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刘霏霏开车过来了。当她纤细冰凉的手指抚上展鹏额头的时候，展鹏绝决地将其推开。平日里清高傲慢的霏霏尽量做出低姿态，她说：“展鹏，你千万别误会。我内心深处还是爱你的，我是不得已，我需要主任的支持和关照才能找到一个好医院去做事。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从没有对妻子动过手的展鹏从床上窜起来，用力将霏霏推了一个趔趄，使她几乎栽倒在地上。展鹏说，“亏你说的出口！无耻。我告诉你刘霏霏，士可杀不可辱，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没什么好解释的，咱俩完了，离婚！你收拾好你的东西立马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至于财产分配和需要签署的文件我会转发给你，你不同意的话就掏钱请律师跟我打官司！”说完，他又倒回枕头上去。
霏霏大概愣住了不到两分钟，先收拾起被击碎了的自尊的仪态，然后转身收拾自己的衣物去了。知夫莫如妻，这个青岛汉子如何的执拗、如何的眼里掺不得沙子，她刘霏霏一清二楚。完了就是完了，都怪自己太不小心！
建个家买个房子和分家卖房子都是累人的事，但两种心气比起来，前者是兴高采烈地往山顶上攀，后者是垂头丧气地往从山坡上滚下来。
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还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婚是非离不可的了。人死了办后事，一段婚姻死了也有不少后事得了结。两个人所有的财产换算成现金，毫厘不差地一分为二。牵扯到利益分配，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就像装扮华丽的半老徐娘突然间抖落掉全部衣衫显示出松弛的皮肉来，能吓人一跳。在两个人共同的账户还没有关闭之前，平时不赶上大削价绝不买衣服的刘霏霏突击刷卡，她跑去平日望而却步的内曼·玛蔻斯（Neiman Marcus）狂购了一堆名牌货。展鹏不傻，月底一收到信用卡的账单他就看出来了，可他没追着要那笔钱。他没跟霏霏一样把钱看的那么重，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再挣，情呢，情是流水一去不回。再说，想到离婚前的许多年他没有给她、她自己也没舍得买过几件像样的时装或是首饰，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就让她占点小便宜吧，他懒得和女人一般见识。后来，霏霏的女朋友安琪告诉展鹏，那些昂贵的东西离完了婚霏霏就全拿去退了，她还是不舍得享用那些名牌货，她要现金。
房子卖掉之前，展鹏在社区报纸上刊登了搬迁抛售的广告，家具除了留下必需的几样大部分都折价出售。中产阶级社区的邻居们喜欢捡便宜的人还真不少，东西很快就卖出去了。余下一张king size的双人床展鹏没舍得买掉。一是买的时候价格不菲，上千美刀扔出去了，当旧家具卖连一半本钱都收不回来；二是这床睡惯了，挺舒服的，卖了睡哪儿啊。霏霏那边的住处有床，她说，这床我反正不要，卖了分卖的钱，你要留下，给我原价的一半。展鹏对她说，“你表面看起来还有点像大家闺秀，其实骨子里小气无比，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这无关乎大气小气，我要的是绝对的公平！”被激怒了的霏霏嗓音尖细，在展鹏听来像铲子刮炒锅一样的刺耳。
展鹏一个人从带前庭后院的宅子搬入了新租赁的公寓。虽然这个一室一厅的公寓属于高尚住宅区，比早先当学生时与干体力活的墨西哥人为邻的简陋公寓强多了，但人往低处走的滋味仍是苦涩。
空荡荡的屋子里，那张大床成了他首次婚姻留下来的最显眼的物件。单身汉谁买这么大的床呀，租公寓都得事先量好了门的尺寸，否则搬不进去。这张床是新买了房子不久俩口子一起去床具商店里挑的。那天，霏霏在店内陈列的一张张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地试了个遍，经不住那位西装笔挺、不厌其烦的销售先生极力推介将其买下。一千多美金本来是小俩口整个卧室的预算，最后都花在了这套床架和床垫上，霏霏死活要拖回家。展鹏还记得她梗着细白的颈子，一字一顿地从涂得猩红的薄嘴唇里吐出下面这段话：“人生的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咱们好不容易才熬出头，睡眠一定要具有高质量！” 在美国，确实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张床的床垫不只是一味的绵软，极柔韧，它既有力地托着你的身子，又能随着你变换姿势时的动势而凹陷。那位销售先生没骗人，两个人睡在上面，你可以丝毫不受另一个人翻身的干扰。那床垫用手使劲往下按都感觉不到里面的弹簧。头一天睡上去，霏霏咬着他的耳朵说，“亲爱的，睡在这张床上我找着当皇后的感觉了，你就是我的皇帝陛下。” 她的嘴唇在他的颈项上磨蹭着，“想想中国的皇上真不会享受，故宫里的卧榻和太师椅都硬的跟板砖似的。还是人家西方人懂得享受，才造出这样的弹簧床来！”说着，她的身体得意地在床上使劲弹跳了几下——记忆有时候会带着响动和色彩重复出现，刚离婚那阵子，展鹏常常会掉进一段特定的回忆里，一个人站着发呆。
展鹏扯下了大床立柱上那些纠纠缠缠的帷幔，也试图扯断对前妻的留恋。看着king size的双人床，他想，美国的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是标准化的，配套配件方便得很，不容易搞错。可是婚姻有标准吗？没有，古今中外没人能规划出来。女人骨子里都是水性杨花的，无论肚子里揣了什么样的学问、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蛋。刘霏霏姿色中乘，本来胜在气质和内涵，却也跟纳斯达克的股票一样不保险。有一句香港明星梅艳芳在名表广告里说的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流行了好一阵，可是有多少人可以真的不在乎呢，特别是对于被背叛了的那个人来说，有几个可以潇洒到不带走一片云彩？除了嫖妓，可那是动物性的活动，按时髦的说法是只跟下半身有关系。
展鹏开始在医院做实习大夫，他有太多新的程序需要熟悉，又常得去急诊室值班，这样也好，没有闲工夫去为离婚的事多愁善感。又累又乏时往往脑袋挨上枕头就睡着了。在没有女人可惦记的日子，上班时他会惦记那张大床，惦记躺在上面的舒适感。
转眼就到了隆冬季节，北风打着唿哨在楼群的空地上乱窜，玻璃窗上隔夜的水汽凝结成一片片霜花。又是一个单身汉乏味的周末早晨。展鹏慵懒地躺在床上，冬日的太阳光胀满在未拉开的窗帘上，深蓝色的织物被漂成淡蓝色了。在他的脑子里，记忆像儿时投石片儿打水漂似的一波波旋转，似乎近处发生的一切变得模糊，大学校园里的青葱岁月却渐渐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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