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王浩（快哉风）和您一起聊聊罕见的、有趣的、真实的、难忘的中日历史
去年我在东京一家日式牛肉锅店里，盘脚坐在榻榻米上品尝有名的“寿喜烧”时，耳中听到隔壁包间日本食客开怀大笑的声音，不由有点小感慨：今天的这些日本人，比起祖先来真的有口福太多。
因为一直到明治天皇即位之前，日本竟有长达1200年不吃肉的历史。
1、天武天皇“肉食禁止令”
远古的弥生、古坟时代，日本人是原始的狩猎、打渔部落，当然什么肉都吃，比如古坟时代的出土遗迹里就有猪骨头。除了海里的鱼、贝壳类，野地里跑的野猪、鹿、熊、猴、狗、兔，日本人几乎无所不吃。
图：弥生人和弥生犬的復元模型（日本国立科学博物館）
日本列岛不产牛、马、羊等大型牲畜，只有野猪驯化成的猪（日本人称作豚），不过饲养数量非常少。《魏志倭人传》中记述道：“其地无牛马豹羊鹊。”直到公元四世纪，马、牛才从朝鲜半岛流通到日本。
按说，日本人口福不浅，可以大嚼牛肉了。不过且慢——马、牛之后，又有一样东西传入了日本，彻底改变了日本人的世俗生活，也改变了日本人吃肉的习惯。
佛教。
中国的佛教大约五世纪后从朝鲜半岛传入日本，一下征服了日本贵族阶层。有学问的贵族和武士，纷纷成为僧侣，他们接受《涅槃经》等佛教教谕，认为杀生、吃肉是罪孽，会下阿鼻地狱，因此带动了民间对吃肉的反感。
到了公元7世纪时，一个来自天皇的禁令，让日本人吃肉的习惯从法令上戛然而止。
日本天武天皇在公元675年颁布了“肉食禁止令”，规定：“自今以后，亦四月朔以后，九月三十日以前，莫食牛、马、犬、猿（猴）、鸡之肉，以外不在禁例，若有犯者罪之。”此外，捕猎的陷阱和弩枪也被禁止使用。
图：天武天皇像
为什么单单禁食这五种肉类呢？第一是为了保护农耕（4月到10月是农耕季节），第二是遵从佛教戒律：
①牛在农耕中承担了重要的耕田工作；②马在出行和货物运输中不可或缺；③狗在夜晚发出叫声使人警觉；④猴子和人相似；⑤鸡早上能报时。
当然，禁食肉的对象主要为兽类，不包括鱼类和禽类（鸡除外）。
兽类中，猪肉、鹿肉、兔肉不在其中。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猪有夜间掘食农作物的习性，鹿采食植物长出的新芽，两者都妨害了农业耕作，所以不被“保护”。
至于允许吃兔肉就比较搞笑了：兔子被日本人视为“禽类”，属于可以食用的。你注意到了吗，日语中，兔子的量词是“一羽”，是鸟类专属量词。
图：日本兔：其实我是鸟……
对此，日本的一种说法是，有人在吃兔肉的时候被官差责罚，辩解说“因为兔子（ウサギ）的名字里，有鸬鹚（鵜／う）和鹭鸶（鷺／さぎ）的名字，它不是兽，而是鸟。所以吃了也没关系。”后来日本人将错就错，就把兔子的单位量称呼成１羽２羽了。
在佛教教谕和天皇禁令的双重影响下，绝大多数日本“有识之士”索性一刀切，放弃了一切四脚兽类的食物诱惑，进入了不吃肉只吃鱼的半素食时代。
2、吃肉的打败吃素的
进入平安时代后，日本人开始大打内战，同为天皇后裔的源、平两大武士集团打得你死我活。
简单说，平氏集团掌握着朝廷的军政大权，象征着公卿阶层；源氏集团则是由关东诸侯国为主体，象征着武士阶层。
图：西方人画的源氏武士
但是，十二世纪“源平合战”的结果是，拥有土地、人口、资源更多的平氏军队败给了落后地区的关东源氏军队。
为什么？
中国的曹刿讽刺贵族说“肉食者鄙”，因为中国古代是贵族才有条件吃肉，穷人吃素，而日本恰恰相反，贵族绝不吃肉，穷人才吃“低贱”的肉。
图：平安时代的公卿贵族，华丽的外表下是病歪歪的身体
