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红楼
文丨李兆琦
清华法学院兼容并包，教我们下半学期法理学的老师每天布衣长衫，从原子分子普遍联系到希腊神话，期末作业任意。老师既然布衣长衫，我就挑了红楼梦来做文章，一天不到写完了“红楼梦中的家族法”，也算是和法学沾边。
我初一的时候，中央十的百家讲坛还是“刘心武说红楼梦”的天下。中午吃罢饭，我悄悄打开电视，调到静音，跟看电视连续剧似的等下回分解。然后不小心掉进红楼梦的大坑，再也没有爬上来。开始只觉得诗词好看，湘云妹子全书最美，黛玉“作”（那时候流行语可能是“矫情”），宝钗啰嗦，宝玉神经病，凤姐好厉害。我像是看别人家八卦一般，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情节对话熟记于心。我爹害怕我受了林妹妹之类的坏影响，感情泛滥，因而很反对我读。他未曾想到我当年的投资会在法理学论文上收利息，也不会想到我为了让自己更理智冷静，考研时非要选择理工大学。
还好我不是什么天才少女，在大学之前几乎没从文本中领悟出什么更深的含义。中二病其实是很幸福的事情，它至少表明那时候我除了升学压力之外，日子过得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高中语文还把“黛玉进贾府”这章选为必修课文，我班有个男生讲了数节课的（他的）红楼梦。我坐在教室后排不屑一顾，觉得“一切解读都是误读”，他的解读尤其瞎。
此后我去了冬天冷死夏天热死的武汉，开始支配三位数的生活费，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突击学习，像大部分象牙塔中的碌碌青年一样。某次寒假回家，我百无聊赖重新读了读文本，忽然间像是明白了许多事。我不再觉得黛玉矫情，觉得宝玉神经病，大约是谈了恋爱的我懂得了宝黛之间的暗语。再往后翻，平静日子下的暗流涌动，家族将倾时的垂死挣扎，都从杂芜的文本中浮出，书里的人有欲说还休的秘辛，书外的我也终究不再是看热闹的小姑娘了。比如，宝玉被贾政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向林妹妹说：“就是为了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初读的时候只觉得宝玉叛逆，不受管教，现在觉得“富贵闲人”不愿自己被装进家族命运的玻璃瓶，撞得头破血流也要“follow my heart”，实在是可怜又可敬。再比如，我也似乎明白了黛玉为何如此之“作”，若我寄人篱下还为情所困，肯定比她表现得更敏感多疑。宝黛头顶青天不仅是因为他们是官配CP，还因为两个人的三观惊人相似。全园子恐怕都觉得黛玉葬花是糟蹋丝袋，或者附庸风雅。但是宝玉知道，生长在美好年华里的憧憬和渴望，与求不得的痛苦、不合时宜的寂寞一起埋葬，是何种哀伤的心境啊。这一幕里，宝玉兜了残花在桥上看她，黛玉看见落花随流水，也知道宝玉就在桥上，连一个眼神都没交换，就懂得了彼此的心意。两个矫情的人自己拍了一幕电影，是演员也是观众，简直比前面宝玉编故事逗黛玉还要秀恩爱。私以为若没有黛玉缪斯女神一般的启迪，宝玉终究会回到他被设定的命运，读书做官，振兴家业。然而荣国公在天上求错了神仙，拆了官配也没扭转宝贝孙子的心之所向。多年以后看王阳明的书，觉得宝玉就是那颗抽象的“本心”，宝玉和亲爹的战争，是朱熹王阳明相去几百年的隔空辩论。
辛弃疾说得好，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徐再思也懂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我慢慢告别了生理意义上的青春期，求学异乡，一边念着“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一边想着“为国工作五十年何须马革裹尸还”。一点一滴的日子还是水滴石穿改变了我的心境。红楼梦文本一字未改，这场梦却在我心中几度改易，再也不是最初的样子。我终究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自己。红楼梦里悲欣恩怨，都是我单薄人生的投影。也许“长大”或者“成长”的含义就是会理解他人，不仅试图理解，而且接近他人的原意。而如托老头（托尔斯泰）当年写在扉页上的，欢乐的情绪总是相似，烦心抑郁却有百花齐放的理由。能理解他人的负面情绪，宽容世间的丑陋又不失爱憎，是多么难以企及的修养。
曹氏已死，我无从问他哪一层才是他的原意。也许他构筑完这个千古流芳的梦境，便被书中人物抛弃，回答不出标准答案。也许一两年之后再回顾红楼，梦也不是今朝之梦，我又变成了不同的我。愿能与此梦长相厮守，如同心有明镜台，自照知流光东逝，人间喜剧又一折。
写在后面的话
【谓我】跟我约稿，我当然不会拒绝。但是我又担心我写不出什么激荡人心的情感，怕你们觉得无聊。若是三五年前，我可以伤春悲秋纠结出好多东西。时过境迁，我的人生哲学怕是早已经过了动荡的中二岁月，变得安静平稳。我深知敲击在键盘上的所有字符会指向一点——人生是这么孤独。在任何的活动和思想，任何的过去和将来，这样的底色都不能被消除。所以我再写得天花乱坠，无非是感慨人生好孤独，以及人生这么孤独我们还是要开心地活下去写在后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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