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写宝钗扑蝶,并顺手了结芸红故事;“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写黛玉葬花,且引出新的矛盾生长点:探春对其母赵姨娘一番抱怨。扑蝶与葬花,见出曹公于理性与感性间的两难选择。
上一回,宝玉因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把黛玉给得罪了。正起火处,那袭人赶来,说老爷要见宝玉,唬得宝玉如打了焦雷般跟着袭人去了。却原来是那薛蟠诓骗,欲令宝玉速去见他。晚间,黛玉不放心,便去怡红院探听消息,不料却被晴雯误拒门外。那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期这一哭,那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而去,直把这“怡红快绿”的公子院落染得水寒蓼萋了。这一回就从这里写起。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
我接受曹公为我们安排的这一台小戏。我的戏瘾也被勾起,于是两耳生音,生羽毛,一时间不知身体的哪里就咿咿呀呀起来,青色的烟气也升起来。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在曹公心里,用的该是昆曲的调子,在他幼时家中夜的花园子里,袅袅地唱出来。彼时,在锣鼓粉墨之空间更开外的地方,亭林漏着月光,疏疏如残雪。这是贵族的派头,也是雪芹幼年审美的早慧。
我们先说宝钗扑蝶。
这里,大观园的女孩子们都行动起来了。“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大家都在园内玩耍,独不见黛玉。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
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宝钗听到这番对谈,是什么心理呢?且看下面这红楼名段:
这也使得宝钗作为红楼人物,成为最难解的一位;当然,秦可卿也难解。但宝钗是人性的难解,可卿是艺术性的难解——作家赋予了秦氏更多象征性内涵。对宝钗,有贬抑者,以其为城府极深的奸雄;有褒扬者,以为其中和雅正,有儒家的君子风范;有深敬者,以为其清净无欲,有道家的空性无为。每一种观点都能在小说中撸起一大把理由,且都能自圆其说。如这一回宝钗施的“金蝉脱壳”术,马瑞芳老师说宝钗有意嫁祸于黛玉;刘希彦先生说宝钗迫不得已,一时情急;蒋勋先生说宝钗无意嫁祸,但潜意识妒忌黛玉是有的。如果三位碰个头,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据说清人邹弢尊奉黛玉,其友许伯谦却挺宝钗,邹氏在其《三借庐笔谈》里写到:“己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在花放的春天,两个儒雅的老男人,为了女人的艺术,都快打起来了。
之所以出现上述局面,得力于作家的写作“诡谲术”。少宝钗的心理言说是其中重要一术。另外,书一开始就将薛宝钗和林黛玉并置于同一判词,言“悼玉”,必及“悲金”;言“堪怜咏絮才”,必说“可叹停机德”,这就引导世人将宝钗为人放在永无止境的争论之中;更有曹公善明暗互转,真假互形,褒贬腾挪,真幻跌宕。他给你一个艺术的迷幻世界——这边说热毒,那边说冷香;这里说“任是无情”,那里说“也动人”;这边山中高士晶莹雪,那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里屋子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那里艳冠群芳,非牡丹莫属。这使得我们如坠雾中,恍惚迷离,却愈迷愈钻,愈钻愈不能罢——扯不清也要扯。可是,虽有这诸多扯不清的对立体,但你掩卷囫囵思之,宝钗形象仍然是浑然有型的,就像冬雾中浑莽一体的南方山林。
曹公这种写作的波云诡谲,不仅是其写作的方法论,也是作家的人性论。他大概不愿以简单的善恶二元之对立来论及人性。小说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的对话里,作者借人物之口,说出了自己的人性观:人性兼具善恶两面,人人皆为“正邪两赋”之人。宝钗亦然。她可能一方面用“空”解构着生命的“色”与“情”,另一方面又用“空”掩饰着它们。这不仅合乎自然人性,也给小说积淀出丰厚的审美财富。宝钗若单方面伪,则红楼失味;若单方面空,则红楼寡味。
但即便这苏格拉底式的对话录明亮亮地照在小说开头,曹公仍有本领引诱你在善恶二元中为她吵个不休。他或许要启悟你,永无结果的争论,其本身就是寓言一则;你需得跳出“圈子”,方能得到昭示。什么昭示?我们要么是人性论的乐观主义泛滥者,要么是人性论的悲观主义执拗者。这带来的后果是,你或在爱恋的温柔缱绻里伤了风,得了肺痨病,或错失灰色市井里那升起来的晚风里的炊烟。
当然,作家自己可能也是矛盾的。他的身边是不是也有此类女人原型呢?他对她大约是敬重的,赞叹的,也遗憾着。宝钗把“社会人”做到了极致,这需要“无情”,即社会理性,也不失为一种“动人”,可雪芹对极致的理性保持着本能的怀疑,就像宝玉本能地怀疑袭人那样。曹公并不否定儒家,他曾借宝玉的“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的行为艺术,肯定了儒家元典的高标性和深情性。但当儒家的理想主义根植于社会土壤,一路迁延下来,在曹公眼里,历史竟常常被衣冠楚楚的“国贼禄鬼”们所异化。这是为什么?这是人本质属性的必然,还是儒家自身先天性的不能自足?另外,当宝钗把“社会人”做到了极致,人“扑蝶”的自然属性还要不要?要多少?受不受抑制?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能够两相宜么?
