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画家、诗人。原名珽,后改瓒,字元镇,又字玄瑛,号云林,字幻霞子、别号荆蛮民,净名居士、朱阳馆主、沧浪漫士、曲全叟、海岳居士等,又曾署名东海倪瓒、懒瓒,变姓名曰奚玄郎,题名诗画时常用云林。
元大德五年(1301)倪瓒生于无锡梅里祇陀村。祖父为本乡大地主,富甲一方,资雄乡里。父早丧.弟兄三人,同父异母长兄倪昭奎字文光,是当时道教的上层人物,曾“宣受常州路道录”、“提点杭州路开元宫事”、“赐号元素神应崇道法师,为主持提点”、又“特赐真人号,为玄中文洁真白真人。”二哥(同胞)倪子瑛。在元代,道教的上层人物地位很高,有种种特权,既无劳役租税之苦,又无官场倾轧之累,反而有额外的生财之道。倪瓒从小得长兄抚养,生活极为舒适,无忧无虑,倪昭奎又为他请来同乡“真人”王仁辅为家庭教师。倪瓒受到这样的家庭影响和教育,养成了他不同寻常的生活态度,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浸习于诗文诗画之中,和儒家的人世理想迥异其趣。故而一生未仕。
青少年时期的倪瓒虽然家境富裕,生活优裕,但未染上纨绔子弟习气,对自身的学习修养,抓得挺紧。家中有一座三层的藏书楼“清閟阁”,内藏经、史、子、集、佛经、道籍千余卷。倪瓒每日在楼上读书作诗,除精心研读典籍外,对佛道书籍也多有涉猎。“清閟阁”内还藏有历朝书法名画,时间较远的有三国锺繇的《荐季直表》,较近的有宋代米芾的《海岳庵图》等。倪瓒对这些名作朝夕把玩,心摹手追,尤其对董源的《潇湘图》、李成的《茂林远岫图》、荆浩的《秋山图》,潜心临摹,揣摹其神韵气质。同时,他常外出游览,见到有价值的景和物随手描绘,他精细地观察自然界种种现象,认真地写生,归后往往画卷盈笥。倪瓒一方面注意继承传统技法,博采各家所长,勤奋的学习,为他后来在绘画上的创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元泰定五年(1328),长兄倪昭奎突然病故。继之,嫡母邵氏和老师王仁辅相继去世,使倪瓒悲伤不已。他原来依靠其长兄享受的特权,随之沦丧殆尽,倪瓒变成了一般的儒户,家庭经济日渐窘困,他怀着忧伤的情绪,自作《述怀》诗中写道“嗟余幼失怙,教养自大兄。励志务为学,守义思居贞。闭户读书史,出门求友生。放笔作词赋,览时多论评。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今名。……”详述当时自己痛苦的环境。
元天历三年(1330)到至正十一年(1351)的20年内,是倪瓒绘画创作的成熟期。这时期,倪瓒广泛交际,友人多为和尚、道士或诗人、画家。他作的诗作多半也是和这类人酬唱之作。他的至交张伯雨是有名的道土,倪瓒曾为其精心绘制了《梧竹秀石图》。另一位他所推祟的名画家黄公望亦是当时新道教全真教中名人,道学深邃,比他年长32岁。黄公望曾花10年时间,替倪瓒画《江山胜揽图》卷,长二丈五尺余,是黄氏浅绛山水中的杰作之一,画卷题款为至正戊子(1348);那时倪瓒48岁。此时,他开始信仰道教(全真教),养成了孤僻猖介的性格,超脱尘世逃避现实的思想,这种思想也反映到他的画上,作品呈现出苍凉古朴、静穆萧疏的意向。
从元至正十三年(1353)到他去世的20年里,倪瓒漫游太湖四周。他行踪飘泊无定,足迹遍及江阴、宜兴、常州、吴江、湖州、嘉兴、松江一带,以诗画自娱。这时期,也是倪瓒绘画的鼎盛期。他对太湖清幽秀丽的山光水色,细心观察,领会其特点,加以集中、提炼、概括,创造了新的构图形式,新的笔墨技法,因而逐步形成新的艺术风格。作品个性鲜明,笔墨奇峭简拔,近景一脉土坡,傍植树木三五株,茅屋草亭一两座,中间上方空白以示淼淼的湖波、明朗的天宇,远处谈淡的山脉,画面静谧恬淡,境界旷远, 此种格调,前所未有。这一阶段,倪瓒创作了《松林亭子图》(1354)、《渔庄秋霁图》(1355)、《怪石丛篁图》(1360)、《汀树遥岑图》(1363)、《江上秋色图》(1368)、《虞山林壑图》(1371)等许多力作给后来的明清绘画以巨大的影响,成为元四大画家之一。
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九月十八日,其妻蒋氏病死,倪瓒受到很大的打击。长子早丧,次子不孝,生活越觉孤苦无依,内心烦恼苦闷,无所适从。明初,朱元障曾召倪瓒进京供职,他坚辞不赴。明洪武五年(1372)五月二十七日作《题彦真屋》诗云: “只傍清水不染尘”,表示不愿做官。他在画上题诗书款只写甲子纪年,不用洪武组年。
明洪武七年(1374),倪瓒在江阴长泾借寓姻戚邹氏家,中秋之夜,他身染脾疲,便到契友名医夏颧家就医,夏筑停云轩以居之。倪瓒一病不起,于阴历十一月十一日死于夏府,享年74岁。他的遗体埋葬在江阴习里,后改葬在无锡英蓉山麓的祖坟。
倪瓒性情清高孤傲,个性迂癖,不事俗务,一生没做过官。明人搜辑的《云林遗事》中说,一次他留客住宿,夜里听到咳嗽声,次日一早就命入仔细寻觅,有无痰迹。仆人找不到,假说痰吐在窗外梧桐树叶上,他就叫赶快把叶剪下,丢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倪瓒还有一传说:“ 吴王”张士诚之弟张士信,一次差人拿了画绢请他作画,并送了很多金钱。倪瓒大怒,撕绢退钱。不料,一日泛舟太湖,正遇到张,被痛打了一顿,倪瓒当时却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答道:“一出声便俗”。倪瓒曾作一诗以述其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
倪瓒诗书画三绝。倪瓒的绘画开创了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代四大家”。画法疏简,格调天真幽淡,以淡泊取胜。作品多画太湖一带山水,构图多取平远之景,善画枯木平远、竹石茅舍,景物极简。其画多以干笔皴擦,笔墨极简,所谓“有意无意,若淡若疏”,形成荒疏萧条一派。在元四家中,倪瓒在士大夫的心目中享誉极高。明何良俊云:“云林书师大令,无-点尘土。”明代江南人以有无收藏他的画而分雅俗。其绘画实践和理论观点,对明清数百年画坛有很大影响。至今乃被评为“中国古代十大画家”之一,英国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将他列为世界文化名人。
倪瓒是个性较为独特的书画家。他的书法作为在野的高人韵士,参禅学道,浪迹天涯 ,以一注冰雪之韵,写出了他简远萧疏,枯淡清逸的特有风格。 文征明、董其昌都曾高度赞美过他的书法。文征明评曰:“倪先生人品高轶,其翰札奕奕有晋宋风气 。”董其昌评曰: “古淡天真,米痴(即米芾)后一人而已。”倪瓒与格守帖学的书法比较,完全是两种迥然不同的风格,不免遭人非议。如项穆指责倪瓒“下笔之际,苦涩寒酸。纵加以老彭之年,终无佳境也”。而近代书家李瑞清认为:“倪迂书冷逸荒率,不失晋人矩 ,有林下风, 如诗中之有渊明(陶渊明),然非肉食者所解也。”倪瓒传世作品有《三印帖》、《月初发舟帖》、《客居诗帖》、《寄陈惟寅诗卷》、《与率度札》、《与良常诗翰》、《与慎独二简》、《杂诗帖》等多种。
此书是倪瓒存世作品中唯一的一件大字行楷书,使用了极少见的立轴装裱形式。其书字形挺直,章法整齐疏朗,点画质朴遒劲,收笔顿挫有力,撇、捺尽量拉长,据书风判断应为其晚年之作。 (撰稿人:李艳霞)
“欲写新诗尘满几,味我迂言淡如水。白云淡淡何从来,来伴孤云北窗里。酒味甘浓易变酸,世情对面九疑山。白云且结无情友,明月幽情往与还。八月廿日,过宗道云棲楼,命余赋子安淡室诗。因赋,是日疏雨生凉,山光满几。殊有幽兴也。瓒。”因此诗写得幽远飘逸,故在赏评倪瓒这件楷书《淡室诗轴》之前照录下来。中国书法的创作离不开文字内容,而文字内容的雅俗美丑,则直接影响书法创作的表现性,故历来书家在创作时对文字内容的选择始终持审慎的目光。从创作的情感表现性来说,书家应该书写自己创作的诗文,方有不时的最佳的契合机缘。然而事实情况是,我们近代书家大多不擅诗文,即或有者也诗文修养火候欠缺,故往往只能借用古今的优秀诗文来进行书法意义上的书写,这无疑削减了书法艺术创作的感染力。这应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倪瓒的优美诗文确实帮了他在书法、绘画上的大忙。实质上,倪氏纯书法作品极为少见,他的诗文和书法大多散落在其简远高古的绘画上。他的不少题画诗文颇有魏晋人之风神。这种美学思想的形成与他孤神独逸、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有着紧密的关联。因而他的书法、绘画、诗文都散发着简远、疏阔、古淡的气息,是较为典型的文人书画艺术的代表。读其诗、味其书、赏其画,都能使人尘虑尽消,仿佛五脏六腑都得到了一次美的洗礼。
