原来前天晚上，她爸喝醉酒回家，妈妈又跟他吵，说他是去跟女人鬼混了。她爸暴怒，随手抄起一个凳子，砸到她妈头上，她妈当场晕厥，被送医急救，确诊脑震荡。
说完以后，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我听了很惊讶，也很难过。
她突然浑身颤抖：我都看到了，我爸打我妈，太可怕了，我妈躺在地上，我以为她死了……
她失声痛哭：我以为我妈死了。我爸这个魔鬼，我想杀了他……
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了。
妈妈受伤的事情惊动了双方家族，她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相继赶到了北京。
人都到齐了，主角却不露面（她爸爸自知理亏，不敢回家），外公外婆心里有火，也不知该朝谁发。她妈妈的态度则由之前的坚决要离婚，到逐渐松口，说为了孩子不离了，但要丈夫赔偿她身体和精神损失费，她提出一个金额，让女儿去跟爸爸谈。
她真的转告了爸爸，她爸一听立刻答应，而且终于敢回家了。
她冷冷地说：我妈喜欢钱，只要有钱，对她怎样都可以。
那一刻，那个曾经真情流露、为妈妈痛哭的孩子消失了，她又戴上了成年人的面具。
一次咨询中，她告诉我一个重要决定：她要离开父母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
妈妈被打伤以后，爸爸虽然道歉并赔偿了，但旧恨未消，又添了新仇，家里的气氛冷若冰霜。家就像一盘散沙，夫妻双方冷战，双方老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也有一些矛盾和冲突。消停了没多长时间的家，又进入了战争状态。
爷爷奶奶觉得房子是自己儿子买的，很有优越感，话里话外阴阳怪气，成功地气走了亲家。外公外婆走了，爷爷又跟儿子较上劲了，觉得自己住在儿子家，却天天见不着儿子的面，很不满意，总想找机会跟儿子谈心，讲道理，终于激怒了儿子，父子俩爆发了一场战争。
那天早上她在睡觉，被爷爷和爸爸的争吵声惊醒。父子俩都是火爆脾气，吵着吵着就要动手，她一向隐忍的妈妈突然冲出来，大声指责公公：你吃着你儿子的，住着你儿子的，花着你儿子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他？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爸爸摔门而去，她爷爷气到老泪纵横。她这个做孙女的不干了，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对他们感情深厚。她对妈妈说：你没资格教训我爷爷。是爷爷奶奶养了我，不是你。
她妈气得大哭，骂她是白眼狼。
说到这儿，她向沙发后仰头：太狗血了，受不了了。我跟我爸谈了，以后我和爷爷奶奶住到另一套房子里，离学校也更近，我爸同意了。我妈不同意，但反对无效。我跟他们说，平时大家就别见了，周末可以聚一聚。
我说：你对爸爸妈妈好象没那么担心了。
她说：我在家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离他们远点。他们要是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啊。我看出来了，他俩虽然吵架，但谁都离不开谁，您看关键时刻我妈还护着我爸。
我在心里感叹她的聪慧。
小小年纪的她，就这样为自己做了选择。
或许这并非最好的选择，老人带孩子会有一些弊端，但相比她之前的生活状态，这个选择可能对她是最有利的。
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明显轻松、愉快多了。她似乎卸下千斤重担，不再那么沉重，不再有那么多防御，脸上有了孩子气的笑容，我觉得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模样。
她终于回到了孩子的位置上。
【咨询感悟】
无论掌握多少咨询技术与手段，都抵不上咨询师丰富的人生阅历、不断完善整合的自我及一颗真诚助人的心来得有效。每位来访者都具足智慧与勇气，咨询师只是陪伴他（她）找到真实自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