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说棕眼、蟹爪纹、鸡爪纹鉴定汝窑

有关汝窑的书籍文章沿用古人蟹爪纹的称呼，只见文字的泛泛之论不见名实相符的纹形，不同的文字解说令人不知所从。为了一睹名实相符的蟹爪纹翻阅瓷器图录反复追逐陶瓷展，寻视展品无论如何注目也不见蟹爪形状，尽力想象也不能产生联想。我本痴迷于古砚，古砚谱描写端砚石品和歙砚石纹三十余品目无不形名相符。名砚名瓷文人瞩目，拟形名物恰当适宜，汝窑纹理却形名乖离，实在费解意欲探究真相。

古人在没有陶瓷考古发掘和科技鉴定的时代凭籍眼力“认真”汝窑。现在“认真”一词大多意指严肃对待。南宋佚名云：“有鸡爪纹者认真”（1）把鸡爪纹作为鉴定凭据。认：辨别，承认；真：真正不假。文献还记载着其他古人的经验和观感。金朝，赵秉文《汝瓷酒尊》诗云：“缩肩潜螟蜓，蟠腹涨青宁”；（2）（螟、蜓、青宁皆虫名，螟蜓又是传说的鬼神名。）明朝，曹昭云：“有蟹爪纹者真”；（3）高濂云：“汁中棕眼，隐若蟹爪”；（4）清朝，孙灏诗云：“皿虫为盅物之蠹，人巧久绝天难留”。（5）陈浏云：“宋以前瓷器有浑身缩釉如虫书者，然虫书者，虫蠹之谓也。”又云：“缩釉之虫书者又如蛇香，海南人以蛇骨研末，和入线香中焚之，则香灰不落且屈曲蟠绕若蛇形。”（6）陈浏没有明言窑名，不明“宋以前”是指南宋还是北宋。“虫书”、“虫蠹”、“蛇形”与“鸡爪”、“蟹爪”、“螟蜓”、“青宁”和“盅物之蠹”比拟相似，实物罕见，疑为同类。这些不同时代，不同人物，不同文字的描写中有一条连接的脉络，即纹理。

    “鸡爪纹”之说始于南宋，终于南宋。“蟹爪纹”首先出现在明初洪武年间刊行的曹昭《格古要论》中，谷应泰引用认同蟹爪纹论的《博物要览》刊行于接近明末的天启年间。明朝鉴赏家张应文、董其昌、高濂皆传承“有蟹爪纹者真”的观点。经复数名人论述的观点长期流行没有遭遇异议和反驳，“有蟹爪纹者真”的观点至少贯穿于明朝二百余年的历史中。然而，近现代未闻有以鸡爪纹、棕眼、蟹爪纹认真汝窑的实例。中外陶瓷界诸家解说各异且只论赏玩，“认真”一词的鉴定语义渐渐消失。此乃无物可鉴，而非研究考证的否定结果。

    著名陶瓷研究学者冯先铭先生写道：“《格古要论》说‘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遵生八笺》及《清秘藏》二书又据此加以引申，说‘汁中棕眼隐起若蟹爪’，这就使人难于理解，棕眼本来是釉面上一种缺陷，小小的如棕毛孔大小的棕点又怎能隐起若蟹爪！高濂没有理解曹昭关于蟹爪纹的原意，因此错误地予以引申，以致使人如坠五里雾中。”（7）

    曹昭说：“汝窑，出北地。宋时烧者淡青色，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土脉滋润，薄甚难得。”（8）高濂说：“汝窑余尝见之，其色卵白，汁水莹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隐若蟹爪，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9）高濂的描写增加了曹昭未言的内容：“卵白”色，“芝麻花细小挣钉”；“汁水莹厚如堆脂”比“土脉滋润”形象具体；注明了“蟹爪”若“棕眼”隐于汁中；句中一个“然”字使语气从莹厚如堆脂之美转折成惋惜有纹，反衬出和宋人赞美“无纹者尤好”的同感。 