故宫博物院藏倪瓒这件行楷诗轴(见图),不仅是其行楷书中的代表作,而且甚或是其压轴之作。此件为纸本,纵64.2厘米,横27厘米,尺幅并不大,但却能小中见大、意味无穷。倪瓒笔法从古隶中出,故他的书法都非常注视起笔与收笔,尤其在字的捺脚上,是极为用心和讲究的,隶法表现极明显,古气森森。在横画上,则起笔轻阔,收笔重挫,吸收了唐人褚遂良的用笔特点,只是将褚的秀媚化为劲健,视之,颇见力透纸背之功。倪氏楷书的另一个特点是结字扁、长互用,穿插参差,左右结构多取左低右高,重心右倾,因而字势生动、奇趣横生,于劲健俊拔中多了些令人玩味的成分。小楷的章法是较难把握的,呆板、逼塞、沉闷,都是常见的毛。然倪氏这件小楷章法不知是信手拈来,还是匠心所为,寻常的六行字,却处理得如此惊世骇俗!于小楷而言,把“禽与往还”作为一行,若不是早已成竹在胸,断不可为;而“八月廿日”跋与正文平齐书写,又是一个大胆的创造。这样就使本来趋于平稳的章法一下子通透、空灵起来,仿佛湖上向晚的空中,一声嘶鸣而划过的白鹤,一如幽静的洞室里忽然透出一道天光,而顿觉花明柳暗。至此,我忽然想到倪氏在该轴跋文中所说的“殊有幽兴也”。好一个“殊有幽兴也”,他让我们再次领略到孙虔礼在《书谱》中提到的“乖合”的力量。
倪瓒(1301-1374),字元镇,号云林,又号荆蛮民等,无锡(今江苏无锡)人。家资丰厚,曾筑清閟阁,以收蓄古书画。平生好学,工诗文、书画。擅画墨笔山水、竹石,为“元四家”之一。书法从隶书入手,兼师魏晋人,擅行、楷书。
倪瓒《呈寓斋诗帖》 1372 香港中文大学藏 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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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次韵耕隐渔者诗札》1373年 纵28.7厘米 横39.4厘米 香港中文大学藏
倪瓒《题周文英诗志传》 1372年 纵25.9厘米 横26.2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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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陆继善摹禊帖》 1342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致慎独有道诗札》1362年 纵28.4厘米 横52.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与袁寓斋书画卷》纸本 1362 纵29厘米 横59.5厘米 昆仑堂珍藏
题渔庄秋霁图 上海博物馆藏
释文: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此图余乙未岁戏写于王云浦渔庄,忽已十八年矣。不意子宜友契藏而不忍弃捐,感怀畴昔,因成五言,壬子七月廿日。瓒。
倪瓒《渔庄秋霁图》 纵96.1厘米 横46.9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在元代书法艺术崇尚柔媚浓妍,倪瓒能不为时风所动,师法晋宋之情韵,上溯汉隶之朴拙,由此创造了他恬淡瘦劲、静穆秀雅的书风。从《渔庄秋霁图》自题诗可见一斑。这个题款是倪瓒晚年所书。秀逸俊美而无妩媚柔弱之嫌。严整有规矩,行气茂密,却不失淡雅自然宽舒之态。与诗的内容、画面的意境融为一体。
《渔庄秋霁图》是1355年秋,作者寄居在友人王云浦渔庄时的作品。这幅画描绘风雨之后“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的湖边景色。
作品充分展现了他成熟时期的典型画风。画卷描绘江南渔村秋景及平远山水,以其独特的构图显露个人特色,即所谓的“三段式”。画面以上、中、下分为三段, 上段为远景,三五座山峦平缓地展开;中段为中景,不着一笔,以虚为实,权作渺阔平静的湖面;下段为近景,坡丘上数棵高树,参差错落,枝叶疏朗,风姿绰约。整幅画不见飞鸟,不见帆影,也不见人迹,一片空旷孤寂之境。中国画极为讲究笔法。倪瓒在前人所创“披麻皴”的基础上,再创“折带皴”,以此表现太湖一带的山石,如画远山坡石,用硬毫侧笔横擦,浓淡相错,颇有韵味。其画中之树也用枯笔,结体有力,树头枝桠用雀爪之笔型点划,带有书法意味。画的中右方以小楷长题连接上下景物,使全图浑然一体,达到诗、书、画的完美结合。倪瓒平实简约的构图、剔透松灵的笔墨、幽淡荒寒的意境,对明以后的文人画家产生很大的影响。
作者在十八年后(1372年)重见此画时感怀往昔,补题诗款。
倪瓒题《幽涧寒松图》
倪瓒《幽涧寒松图》立轴 纸本 纵59.7厘米 横50.4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幅是为友人周逊学所作,并题五言诗:“秋暑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澗松,清蔭滿庭戶。寒泉溜崖石,白雲集朝暮。懷哉如金玉,周子美無度。息景以橋對,笑言思與晤。”倪瓒清高持节,一生不仕,他“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今名。”(《述怀诗》)不仅自己抱守出世的生活态度,而且对朋友们的入世为官也坚决反对。此幅一为友人赠别,更是劝友人“罢”征路,“息”仕思,含有强烈的“招隐之意”。平远画溪涧幽谷,山石依次渐远,二株松树挺立于杳无人迹的涧底寒泉,意境荒寒,超然出尘,似乎暗寓着仕途的险恶和归隐的自得。构图不用常见的“一河两岸”两段式章法,但画幅上方和其大多数作品一样,留出大片空白,让观者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山石墨色清淡,笔法秀峭,渴笔侧锋作折带皴,干净利落而富于变化。松树取萧疏之态,笔力劲拔。
倪瓒此幅,笔墨无多但意境深幽,“疏而不简”,“简而不少”。他的这种笔简形具,注重抒写性灵的画格被后人称之为“逸品”。到了明代,更是“江南人家以有无为清浊”,其清标高格,在历代文人士大夫心目中始终被尊为“高士中的高士”。
此幅作品简淡超逸,虽未署年款,但从书法由竖长变为扁方以及名款和画风来看,当是晚年之作。(撰稿人:傅东光)
倪瓒题《容膝斋图》
倪瓒《容膝斋图》 立轴 1372年 纸本 纵74.2厘米 横35.4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写的是江南春景,平远山水。近处为山石陂陀,林木萧疏,中幅为湖光波色,图上侧远岫遥岑,横于波际。这种三段式的构图,是倪瓒山水的特征之一。其山水胎息于董源,矶头两点,石上横拖披麻,皴法清逸。其树法参差变,结体有骨力,而树头枝梢,每多生意。喜多作枯树,擦以枯笔,墨色浓淡错综而滋润浑厚。
题陈惟允《孟郊诗意图》1365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题《丛篁枯木图轴》 立轴 纸本
倪瓒《丛篁枯木图轴》 立轴 纸本 纵103.7厘米 横43.9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老树以淡墨干笔勾写,枝节搓材,残叶着以“浑点”,稀疏简淡。坡石以枯笔作“披麻皴”,间用“折帝皴”,仅用少许浓墨点苔。丛竹以尖笔作“介字点”,分扬披撇,画面清和幽寂,平逸淡泊。
倪瓒题《安处斋图》卷 纸本
倪瓒《安处斋图》卷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题《修竹图轴》1374年
倪瓒《修竹图轴》立轴 纸本 纵34.6厘米 横50.7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云林画谱册》选页
声明:本页资料扫描自《倪瓒课徒手稿精选》(江西美术出版社 王一飞 郭晓芳编)之《画谱册》,共20页,资料仅供学习参考,如需引用,请与原出版社和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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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文:
(一)柳条梓叶
二树势若戈戟,大者为将,小者为佐,将佐得宜,行伍整齐,画理自得矣。若专讲士气,非初学入门之道也。
(二)大小树间竹
大树笔弱,欲其嫩也。小树笔老,欲其古也。大为正面,小为侧本,初学者不可不知。画树须间以竹,不必太工。但看晴树则配以晴竹,此竹上挺者是也。
(三)新枝枯干雨竹