平安时代的日本公卿贵族，根本不吃肉，他们以吃肉为耻，不但不吃兽肉，连蔬菜也不吃，每天饮食就是米饭、米糕、酱菜、海藻、菌菇之类，最多吃一点咸鱼。加上那时的日本人不讲究卫生，不爱洗澡，房子不通风，大量的源氏贵族染上肺结核而死，佝偻病（缺钙）、脚气病（长期吃大米导致的营养素缺乏）、低血糖更是不计其数。
高贵的公卿们营养不良，野蛮的关东武士们，却因为关东山多地少，自然条件艰苦，反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抓到什么吃什么，捕猎磨练了身体，个个体格健康。
图：浮世绘作品里的源氏武士猎鹿
从营养学上说，这是吃肉的打败了吃素的。
到了日本战国时代，因为战争不断，农业人口减少导致土地荒芜，吃不饱肚子的日本人，终于把禁肉令打破了。
武士们打仗时的军粮，主要是干饭（米糕）、饭团和味噌汤，一两枚咸得发苦的梅干当菜，挂面则是奢侈的美味。平时嘴巴淡出鸟来，武士们就偶尔去狩猎打打牙祭，比如野猪、野鸡、野兔之类，德川幕府的创始人德川家康，就最喜欢架着猎鹰去狩猎。
不过，虽然有条件，武士打猎吃野味这种情况还是很难得，因为武士看不起注重饮食的人，认为没有大丈夫气概，他们认为真正的武士，就应该乐于粗茶淡饭。
战国时代的战争，同样是吃得好的占优势。比如大家熟悉的两个死对头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武田的军队总体战斗力占优，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武田军队的伙食比上杉的好：武田军队常年吃富含营养的面食，体力上胜过只吃大米的上杉军。上杉谦信本人更是一个著名的佛教徒，只吃素不吃肉，连女人都不沾。
图：日本战国时代第一神饭：梅干茶泡饭
看到这里，有人一定会有疑问：日本是海洋大国，鱼类资源丰富，吃鱼不也一样补充蛋白质吗？
这里有个误解。日本当上渔业大国，只是近现代的事，古代的日本，造船业很不发达，远洋海船更是落后（日本侵朝海军被李舜臣打得灰头土脸就是例子），要想依靠捕鱼来维持大众的需求，是绝无可能的。看过日本古装片的朋友都知道，哪怕是日本贵族吃饭，碟子里也只是一两条小鱼加点贝壳。
在物资严重匮乏的日本战国时代，不论是肉还是鱼都是很稀罕的，身份低的武士能吃上大米饭也算是幸运的。电影《七武士》里，落魄的武士为了一天两顿大米饭（日本人古代吃两顿饭），宁可被农民雇佣，连命都不要了。
图：黑泽明《七武士》剧照。为了一碗米饭拼命的男人们
3、徳川纲吉，被称作狗的男人
德川幕府一统天下，战国时代结束，按说日本人的日子该好过了吧，该敞开吃肉了吧？
更糟糕。
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拥有两个日本“史上之最”，成为被后世牢牢记住的将军。
图：徳川纲吉像（德川美术馆藏）
第一，他是日本史上最尊敬儒学的将军，他极其崇拜孔子，专门在日本修建了“大成殿”并亲自题字。
第二，他是日本史上最保护动物的将军。
此话怎讲？
他在贞享4年（1687年）颁布了日本历史上非常荒唐的“生类怜悯令”，并设立了“生类奉行”的官员来严厉监督执行。
原因是因为纲吉的儿子夭折，迟迟没有子嗣。纲吉的母亲桂昌院求教和尚，被告之“前生杀戮太重的人，今生便无子嗣，除非戒杀，且将军肖犬，尤其不可杀狗。”
于是，孝顺而食古不化的迂腐将军一声令下：全国的同胞们，狗和其他动物都是人类的朋友，怜悯它们吧，谁也不许杀生！
“生类奉行”的工作，说起来非常可笑。
第一，调查登记全国的狗，记录其户籍、毛色、长短、年龄、性别、脾气等等；第二，收容被主人抛弃的野狗。当时的江户城，收容了整整十几万只野狗，而且野狗的伙食比穷人的都好：每天三合白米，干鱼加酱；第三，严惩胆敢违令之人。
图：我在东京拍的秋田犬，今天的日本人对狗非常溺爱
