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深度,现如今还有谁对此感兴趣呢?
01.
1993年仲夏之夜,戛纳会堂假日宫大殿主厅聚集了3000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近三小时的《霸王别姬》首映后,掌声持续了整整十分钟。
张国荣三起三坐,掌声就三起三降。
陈凯歌兴奋挥手,手上的黄丝带随之摇摆。黄丝带是3个月前,他去西双版纳游玩时, 素不相识的傣族姑娘送的。
丝带上的幸运结,像一枚棕榈叶。陈凯歌觉得这是吉兆。
为戛纳,巩俐也特意挑选了幸运色。一年前,她一身白色礼服,在威尼斯一举拿下最佳女演员。如今,她再次穿上白色衬衫。
已在亚洲封神的张国荣则紧张得像个孩子。醉酒时,张国荣偷偷告诉同行的摄影师。
“我真的很想在戛纳拿一个奖。”
不管是二十出头的巩俐,还是人到中年的张国荣、陈凯歌,都兴奋如孩童。90年代的戛纳,是电影人的朝圣之地,闪耀着无限荣光。
那是自由、是平等,可以寻到最纯粹的一切。戛纳诞生的意义本就在此。
1938年,威尼斯电影节迫于希特勒的压力,放弃原本的获奖影片,为纳粹指导的纪录片《奥林匹亚》和《空军敢死队》颁布最高荣誉奖。
为抗议无自由的评选,法国宣布创立电影节。二战结束后,首届戛纳电影节在戛纳大酒店的花园内开幕。
火炬游行、彩车表演,白鸽被放飞、焰火腾空,十字大道在举行鲜花大战、时装表演,首届电影小姐评选如火如荼。
发起人菲利普·埃尔朗杰兴奋写下,“这是当时的世界在战争结束后举办的第一场盛会,灿烂的阳光一直持续到十月中旬,一切都令人兴奋无比”。
自由在此延续。
1957年,《雁南飞》在戛纳首映,到影片结束,影院内包括导演只剩下5人,评审团仍坚持为其颁发金棕榈。
15年后,土耳其的激进分子尤马兹·古尼自编自导《自由之路》,赢得金棕榈。那是他从监狱逃出后的第二年。
不久后,《撒旦的阳光下》斩获金棕榈。导演上台领奖时,观众一片嘘声。导演接过奖杯,不客气回怼。
“你们不喜欢我吗?同样我也不爱你们”。
金棕榈仿佛只与艺术相关,无关意识形态、国籍等一切外在因素。
陈凯歌以为,如果《霸王别姬》得奖,他会大哭一场。结果听到名单公布时,他只是站起来傻笑,高高举起了剪刀手。
陈凯歌结束了中国电影25年来与金棕榈无缘的历史。踏出颁奖大厅后,他们直接被当地华侨抬了起来。观众动情告白:
“你们知道你们今天做了什么吗?你们简直太伟大了!”
被封神的戛纳和评审团也并非完美。他们会下意识地分散奖项,比如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不会出在同一部电影里。
那年的张国荣以一票之差落败。
意大利评委意难平,在最佳女演员评选中,将这一票补还给了张国荣。
得知只差一票的张国荣决心自此减产,再不拍烂片。
“拍到一部好电影,我完全感受到被尊重的满足感。我还年轻,以后可以多来。”
02.
张国荣的勃勃雄心,终化作一声叹息。
葛优抢先了一步。
1994年,拍完《活着》后,葛优和编剧坐车回北京的路上,有些意难平:“这片我没演好,不成。”
得知《活着》参赛戛纳时,自认表演不过关还晕机的葛优,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拿奖,也不想去。
最后关头,剧组给他买好票,直接把他塞进飞机,送去了戛纳。
没成想,葛优在第一轮评审中就拿下了10票中的7票,最终拿下中国第一个戛纳影帝。
他用“天上掉个大馅饼”来形容获奖时的冲击。从戛纳返程途中,葛优特意去香港应了张国荣的饭局,张国荣的祝福中,带着望而不得的遗憾。
回来后的葛优觉得“自己腰杆都挺直了”。中国的戛纳之行也越发通畅。
陈凯歌、张艺谋成为戛纳常客,巩俐从演员到评委,被称为“戛纳的女儿。”
1997年,巩俐成为第一任担任戛纳评委的华人。那一年,王家卫带着《春光乍泄》第一次走上红毯,拿下最佳导演。
不久后,他携《花样年华》再次亮相。梁朝伟斩获影帝,他与张曼玉、刘嘉玲的红毯照成为经典。那一年,姜文、杨德昌均满载而归。
对中国来说,戛纳不再高不可攀。
1999年,张艺谋同时完成《一个都不能少》和《我的父亲母亲》。戛纳以《一个都不能少》中有升国旗镜头,存在给政府做宣传嫌疑,要求张艺谋换片。
张艺谋一封公开信退出评选。
“一部电影的好坏,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看法。我不知道对美、法、意大利等导演的作品是否也持这种观点。”
张艺谋为主的第五代导演逐渐退出戛纳。戛纳的天平却在不断向东倾斜。
2004年,王家卫的《2046》入围戛纳,却没在开幕前完成后期制作。戛纳主席和主竞赛单元评委都破例答应再等他两天。
直到放映当天,王家卫才在警车的护送下抱着最后一盘胶片赶来。戛纳主席在红毯尽头望眼欲穿,王家卫却在踏上红毯时,摆起pose。
法国电视剧的故事里,明星朱丽叶比诺什扮演的角色,在戛纳影展中与巩俐撞衫,于是被迫更换礼服。
王小帅、娄烨陆续登场。2008年,贾樟柯凭《二十四城记》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此后十年,他的所有作品全部入围。
每每入围的贾樟柯,却始终陪跑,与金棕榈有缘无份。
“我们为什么要来戛纳?我愿意在一个尊敬电影的地方失败,也不想在其他任何地方成功。”
但理想总要照进现实。他当然清楚,人们常说的戛纳电影节有两个:一个在红毯,一个在房间。
03.
