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禅 之一（转）

《红楼梦与禅》之一

 　　第一章 引言

　　彩云端里仙人现，手把团萝半遮面。

　　急须著眼觑仙人，莫看仙人手中扇。

　　自清末明初以来，研究《红楼梦》的权威学者不少，但都在版本、作者等及一些枝末细节上做文章，对于这部千古巨著的内容如何，反弃而不顾，没有人道及片言只字，可称怪事。何不换个方向，专从内容来探讨。

　　有人说《红楼梦》一书，脱胎于《华严经》。若论文章的气魄，结构的严谨，倒也有些相似，如果从内容上去探索，应该说它是宗门下的产物，更为恰当些。笼统一点说，一部《红楼梦》，凡数十万言，涉及人物二百余众，其中悲欢离合，得失枯荣，盛衰苦乐，穷通寿夭，儿女私爱，官场现形，种种排场，种种情节，无非描写一个行者参禅悟道的过程，也就是说，一部《红楼梦》，完全脱不掉佛家的思想范畴。吾如是观，并非凭空臆度，或比拟附会，而是在本书中的内容上，都可找出显明的线索来，且不需要牵枝挂叶，另去做什么考证文章。

　　有人认为是胡适将人引进了窄门，把《红楼梦》的真正价值给埋没了，这批评也许是恰当的。其实只要平心阅读，细细玩味，有许多问题都可直接从内容里找到答案，用不著到别处去搜罗什么证据，作者已在书中，随时提醒，随机交代，只是一般读者被他巧妙的笔法，动人的情节迷惑了，于提醒交代处，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忽视，这是曹雪芹先生的高超处，也是本书的秘奥处。因为这个缘故，一部千古奇书，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领会其中旨意，曹先生的一片婆心，也就白费了，这是很遗憾的。

　　要真正读懂《红楼梦》一书，除了对中国文化的根源有些体认外，对于佛学，必须要有较深的了解，尤其是对禅，更是要有一番特别的体究，同时还需具备一些唯识学的常识，否则是很难完全了解作者旨意的。

　　对以上这些，虽然谈不上什么造诣，但在《红楼梦》上，的确用过一番心血，因此在读第九遍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句，几乎与禅门的参话头相似，浑身成了一个疑团，一夜灯前独坐，竟失却身心和当前的境界，但觉一片灵明，不但像觑见了作者的本心，而且恍惚一切都明白了，可惜时间太短促，就被一同事岔断，再回到现实，适才的灵觉，恍同一梦，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知解。由是因缘，使我接近了佛门，从而研究佛学法，尤其对禅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由是对《红楼梦》一书，由理论上的悟解，逐渐发现了事实的根据，但多少年来，不敢公诸于世，恐落偏漏之讥。

　　大约是一九六七年六、七月间，又见诸名家在报上展开“红学”论战，才决心把这点心得写出来，希望就教于方家;关于续作的悬案，也可从内容上获得结论，牵枝挂叶的考证，比拟附会的索隐，咬文嚼字，寻章摘句的辩论，终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据，无益于问题的解决。数十年的论战，至今没有一个互相承认的结论，已足以证明此路不通。

　　与其挤在窄门里争来争去，何不掉转头来，另辟途径，若直接从内容上去探讨，到时也许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快慰。无名氏有诗云：“彩云端里仙人现，手把团萝半遮面。急须著眼觑仙人，莫看仙人手中扇。”这首诗，恰好借来作为研究《红楼梦》的指南。

　　《红楼梦》全书一百二十回，而最要紧的，却是在第一至五回，在这五回中，可以说纲目全张，大旨已露。其后百一十五回，不过是为这五回做注脚罢了。若当论文写，全书大约一万余字已足够用，不须如此罗嗦;因为以小说形态出之，才花费这许多笔墨。这也是曹雪芹先生的老婆心切，希望后世读者，都能从平常的儿女私情，世间的常事，会取人生的大道理，这样比板起脸孔说教，自然亲切些。岂知这番苦心，竟给一些钻牛角尖的红学权威糟蹋了，正如作者预言：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第二章 红楼梦的章法

　　文章一道，有不可以言传者在，勉强来说，凡巨匠手法，点睛的笔，大都著墨不多，不是识者，往往滑口读过，甚或视为闲文。喜好高远的人，更是主奴倒置，看花忘本，如本书第一回中，有几句极为平常的话，却把一部《红楼梦》的主题道破了，就是：

　　更于篇中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作者本是老实话，读者偏要去寻玄求异，另做解释，要不就根本不注意此等语句。所以读《红楼梦》入迷的有，发疯的也有，为了褒贬书中人物，互相争论，老友因而大打出手的也有人在，这类读书人，真是可怜也很可笑。

　　要想探得此书本旨，却正要在此等平常语句上著眼，方能得个入处。金圣叹先生说：“文字不在题前，必在题后，若题之正位，决定无有文字，不信但看《西厢记》一十六章，每章只用一句写题正位，其余便都是前后摇之曵之，不得便到题。知文在题后，便索性将题拽过了，却重与之摇之曵之。若不解此法，而误向正位多写作一行或二行，便如画死人坐像，无非印板衣褶。”又说：“文章最妙，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若有时必欲目注此处，则手写彼处，……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处，手亦写此处，便已一览已尽……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且住;欲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

　　一部《红楼梦》，可说大都是用此等章法，我们若不解这种章法，不但无从找出本书的旨意，对于本书的妙文，也就不知欣赏了。不信我们只看第十三回到第十六回，因一个秦可卿的丧事，费了多少笔墨，何等气力，若将这段文章，看做侯门风光，到底不同凡响，那就大错了也。这一大段文章，归根结底，只为了烘托出一个王熙凤来，但从无一字正面道及。

　　再看一百二十回，写袭人出嫁的那段文字，何等精彩，何等入情入理，何等感人，而作者真正的注目处，却是在那“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而用“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诿得的”轻轻带过。

　　以上不过是一般人比较熟知的例证，本书实在无处不是用这类笔法，研究《红楼梦》的章法，此等处最是不可含混放过，然后才能谈得上探究本书的内容。

　　第三章 书名浅谈

　　《红楼梦》一书，不但内容脱不了佛家的思想范畴，它的命名方式，也是以佛经为范型，大凡对佛经稍有知解的人，都该知道佛经的命名，不出人、法、喻三种类型，有以人立名的，如《佛说阿弥陀经》;有法、喻并含的，如《妙法莲华经》;有人、法、喻并举的，如《大方广佛华严经》。本书立名，取人与喻，共五名，即《情僧录》、《石头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红楼梦》，名虽有五，而以红楼梦为主要书名，唯此一名，能概括全部内容。前四名较易明白，且置不谈，今就“红楼梦”三字，略加解释。

　　有人将这三字割分为二，即将红楼二字视为名词，依《辞源》解作“后世称女子所居之处为红楼”，而将梦字作形容词看。

　　若如是解释，这个书名似欠妥贴，本书的十二金钗，虽曾同住于大观园中，而贾宝玉才是大观园中的中心人物，也是全书的中心人物，他是主，其余的都是从，全书总名的建立，不应舍主而取从。

　　以曹雪芹这样的文学巨匠，能写出这千古不朽的巨构，当不会给它一个不太贴切的书名。然则要做何解释呢?这又要归结到佛家思想上来了。原来佛家看世界，皆是众生的唯识所现，是妄非实，《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空中楼阁，似有实无，而世俗称这世界为红尘的，更是人尽皆知。依此而说，红楼梦三字，应是“红尘世事，如空中楼阁，如梦幻泡影”的缩写，如是解释，红楼梦三字才有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