此为蟹爪,大者为老树新枝,小者为经霜枯干,竹叶下垂,乃雨后之景。写竹切不可求精,精则便有工气。余尝写竹树,而观者问余为何树,余为一笑,并图于后,不可法也。
(四)树正面反面折竹
所谓疏者不厌其为疏,密者不厌其为密,浓者不厌其为浓,淡者不厌其为淡,始见天真。用笔遒劲,乃是得法。二树俱一面,一正一反,布置时自当夹杂,亦要随景斟酌,清雅自胜,春则墨叶浓而稠,夏则密而郁,秋则疏,冬则落。
(五)松老嫩正反
松最易工致,最难士气,必须率略而成,少分老嫩正反,虽极省笔,而天真自得,逸趣自多。庸人多不取,大雅自不弃,勖之勖之。
(六)半壁佐远山
丈山尺树,古人不易之论也。今人画树尺许,山不满尺,甚非画理。惟远山亦通,若近山则当写残山半壁,庶几相称,此半壁而以远山相佐者也。
(七)两石各皴法
凡写石不可用钩法,钩则板,随手写去,似石而已。要古朴,须少皴;要秀丽,须多染。石脚可写小石为佐,随地坡广窄为之,用墨浓淡正反寓焉。石纹内用点苔,不可多皴。二石上秀下朴,取其长,弃其短,毋自执一皴法。古人专用斧劈、丁香、马齿等法,今人不能,乃云古法有俗工气,故专师李唐披麻法。学而不能,是为两失。余二石杂用古今,尔自体认。
(八)披麻皴二石颗石
二石专用披麻,略涉古法,虽不尽善,仿而为之,正合时尚。后幅颗石大小,俱时尚,或点缀,或佐以野竹,随意为之。
(九)两山
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常谈也,画理岂余所当言哉。余甥华子文有志学画,问理于余。余命往问王叔明,叔明乃文敏外孙,得诸外祖者必富也。子文必欲余言,且逼图谱,以至情不可辞,少图数幅与之。先写以树,树为画中之首耳。次写以石,石为画中之体耳。竹为画之馀,画竟而兴致未已,则写竹叶一二枝,亦足以助画景,景界既定,而树木萧疏,虽多写竹不妨也。若点缀直须看石皴阴暗处,稀稀轻点,若夏山秋树,密点不妨,但求有理有趣可也。树上藤萝,不必写藤,只用重点,即似有藤,一写藤便有俗工气也。如树梢垂萝,不是垂萝,余里中有梓树,至秋冬叶落后,惟存馀荚下垂,余喜之,故写梓树,每以笔下直数条,似萝倒挂耳。若要茅屋,任意于空隙处写一椽,不可多写,多则不见清逸耳。亭屋非竹,则小树为护,始见不孤。至正十年八月十五日,沧州叟写,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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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青绿设色绘江南初秋景色。远岫平林,山前溪水渚坡,坡上杂树五株,树后茅屋丛篁。画法谨严,用笔圆润浑厚,略有董、巨遗法。右上自识“至正三年癸末岁八月望日, (高)进道过余林下,为言僦居苏州城东,有水竹之胜,因想像图此,并赋诗其上云:僦得城东二亩居,水光竹色照琴书。晨起开轩惊宿鸟,诗成洗研没游鱼。倪瓒题”。下钤“倪元镇氏”朱文方印一。至正三年癸末为(1343),作者时年4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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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构图和画法与上图相似,只是画了六棵姿态挺拔的树,树叶采用不点法(有松针点、介子点、垂叶点、仰头点、小混点等)表现。上面有画家黄公望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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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由王绎画杨谦(号竹西)小像,倪瓒补画松石平坡。图中杨谦留着长发,头戴小帽,身着长袍,持杖独立。人物面部用细笔勾描,略用淡墨烘染,形象生动逼真。笔墨不多,却较好地表现了杨竹西“清谦谨慎”的性格。画像后亲以小石的弧松,更加烘托了杨竹亡在宋亡后不仕朝迁的气节。画中倪瓒题云:“杨竹西高士小像,严陵王绎写,句吴倪瓒补作松石。癸卯二月。”癸卯为至正二十三年,即公元1363年。卷后有元人邓元祜、杨维祯等十一家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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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 立轴 纸本
倪瓒《江亭山色图》 立轴 纸本 1372年 94.7×43.7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附录:《文物天地》:倪瓒的同形异本作品
www.xhwcn.com 摘自文物天地 2005-11-11
元代巨迹现市场
中国书画史上的“同形异本”现象非常突出。所谓“同形异本”即是内容题材、构图布局、设色用笔等完全相同或极为相似的异本书画,亦通俗地称为“双胞胎”。这些同形异本有些出自书画家本人,更多地是后人的复仿。如宋代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已发现的竟有百余本之多。随着近来艺术品市场的发展,“同形异本”现象亦层出不穷。2004年,中国大陆艺术品拍卖市场古书画行情一改往日之受人冷落的困窘,转而升温,不少拍品拍价惊人,成为市场中备受关注的热点。突破千万元大关的就有宋王诜《叠翠争流图》(1650万元)、元倪瓒《江亭山色图》(1980万元)、明陈洪绶《花鸟册页》(2860万元)、清八大山人《花鸟4屏》(3200万元)、清王鉴《仿古山水册》(1265万元),元解于枢《草书石鼓歌》更是以4620万元创中国古书画成交纪录。但因我们是一个新兴市场,市场监管乏力,公司良莠不齐,投机之风盛行,制假贩假猖獗,使不少赝品混迹于市场,某些高价位成交的古书画拍品也概莫能外。
宋元书画多藏于博物馆中,民间收藏极为稀少,故近几年来国内拍场上拍的古书画基本上是明清两代之作,宋元真迹凤毛麟角,偶有出现,也往往引起很大争议,如隋人书《出师颂》、宋米芾《研山铭》等。某公司秋拍现身的标为元倪瓒所绘《江亭山色图》,为水墨纸本立轴,94×44厘米。据介绍,该图经专家鉴定为倪瓒晚年精品,是迄今中国大陆唯一上拍的倪瓒画作。近百年来一直珍藏在京城一位藏家手中,去世后传给其子,其子今已80高龄,故特拿出来拍卖出售。经竞价该拍品终以1980万元高价成交。
细观上拍之《江亭山色图》,发现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倪瓒《江亭山色图》可谓同形异本。
倪瓒《江亭山色图》 立轴 纸本 1372年 94×44厘米
中贸圣佳公司2004年秋季拍卖会(北京亚洲大酒店2004年12月)
倪云林其人其画
倪瓒(1301—1374),字元镇,号云林,常州无锡人。元代杰出的山水画巨匠,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季四大家”,是继赵孟頫之后“文人画”的杰出代表,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重要之地位。其独创的枯笔山水,渴笔皴擦,折笔勾勒,惜墨如金,干中见湿,躁中带润,墨法之新奇前所未有。在构图上,倪瓒多画平远对岸之景,近景每每为几棵疏树,一座空亭,中间茫茫湖水一片,远处画平坡远岫,给人水阔天高、萧疏淡远之感,在山水构图中别开生面,独具一格。倪瓒的山水画,笔简意深,格调高古,脱尽尘埃,逸气淋漓,备受后人推崇,被誉为神品、逸品,对明清的山水画影响极大,董其昌、八大山人、渐江、“四王”都曾深受其影响。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评价何等之高!在明代,其绘画甚至到了“江南人家以有无为清浊”之地步。清一峰道人赞其“元代高士之中,首推倪黄”。
应该说,倪瓒“清淡古逸”画风的形成与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倪瓒出生于江南富豪之家,家境富有,早年丧父,由其兄一位受朝庭封赐的道教首领教养成人。倪瓒秉性狷介,侠义敦厚,不喜与富贵中人交往,常与当时名士雅聚,或赋诗或作画,过着一种悠然自适的神仙生活。他曾赋诗云:“逸笔纵横意到生,烧香弄翰了余生,窗前竹树依苔石,寒雨萧条待晚睛。”颇有远离凡尘、不食人间烟火之味。至顺年间,吴楚一带饥荒瘟疫流行,社会矛盾日趋尖锐,使其“输租膏血尽,纷忧心独惊,罄折拜胥吏,载星候公庭。”不堪横征暴敛之苦。于是1353年他变卖家产,分给亲戚故旧,弃家遁迹于山林湖泖20年之久。这段时间,他摆脱尘俗世事之累,专门致力于绘画,画技大进。
