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乱世是女人的魔咒，马蹄下盛开的鲜花要么被践踏，化为尘埃；要么凋谢，化为泥土。也有一些特例，她们会奋起而争，怒放出自己的美丽。前秦宣昭帝苻坚之妾张夫人就是第三种女人。她只是苻坚的“夫人”，并不是皇后。但是，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她却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才智在史书上留下了印记。
她初次登上政治舞台，正是即将决定前秦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那时，前秦在宰相王猛的治理下，国势大增，北方一统，和东晋隔长江对峙。王猛临死前嘱咐苻坚千万不要攻打东晋，要防着国内的姚苌、慕容垂，这些家伙和前秦有杀兄之仇、灭国之恨，现在装孙子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一旦有机会，一定会变成饿狼。苻坚当时脑袋点得像木鱼一样，可王猛去世才八年，苻坚就认为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灭东晋了。
朝堂上，他的话一出，大臣们都摇脑袋。形势很明了：前秦虽统一了北方，可那些亡国力量还没被充分吸纳，敌人野心不死，时时觊觎机会，意图东山再起，尤其是姚苌和慕容垂，都在暗地里磨刀霍霍。可苻坚坚持己见，气愤地道：“和你们这些傻瓜商量，什么大事都终会泡汤，还是我圣衷独裁吧！”
张夫人知道后，非常着急。饱读诗书的她引用了众多历史典故，滔滔不绝地劝谏苻坚：“一国之君应因势利导，不能违背事物发展的规则，譬如黄帝用牛负重是本着牛力气大的特点，大禹治水是本着水的走势……那些圣主都如此，夫君你就别耍脾气了。”可是一贯听人劝的苻坚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张夫人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将道理掰碎说：“现在朝野都说不可伐晋，你不能独裁，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啊！”看苻坚仍执迷不悟，她放出撒手锏：现在不只是朝野都不同意他出兵，上天也不允许，最近群鸡夜鸣、深夜狗叫，就连马厩的马也不安分，赛歌会一般吼叫起来，这都是不祥的预兆，请停止起兵吧！苻坚一听就火了：拿这些哄小孩的把戏吓唬我，我可不怕！他一甩袖子，恶狠狠地道：“军旅之事不是女人该插嘴的！”张夫人无奈，只得哑了口。
但她还是不想放弃，左思右想，想出一个方法：苻坚最宠爱的儿子苻诜（shēn）是张夫人生的，苻坚现在想当武林盟主已经走火入魔，必须得最亲近的儿子才有可能劝得动他。苻诜年幼，想不出高深的道理，张夫人便把道理给儿子说了一遍，然后，一拍自己儿子的肩膀道：“好儿子，看你的了。”
苻诜雄赳赳地去了，找到老爹，按照老妈的吩咐，从国际和国内形势劝说：“咱们的丞相是我叔叔苻融，那是王猛生前一手调教出来的，是个超级牛人，他却反对您出兵；东晋也有两个牛人谢安和桓冲，他们一个为相，一个为将，十分团结，肯定会反抗咱们。为什么您不能接受大家的意见，悬崖勒马呢？”
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可是苻坚此刻脑袋发热，任何人的劝阻都等于对牛弹琴。苻坚听了儿子的谏言，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国家大事！走开！”
总之，苻坚认为，天下只有两颗高智商的大脑，一颗是王猛的，八年前已经随着他的死离开了这个世界；另一颗就是自己的。至于别人的脑袋都想不出什么妙主意。于是，他的一意孤行最终将前秦送上了断头台。
二
对前秦来说，当时的上策是和东晋对峙，等到时机成熟再发动进攻，统一天下；中策是苻坚坐镇长安，捍卫老巢，至于带兵打仗则让他弟弟苻融去。凭借苻融的能耐，就算不幸被打败，回来也能保有前秦这个根据地。可苻坚偏偏一定要自己带兵，耀武扬威一把。
不幸的是，苻坚虽然治国确实有自己的一套，能知人善用；但至于打仗，他就不行了，过去他从未上过战场，消灭各路军阀很大部分都是依靠王猛。现在，他突然宣布自己要率军出征，准备改行当统帅了，这种外行充内行的可怕行径显然是拿国运当赌注，不由得朝臣们不反对。
张夫人也反对，可谏言又不被采纳，她只得另辟蹊径。一天晚上，苻坚做了一个梦，梦见“葵生城内”。第二天一早，他问张夫人，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张夫人意识到再次进谏的时机来了，眼睛一眨，立刻回答：“意思是不宜远征啊—你若当大将，一定会败得一塌糊涂，到时国家灭亡了，长安成为废墟，城内不就长满葵花了吗？”
苻坚笑笑，说这是妇人之见。不过，他也心事重重。后来他又梦见大地向东南倾，张夫人再次劝他：“不能去征讨江东啊，你若南行，这就是‘必败之象也’。”
后世有人说张夫人懂军事，能预知苻坚的败亡。其实，张夫人不是懂军事，是懂事理—一个没上过前线的国君上阵后，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只会张皇失措、影响士气，又怎么能打败敌人呢？