如此,作家虽然高调唱出“正邪两赋”的序曲,表示能悲悯所有人,但对宝钗,他还是有含蓄评价的。最著名的当是借宝玉之口那一句:“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满口经济仕途,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另,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诗话序言里,也根本没宝钗什么事。宝钗是个妥妥的配角。那么这一回曹公对她有没有评价呢?有。当然不是红玉那句“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因为这是小说人物基于社会视角的认知,而非作家上帝视野的评价。现在,且允许我再次引述宝钗心理文字:
再说黛玉葬花。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宝钗本欲往潇湘馆呼黛玉,引之入姊妹群中,却远远见宝玉先她一步入馆,便觉得不甚方便,就抽身而回,顺便扑了一回蝶。这一段即写宝玉入馆见黛玉的情形。黛玉昨晚被误拒于怡红院门外,当然在气头上。你宝玉来得正好,且看我黛玉如何撒气:紫鹃,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直拿宝玉当空气,摆出一副即刻要走、须臾不能忍的架势——其实是在乎。
爱这小任性的笔墨,也让我们看到了黛玉生活的日常。汉字粒粒,人物口声亦历历。红楼难写,比如这宝黛间小儿女情态之种种,如何写得有趣?如何写出异趣?无非就是撒撒气,耍耍性子罢了,但曹公有本事写得兴味各异。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小场景比“元妃省亲”“宝玉挨打”或《三国演义》《水浒传》中那大场面更难写。你吼一声,或许能扛起大麻袋,但未必能轻易拈起一根细发。大场面需要调度能力,需要宏辞博句,需要让人物亢奋起来,需要大冲突,这不算太难。让胸中笔下的铁骑龙城上就是了;小场景难在哪里?难在入微,难在对人情的细微体察。对于写作者来说,折磨我们的常常是生活常态下的细节:下一个动作?下一个表情?下一句言语?因为人性是幽微的,以举止写心理也非易事,逻辑上还要讲得过去,最好能再让读者咯噔一下,这就难。所以,曹公的这些日常小笔实在高才,但你难以察觉,因为它天然,仿佛黛玉的行止是从小说里长出来的,而不是作家虚构出来的。
黛玉是计较的。她情深到“执”的地步。执者,“著”也,即露,不掩藏。不掩藏,就难免于计较纠缠,可同时也是返了真,归了璞。因此,黛玉这情“执”者的形象,自有其传统的诗性意义。但若从女性心理文化角度看,黛玉的情执也自有教科书般的价值。黛玉性格,体现了典型的女性心理。一部黛玉史,真是女性幽微内世界的蔚蔚大观。曹公对黛玉心理的图绘,不仅体现在那些直接写内心的文字上,更多体现在对她外部行止的记录上。黛玉表里一,写她的外显,就是写她的内部。有时你不得不嗟叹:曹公怎么这么深谙女性的内在呢?我想,他如果不是被爱他的这类女人细碎地折磨过,就是拥有一颗雌雄同体的伟大头颅。我想该是后者吧。他有超敏锐的人事直觉,也有杰出的人间深情。“情”僧录,一言以蔽之,“情”也。雪芹用他共情女性的能力和一元深情的境界,消解了两个存在因各有偏失而带来的遮蔽性,并在他的艺术追求中获得了自由意志和才华解放。所以红楼常常释放出这样的美学特征:优美的力量,有力量感的优美。
正是因了这种精神层面的双性觉知能力,曹公不仅了解黛玉心理,更理解她,甚至痴迷于她幽微的内在世界。那是怎样的世界呢?——“幽窗棋罢指犹凉”,一个隐秘幽凉的感性空间。怎见得痴迷?且看宝黛二人闹完别扭后,雪芹笔下轻盈沉醉的“讲和”文字:
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第二十三回)
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第二十八回)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第三十回)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要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第三十二回)
