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曾用红研所1982年版《红楼梦》根据几个重要时间节点——宝玉出生、黛玉入贾府、秦可卿去世、宝钗将笄之年、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等，以宝黛的年龄编排《红楼梦》的叙事年表，并标注每一回的序时跨度，备注相关时序、日期、年龄、节气，为的是弄清楚第四回的叙述与第三回之间的矛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年龄、林如海身染重疾时贾府收到书信的时间等。推排发现，《红楼梦》事件上的叙事年表大体明确可考，细致之处一丝不乱，但发现模糊混乱之处有增无减，百思不得其解。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年龄与宝钗进京的年龄、林如海去世的时间是相互关联的，此次重读《红楼梦》，就这几个问题做个探讨。
宝玉初试云雨情是在梦游太虚幻境之后，之所以对宝玉此时的年龄产生兴趣，是认为若宝玉时为少年，有初试之举亦为正常，但读后文，总觉得梦游太虚幻境一节对宝玉似无影响，或许此时的宝玉并非少年，作者不过是为了在第五回交代全书的总纲与主旨而安排梦游而已。
先说黛玉入贾府的年龄，因为通过编排年表可以发现，红楼梦的叙事发展与黛玉的年岁增长是一致的，黛玉的年龄可作为小说故事发展的时间轴。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黛玉五岁时聘西宾贾雨村，“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黛玉六岁，母亲贾敏病逝，文中点明贾蓉这年十六岁，和黛玉差十岁；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宝玉问黛玉可曾读过书，黛玉回答“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与前文对应，可确定此时黛玉六岁，黛玉说宝玉大她一岁，可见宝玉七岁无疑，和前文冷子兴口中的“如今长了七八岁”可对应。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文中写明贾蓉二十岁，可推出此时黛玉十岁，与第三至十三回所叙为四年之事正好吻合。
林如海去世的时间有两个可能，一是早于可卿和贾瑞，二是在可卿、贾瑞之后，我的判断是为后者。
黛玉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文中写熙凤腊月初二去探望病中的可卿，可卿已病得“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也就是这个腊月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瑞正照风月鉴”，写贾瑞去世是次年腊尽春回之后的事情了。第十二回文末交代“这年冬底”黛玉父亲林如海病重，贾琏送黛玉回扬州探父，可见“这年”是王熙凤设计相思局的这年，而非贾瑞去世的次年。第十三回，可卿去世是贾琏和黛玉离都后的事情，一个“拥炉倦绣”的日子，可卿托梦王熙凤后仙去。联系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时所说的“今年一冬是不想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之语，可知可卿去世的时间或为来年春天。在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秦钟与智能儿偷期密约受了风寒，也可证可卿去世时间为春天。
和贾琏去苏州的昭儿回来取贾琏的大毛衣服，报说九月三日林如海去世，贾琏要年底才能回都中——一般都推论说是林如海报病的书信应该是“这年秋末”而非“这年冬底”（红研所82版即是这个看法）。细推究竟，却非如此，主要证据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这一回主要叙述：秦钟因密约偷期受了风寒，智能儿逃出水月庵探视秦钟气死秦业，秦钟更添了许多症候；贾政生日这日，元春加封贤德妃，贾府开始建造省亲别院；贾琏黛玉回都；宝玉探视行将断气的秦钟。贾政的生日时间没有明说，但推测为十一月左右是合理的，因为庆贺生日在贾琏回都之前，而贾琏是这年的冬底才回的。因为贾琏先带黛玉回扬州，在林如海病逝后扶灵柩回苏州，来回大约是一年的功夫。冬底收到如海病重的书信，贾母打点黛玉启程或为腊尽春回之时，往南走的贾琏没有带够大毛衣服也在情理中，次年九月如海去世后遣昭儿回都报信亦在情理之中。这个判断在贾琏夫妇对话中也可得到证实。贾琏初见香菱不识这个“年轻的小媳妇子”，问了薛姨妈才知道就是“上京来买的小丫头”香菱，王熙凤笑贾琏眼馋了，说“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请注意“这一年来的光景”说的是贾琏不在都中的这一年。如果薛蟠时常和薛姨妈“打饥荒”时贾琏在都中，贾琏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也会留心到香菱。也只有历时一年，黛玉才会“越发出落的超逸了”。有趣的是这次黛玉进都，依然有贾雨村陪伴着。这次的贾雨村是因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贾雨村在此时已成功周旋于权贵阶层，此为另一话题。
第十三回黛玉十岁，那宝玉就是十一岁，在第五回情传幻境情、第六回初试云雨情时宝玉就该是九岁。可九岁的宝玉还是儿童，不太可能行云雨之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并未言明贾蓉婚娶之事，可见贾蓉娶秦可卿是在这四年间。可卿在第五回时方出场，可推断贾蓉是在十七八岁时娶亲，黛玉正好七八岁，宝玉则为八九岁，行云雨之事确在九岁之时。此时的秦可卿在宝玉眼中应该是极美的女神，否则也不会由可卿引着入了幻境；而在幻境与其缱绻之女子乳名兼美字可卿；亦说明秦可卿是启发其朦胧性意识者。
可宝玉真是在儿童时便已初试云雨了吗？怕是未必，——曹公实际上已在文本中明确暗示宝玉初试云雨情是在少年。