呼声极高的《二十四城记》没能成功摘得金棕榈,电影的国际发行权却被法国电影公司以八位数高价收购。
业内人士认为电影太中国化不够艺术,贾樟柯也不反驳。
“就这部电影而言,成功和我都不需要戛纳的肯定,它是献给所有中国观众的。”
在神坛久了,常让人忘记戛纳原本的模样。
它是最重要的国际电影节,有全球最多媒体和最多国家的参与。这样的曝光率也让它成为最大的电影交易市场。
在这里,每小时都会有数百万美元的生意成交。
此前陈凯歌拍《霸王别姬》时,最初的愿望并非金棕榈,而是不赔钱。借戛纳东风,他提前卖出世界80%国家的电影版权。
赴戛纳前夕,陈凯歌喜欢和大陆媒体聊电影的版权出售。“商业上的成绩让导演非常高兴。”
戛纳将电影推向艺术圣殿,也推向广阔的商业市场。
他们或收到各经纪公司的电话邀约,或像陈凯歌、张艺谋那样,转型成本土最成功的商业片导演。
戛纳的生意远不止于此。颁奖的电影宫外,红毯才是更大的秀场。
麦当娜在此脱下粉色真丝外套,漏出标志性的圆锥内衣;Julia Roberts为抗议戛纳的高跟鞋规定,赤脚走过。
2010年,范冰冰换上青瓷龙袍。戛纳的红毯,自此被中国流量盯上。
张馨予模仿这种浮夸的造型,换上红绿搭配的长裙,外媒却只把她当作换了行头的范冰冰;马苏在60米的红毯上走了6分钟,发微博强行解释,自己是有作品的实在人;杨幂、景甜、李玉刚被保安催促离开红毯的传闻出现。
戛纳对中国的青睐却有增无减。戛纳官网的文字只有法文、英文、西班牙语和中文四种通用语言。越来越多没有作品的中国明星凭品牌代言,成为戛纳红毯的常客。
2017年,范冰冰成为戛纳第70届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评委。有影评人感慨,与其说戛纳请来了中国演员,不如说是请来了中国流量和市场。
范冰冰之后,毯星从演员、歌手,变为没有热度的网红、主播。有人精心打扮后,在戛纳门口举起牌子,请求赠票;有微商公司组团走上红毯,企图复制爆点。
透视装、红旗装、假摔……马苏的六分钟记录被网红的10分钟超越。
有网友忿忿不平,认为他们丢了中国的脸。匿名评论反驳,红毯本就明码标价。
毯星春风得意,电影却相反。获红毯清场待遇的巩俐,至今没拿下戛纳影后;贾樟柯年年入围,年年陪跑;张艺谋、祖峰的最新作品,再次从戛纳退出。
2019年,中国电影成功入围戛纳各个单元,又最终全部落败。
中国在戛纳连续四年陪跑,一无所获。但国内的焦点,更多在胡歌。电影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导演们,被淹没在信息洪流中。
戛纳偏爱红毯上的中国,而贾樟柯等人还是想走进红毯终点的宫殿。
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正在逃离。曾斩获金棕榈的文德斯抱怨,获奖是一生最糟糕的经历。
“你一旦不小心得到了金棕榈,未来所有人都指望你拍一部跟那部一样的片子。”
创造纯粹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商人。
陈凯歌一生为金棕榈的名声所困,成为商业片名导。而葛优则坦荡荡放下身段,从戛纳影帝变成中国大票房时代的贺岁帝。
“我觉得我们这十几亿观众都看懂了我们的电影,就挺好。电影界有些人是愿意拍片给西方人看,我就干我这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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