倪瓒的山水初宗五代荆浩、关仝,后受董源影响较大,然晚年遁入江湖后他始自创家法,笔墨、构图与意境均迥异前人,独具一格。在笔墨处理上,倪瓒的线,无论山石,还是树之勾勒多用折带皴,侧锋行笔,枯涩苍劲,给人一种秀峭厚重之感。在用墨上,他更是大胆运用干笔,多皴擦少渲染,干笔皴擦,惜墨如金,形成“干中见湿,躁中带润”的笔致,这种独特的笔墨表现是前无古人的。在山水构图上,由于他流浪太湖四周20年,所见自然景色多疏林平沙、茅亭草舍、小桥流水,故这些景色成为他描绘取材的对象。我们看他所绘的山水,大多近景为几棵疏树、一座空亭,中间空白若茫茫湖水一片,远景再画几座远山,表现了太湖一带水润天高的幽远景色,他这种平远式山水构图确实是别出新意。倪瓒独特的笔墨表现及构图,使他的山水画呈现一种清淡萧疏、逸气高古的超凡意境。倪云林山水画的这种“逸”的境界与格调,是他个人高深学养与独特人生经历的产物,是后人难以企及且极难临仿的。
倪瓒的山水画传世极少,且真伪混杂,目前已知的仅10余件,多为海内外各大博物馆所藏。如台北故宫博物院《容膝斋图》、《江亭山色图》、《雨后空林图》、《松林亭子图》、《江岸望山图》,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虞山林壑图》、《秋林野兴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水竹居图》,上海博物馆藏《六君子图》、《渔庄秋霁图》、《溪山图》等。在这些传世倪瓒山水画作中,最真最精的当属晚年所绘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江亭山色图》和《容膝斋图》。因此二图皆作于1372年,署壬子年款,乃其去世(1374年)前二年的精心之作。该二图不仅笔墨高超,典型的“云林皴法”,且款题甚长,书法精妙,堪称倪瓒一生山水画的代表作。
两本《江亭山色图》之辨
市场上拍卖之《江亭山色图》不仅与台北故宫本同名,全幅构图、局部细节雷同,且画面右上角之书法长题一字不差,所署年款都为“壬子”,给人的感觉好似双胞胎。但细加比对察看,上拍本无论画面气息、笔墨表现、书法功力,同台北故宫藏本大相径庭,有天壤之别。下面试从几方面逐一分析。
首先,台北故宫本倪瓒《江亭山色图》(水墨纸本,94.7×43.7厘米)历史上曾经名家递藏,后入清宫内府秘笈,可谓流传有绪。该图钤盖收藏印多达24方,其中,清宫内府藏印12方。图右中部钤有“都尉耿信公书画之章”(白文方),左下角有“信公珍赏”方形朱文印一方,可知此图在清初时曾被耿昭忠所藏。耿昭忠(1640—1687),字信公,清初收藏家,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马远《山水图卷》曾经其藏题或过眼。该图右下方钤有“九如清玩”方形朱文印一方,该印为清初另一大收藏家索额图藏印,可知在耿昭忠之后,《江亭山色图》又转至索额图之手。在该图的最上方至中部钤盖清宫内府藏印12方,分别是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三希堂精鉴宝、宜子孙、养心殿鉴藏宝、石渠宝笈、嘉庆御览之玺、宣统御览之宝、宣统鉴赏、无逸斋精鉴玺、真赏等,可知在索额图之后于乾隆年间,此图入清宫内府秘笈。由此不难看出,台北故宫本倪瓒《江亭山色图》是一件流传有绪之作。
反观上拍本《江亭山色图》,鉴藏印只有5枚。5方鉴藏印两方钤在画心左上角,朱文印为“蕉林”,白文印为“观其大略”。另三方钤在画心左下角,分别为“云间王鸿绪鉴定印”(朱文长方)、“梦砚斋藏”(白文长方)、“鄂老私记”(朱文方)。“蕉林”为清初著名书画收藏大家梁清标(1620—1691年),其收藏历代名家巨迹甚多,眼力极高。而另一方“云间王鸿绪鉴定印”,则指的是清初另一位收藏家王鸿绪(1645—1723),欧阳询《梦奠帖》、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曾为其藏题或过眼。像梁清标、王鸿绪这样的收藏大家,焉能被如此作品所蔽?此举不过是假托两位鉴藏家之名罢了。
其二,上拍本与台北故宫藏本虽构图雷同,没有半点差异,但在笔墨表现,尤其是最显倪瓒个人特色与超凡功力的“云林皴”处理上,上拍本与台北故宫藏本相比大为逊色,二者水平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台北故宫藏本《江亭山色图》将“云林皴”法表现得淋漓尽致。用线折笔勾勒,逆笔而行,疾涩自如,笔力遒劲,线条具有极强的张力。在用墨上,台北故宫藏本干笔皴擦,干中含湿,躁中有润,苍中见秀,皴法拿捏恰到好处,不愧大家手笔。上拍本用笔亦步亦趋,怯弱犹豫,皴法更擦染无法,苍白无力,毫无台北故宫藏本笔精墨妙之半点神韵。
其三,上拍本《江亭山色图》之书法长题,矫揉造作,无骨力,书法功力极差,明显抄袭自台北故宫藏本。台北故宫藏本右上角倪瓒所书长题,介绍了《江亭山色图》为谁而作及其由来。款文曰:“焕伯高士嗜古尚义,笃于友道,于医学尤精,隐居养亲,不求知于人也。余过娄江逾日,与仆甚相好,戏写江亭山色并作长歌以留别,二月廿五日,瓒。”款后为倪所作长歌,全部题书190余字。由题文中可知,《江亭山色图》是倪瓒特意为外游时相识的一位友人焕伯高士留别而绘。倪云林的书法也是极具传统功力与个人特色的。他的书法受褚遂良影响较大,有些点画如“戈”法明显是褚体之法,写的十分妩媚。其书法还掺杂了隶书与六朝写经的风格,这可能与他信奉道教熟悉经体有关,从而使他的书法具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古意与洒脱。他题画有时飘逸草率,多有连笔,如北京故宫藏《竹枝图》。有些写的则工工整整,一笔不苟,如《江亭山色图》,书体为小楷,楷中含隶,毫无泄怠,极见功力。字数如此多的小楷题画,在其画作中极少见。反观上拍本之题书,骨力尽失,神韵全无,火气浮躁。
结束语
近一时期,艺术品拍卖市场火爆,成交额不断攀升,古书画行情随之升温。新中国成立前,从事古玩字画的经营者都知晓“要赚钱,买宋元”,新中国成立后馆藏宋元两代绘画更被视为国家一级文物,可知宋元绘画是何等稀罕之物。因此,在拍卖市场上能买到元四家重镇之一倪瓒的名作巨迹《江亭山色图》,实在是可想而不可及之事。这样的“宝物”出现在市场,如不进行一番审看与研究,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在艺术品造假无所不能的今天,应保持高度的警惕,在投资古书画时切不要奢望买到什么宋元的真迹,以免上大当受大骗,后悔莫及。
倪瓒《竹石图》 纸本
倪瓒《琪树秋风图》 立轴 纸本 纵62厘米 横43.3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此图以淡墨侧锋皴出坡上乔柯拳石,浓墨写细竹三五茎,苍古之中饶有秀润之气。倪瓒的作品,被时人称为“殊无市朝尘埃气”。画面总是平远小景,疏疏落落,悄无人影,枝头无绿叶,仅有萧疏瘦硬的干枝,具清冷、寂寞、淡然之意。与其说他表现的是景色,莫如说是心情的写照。
倪瓒题《紫芝山房图》 立轴 纸本
倪瓒《紫芝山房图》 立轴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竹枝图卷》 纸本 墨笔,纵34cm,横76.4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题《竹枝图卷》 (局部) 纸本 纸本,
本幅自识:“老懒无悰,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不合意,千万勿罪。懒瓒。”款识内侧有清乾隆帝题七绝一首,钤明代项子京,清代梁清标、安岐、清内府,近人王南屏等鉴藏印多方。
倪瓒的《清閟阁全集》卷九中有一段著名的《跋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耐览者何……”。观此图,竹干与枝节形态宛然,竹叶偃仰疏密布置得当,生意十足,可知作者并非真的不求形似,而是在形似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神似,追求笔墨的逸趣,并借以抒发自己的心性。正如倪瓒自己所说:“下笔能形萧散趣,要须胸次有筼筜!”图中用笔峭劲灵动,似懒实苍,实已得墨竹画萧散清逸的旨趣。只有真正做到“胸中有成竹”并辅以高超的笔墨技巧,才能创作出如此优秀的艺术作品。
《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墨缘汇观》卷五著录。
(撰稿人:娄玮)
资料转自故宫博物院网站
附录:倪瓒《竹枝图》
作者:[张德宁] 来源:[新民晚报]
