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把见面地点约在庆春路上的星巴克。我赶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晚高峰。
因为离住的地方很远，所以即便我早早出发，却依旧摆脱不了堵在十字路口举步维艰的局面。
安来电话问，你怎么还没到？
语气有些冰冷，却不生疏。
我忙解释说，晚高峰车流太大。如果说北上广的交通是场灾难，那么杭州的路线规划简直就是闹着玩。
她笑了，和数年前一样肆无忌惮的笑。仅仅是声音，安就好像给我一种时光都吞噬不了这个女人的错觉。没见过面，可我还是能感受到初心不变的美好。
安说，我结婚了。言辞间带点欢喜，又带点留念。
我回恭喜啊，等你生了儿子，一定要认我做干妈。
她没有继续笑，语气放缓很多。安问我你还记得八年前那场全国物理竞赛吗？
我记得，我说，你拿了第二名嘛。
那你说巧不巧啊，我老公，就是那次比赛的第一名呢。
1
高三上半学期，安转入二中。
在她来临的前一个星期，整个学校就闹得风雨招摇。炒作点无非是说这个女生不简单，在南方这么一个偏远封闭的城市里，她是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天才。
说是天才，她绝对担当得起这个称号。这个从小就横扫国内各大数理化竞赛的矮个子女生，足以用智商碾压我等学渣败类。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中考满分750。我拼尽全力考进二中，拿的是633.。而即便二中是名副其实的省重点中学，但本市最好的学校，还是一中。
一中分数线665。安考了667，惊险越线。
到后来她才无意间和我聊起中考的“失常发挥”。
她说她因为语文作文题出得太low太没水准，就用写作文的时间在考场上呼呼睡了一觉。而即便是她主动放弃了三十分的语文分值，最终安还是以高出我34分的成绩果断升入一中。
第一次全市一模，安脱颖而出。那个在一中学霸眼里不过是高出分数线2分的普通女孩，居然在高手云集的考场里杀出一条血路。物理化学双满分的成绩，安稳扎稳打拿下一中年级段第一和全市第一。
那时候，她就是个神话。
按照一中那些老师的话说，安要去的，就应该是清华和北大。
而安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在摘下全市第一的桂冠之后，她主动请缨转到市二中的普通班。
一群老师围着她追问所求为甚，安只是很平静地说她只想安安心心研修微积分。
而我们这种混迹在中层的土狗，连微积分是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就是行云流水一般，在某个星期一阳光灿烂的早晨，安真的奇迹般出现在我们班的讲台上。
老班主任感动得不知所言。他连说三个“好极了”都没能表尽自己的惊喜之情。
台下的看官都知道，没有哪个老师会不想利用这么优秀的学生替自己“咸鱼翻身”。
安被安排坐在我左边。我右边是个男孩，叫晨。
晨也是优秀到令人发指的男孩。而与安截然不同的是，他是差了两分才够着一中。
二中创新班的老师向他抛出橄榄枝，可小男孩死活不愿意。他发誓说自己要回去复读然后一雪前耻，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屈身报到了二中的普通班。
他告诉我，这世上，从来没有对与错。对之所以叫对，错之所以叫错，都是因为对立面的存在而存在。
我笑他。我说如果这样的话，凡是一切拥有两个极端值的事物，是否都会失去它原本的意义？而且再往下推，处在事物天尺两端之中的事理，是不是就没了它根本的逻辑？
那么这样人活着还有乐趣？人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有乐趣？
人之所以快乐和悲伤，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分对错，分好坏，分善恶，分丑美。
我说，如果你连这么肤浅的道理都不懂，你凭什么考663分？
而晨，你又凭什么喜欢那么优秀的安？
2
晨写情书的时候，请我当他的参谋。当时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文采是出了名的好。
我还对外宣称，代写情书五元一封。暂不压价赊账，同样也恕不试写。
晨偷偷塞给我五块钱，在数学课的时候。我轻轻把钱夹进课本，“刷刷刷”在书下帮他写着情书。
大概是这个样子的：啊/我是夜空，你是星辰/啊，我是春风，你是杨柳/啊，我是桃红，你是柳绿/啊，我是爱人，你是被爱的人。
看到成品的晨欣喜若狂，他说这么美的句子一定能够打动安。何况安的文字鉴赏能力也不是很高，所以现有的这个高度，足以表达出自己的心声。
是夜，安按照计划埋伏在校图书馆的花坛后。我假模假样约安去图书馆，即使是个鬼都知道，校图书馆晚上不开门。
安和我并肩走在路上。她说她正在筹备一次很重要的物理竞赛，如果这次她能够拿下一定的名次，那么她就有足够资本可以申请到常春藤的OFFER。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人家根本不在乎清华北大。人家要去的，不是哈佛就是斯坦福。