    清朝解释棕眼便开始背离宋明古人的原意。宋人赞美无纹尤好和明人惋惜有纹是认识相同的两面，清人将“棕眼”列在“釉汁之美”四等级的第二级，视有纹为美和宋明人的认识相反。《陶雅》写道：“釉汁之美者曰水眼，其次曰棕眼、曰桔眼、若唾沫星又其次也。”（10）眼星的排比似乎又在暗喻棕眼是孔眼。“水眼”、“棕眼”、“桔眼”、“ 唾沫星”，三眼一星如何区别含糊不清。《南窑笔记》写：汝窑“间有桔皮棕孔”示意棕为孔。（11）日本陶瓷专家尾崎洵盛先生明确解释：称呼棕眼是因为瓷器缩釉如动物鬃毛孔。（13）有人解释：蟹爪纹是指螃蟹行走的足迹。实质与缩釉气泡无异。还有人解释蟹爪纹是因为釉面的开片纹理如蟹爪尖上小尖刺。各种解释不提“棕”的字义，不见爪形，回避鸡爪、螟蜓、青宁、潜、涨等相关论述。高濂写“隐若蟹爪”不是爪迹，也不是爪毛。足迹与爪纹，孔眼与棕眼，小尖刺与蟹爪难免有间接迂回生搬硬套之嫌。“汁中棕眼，隐若蟹爪”不是显露不隐有眼无棕，不是有纹路无爪象。

开片纹是釉汁迸裂出现的纹路，古今各窑皆有，非某一窑特征。若比拟称呼开片纹为“蛛网纹”、“鱼鳞纹”、“叶脉纹”、“树杈纹”、“龟背纹”、“网格纹”、“蝇翅纹”、“蝉翼纹”，纵横交错确有形似。乾隆皇帝咏汝窑盘写为“冰裂纹”很形象，唯独比拟称呼开片纹为蟹爪纹、鸡爪纹无形象可言。虽然开片纹纵横交错但是纹路僵直折硬宽窄一律没有棕丝、爪趾、虫豸的自然蟠曲粗细变化。开片纹的釉面平坦无“潜”“涨”，亦非“隐”于汁中。学识丰富，工诗词、戏曲、通医术、鉴赏、养生的高濂不会无端而言。宋人的“有鸡爪纹者认真”；明人的“有蟹爪纹者真”；金朝的“螟蜓”“青宁”和清朝的“皿虫为盅物之蠹”诗句，若没有“汝窑余尝见之”的实物根据，难以想象不同人物，不同文字，异曲同工的描写可以延续数百年，宋明鉴定汝窑方法属于虚构的可能性不大。眼有圆形之意无疑，苏轼咏建窑瓷器“蟹眼已过鱼眼生”，黄山谷、蔡襄也称为“蟹眼”，圆形釉纹又被称为鹧鸪斑。比拟眼状的缩釉气泡可以用蟹眼、鱼眼、雀眼、石眼，有孔、穴、洞、珠、球、丸、点、环、泡许多表示圆形的文字可以随手拈来，高濂选择“棕”和“爪”应有用其比拟表示的意图。

    棕是棕树，鬃是动物颈部毛发，棕，鬃不通用。生活用具“棕刷”和“鬃刷”是棕丝刷和鬃毛刷。棕的字义只和棕树相关，没有鬃毛和鬃毛孔眼的含义。古代“棕”写为“椶”。清朝《陶说》中的“棕眼”仍然刻为“椶眼”。（13）（图1）

图1、1806年刻印本。（注13）

    高濂的著作文句通顺，无玄虚隐晦的文字，恰巧在他描写汝窑“汁中棕眼，隐若蟹爪”的同一部著作《遵生八笺》中写植物多处涉及棕字。“棕竹”条目云：“广之东西咸产之，叶如棕榈”。写“棕帚”、“棕刷”、“棕团”等棕制品，没有棕鬃混同现象。（14）古代文人比现代人更理解中国象形文字之妙，“木”字旁和“髟”字头文字分别表示植物和毛发，对此当时的私塾小学生也不至于混同不辨。把“棕眼”写为“鬃眼”是写错别字，把“棕眼”认为“鬃眼”是误解。