凡见过元代画家倪瓒的画者,无不对其山水画独特的“三段式”构图印象深刻,同时也无不铭记其自述:“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这原是他在《答张藻仲书》中叹息时人索画而所指授又违拗其心时的无奈,但正点出了文人画家之心声,故千百年来一直为世人津津乐道。他的另一则论及“胸中逸气”的名言是他68岁时为以中画疏竹图的题词:“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倪瓒在世时并不出名,所以有人可能把他画的竹看作是麻,是芦,让他非常的无奈。那么我们且来欣赏另一幅倪瓒晚年的墨竹图:
《竹枝图》卷,纵33.8厘米,横75.8厘米。墨笔。画一枝新竹,枝、干细而挺,稍带弧曲,竹叶细、短而上挺,至梢头略有低垂,疏密有致,优美地展现新篁的秀嫩而生机勃勃。与宋代文同及元初赵孟□、高克恭、柯九思等画竹大家不同,倪瓒画墨竹图,好作新发的嫩竹,枝叶上挺,且单用浓墨,而不以浓、淡墨色分叶面之正反。这别出心裁之处,也许正暗藏了倪瓒胸中与众不同之“逸气”,发人深思。图左自识:“老懒无悰,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不合意,千万勿罪。懒瓒。”而我看来,此图用笔劲峭,布置停匀,枝叶勃发,生意盎然,丝毫也没有“笔老手倦”的痕迹。倪瓒此题,恐怕更多的还是出于“没奈览者何”的无奈。不然,读者且说,你以为倪瓒图中所绘者何物?不会想到是竹之外的麻、芦吧。但在当时,赵、高、柯所画墨竹,大体上竹叶宽长低垂,墨色浓、淡相间,画以人贵,无形中形成了一种欣赏的模式,而浪迹江湖的倪瓒则难免被人轻视。
事实上倪瓒的画在当时并无大声望。直至明中期,公认的“元四大家”乃:赵孟□、吴镇、黄公望、王蒙(王世贞语),并无倪瓒。明后期,倪瓒渐渐为众所识,以至于“江南人家以有无云林画为其清浊”。明末董其昌等始将倪瓒换入“元四大家”之列:“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倪瓒确有过人之处,只是这样的调换,实在委屈了赵孟□。
而今回望倪瓒的画,虽然他自称“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但几乎无一笔散漫,无一物不似。其所谓“草草”、“不似”,其实只是用笔简略、概括而已,并未“超脱象外”。要说其“不似”,也就是不似真山水、真竹子,他的画,表达的是他心意中的山水之美,竹子之美。这也就是中国文人画家看重的“意境”。但这八个字,却常被后来的一些懒人画不似时用作自欺欺人的遁词。
“元四家”之一的倪瓒(1306—1374),字元镇,号云林,江苏无锡人。其一生活动处于元末民族矛盾最尖锐的历史时期。由于元统治者的歧视和不重科举,断了汉族知识分子的晋身之阶,因而不少文人常以“高士”自居,放情诗画。倪瓒在五十岁上竟变卖田产,携卷出游,隐遁太湖,成为一名信奉新道教——全真教的“太湖隐士”。加上个性迂癖,以“倪迂”的形象给后人留下许多趣闻。他的山水画独具萧疏风格,为许多失意文人所追慕。所作平远山水不设色,也不画人物,与“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相悖,人称“疏体”(王蒙的山水人称密体)。他的传世名言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一种“超逸”的绘画精神在明清以来的文人画中得以继承,并有所发展,乃倪瓒的“逸笔”被推崇的潜在原因。
一
倪瓒(1306—1374),字元镇,号云林,江苏无锡人。元末著名画家,与黄公望、王蒙、吴镇齐名,并称“元代四大家”。他生活的年代,正是元蒙贵族统治中国的时期,元朝政府推行种族歧视政策,把统治下的人民分为四个等级: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包括契丹、女真、高丽等族)、南人(指南宋遗民)。在选用官吏以及科举、刑罚上都有差别。地位最高者为蒙古人,最低者为南人。倪瓒就属于南人这一等级。元朝政府最看重喇嘛教。由于统治阶级的扶植,上层喇嘛开始掌握政权。其时道教已分成几个宗派,影响较大的是全真教,它集儒的忠孝、佛的戒律、道的丹鼎于一教。汉族士人之所以“乐就”全真教,一方面固然有传统的“夷夏之辨”,不愿委身事元,另一方面,又由于元统治者不重科举。这样,汉族士人失去了晋身之阶,他们只有寻找新的出路。当时知识分子地位十分低下,有“九儒十丐”之说。在这样的政治气候、社会环境中,他们有的隐逸于山林,有的寄情于书画,表达自己“超凡脱俗”的情趣,抒发抑郁苦闷的心境。有的以毕生精力从事绘画,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其中以“元四家”的成就最大。他们受元初画家赵孟頫的复古理论影响,师法五代、北宋山水画传统,又各具独特风貌,给后世以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倪瓒,他的绘画体现了元画“高逸”的最高峰,而他的“逸笔草草”、“聊以写胸中逸气”,也最能道出元代绘画的精神。
倪瓒原名珽,字元镇,又字玄瑛。他的祖先曾在宋朝京都汴梁做官。靖康之乱后,举家南迁,来到无锡,在梅里祗陀村定居下来。经过三四代人勤俭持家,努力经营,倪家成为当地有名的富户。到倪瓒的祖父倪椿与父亲倪炳时,家业兴隆昌盛。
不幸的是,还在倪瓒幼年,父亲就去世了。他由长兄倪昭奎抚养。倪昭奎(字文光)因人荐举曾任学道书院山长。任职期满,按惯例可以升官,但他“以黄老为归”,无意去做官。直到两个弟弟(倪瓒与倪瑛)长大成人后,家里老母有人照顾,他才跟从全真教的著名道士金蓬头等游历,修筑玄文馆,酬其归依黄、老的夙愿,成为道教的上层人物。倪昭奎颇有才干,父亲去世后,他作为一家之长,独立操持家业,关心两个弟弟的生活与教育,聘请当地名儒王文友指教他俩。在长兄的关怀和宠爱下,倪瓒过着优裕闲适的生活。他的《春日云林斋居》一诗当作于此时:“池泉春涨深,径苔夕除满。讽咏紫露篇,驰情华阳馆。晴岚拂书幌,飞花浮茗碗。阶下松粉黄,窗间云气暖。石梁萝茑垂,翳翳行踪断。非与世相违,冥栖久忘返。”诗中描绘了家中园林的秀雅、宁静。园中有清閟阁,阁内藏有经史子集、佛经道藏和钟鼎彝器等古玩。登阁眺望,遥浦远山,云霞变幻,尽入眼帘。高大的乔木,苍郁的修竹,蔚然深秀,就像云林一般。园内还有云林堂、萧闲仙亭、朱阳宾馆、海岳翁书画轩等。倪瓒的一些别号,如云林、云林生、云林子、萧闲仙卿、朱阳馆主、海岳居士等均与此有关。此外,他还有风月主人、幻霞子、幻霞生等别号,当与隐逸生活有关。
倪瓒平生特别喜爱收藏古代名家书画,有时花几百金购买一幅名画也不觉昂贵。据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与张丑《清河书画舫》等书记载,清閟阁中收藏的名家法书有:钟繇《荐季直表》,王献之《洛神赋十二行》,陶隐居《画版帖》,智永《月仪帖》,褚遂良《楷书千字文》,钟绍京《通甲神经》,张旭《秋深帖》,米芾《宝章待访录》,薛绍彭《四帖》,赵孟頫《小楷过秦论》。收藏的名画有:张僧繇《星宿图》,吴道子《释迦降生图》,王维《雪蕉图》,常粲《佛因地图》,荆浩《秋山图》(一名《秋山晚翠图》),李成《茂林远岫图》,董源《河伯娶妇图》(即《潇湘图》),李公麟《三清图》,米芾《海岳庵图》,马和之《小雅六篇图》等。
他的《述怀》诗写道:“嗟余幼失怙,教养自大兄。励志务为学,守义思居贞。闭户读书史,出门求友生。放笔作词赋,览时多论评。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今名。……”诗中叙写他闭门读书、出门求友、关心时事、轻视富贵、追求今名。可见那时的倪瓒,也是朝气蓬勃,盼望自己有所作为的。
然而,这样的生活未能持久,在他二十三岁那年,长兄去世。接着,嫡母(昭奎生母)也离世。他的生母尚在,需他奉养。于是,持家的重担就落在他的双肩。他便以诗画创作来排遣自己的哀痛。常安坐清閟阁,忘怀尘俗,寄情书画。每当雨过天晴,就拄着拐杖,在园里漫步,咏歌自娱,望见的人都称他世外仙人。有客人来,则热情接待,谈笑风生。来客有张雨、陆静远、虞胜伯、周正道、周南老、黄公望、王蒙、陈叔方以及王觉轩父子、金坛张氏兄弟、苏州陈维寅陈维允兄弟等。他们都是倪瓒的至交好友。黄公望年龄比倪瓒大三十七岁,从倪瓒《六君子图》题语里有“大痴老师见之必大笑也”句,可知他可能向黄学过绘画。黄公望曾用十年时间,为云林作《江山胜览图》长卷,于此可见黄公望对倪瓒的赏识以及两人的深情厚谊。王蒙的年纪和倪瓒差不多,两人有合作的画作传世。各自的画作上,时有对方题辞。
倪瓒常去玄文馆与朋友们谈诗论道,饮酒、吟诗、作画。曾画过一幅《玄文馆图》,写有《宿玄文馆》一诗。吟诗作画,会友谈道,这些当然很高雅、很愉快。但他既是当家人,交租纳税、应付官府胥吏的敲诈勒索,都得他出头露面。他不得不为这些“俗物”、“俗事”操心。有时半夜在公庭等候,见到小吏也要折腰。他的《述怀》诗中写道:“钓耕奉生母,公私日侵凌。黾勉三十载,人事浩纵横。输租膏血尽,役官忧病婴。抑郁事污俗,纷攘心独惊。磬折拜胥吏,戴星候公庭。……”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他,加之人到中年身体多病,更加重了他内心的忧伤。倪瓒又不擅长理田治家,往往入不敷出,不得不变卖田产来输纳官租。