接下去的表白就变得无比狗血和苍白。安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惊喜。原以为可以高高兴兴做个电灯泡参与其中见证一段美好爱情的我，所有的努力最终全部被终结于女主人公一句“你那么笨，配做我男朋友吗”这句话里。
晨是哭着回去的。
安说得很尖酸。她指着鼻子骂晨：就你这蠢得要死的人，有资格和我讲话吗？
我站在安身后，觉得有些凌乱。
接着安又转过身说，一个连一中都考不上的废物，缠上我就是一场灾难。
我求你别死不死活不活地追着我，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来告诉你吧，你不配。
你不配。
说罢安拉起我的手，提脚甩开了晨。我忍住情绪，没有回头看他心碎的画面。
而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他失落的一刻，我也几乎能听到玻璃被击碎的清脆的声音。
我说安啊，你怎么能那么说他呢？他好歹也是个男生，这么打击他，也不像你平常的风格。
安却佯装轻松，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拍拍裙子上的灰尘，嘻嘻笑着对我说，老师曾把她叫进办公室里给她看竞赛名单，安发现获得参赛资格的人里就有晨。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说，这么好的男生，我怎么忍心毁了他？哪怕他对我心存怨恨，早点斩草除根，免得将来剪不断理还乱。我也是希望他能够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好。
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我竟哑口无言。
3
全市二模之前，晨告诉我，这次他有足够的信心打败安，理由没有为什么，就是这么厉害。
我有些怀疑。倒不是晨做不到，而是安实在太厉害。因为就在三天前，我借来她的数学练习册准备大抄一场，然而等翻开一看，我却发现安已经做完了整整一本。
包括老师还没讲到的知识点，她都已经把求解过程和最终答案写得洋洋洒洒、事无巨细。
果然，二模之后，安再次稳固地位。数理化三科大满贯，就算不算政治成绩也足够超越我等学渣。
同样还是全市第一，而晨，位列全市第三十多名。
我记得老师油光满面地拿着名单通报安全市第一的喜讯时，安像只天鹅一样对着晨挑了挑眉。那双眼睛好像在对失败的晨重申当日的毒话。
安含笑翩翩，说，你那么笨，配做我男朋友吗？
接下去就是物理大赛。安和晨以及二中创新班里的一群学霸被拉到“尚思楼”的小黑屋里集体培训。这次大赛初赛将从一堆尖子生里挑选出五位打入市级赛，市级再通往省级，省级再上国家。
这就注定是一场漫长而卓越的战役，从最初一丝一毫的布局，都必须要那些超能的学霸们投入全身心的状态。而小黑屋里莫名的培训，只是对这群莘莘学子最初步的考验。
初赛如约而至。它倒对我们这些学渣没任何影响，一切都还是按照正常上下课的节奏进行着。
而安他们就不同了。从一开始，他们就背负着整个学校的光荣与屈辱。自从小黑屋集训出来以后，安和晨就埋头投身题海。也就是一天时间，那些去一中考完初赛的人就回来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十天后，安以初赛第一的成绩晋级复赛。而晨，被爆出作弊丑闻。
顿时风声鹤唳，一片流言蜚语应声而起。大家都在议论着那个曾经以两分之差进入一中而以高出二中分数线数十分的好孩子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迅速通知了安。彼时安正在做题，听完之后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哦”。
我急了，觉得即便是学霸也不能这么轻视别人的感情。就算外人怎么说晨的不是，我都坚持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
站在云端的人，从来就不会重视我们脚踏黄土的辛酸。我知道我和晨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匹及安的高度，但我们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努力。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踮起脚尖。我们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加油，再上去一点，加油，再上去一点，即便够不着那炙热的太阳，我们也要争取像安一样发出自己的光。
而太阳，没有一刻在意过渺小的苍生。
4
晨被勒令退学，原因是行为不正。传说初赛前天他曾涉嫌偷题，赛前所做的一切都属无用功。
