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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这样的时代,就有宋朝这样的词|文史宴

文/悼红狐

悼红狐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但于经济世业多有研究,诗学功底也十分扎实,偶有创制亦皆为佳构。本文从宋代的文化风尚和社会状况入手,发掘这些词体之外的因素对词体的具体影响,审视宋词尤其是长调词的艺术手法的形成,以及这些手法日后对汉语的总体影响。

宋代的词与宋代的诗有着相同的禀赋,就是引说理入词调。这么做的好处是增加了文学作品的思辨性,同时拓展了语言组织的方式。但坏处也很明显,即容易流入说教一途。至于最后是说理还是说教,则全系于作者一人,是衡量他创作水平高低的金标准。我曾写有一篇宋诗的赏析,附在下面供大家参考。

宋朝这样的时代,就有宋朝这样的诗

之所以要说理,乃是时势迫然。两宋大环境作祟,不得意乃国人常态。只要不是精辽或者精金之辈,两宋军民大多心中积有一团郁结之气,如岳鄂王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萧索寥落至极。而讥讽时势、一抒胸中块垒最不容易,借古讽今因此往往需要披上论史谈古的说理外衣。

宋代词作之所以称高峰,与拓展了词的内容息息相关。正是把词从娱乐小调、花间宫怨这些题材中解放出来,使它获得叙事说理的资格,格局才靡然变换。

诸多因素,合掌观之。才能找到宋词“说理—郁沉”相互搭配的形式与气质的连通管道,宋词所谓豪放,大半落在“愤”、“惋”、“恨”、“憾”之间。唐诗一任而放,信马由缰的风格已不可复见。

两宋词人中,拥趸最夥者,辛弃疾当仁不让。此人满腔家国情怀,撞上了不得意的际遇。因此,词作之中雄浑豪气平添一种郁结低回的气质。辛词的豪,更像是闷灶锅里头的豪气,比如“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下笔不可谓无胸襟,但读来总觉令人气结。

王国维评价辛词取一个“豪”字,好则好矣,了则未了,还有一层失意无奈未曾揭示。如果“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长安花”,吃着火锅唱着歌,一路豪过来,恐辛词未必能获得如此广泛的青睐。正因为大部分人的不得意,它的孤独与寥落才能隽永悠扬,恰似“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这般摄人心魄。

而从技巧上说,说理原本是很麻烦的事情,道理要正说,要反说,要旁敲侧击,还要举一反三。所以,内容的拓展也必然要求造词的技巧随之拓展,语法形态的多样性在宋词身上得到了更大的发展。

在这个方面,唐诗对宋词有着良好示范。如杜甫名句“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句典型的倒装,直读未必读得通,必须把“鹦鹉”和“香稻”、“凤凰”和“碧梧”交换一下位置,变成“鹦鹉啄馀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才大致能懂。但了则了矣,好则未好。因为过于写实,而没有了言外之意。

杜甫《秋兴八首》本来是忧思伤怀之作,夹杂离乱之苦、飘零之悲。所以,记忆越美好,现实越令人心碎。这首正是杜甫回忆渼陂物产之美的诗作,目的自然是写尽当日的美好,来衬托如今的零落。鹦鹉啄米,凤凰栖枝,只是一个事实,重心在于鹦鹉与凤凰。但如果写成米是鹦鹉所啄之米,枝是凤凰所栖之枝,重心便转到了香米与树枝,而美物不复得见的意味才能品味出来。

《红楼梦》第五回,宝玉去秦可卿卧室,看到的是“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说起来,无非是些镜子、盘子、床榻、帐幔之类惯常可见的陈设与起居卧具,但把武后、飞燕、太真(乳)拿来做修饰,作者用意当然欲盖弥彰。

闲言少叙,下面挑三首词来辅证上文讲的时势说理与文法技巧的宋词特点。

先来一首苏轼词。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一首千古名词,因名且名,所以众口相传,人云亦云,随之俗烂。一首绝妙好辞,成了成语套话,于是大家都变得不求甚解,只把好词当顺口溜念。