倪瓒第一次卖田之前,河南等地爆发了几次农民起义,尤其是刘福通领导的红巾军声势更大。战争的烽火在各地蔓延。在他第二次卖掉所有田产之前,江浙一带已大乱。元至正八年(1348),方国珍在浙东起义。至正十三年,张士诚在高邮起义,不久攻陷苏州,自称吴王,并占有江浙的大部分。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而地方官吏却加紧催征租赋。倪瓒的田产,虽已陆续变卖,依然无法应付。他在《至正乙民生,实罹百患”的日子里,表明自己未敢忘“先师遗训”,愿效孔子弟子颜回的“箪瓢称贤,乐道无殃”,保持自己高尚的节操。为逃避官家索租,他忧愤交加,决计弃田宅逃遁,隐迹江湖。
王宾写的《元处士倪云林先生旅葬墓志铭》中说:“至正初,兵未动,鬻其家田产。”可知他第一次卖田产在三十五岁左右。他在题妻子蒋氏遗像的序里说:“岁癸巳,奉姑挈家,避地江渚。”癸巳是至正十三年(1353)。姚广孝题倪瓒墨竹卷说:“至正甲午(1354),避乱寓于笠泽(今太湖)。”至正二十三年,他在《题郭天锡画并序》中说:“不归我土,已有十年。”可知他是从1353年弃家出游,只在1355年一度回家(安葬他的老师王文友),却因欠官租而遭拘禁。他卖掉所有田产当在这次吃官司之后。老友张伯雨到他家里,云林念伯雨年老,后会难期,便把卖田产所得的千百缗钱全部送给伯雨。此后,他依旧携妻出游。
他的弃家出游,实在出于无奈。《述怀》诗曾写道:“宁不思引去,缅焉起深情。实恐贻亲忧,夫何远道行。遗业忍即奔?吞声还力耕。非为蝼蚁计,兴已浮沧溟。云霾龙蛇噬,不复辨渭径。邈邈岩涧阿,灵芝烨紫茎。有志而弗遂,悲歌岁峥嵘。冶长在缧绁,仲尼犹亟称。嵇康肆宠放,刑戮固其征。被褐以怀玉,天爵非外荣。贱辱行岂玷?表暴徒自矜。兰生萧艾中,未尝损芳馨。”可见他思想上的矛盾。这时,他又自号曲全叟、无住庵主、荆蛮民、净名居士,有时甚至变姓名叫奚玄郎。他最常用的则是以“迂”、“懒”二字为号。在这种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中,他的痛苦愈来愈深,精神上也更空幻。信奉道教不能减轻他的苦痛,他又向佛教寻找精神上的解脱:“嗟余百岁强过半,欲借玄窗学静禅。”
从他的诗里可以看出,他最后二十年的漫游生活多在太湖四周的宜兴、嘉兴、松江、湖州、吴江、常州一带。他常常泛舟苏州、吴江一带的太湖边上和松江县西的三柳之间。有时,他寄居朋友家中,如苏州的周南老、陈植、陈维寅和陈维允兄弟家和南湖陆玄素家;有时他寓居亲戚家;有时宿于古庙僧房;有时则以舟为家,漂泊无定。所交皆“烟波钓艇江海不羁之士”。和他交往的道士有:元初真士、章炼师、钱羽士、杜真人、吕尊师等;交往的僧人有:简上人、希远首座、礼上人、清上人等。他们常在一起吟诗作画,互相唱和,一边探讨道学与佛理。倪瓒曾说:“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其达者观之,殆不直一笑也。何则?此身亦非吾所有,况身外事哉!”从这段话中,可以窥见他心灵的创伤和忧愤。
他与当时著名的诗人杨维桢、高启交往很深。杨维桢的《访倪元镇不遇》诗:“霜满船篷月满天,飘零孤苦未成眠。居山久慕陶弘景,蹈海深惭鲁仲连。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如年。白头未遂终焉计,犹欠苏门二顷田。”高启的《次韵倪云林见寄二首》其二:“草满当年食客堂,一身投老寄僧床。秋风吟怨衰兰浦,暮雨行愁苦竹冈。任旷岂能谐薄俗?养和且为驻颓光。酒钱十万今谁送,独嗅黄花对夕阳。”两首诗都描写了倪云林浮游生涯的孤苦。因此,他更着力于绘画,从中抒发其孤零萧瑟之感。
至正二十三年(1363),夫人蒋氏因病去世。倪瓒失去了患难与共的伴侣。他沉痛地写了多首悼亡诗。夫人死后五年,朱元璋建立了明朝,天下开始安定。年老孤苦的倪瓒常常思念家乡,他的《怀归》诗写道:“久客怀归思惘然,松间茅屋女萝牵。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鸿迹偶曾留雪渚,鹤情原只在芝田。他乡未若还家乐,绿树年年叫杜鹃。”但哪儿是他的家呢?明太祖洪武七年(1374),倪瓒六十九岁,寄寓在亲戚江阴邹惟高家。农历十一月十一日,因病在邹家结束了他清高凄苦的一生。倪瓒死后,旅葬于江阴习里。长乐王宾撰写了《元处士云林倪先生旅葬墓志铭》。后来改葬无锡芙蓉山祖坟,生前好友苏州周南老撰写《元处士云林倪先生墓志铭》,张端则写了《云林倪先生墓表》。他的墓至今犹存。
倪瓒生活在世俗中,一生难免和俗事打交道,有时也不得不向恶势力屈服。所以也难免俗。但比较而言,他是清高的,这种清高是那个时代汉族士人推崇的品德。就他的政治思想来说,早年,他接受儒家教育,对于“礼乐制度,靡不究索”,因此,儒家的人世思想他不可能没有。“轰轰烈烈男儿事,莫使磨拖过此生。”他后来虽然有出世思想,仍偶有忧国之心。他到杭州凭吊岳飞墓,写了三首诗,其一是:“耿耿忠名万古留,当时功业浩难收。出师未久班师表,相国翻为敌国谋。废垒河山犹带愤,悲风兰蕙终惊秋。异代行人一洒泪,精爽依依云气浮。”可见他的爱憎十分分明。他既不肯从俗,元朝的等级制度和对汉人、南人知识分子的歧视政策,使他不得不以隐逸终其一生。由于元末社会动乱,他连隐逸也没有固定的地点,长期的漂泊生活,使他的思想日趋空寂,于是,佛家出世的思想又占了上风。他很少去玄文馆,而是寄身“琳宫梵刹”。《云林遗事》记他老年“好僧寺,一住必旬日,篝灯木床,萧然晏坐”。他还写了很多参禅悟道的诗:“蜕迹尘喧久,寡欲天机深。”“松石影灯禅影瘦,石潭秋水道心空。”“迄今风景俱非昔,想到句吴一怆然。”“人间何物为真实,身世悠悠泡影中。”所有这些,在他的画中都有表现,也是形成他绘画风格的根本原因。此外,他还爱洁如癖,几乎所有关于他的记载都提到他“性雅洁”、“性好洁”、“有洁癖”,以至于“一盥颒(洗手洗脸)易水数十次,冠服数十次振拂。”“斋阁前植杂色花卉,下以白乳甃其隙,时加汛濯。花叶坠下,则以长竿黐(粘)取之,恐人足侵污也。”他生性爱洁净,他的画也显得特别洁净,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倪瓒多才多艺,不仅是画家,还是诗人,他的字也写得不错。清代康熙年间曹培廉编定的《清閟阁全集》,是目前倪瓒诗文的一个较全的本子。他的诗风如他的画风:古淡天然,不假雕琢,是陶(渊明)孟(浩然)一派的。
倪瓒在《谢仲野诗序》里说过:“《诗》亡而为‘骚’,至汉为五言。吟咏得性情之正者,其惟渊明乎。韦(应物)柳(宗元)冲淡萧散,皆得陶之旨趣,下此则王摩诘(王维)矣。……至若李(白)杜(甫)韩(愈)苏(轼),固已烜赫焜煌,出入今古,逾前而绝后,校其情性,有正始之遗风则间然矣。”一方面,李杜韩苏作为一代文宗,他们卓越的成就,天才的创造力,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倪瓒自然不能不内心折服。另一方面,他更推崇由陶渊明开创,王孟韦柳继承的描绘山水田园、吟咏个人闲适情趣的“冲淡萧散”的田园诗。他的诗歌创作充分地表明了这种倾向,如《述怀》诗:“读书衡茅下,秋深黄叶多。原上见远山,被褐起行歌。依依墟里间,农叟荷蓧过。华林散清月,寒水淡无波。遐哉栖道情,身外岂有他。人生行乐耳,富贵将如何。”又如《寄杨廉夫》:“吴松江水春,汀洲多绿蘋。弹琴吹铁笛,中有古衣巾。我欲载美酒,长歌乐问津。渔舟押鸥鸟,花下访秦人。”不过,他也有激情涌动、豪迈奔放的一面:“手把玉芙蓉,青天骑白龙。……金华牧羊人,游戏不生嗔。笑拂岩前石,行看海底尘。”“今我不乐空怀古,短世长年谁比数?花下那知李白来,山鸟恣歌童亦舞。”“逢君此乐诚草草,便欲携君卧烟岛。海上千年白鹤飞,世人胡为而自老。”(《醉歌行次韵李征君春日过草堂赋赠》)可见他并非一味平淡。
二
他晚年的诗歌更多地流露出一种哀伤的情绪,这是长年的孤苦漂泊生涯的结果。如《题元璞上人壁》:“萧条江上寺,迢递白云横。坐待高僧久,时间落叶声。鸱夷怀往事,张翰有馀情。独棹扁舟去,门前潮未生。”在集中还有多首怀念亡妻的诗,哀婉动人。如《对春树》:“端忧对春树,影落身上衣。美人手所成,缝纫愿无违。步庭悲往躅,瞻景惜馀晖。芳襟沾露湿,兰佩委风微。凝思自的的,染泽尚依依。晨鸡催梦短,夜鹊逐魂飞。欢爱自兹毕,憔悴损容辉。”他也有一些诗抒发了对忠臣义士的敬意和对奸臣的痛恨。如前引凭吊岳飞墓的诗以及这首《题郑所南兰》诗:“秋凤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南宋末元初画家郑所南名思肖,画兰不画土,人问其故,他说:“土为番人所夺,汝尚不知耶?”