早在第四回交代宝钗进京时已明言宝钗比薛蟠小两岁，而各版本此回对薛蟠的年龄交代却是有出入的——甲戌本作“年方十有五岁”，蒙府本作“年方一十七岁”，甲辰本无……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差异原因复杂，但此时的薛蟠为十五岁最是可取，一则甲戌本的为较早的版本可信度高，其次薛蟠此时为十五岁方可与其夺香菱、到京后和薛姨妈打饥荒要娶香菱为妾的行为相符，也与他“老大无成”、在户部挂虚名的皇商身份相符。蒙府本的十七岁则不可取，因为在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时宝钗方“将笄之年”，众人蠲资为她做生日。但凡文本中明言年龄则是最为可信的，因为是作者有意点明，好让读者明了其叙事年表。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和尚长叹“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此时宝玉虚岁十四无疑。宝钗过生日在入大观园之前，和尚恢复玉石灵性则是在入大观园之后，此二回宝钗、宝玉之年龄可对应。
宝钗进京之时的年龄到底是多大？若只看第三回末的文字与第四回的叙述，宝钗进京的时间是和黛玉差不多的，不过是宝钗进京花费了一年有余的时间——黛玉到贾府的第二天王夫人与熙凤拆看金陵来信，王子腾还遣家内的人来，议的就是薛蟠打死人命之事；贾雨村补授应天府审理的第一件官司便是薛蟠一案，此案已拖了一年未决；贾雨村胡乱判了此案之后书信与王夫人和王子腾，王夫人“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之际，宝钗合家进京了。如此论来，宝钗进京时年方八岁而已，薛蟠也不过十岁，可这与前文所得的结论矛盾。
其实宝钗在进京时是十二三岁的少女，这在文本中有明确暗示。第四回中明确交代宝钗进京的目的是为备选公主、郡主入学的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儿童可陪读，但不会有才人之类的官职，如此，宝钗当是以少女身份进京备选。另有几例明证。
一例是，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应正月里史湘云来，宝钗同宝玉去探湘云，黛玉与宝玉起口角，被气到了，宝玉只得温言劝慰，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可见宝钗到京时宝黛已相处数年，黛玉并非只比宝钗早到一年。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描写宝钗黛的少男少女情怀可谓惟妙惟肖。
另一例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怕黛玉读杂书移了性情，以明理劝说黛玉时，就有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而宝钗寄居荣府时已是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少女，宝钗的童年应是在南边度过的。
此外，对比第四回中香菱的年龄亦可知此时的宝钗为十二三岁的少女。早在第一回，顽石、神瑛侍者投胎落地，香菱三岁，可见香菱约比宝钗大一两岁，比薛蟠年龄略小。贾雨村审理薛蟠夺人命案时对香菱的年龄有做交代：贾雨村听闻养至五岁被人拐去，门子说香菱“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贾雨村、门子说的是大致年龄，不可看实，但冯渊欲买了做妾的香菱，理应约为十三四岁的少女。
既然薛家母子在荣国府内寄居时宝钗已是少女，那此后梦游幻境、初试云雨情的宝玉必为少年不假。此外，另有一回文字对比了读，读者自会形成宝玉初试云雨情时为少年的印象。那就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这一回的宝玉年约十五（可比照第四十五回黛玉自言“我长了今年十五岁”）。文中道平儿“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这个句子很有意思，一下子就让读者回想前面读过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加上刘姥姥问平儿姑娘好的一段文字，上下文联系起来，读者自然得出一个结论：上年冬末刘姥姥在凤姐处得了好处，今秋丰收了，自然感恩图报来了。况且以刘姥姥的为人处事，再没有过了个好几年才进荣国府请安的道理。而有意思的是第六回的回目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如此读来，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年约十四吧?如此之笔，应是曹雪芹有意如此模糊。
“初试云雨情”在小说中的位置，早先应该是设计在入大观园之后，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晴雯和宝玉生气时说的那句便是明证。
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梦游幻境的安排是为《红楼梦》主旨服务，表明作者的观念与立场，是写给读者看的，并非真为点醒宝玉，故梦游时的宝玉年仅九岁为情理之笔,可能是后增之笔。而作者每每在文中点明的年龄，都是提醒读者，以建立、强化读者心中的叙事年表。作者的语言驾驭能力非凡，纵然《红楼梦》在故事的叙述上有前后年龄冲突的问题，但读者并不会有明显的感觉，而是自然而然地被作者带入故事。《红楼梦》多读了几遍，我便不再纠结于文本中年龄前后矛盾的问题。因为阅读时获得的感受最为重要，宝黛二人相熟于儿童时期，宝钗入都后，正是少男少女们情窦初开之时，宝黛二人的悲剧恋情正式拉开帷幕，这时的阅读也就被作者带入宝钗黛三人的情感纠葛之中，感受懵懂怀春少男少女们美妙细腻的情感。
《红楼梦》之所以在叙事年表上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应该是主要原因，经过多次增删修改，小说的框架才定型的。又或在写作时曹公或有意将“真事隐去”，使得故事叙述中“真中见幻，幻中有真”吧。如此之笔，亦令读者感慨万千。
2016年1月31日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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