可是，苻坚仍拒绝纳谏，还发出豪言壮语，说自己有士卒六十余万、骑兵近三十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这么多大军“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结果，一切如张夫人所料，苻坚领着大军到了寿阳，登上城头，见晋兵阵容严整，将士精锐；又北望八公山，就开始草木皆兵，便回过头对苻融说：“这是劲敌啊，谁说他们是弱兵？！”他脸上出现惶恐的神情，让士气大损，作战时又由于指挥不当导致军队大败。最要命的是，军队一败，这位斗志高昂的统帅竟然撒丫子就跑，一路跑到了淮北，而他带来的那八九十万人已全然散尽。
他的副统帅苻融战死疆场，张夫人也和他走散了。这一会儿，苻坚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三
茫茫乱世，此时的张夫人孤零零的，好像大海上的一片叶子，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她凭着超人的勇气，一个人投奔到慕容暐（wěi，古同“炜”）军中，告诉他，伐晋失败了，自己需要回到皇帝身边去。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因为慕容暐是前燕最后一个皇帝，是苻坚将前燕消灭、将慕容暐作为俘虏带回长安的。此时苻坚战败，而慕容暐手中有兵，如果慕容暐趁机叛乱，张夫人等于将自己送入了俘虏营里。凭着张夫人的聪明才智，这种危险她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以她看人的精准，她料定慕容暐没有叛乱的胆量：一则，他生性软弱；再则，俘虏生活早已让他心胆尽失。
张夫人投靠慕容暐后，果然有人主张将张夫人杀掉，这个人就是慕容暐的叔叔、慕容垂之弟、后来的南燕开国皇帝慕容德。他对慕容暐说，女人进入军营对军人极度不利。他还以春秋时期楚庄王灭掉陈国后一脚踹开陈国的绝色美女夏姬为例，劝慕容暐赶紧动手。见慕容暐不听，他又说：“这种不祥之人是迷惑人主的祸水，苻坚失败应该就是听信了她的谗言。你根本不应该搭理她，怎么还要护送她去找苻坚呢！”可是，慕容暐不敢这么做，最终还是决定率领大军护送张夫人去找苻坚。
半路走到荥阳，慕容德再次建议慕容暐杀掉张夫人，和前秦一刀两断。他举了勾践灭吴的例子，说明智之人应该“相时而动”，现在就该趁着苻坚大败的机会匡复前燕的社稷。慕容德眼光狠毒，看事奇准，此时的确是慕容暐起事的大好时机。慕容暐毕竟是前燕末代皇帝，一旦起事，前燕的旧臣旧将一定会唯他马首是瞻。可是，他仍然不敢。于是，慕容德气呼呼地骑着马独自跑了，张夫人则在慕容暐的护送下安全地来到了邺（今河南安阳一带）。
这是一次智力赌博，一方是张夫人，一方是慕容德。双方都是高手，尤其是慕容德，一生征战沙场从无败绩，最后建立南燕，被后世的房玄龄称赞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君主。可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败却败在张夫人手上，自始至终没能杀得了这个“祸水”。
张夫人到了邺，见到苻坚，苻坚拉着她的手号啕大哭：“朕若听朝臣之言，哪能有今日的败局啊！我当以何面目再当这个皇帝呢？”
那一刻，张夫人也只有拉着他的手，如哄一个孩子般，柔声安慰着这位失败的皇帝。而她内心其实更为焦虑的是，那些曾经被前秦灭国的人将会顺势而动，给前秦带来更多的灾难。
四
一切如她所料。前秦这一败，过去被俘虏后受到优待的敌人全部成为白眼狼，掉转头恶狠狠地瞪着苻坚，眼睛冒着绿光。苻坚曾经信任的慕容垂马上竖起大旗开始造反，建立了后燕，自称皇帝。慕容家族的骁将一个个举着刀枪，攻城略地，刀刀致命。姚苌则直接组织军队，提着刀子向苻坚刺来。
苻坚守不住长安，逃到长安附近的五将山。姚苌追踪而来，派出大将把五将山围住。在姚苌军队的猛攻下，前秦最后一点儿军队的力量也消耗殆尽，只有十几个侍从留在苻坚身边，而苻坚神色自若，坐在那里招呼人做饭吃，算是保住了帝王的尊严。
他被俘后，带着张夫人及他们的几个孩子，来到姚苌给他准备的俘虏营。对于自己这个毫无道德的昔日部下，苻坚不假辞色，厉声大骂。他知道，姚苌是白眼狼，更是色狼，便对张夫人道：“我怎么能让姚苌这个恶狼羞辱我的孩子？”说完，他竟自己出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女儿。
张夫人泪如雨下，可是，她没有阻止。在这个人伦尽丧的乱世，自己的女儿早一点儿离开，或许就能早一点儿解脱……
不久，姚苌露出狰狞嘴脸，派人把苻坚勒死了。面对丈夫的尸体，张夫人擦干泪水，安静地将苻坚的尸体放好，然后，她拔出长剑，血光一溅，倒在地上。而她的儿子，那个叫苻诜的年轻人也在母亲的身边自杀了。张夫人以泣血饮泪的凄婉为自己悲剧的后半生从容地拉下了帷幕。
古时，世人政事破败，总是将国家灭亡归咎于女人，称她们为红颜祸水。张夫人却用自己的一生扭转了这种看法，证明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不是女人祸害了男人，而是男人辜负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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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余显斌
文章来源｜《百家讲坛》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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