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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东:老实人的冲天一怒

看《水浒传》,对林冲我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先是不喜欢。总觉得林冲有点水,不太虎。

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缺少英雄气。怂,软,硬不起来。

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林冲也有美人相伴。林娘子千娇百媚,沉鱼落雁,对林冲夫唱妇随,温婉怡人。反倒是林冲,舞枪弄棒,不太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但对娘子林教头还是怜爱有加的。

林娘子美到什么程度?书中没有说。但高太尉儿子高衙内阅人无数,第一次看见林娘子,竟然骨软筋酥,在大街上就忍不住非礼。可见林娘子非同寻常的美。

好在丫鬟飞奔去报信。林冲慌忙赶来,一把揪住,举起钵一样的拳头正准备砸下去,书中这样写道:“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

手为什么软了?因为人家是衙内,而且是现管高太尉的衙内,巴结还来不及,如何打得?所以林冲软了。这个软就是怂,怂直接断送了林冲的一切。

林冲软了,高衙内自然就硬了。衙内回家之后,茶饭不思,陆虞侯弄了很多西域美人,但衙内看都不看一眼,就耗上了林娘子,可见林娘子魅力之大。陆虞侯没办法,利用与林冲的关系,谎称林冲突然病倒,把林娘子骗到自己家,让高衙内守株待兔。

好在林冲又得到讯息,飞奔而来。诸位看清楚了。即便是武大郎,得到西门大官人与小潘偷情,也是踹门而入。三寸丁谷皮,绿帽子一戴也是顶天立地伟丈夫。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但林教头的表现,却非常辣眼睛。书中写到:林冲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 “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 “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

林冲为何不破门而入?是怕损坏了陆虞侯的门?肯定不是,因为后来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那为何不踹门而入?大概率就是通过大喊,让高衙内先行逃走,不要正面撞见,面皮上不好看。可怜的林冲!可悲的林冲!

然后林冲“偶然”获得宝刀。然后就是被高俅要求去比试宝刀。娘子被人家儿子调戏,自己却试图与老子比试宝刀,诚惶诚恐想着修复和上司的关系。林冲之懦弱、之窝囊、之寡廉鲜耻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就是被高俅设计陷害,带着宝刀,误入白虎节堂,被高俅妥妥拿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打得皮开肉绽,发配到沧州。

差役董超薛霸又被收买,准备在野猪林干掉林冲。好在花和尚鲁智深在此守候,从天而降,把两个差役打得一佛出世,反倒是林冲为他们求情。一直护送到沧州境内,花和尚才离开。

为什么要写花和尚?鲁智深也是公务员,和林冲一样铁饭碗,但谁敢欺负他?每次都是鲁爷爷主动抱打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打死就打死,跑就好了,做了和尚也是花和尚,但最终偏偏是他最先得道涅槃。写鲁智深就是与林冲相比。

在被发配之前,林冲一纸休书把娘子休了。看似自己坐牢了,放娘子一条生路。事实上肯定是一条死路。八十万禁军教头尚且保护不了娘子,一个被休掉的女子,还能逃过衙内魔爪吗?但林冲的想法是,迅速与娘子切割,衙内得逞也与自己无关。或许就能放过自己一马。没想到娘子是个刚烈女子,为了维护丈夫的清誉,自杀而死。衙内恼羞成怒,还是不肯放过林冲。

然后是沧州遇旧。林冲是店小二的恩人。林冲帮小二,说明林冲扶危济困,有侠义精神。林冲说“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一个“恶”字,一个“高太尉”,袒露了林冲软弱的内心,善良安分、严守等级、忍辱负重,好一个能“忍”林冲,但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

后来听说陆虞侯来到沧州,在店小二酒店里吃饭,小二隐隐听见好歹结果了他。林冲听了,一腔无名火实然而来。买了一把解腕尖刀到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也自心下慢了。林冲好不容易燃起的反抗怒火,又慢慢熄灭,幻想得过且过,委曲求全。

没想到竟然好事来了,管营让林冲接管草料场,林冲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听从安排,并作了长远打算。

好在一场大雪下得紧,压倒了草料场,林冲只得到山神庙去栖息。好在有一场大风,林冲用一块大石头把门顶住。陆虞侯和管营烧掉草料场,来到山神庙前推门进不来,于是站在门口观看。虞侯说要捡几块林冲骨头回去交差。管营说即便不死,烧了大军草料场,也是死罪。

林冲听到陆虞侯的自供状,咬碎钢牙,这些人根本没给自己活路。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等死,死得像一个大丈夫可以吗?

终于在草料场的熊熊烈火中,在冰天雪地的暴风雪中,林冲书写了冰与火之歌。这个懦弱的男人,终于呐喊一声,“狗贼,哪里去?拿命来!”忍无可忍,何须再忍?你不给我一条活路,我就给你一条死路。

火光雪影中,林教头挺身而出。先用花枪,一枪一个,把管营和随从挑死在地。杀陆虞侯却是用解腕尖刀,因为这把尖刀就是为他准备的。林冲杀陆虞侯,不是在杀人,而是借杀人来控诉,控诉陆虞侯的不义,控诉高俅的权谋,控诉社会的不公,与整个封建朝廷彻底决裂。

杀陆虞侯,既是杀自己结义兄弟,也是在杀“自己”,杀那个软弱屈辱的自己,一个小公务员死了,一个英雄拔地而起,从此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梁山。

此后,林冲是水泊梁山中斗争最坚决的一个人。火并王伦,迎接晁盖,反对招安,怒怼宋江。

林冲不是鲁智深,鲁达生来就是英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做和尚也要管天下不平事。林冲也不是武松,从打虎开始,武二郎从不曾委屈过自己,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犹如天神下凡,我们只能仰望却从不敢接近。

只有那个心里藏着小九九的林冲,那就是我们自己啊。我们很怂,我们很软,总想着息事宁人,总要着看别人脸色,给别人找台阶,都已经杀到自己炕上来了,还给别人找理由,只有还有一条活路,就一定要苟且下去。

我们没有底线,像福贵一样,活着就是底线。我们被高衙内,被村霸欺凌,我们求苍天,苍天不语。我们问大地,大地无言。我们拜菩萨,菩萨嘿嘿一笑,幸福只有在天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只能看天意。于是台风来了,大雪纷飞,于是草料场烧了,一干二净,于是逆来顺受的林冲拿起了屠刀。当世界找不到正义,自己就是正义。

唐雎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诗云:

也曾做狗,凄凄惶惶;

壮志雄心都付与校马场。

忍千古奇冤,

只为那名利红颜

怎知我魂断肠?

巾帼聚首,英雄一堂!

从此后,我去也

换一方天地,

轰轰烈烈干一场,

好男儿,

就应该志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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