狗运亨通，人就倒霉了。
来看看《日本史话》里记载的一串“严打”记录，真的是老虎苍蝇一起打，毫不姑息：
信浓城的太守打了他的狗，被判充军；
大和太守的家臣被狗咬了，因为自卫打伤了狗，被判禁闭；
一个读书人看到两狗打架没劝架，被判禁闭；
增田少辅家里的人因为被狗咬伤，一怒之下杀了狗，被判切腹！
那时候，江户城里，每家每户门前都要准备一个大水桶，一旦看到两只狗打架，用水浇来劝架，不能用棍棒打，否则是重罪。
图：江户时期的“将军戏犬”根付（和服挂件）
不仅仅是狗，其他生灵也在“怜悯”之中。
百姓不准吃一切肉类，兽、鱼、鸟、蛋类、贝壳类统统不准。有人甚至因为打死了一只叮他脸的蚊子，被判禁闭；一名旗本射死了一只燕子，射箭者被处死，其他人流放；大阪的一位官员带属下用火绳枪打死了鸟，十人被判切腹，一人斩首。
因为颁发了这个不顾百姓死活的禁令，德川纲吉得到了“犬公方”（狗将军）的绰号。有意思的是，2004的日本富士电视台，专门拍过一部岁末时代剧《徳川纲吉~被称作狗的男人》。
“狗将军”直到临死，还对继位的六代将军德川家宣告诫，要他继续执行“怜悯令”。顺便说一句，纲吉如此保护生灵，还是没换来后嗣，家宣是过继的养子。
图：日本时代剧《大奥华之乱》里的纲吉形象
但是，纲吉一死，家宣还算不糊涂，立刻将扰民的“生类怜悯令”取消了。
一时间万民泪奔，欢呼雀跃。
最泪奔的是那些狗。“生类怜悯令”一取消，江户城所有的狗成了打击报复的泄愤对象，很快十几万只狗被憋了一肚子气的老百姓清剿一空，以至于很多年后，江户城里听不到狗叫声。
但是，这只是废除了“动物保护法”，“肉食禁令”依然有效，日本人想大大方方吃上肉还得等上两百年。
4、这些人不在禁肉之列
说了半天日本人不吃肉，但其实，还是有些人一直在吃，或者公开，或者偷偷摸摸。
公开吃肉的，是日本的外国传教士和海员。
最早来日本进行贸易、传教活动的是葡萄牙人，接着是荷兰人，最后是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
清一色的酒肉动物。
图：日本人绘“南蛮贸易”屏风局部。可以看到西方人带来的牛、猪、羊、马还有骆驼
明治维新之前来日本的外国人，总体上并不受日本人待见。日本是个傲慢的民族，一贯看不起周边的邻居，外国人在他们眼里更是和野蛮部落没什么区别。日本人把外国人称为“南蛮”，除了对他们的大船和火绳枪心存敬意，其他方面则不屑一顾，认为南蛮们长相怪异、肮脏不洗澡，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居然喜欢吃“臭哄哄”的肉！
上了岸的外国人，自然也吃不惯日本人的“药汤”（茶叶）和腌萝卜泡饭，他们宁可到一些吃肉的村子里厮混。
慢着——日本居然还有吃肉的村子？
是的。贱民村。
关于日本的“贱民”，不再赘述了（详见前文“日本被诅咒的黑暗一族：贱民”）。贱民们从事着日本人不屑干的屠宰、制革、埋葬等“污秽”的行业，被日本人视为“不可接触的人”，他们与世隔绝的村子被称为“四脚村”，讽刺他们吃四脚动物。
图：江户时期正在鞣皮的贱民
因为没有土地，没有其他工作，甚至没有身份（贱民不入户籍），贱民根本无法取得大米等生活必需品，只能靠山吃山，吃剥掉皮毛后的废弃动物尸体，其实就是吃肉。贱民们固然是没办法才吃肉，但同时也造就了贱民们身材相对高大壮实。
此外，还有一些日本人也在偷偷摸摸吃肉。
当你营养严重不足生病时，医生有时会劝你吃点“药膳”。什么是“药膳”？鹿肉、猪肉、飞禽等肉类。
还有一些嘴馋的人，也会找个借口去打打猎，悄悄搞点野味来吃。甚至，有些开在郊区的店还半公开地卖野猪肉和马肉。不过，招牌上把野猪肉称为“山鲸”，鹿肉称为“枫肉”，马肉称为“樱肉”。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也算找个借口给顾客安心。