就凭一部黛玉史,雪芹就可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那是艺术的孤独。他对女性内在的深入体察,努力共情,本质上是对“人”的尊重,这前无古人,后来者亦不多见。在当代一些男性作家笔下,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把女人当作纯粹的“肉”来挖掘,而女人作为“人”的整体面目,却常常是模糊的。他们以为单方面靠肉体的相撞,对肉欲的揶揄,就能深度开掘出人性本质和小说灵魂,其实是不够悲悯。
回到原文。黛玉走到园子里,见宝钗探春看鹤舞,便三人一同站着说话儿。宝玉当然是忙不迭赶来了。然后小说插入一段探春拉宝玉到旁边聊赵姨娘的情节。宝探闲聊,给了黛玉离开的机会。这是黛玉的性格逻辑,也是作者避免重复写二人尴尬,并引出“黛玉葬花”一节。说话间,宝玉发现,黛玉已去了别处:
宝玉“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却听得呜咽之声传来。他想,这又是哪房丫头受了委屈?便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在这“开到荼蘼春事了”的芒种之日,宝钗扑蝶,黛玉竟是葬花。这是黛玉命运的谶言,也是大观园众女儿命运的符码——扑蝶的宝钗也终究逃不过。所以,今天所有女孩子都出来了,连“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这一丝不漏,既是“花神退位”的节日需要,也是曹公寓言式的艺术安排。同时,黛玉葬花不仅是人的寓言,也是对大观园乌托邦必然幻灭的暗示,更是对“万境归空”的诗性注解。何以见得?你看下一回开头,宝玉对葬花的反应是什么?他想:“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黛玉葬花,引发了宝玉对存在本质的连环式推求,而最终归结于“空”。空茫茫。
正因如此,虽“葬花”的行为艺术,非曹公原创,如明代唐寅就有“将牡丹花盛于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之痴事,雪芹祖父曹寅也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悲吟,但到了雪芹这里,“葬花”才升华为人类普遍的存在之痛,因而具有更永恒的艺术魅力。
那么,《葬花吟》写得怎样呢?其实这是一个伪问题。我喜欢木心的说法:“《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意思是,红楼词赋非曹公的独立诗写,而是为红楼人物写,故红诗不具有完全独立的审美意义。我们摩挲它,应该合着小说一起,合着人物一起。如果你把葬花词从小说中抽离出来,独赏之,它有个问题显而易见:写得太尽,掏空了,少余白。王蒙先生也这么认为。现在,请允许我冒着被扔砖的危险,斗胆删减之,觉得葬花词八句即可:
另一方面,歌行里还有:“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也不能随意删去。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认为,这几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但若作宝黛婚姻的谶语讲,可通:春天宝黛婚事已定,但宝玉随即避祸流落在外,“家亡莫论亲”,各寻各自门,黛玉终为之泪尽而亡。
再者,曹公故意引黛玉作这洒江倾海式的诗写,我以为,还有他对情执的反思。情执是什么?是悬浮在我们内心的监狱。监狱的果子是什么?是“早生华发”的白,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灰,是“桃李明年能再发”那俊到晃眼睛的花树下,黄土垄中的一抔黄。情执是烧心烤肠的焰呐。有人以之铸成利剑,有人因之烧成金针,有了为之抱着石头在风沙中疾走,有人割下生出羽翼的耳朵,有人的老魂烧成残片断章,头颅落下,满地滚。
曹公以葬花词反思黛玉,也反思着自我。但他因此就悔改了么?没有。他愿意和黛玉一起,沉浸在这清洁美学和死亡美学中,去感受无限,有限,而不自拔。“质本洁来还洁去”,“花落人亡两不知”,生命本应从干净中来,到干净中去;也从黑暗中来,又复归寂于黑暗。那么,趁这照亮的部分还在,还犹豫什么,尽力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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