只要准确理解“棕”的字义，高濂的描写并不难解。难解的原因是看不见汝窑的“棕眼，隐若蟹爪”，凭空无法与文献对应。为了解释文献的记载只能从现实可见的器物里寻找对应物。棕鬃同音，瓷器有气泡孔眼，开片纹路交错有互相对应的部分于是产生了似是而非的解释。然而，偏离准确字义的解释不能完全符合古人的描述。棕眼解释为鬃眼，开片纹解释为蟹爪纹，把这种解释译成古人的表达方法就是：有孔眼开片纹者真。这等同一句没有实际“认真”意义的空言。古代传承延续至少二百余年的鉴定方法难道是在不断复述一句无用的空言？岂不是小觑了著名鉴赏家们的辨识、描写、分析智力？解释“汁中棕眼，隐若蟹爪”只论眼和纹，不谈“棕”和“爪”则欠缺完整从而导致误解。瓷器的气孔是古今不同窑器普遍存在的现象，普遍共有的现象怎么认真识假？古人说“有鸡爪纹者认真，无纹者尤好”，真而不假的无纹尤好，不说无纹者真。因为南宋“伪者皆龙泉所烧，无纹路”（15）不能用无纹认真。不要说鉴赏家就是一般的观赏者也知道，唯有独特无法模仿，至少不易模仿的特征才能利用来认真。

    依循棕字准确的字义把目光转向棕树，就会发现棕树的棕丝交叉如网眼，有曲折粗细如蟹爪。（图2）

图2、棕树。   

    三羊尊瓷器釉纹鬼斧神工般的奇状有似瘦骨嶙峋的鸡爪和曲折粗细变化的蟹爪；蟠绕似棕丝网眼；长短聚散凹凸“潜”“涨”的虫豸遍布“浑身”。（图3至图8）

图3、三羊尊的釉纹如眼、爪。

图4、纹如虫豸。

图5、釉纹长短不一如爪、虫。

图6、纹圆如眼。

图7、纹理如瘦骨嶙峋的鸡爪。

图8、纹如鸡爪、蟹爪。

   毕竟看见类似各类虫豸的杂集不会像观赏莹厚如脂的釉汁一样愉悦，当一种不适的感觉袭来时可体会到高濂惋惜有纹，宋人赞美“无纹者尤好”的心境。古人把鸡爪纹、蟹爪纹作为认真的特征描写不是作为赏玩的因素推崇。非开片的爪纹，非气泡的棕眼和棕树、文献对照可以印证古人比拟之妙和描写之真切。

   三羊尊的蟹爪纹、鸡爪纹不是开片纹，远望似无近却有，隐伏釉汁中极细密特殊。（图9、10）

图9

如爪、眼的三羊尊釉纹不是开片纹。图9中有数条开片纹。

图10、不仔细观察三羊尊的鸡爪纹和棕眼隐若蟹爪不易发现。
    三羊尊的蟹爪纹、鸡爪纹虽然成因不明，从其形状奇特罕见可以推测模仿的不易。按照古人的认真论核对纹理三羊尊应该是汝窑，可是釉色与曹昭的“汝窑，出北地。宋时烧者淡青色”不符。请中外专家过目无人不认为三羊尊是钧窑，就连我本人在辨析理解“汁中棕眼，隐若蟹爪”之前也认为是钧窑。莫非三羊尊纹理与鸡爪、蟹爪的形似纯属偶然？或是古人的方法失灵？陶瓷专家统计全世界汝窑器有七十余件，河南省清凉寺汝窑遗址有出土的完整器和大量瓷片，无人具体指认出一条蟹爪纹或鸡爪纹。假设古代认真汝窑的方法是讹传误认，那么被误认的器物是什么瓷器？三羊尊的釉色也需要认真。（待续）

引用书目、文献

（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78册，齐魯书社，1995年。转引自《北宋汝窑青瓷-考古发掘成果展图录》中“关于汝窑的主要历史资料”，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编辑，2009年。以下简称（汝窑资料）

（2）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2412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汝窑资料）

（3）、（4）《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汝窑资料）

（5）白明义修，赵林成篡《汝州全志》卷九“古迹”，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刻本。（汝窑资料）

（6）陈浏《陶雅》伍跃、赵令雯，点校整理《古瓷鉴定指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

（7）《冯先铭谈宋元陶瓷》冯小琦选编。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8）《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汝窑资料）

（9）明，高濂《遵生八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臺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第871册。

（10）陈浏《陶雅》伍跃、赵令雯，点校整理《古瓷鉴定指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

（11）寂园叟撰辑《寂园丛书》清宣统二年（1910）铅印本。（汝窑资料）

（12）日本《原色陶瓷大瓷典》加藤唐九郎编辑，1990年。

（13）朱琰《陶说》1806年序上善堂刊大坂种玉堂后印本，《书画集成》第八辑，日本，汲古书院，1975年。

（14）同（9）。

（15）同（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