倪瓒的诗在当时就和“元四家”虞集、杨载、范梈,揭溪斯齐名。杨维桢说:“元镇诗才力似腐,而风致特为近古。”吴匏庵说:“倪高士诗能脱去元人之秾丽,而得陶柳恬淡之情。百年之下,试歌一二篇,犹堪振动林木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他“诗文不屑屑苦吟,而神思散朗,意格自高,不可限以绳墨。”倪云林诗虽不如“元四家”名气大,但他在诗歌上的卓越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有人用“白云流天,残雪在地”来形容他的诗风,显示其清新飘逸的格调,与他的绘画风格基本一致。
在元代书法艺术崇尚柔媚浓妍,倪瓒能不为时风所动,在晋宋情韵之外上溯汉隶之朴拙,仍不失其早年学欧体的严谨端庄一面,由此创造了他恬淡瘦劲、静穆秀雅的书风。存世书法作品有《自书诗稿》册、《静寄轩诗文》轴等,以及诸多画上题跋。明人徐渭曾说云林书法:“从隶入,辄在钟繇《荐季直表》中夺舍投胎。”文徵明称云林书法“奕奕有晋宋人风气”。从《渔庄秋霁图》题诗(见图5)可见一斑。这个题款是倪瓒生前两年所书。秀逸俊美而无妩媚柔弱之嫌。严整有规矩,行气茂密,却不失自然宽舒之态。清润遒丽,淡雅拔俗,神采潇散,意态自足。与诗的内容、画面的意境融为一体。
倪瓒没有写过专门的画论著作,但从他的一些诗文画跋里可以看出他的美学见解。如《题画竹》:“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答张藻仲书》中写道:“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处,盖我则不能之。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偶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夺人以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他为友人陈维寅写的一首诗《维寅远寄佳纸,命仆写图赋诗》:“爱此风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闲咏,不在象与声。”
这三段话有一个共同的中心,即作画不求形似,而在排遣胸中逸气,用以自娱。最后一首诗则涉及到诗画论,无疑受苏轼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观点的影响。倪云林的诗歌见解,前面已作介绍。他的绘画美学与其诗歌美学见解是一致的。其画风也可以用他的诗风来说明:幽淡荒古。他的画也可以说是抒情诗。这不只在于读者观照时的感受,还在于他创作时的抒发。因此画中意境浮动着作者的情绪与心态,它契入读者的心灵,并产生回应。倪云林的画能使人“见之忘俗”,原因即在于此。需要指出的是,向来论者都以为倪瓒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是一种“传神忘形”论,并把它与“传神写形”相对立,这是不符合创作实际的。看倪瓒的画,山水树石,固然生动可识,即使他画的墨竹,风枝露叶,摇曳生姿,何尝会令人误以为麻秆、芦苇呢!这说明,倪瓒的画并非没有“形似”,他的画也没有脱离形似去追求“逸笔”。他只是在“形似”与“逸笔”之间,更强调“逸笔”罢了。这不仅为倪瓒的绘画实践所证明,他的理论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注脚:“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为图之意。”这里的“骊黄牝牡”是用九方皋相马的典故。他认为绘画不应像九方皋相马,只要看它是否良马,不管它的毛色是黑是黄,是雄马还是雌马。绘画则不同,不仅要写胸中逸气,还要注意画面的景物与真实景物的形似。
倪瓒在诗文画跋里,对于前辈与同代画家,多有评论,从中也可看出他的美学见解与艺术眼光。如《题黄子久画》说:“本朝画山林水石,高尚书(高克恭)之气韵闲静,赵荣禄(赵孟頫)之笔墨峻拔,黄子久(黄公望)之逸迈,王叔明(王蒙)秀润清新,其品第固自有甲、乙之分,然皆予敛枉元间言者。”他评价赵孟頫:“高情散朗,殆似晋宋间人。故其文章翰墨,如珊瑚玉树,自足照映清时。”论王蒙,则说:“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这些评论都是比较精辟、确切的,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大艺术家目光的敏锐。
倪瓒一生都是在太湖一带度过,日日与秀丽清远的湖山相依相伴。太湖一带多山,但都是些低矮平缓的丘陵,既缺乏北方关山那种雄阔气势,也没有黄山那种奇险景象,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中,显得格外平淡温润。远眺冈峦逶迤,平坡一抹,气象萧疏,茅屋闲亭、丛竹杂树点缀其间,别有一番清幽旷远的情趣。这种山水景致对于倪瓒的个性,他的绘画品格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功能。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它一经和云林悲凉天真的心境相融合,便产生了一种荒寒古寂、平淡自然的艺术境界,予人以亲切感,而没有任何压迫感。
倪云林在向大自然学习的同时,也向中国山水画的传统学习。由于他的个性以及他生活在太湖一带的自然环境,他的山水以描绘江南烟云迷茫、湖山空濛为主。用笔柔润的董源、巨然给他以极大影响。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谈过:“董源,善画,尤工秋岗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董源存世作品有《夏景山口待渡图》、《龙袖骄民图》、《潇湘图》(即《河伯娶妇图》,它是董源的代表作)。根据这些存世画迹,我们确实能看到倪瓒画风的渊源。如他早期的《水竹居图》(见图2),后期的《江岸望山图》(见图7)及《松林亭子图》(见图4)等,都可以看到董源的遗风。关于这点,后来的论者都曾指明。董其昌就反复说过:“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从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内。”“倪迂学北苑”(董源曾任北苑副使,故称)。
倪瓒从北苑入手,却没有为其束缚。荆浩、关仝、李成同样给他以深刻影响。他题所画《狮子林图》道:“余与赵君善长,以意商榷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倪瓒也收藏有荆浩的《秋山图》、李成的《茂林远岫图》。董、巨画法描绘草木葱茏的南方山势,确实对他合适。但云林描绘的更多是太湖中草木不多的坡石,披麻皴并不十分适用,荆、李笔法就更适合些。太湖石虽较硬,与北方崇高的山势毕竟不同,再加上云林优闲、孤苦的心境也与荆、李有异,故而他学荆、李,笔法却变为松柔秀峭。这些,董其昌说得很清楚:“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稍加柔隽耳。”“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丘(李成),山石宗关仝,皴似北苑,而各有变局。”“关仝画为倪迂之宗。”恽南田也说:“元时各家,无不宗北苑,迂老倔强,故作荆、关,欲立异以傲诸公耳。”
倪云林既藏有米芾的《海岳庵图》,又建有海岳翁书画轩,他对米芾的敬佩可见一斑。米芾性格乖僻,极爱清洁,人称“米颠”;倪瓒亦行为迂僻,爱洁成癖,人称“倪迂”。两人性格、行为相似如此,作画也都平淡天真,逸笔草草。
云林也注重向同代画家学习。他极推崇赵孟頫,很多画受赵《水村图》的影响非常明显。“元四家”的关系在师友之间,他们互相推许,彼此影响。他的《雨后空林图》(见图13)“初视以为子久,亦一奇也”。《春山图》“笔法王叔明,甚为奇绝”。他曾作《春林远岫图》,黄公望为此也戏画一幅《春林远岫图》,简淡的风格颇类云林。倪云林向传统学习,向同代人学习,是有选择有鉴别的,师其意而不在其迹象间,目的是为了表现他眼中的山水,他心中的逸气,进而形成了他笔下的独特意境。
他不在摹写一家之法上花太多苦功,他学力深,修养高,心胸不俗,在理解、吸收、消化他人长处时,“心有灵犀”,因而能创造出自家的笔墨,自家的山水,自家的意境。他的画笔墨极简,确是“惜墨如金”,而内涵丰富,收到了笔简意繁的效果。他用笔轻柔,喜侧锋,以表现坡石秀峭,树干圆浑;多用淡干笔皴擦,极随意,极自然,在着力与不着力之间,似稚嫩而实苍老,笔触谈而能显出浑厚的面貌。这种功力是极难达到的。王世贞在《艺苑卮言》里就曾指出:“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他用墨也如他用笔,虽近于干而实质是于湿互用,并非一味干皴。极少用浓墨,只有点苦才用一些,但却不给人单薄纤弱的感觉,而予人以爽快、闲逸的印象。
倪云林早期的画还比较注重形似。他在《为方厓画山就题》诗中说:“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厓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挹涓滴,寓我无边春。”说明他早年学画重视写生,但也有两个缺点:一是只知求似(缺乏情趣),二是见什么画什么,缺乏剪裁。云林早期的画很少能见到。现存《水竹居图》(图2)轴和《雨后空林图》(图13)是中年之作,从中也许能窥见他早期山水画的影子。