被遣返家之前，晨回教室收拾书包。我看他红着眼睛一本一本把书塞进书包，想要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恍惚之间，有些悲伤。
我向来是晨与安之间左右逢源的“八婆”，一切的罪孽都起源于我自作多情的乱牵红线。我想如果没有我一开始帮晨写下那封乱七八糟的情书，这后来的所有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我说，一个破比赛，作弊就作弊，至于退学吗？
晨挂着眼泪笑着说，你不懂。国家级的比赛，能成就一批人，也能毁了一批人。弱肉强食的机制一直都在存在着，没有人能活撼动它的权威。
我极力挽留，追问他，那你不读书了吗？你那么优秀，这一切你又有什么错？如果喜欢一个人都算是错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喜欢？
晨哭了，哭得泪如雨下。肩膀一抖一抖好像一场地震，他完成了最后的整理。
他没有回答我，可能教室里人太多。即使此时老师都在办公室午休，但他还是没能反驳出口。
晨应该还记得，我曾对他说，我说人之所以快乐和悲伤，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分对错，分好坏，分善恶，分丑美。
现在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我冲他吼，如果你连这么肤浅的道理都不懂，你凭什么考663？
而你，又有资格喜欢安？
5
后面的事情，一下子变得明朗。据说晨退学之后去香港待了两个月，然后转入新西兰一所高中。而安继续做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学神，她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指点江山。
安一路飘红，市级复赛再次拿出让人尖叫的分数。之后毫无悬念地杀入省级赛，捧回青少年组二等奖的光辉成绩。
与此同时，南大的保送名额落到安的头上。安看也没看，转身去香港考了SAT。
第二年，清华提前招生。安再次稳定发挥，于全国三十六位顶尖英才培训计划中，她排名第七。
再后来，安如愿以偿拿到常春藤盟校的offer。连拒国内主流学府的人，在世界级的舞台上更加华丽地绽放。
而我呢，考上了一所“勉强算二本”的一本。和一群穿着花裙子涂着黑指甲油的姑娘们一起，追着电脑屏幕里的韩国欧巴疯狂嘶吼。
四年大学，浑浑噩噩。谈了一两个男朋友，做了零散的几个项目。等到毕业的时候，才发现过去美得就像一场梦。
而这期间，安也一直与我保持联系。安说你知道吗？在二中所有的学生里，我觉得只有你最懂我。哪怕我们照面不多，但我却对你就像自己的亲姐妹一样真心。
我说我知道。你小时候就那么努力那么用心，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你还记不记得曾经那个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晨，你对他有没有过真心？
安就不再说话了。她变得无比安静，直到我们彼此都沉默了许久，她才轻轻对我说，站在云端一点也不好玩，高处不胜寒。
对啊，高处不胜寒。
我说麦肯锡的实习你也应该有过了吧？接下去又到哪家五百强？
安笑着说哪有那么夸张，她在异域他乡，也早有了和我们一样被碾压、被嫌弃、被轻视还有失败的经历。
国外大神太多，让人目不暇接。总以为自己努力就会是最优秀的那个，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安说来年入春我们见个面吧。我正好去滨江CBD考察。她说好久没有和人聊天，也好久没有得到喘气的机会。
于是安把见面地点约在庆春路上的星巴克。
我赶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晚高峰。
因为离住的地方很远，所以即便我早早出发，却依旧摆脱不了堵在十字路口举步维艰的局面。
安来电话问，你怎么还没到？
语气有些冰冷，却不生疏。
我忙解释说，晚高峰车流太大。如果说北上广的交通是场灾难，那么杭州的路线规划简直就是闹着玩。
她笑了，和数年前一样肆无忌惮的笑。仅仅是声音，安就好像给我一种时光都吞噬不了这个女人的错觉。没见过面，可我还是能感受到初心不变的美好。
安说，我快结婚了。言辞间带点欢喜，又带点留念。
我回，恭喜啊，等你生了儿子，一定要认我做干妈。
她没有继续笑，语气放缓很多。安问我你还记得八年前那场全国竞赛吗？
我记得，我说，你拿了第二名嘛。
那你说巧不巧，我未婚夫，就是那次比赛的第一名呢。
还有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晨当年作弊，是我指使的。没有为什么，仅仅是在考试前我对他说，我说你把初赛题帮我偷出来，我要拿第一。但没想到他暴露了身份，还死活不供出我。
你说，他是不是很笨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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