图：开在江户郊外的“山鲸肉”店
再聊聊幕府将军的吃肉。
幕府将军是全国的统治者，日本禁肉，但将军家的菜谱百无禁忌。
主要的肉类是牛肉。彦根藩（井伊家），就一直向将军家进献名贵的“赤斑”牛肉（即日本三大和牛之一的近江牛），佐以特制的味噌，只不过他名义上是说进献“药膳”，遮人耳目。
将军家自然也睁只眼闭只眼，闷吃不吭声了。
前面说了德川纲吉，因为反对杀生、爱狗，被称作狗的男人。到了末代幕府将军德川庆喜，则走向一个极端，他很喜欢吃萨摩藩出产的猪肉，无猪肉不欢，所以被人称为“豚一样“（喜好猪肉的大人之意，“样”在日语中是一种尊称）。
图：德川庆喜打猎照
连将军的口味都越来越重，日本人肉食时代的曙光终于来临了。
5、明治天皇带头吃牛肉
来看看日本各时代男性的身高——
绳文时代:159.1cm
古坟时代:163cm
镰仓时代:159cm
室町时代:156.8cm
江戸时代:157.1cm
明治初期:155.3cm
看明白了吗？敢情日本人的身高越来越矮啊！从最高的古坟时代（什么肉都吃的时期），到最低的明治初期，逐年走低！毫无疑问，缺乏肉类的动物性蛋白，是日本人个子矮小的重要原因。
图：幕末的日本武士写真，这个头……
幕府末年，来到日本的欧洲人越来越多，和前期来日本的外国人一样，他们最大的不适应来自饮食：没有肉吃。
欧洲人甚至认为，日本人的肠胃和白种人不一样。一个英国军官在日记里这样抱怨道：“这些该诅咒的黄猴子（日本人），他们确实是猴子，他们只吃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却能跑步、打仗，我敢打赌，要是一个白人也吃他们的伙食，早就饿得半死，连枪都举不起来。”
但是，时代不可逆转地改变了，肉，越来越多了。
图：今天，日本的“神户牛”已成世界极品牛肉
享保3年（1718年），江户首家“ももんじ屋（卖猪肉鹿肉的店铺）”开张；
安政5年（1858年），伊豆的下田设立了屠宰场；
文久2年（1862年），首家牛肉火锅店在横滨开业；
庆应3年（1867年），东京设立了首个屠宰场。
到了1872年，明治天皇正式解除了“肉食禁令”。
明治维新期间，自知落后的日本人拼命向西方学习，凡是西方人怎么说怎么做，日本人立刻亦步亦趋，毫不犹豫。
这不，日本向海外派出的考察团回国后，说西方人之所以强壮聪明，是因为他们都爱吃牛肉！
明治天皇立即第一个行动起来，虽然他很讨厌吃肉，但要给国民做示范，所以1871年，明治天皇率先开始喝牛奶，第二年又带头正式吃牛肉，这些消息经报纸报道后，起到了很大的社会反响。
图：当时一个日本记者画的明治天皇第一次试吃牛肉情景
全日本的民众沸腾了，开始一窝蜂大吃牛肉。横滨、东京、大阪，牛肉火锅店生意无比兴隆。
在渴求“入欧”的日本人看来，牛肉，好不好吃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吃牛肉等于“文明开化”。
于是，日本的牛肉屠宰量猛增，“士农工商、男女老少、贤愚贫富等咸以不食牛肉为不开化”，当时的年轻人有三大时尚：吃牛肉火锅、喝葡萄酒、用蹩脚的英语谈论时事。
除了牛肉外，马肉、猪肉、鹿肉、鲸肉，全部堂而皇之摆上了日本人的餐桌。
图：日本东京的一家百年老店“锅肉楼”，专营马肉料理
从天武天皇起，到明治天皇终，整整1200年后，日本人终于名正言顺吃上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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