《水竹居图》画水中坡上五株树,树后茅屋丛篁,隔溪平远林岫。画法严谨持重,用披麻皴,运笔圆润浑厚。和他的代表画风最大不同是较重的青绿设色,颜色近于艳。再就是干笔不多,基本上较圆润。另外,构图紧凑,不像后期画那样萧散,较近于客观自然。
《雨后空林图》和上图差不多,青绿设色,幅度大一些。比较而言,更实而满。坡、石也吸收了荆、关、李成的笔意。这幅是云林后期的作品,但与他常见的画风不同,当是回复早期画法的偶尔遣兴之作。
倪云林后期的画绝少着色,甚至连一颗红色的印都不铃。其典型面貌是一水两岸,前岸几块堆垒的坡石,几株枯树。水无波纹,一片空明。对岸几道汀渚,一两个平缓山丘。总是近景低,远景高。
《渔庄秋霁图》轴(图5),历来为人称道,是云林的代表作。近处画一小小的土坡,其上六株高低不一的树,隔水两道山丘,和近处的土坡差不多。画中并没有渔庄,大概是根据云林跋中“戏写于王云浦渔庄”来定的名。全画分近、中、远三景。中景一片湖光,其实一笔未画,远景和近景墨色一致,没有近浓远淡的分别,但远近的效果都很强烈。画山石先用劲健的长线条数道拉出,墨浓而干枯。然后用干笔在右下部和暗处干擦几笔,最后以淡墨略加点染。树干用干而枯的墨蓬松地写出大概,然后再加补几笔,天然而丰富。画小枝用墨同于画树干,但用笔的速度略慢,所以显得墨色略重,水分也略多一些。树叶稀少,仅以淡墨略点,或横点,或“个”字、“介”字点,最后以更淡墨通身润之。远山和近山虽不同,但在用笔横扫时速度甚快,效果与近山略异。全用墨笔,不着一色,干净明洁,疏朗清 澈,仿佛万顷湖水在秋月寒夜下,澄澈清朗,令人俗虑尽空,心脾俱畅。后人称誉他的画“不食人间烟火气”,并非虚语。董其昌在裱边上题:“倪迂蚤年书胜于画,晚年书法颓然自放,不类柳、欧,而画学特深诣,一变董、巨,自立门庭,真所谓逸品在神妙之上者。此《渔庄秋霁图》,尤其晚年合作者也。仲醇宝之,亦气韵相似耳。董其昌己亥秋七月廿七日泊舟徐门书。”此图并非云林晚年的作品,但确是他的典型作品。
倪云林五十岁前后的绘画创作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形成这个面貌的较早一幅画,是有名的《六君子图》轴(图3)。该图也是一水两岸,近岸土坡上画有松、柏、樟、楠、槐、榆六株树,黄公望把它们比作六君子。画法、形式都类似《渔庄秋霁图》,只是苔点略重些。这些画是他后期画的较早形态。
三
他后期画的较晚形态更加平淡。《古木幽篁图》(图28),干湿墨互用,干笔淡墨运用尤妙,真正达到了有意无意、若淡若无的境界,给人以清幽静谧的感受。他自己题诗说:“古木幽篁寂寞滨,斑斑藓石翠含春。自知不入时人眼,画与蚊溪古逸民。”可见他对自己的画十分自信。
《秋亭嘉材图》(图18),用笔略硬而有折楞,显然含荆、关遗意。画树不像上图那样一笔写出,而是用线界勾,再以淡墨皴补。有意到笔不到者,也有笔到意不到者。三株树的干完全相同,但叶不同,其一以“介”字式撇叶,其二横点,墨较干而略浓;其三“个”字点。三者都很稀疏,用笔十分随意。远山仍以线勾形,略加皴擦,点苔较重,和董、巨的皴法不分内外轻重,完全不同。水中勾出几根长线,又以淡墨略染,似水纹,又似汀渚。整个画面十分简淡萧疏,如洞庭月色,万籁无声,毫无热闹尘俗之气,反映了作者纯净清雅、淡泊自守的情怀。画中没有霜月,却有霜月的感觉。吴宪题诗道:“千年霜月积灵气,结入倪郎手与心。一掣便归天上去,人间留影尚森森。”对此画认识至深。
云林的画注重用笔,几乎没有成片的墨。但也偶有变化之作。《梧竹秀石图》(见图8)中,梧叶即阔笔湿墨侧抹而出,树干和秀石亦用侧笔写出,不见线条,显得墨气湿润,但这不是他作画的主要风格。 《江岸望山图》(图7)轴,近岸土坡高树茅亭,与常见倪画无异。但隔水对岸画的不是平缓山丘,而是二重较高的山峰,且用圆笔作披麻长皴,然后加苔点。这种画法在倪画中不多见。
他画一水两岸式山水,一般水面很空间,两岸实景很少。但也有例外,《怪石丛篁图》,是他五十五岁为云冈道师而画的。实景几乎布满一纸,虽然也是一水两岸,但河水很狭窄,对岸的山头占去画面一半。
一般画家到了晚年,作画多变简,变淡,笔法更加圆润。倪瓒则不然。他在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这期间,弃家出游,处境凄苦,但也无牵无挂,无欲无望,所以他的画显得特别萧疏空灵,简淡超逸。夫人蒋氏死后,他的感情有了一些变化。他不仅怀念亲人,也怀念家乡。明朝建立后,天下开始安定,但这位历来不问政治的人对明王朝似乎有些敌意。在元代,他题诗常用元统治者的年号;在明代,他却从不用洪武年号。
《虞山林壑图》轴(图16),作于云林六十六岁。还是一水两岸,但水中却增加了左右两处五道汀渚,还有一组杂树,两岸的山峰和坡石以及五株树,比以前繁密得多。笔墨也不像以前那样清爽、洁净,出现了擦笔和拖泥带水的墨,笔法较以前厚重,墨气较以前浓郁。
《幽涧寒松图》(图29)虽无明确纪年,但可以确定为云林晚年得意之作。从左上自题诗句和跋语来看(图30),云林画此图送给周逊学,召唤他早日归隐。画中山石仍是以极干淡的笔勾线,正转侧锋,勾出大体结构后,复以干笔侧锋皴抹,皆似画非画,若有若无。松树以两笔界勾,树干内不皴不染,仅圈勾几个疤痕,松针少则二三笔,多则五六笔,稀稀疏疏,可见他老年作画更加苍健劲拙。
倪瓒以山水画闻名于世,但他的墨竹也清秀可嘉,形象生动,并不如他自己说的:“他人视以为麻、为芦。”现有《竹枝图卷》(图26、27)就是很好的说明。画中一竿长枝横斜披拂,清润隽秀,撇叶修长,笔法稳健而灵活。两小枝挺立娴静。用笔秀逸洒脱,有萧爽之趣。风姿绰约,确有清逸之气。
倪瓒以极简单的笔墨,一水两岸式的“三段式”构图,创造了中国山水画的新形式、新意境。他的画不仅传达了太湖一带清旷幽远的自然生趣,更寄托了他“风雨萧条晚作凉”的凄苦、忧郁、孤寂的心绪,渗透着他“身世浮云度流水”的茫然落寞的人生体验,同时也反映出他对尘俗既抗争又不得不屈服。既屈服又在心灵上追求超脱的高逸雅洁的情怀。因此,其画的意境大多表现为空明、澄澈、冷寂、荒凉、净洁、高逸、廖廓、幽远。
倪瓒创作的山水画,以其独特的意境和鲜明的性格,呈现出空前的美。与晋代、南朝宋、隋、唐、五代、两宋的山水画迥然不同,是任何一个时代的绘画都不能代替的。他把中国文人画发展到空前完美的形式,为元代画坛和整个中国画坛增加了奇异的光彩。
倪瓒的画在元代虽还没有得到社会的普遍重视,但已名重上层知识界。《录鬼簿续编》说他:“善写山水小景,自成一家,名重海内。”甚至有人把他和王维并比:“诗中有画画中诗,辋川先生伯仲之。”“已怜挥洒如摩诘,可忍悲歌似子昂。”到了明代,倪云林被列为:“元四家”,以代表元画的最高成就。云林的画尤其受到董其昌的推崇。“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惟张志和、卢鸿可无愧色。宋人中米襄阳在蹊径之外,馀皆从陶铸而成。元之能者虽多,然禀承宗法,稍加萧散耳。吴仲老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
倪瓒画在明代中期已被世人奉为至宝,富贵人家以有云林画作为炫耀资本。孙克弘题云林画就提到过:“石田(沈周)云,云林戏墨,江东之家以有无为清浊。”明清画家和理论家都很推崇他。“四王”之一王原祁评说:“宋元诸家,各出机杼,惟(倪)高士一洗陈迹……空诸所有,为四家第一逸品。非创为是法也,于不用工力之中,为善用工力者所莫能及,故能独臻其妙耳。”连乾隆皇帝也说:“元四大家,独云林格韵尤超,世称逸品。”实际上,云林画已成为中国文人画的典型和最高逸品的代名词,在中国画坛上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明清画家没有不学倪云林的,但由于时代和个人气质修养的不同,真正学得好的却不多。就连“明四家”为首的沈周,也很难学得像。现存沈周学云林画很多,可看出仅仅在构图上相似,而气韵精神,无一肖者。董其昌《画旨》曾有记载:“沈石田每学迂翁画,其师赵同鲁见之辄呼曰:‘又过矣!又过矣!’盖迂翁妙处,全不可学。启南(沈周)力胜于韵,故相去犹隔一尘也。”明清诸家的画,“用云林法”、“云林笔意”、“拟倪云林”等等存世很多。“四王”的画法学云林者犹多,但很少能得云林画法真髓。
师法云林画且又能自成一家的,要数明清之际的渐江大师(弘仁和尚)。渐江从宋画入手,上追晋、唐,后力学“元四家”,对其中倪、黄二家下力犹多。最后则专意于倪云林。他说:“欠伸忽觉枯林动,又记倪迂旧日图。”生活中的一微小细节也能令他回想起倪云林的画,可见倪画在他已是“刻骨铭心”了。他有诗写道:“疏树寒山淡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两人不仅在笔墨上,在个人经历与精神气质上,也有相似处。渐江另一首诗写道:“倪迂中岁俱奇情,散产之馀画始成。我已无家宜困学,悠悠难免负平生。”石涛阅遍大江南北画手,得出的结论是:“笔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佳,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实学云林,而实是渐公一脉。”渐江得云林真髓后,像云林专写太湖之景,他专写黄山之景,开创了“新安画派”(也称“黄山画派”、“海阳派”)。新安诸家都师法倪瓒,是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最后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