这首小调合起来才62字,分两阕叙述。伟大的艺术家在叙述之前,总是裁度为先。例如蒋捷的《虞美人》开篇就分层立柱(少年听雨歌楼上),让读者瞬间洞悉框架。但苏东坡不乐此道,他直切一个片段,让读者以第一视觉代入,随后伴随着叙述的展开,才逐渐使人得窥全豹。这是VR叙事法,从读出这首词的第一个字开始,你并非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参与者。

从宏观情景上看,词上部在林中穿梭,狭窄而蜿蜒。词下部已出山林,倚杖山头,寥廓而舒展。从上部读至下部,即从幽闭通往开朗,这是行进中的画面,而非静物。

从故事叙述的完整度看,读者对于作者的认知是逐渐显露的,词上部时他在吟啸、在徐行,这是行为体态。外饰紧随其次,竹杖与芒鞋。可还是不知道衣着样貌,直到上阕末句才点破“一蓑烟雨”。至此,穿梭林间的这位诗人,才有了初步形象。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手执竹杖,但没有雨伞,于是一身烟雨,且行且吟,忽啸忽住。然而,余音未绝。词下部第一句话,又透露了这位吟啸诗人的喜好。正是酒的作用,才让诗人不觉风雨之冷,呼啸徐行。直至此刻酒醒时分,顿觉微冷。

从叙述角度看,既然行装轻胜马,则与“徐行”顿成敌体。徐,缓慢也。轻胜马,快也。可快而不快,此间的矛盾正是词上部的重要内涵。是不愿意快,还是不能快?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春,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第三个春天。正是人生失意时,欲快不达,何必快?而既然不能快,不妨不愿快。决意一蓑风雨任平生,人生路上那些穿林打叶声,也就不足为惧、不屑为惧、不意为惧。

下阕更妙,“微冷”,虽冷却微,全因也无风雨也无晴。无晴故冷,无雨故微。晴与风雨之间的微冷,即此山头斜照所赐。斜照之境非晴非雨,是晴之末路、风雨穷途。只有行到此处,晴空与风雨的穷途末路,穿林打叶声所在的萧瑟之处,才能真正收敛无碍,可凭诗人从容归去,而一个“却”字竟然点染出惊喜之意。从结构观,萧瑟以处词末地位点醒词首打叶之声,正为唱和。

这就引出第四个层面,即诗人情感的层次。不惟景物自幽向开,此情此感亦复如是。上部的任平生,是豁达,但有关碍。人不可以无勇,但不代表无险。到了词下阕,回眸一望山头立,管它春夏与秋冬。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无风无雨、无烟无晴,人生在春风微冷之中,有好有坏但风波落定,材与不材之间,而想得开自然行得开、脑路通当然脚路通,适性自足、洒脱自在、无所羁绊,从此坡公落尘、坡仙上天,吾华夏神完气足,大半端赖此人。

再看两宋之交张元干的词。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河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这首词的背景是宋廷南渡之后,皇室惊慌失措,为了保持政权存续,开始奉行妥协龟缩政策。张元干和胡铨(字邦衡)都是极力主张抗金、收复失土的官僚文士,因此,被秦桧当局所压制。宋高宗绍兴八年十一月,胡铨上书反对宋金和议,请斩秦桧等三人以谢天下,朝野震动。旋即被谪监广州盐仓,改福州签判,绍兴十二年,再谪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张元干作此词送行,并因此得罪下狱。

在这种背景下,词人心中自然是悲愤交加。悲愤交加而不扭捏,于是变成雄浑激荡的气魄。所以,词的精细的解释与释义反而不重要,词的字句组成的音节本身足够让人感慨。加上张元干选用了《贺新郎》这种长调,使得音节无限伸展,长短句折冲樽俎,使汉字的音节与意象相互交融、来回激荡。

比如上阕“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河乱注?”昆仑上古神山,也能一朝崩坏。黄河波涛如怒,因此决堤横流。人在其间,比之蝼蚁草芥尚不如。景观的巨大与人类的渺小,环境的动荡与居家的安宁,形成悬殊的对比。可究竟为什么,竟到如此境地。一个反问,写出一片乱象。

这句词意象还不止如此,《红楼梦》化用《淮南子》有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之说。回到此词,南宋即处东南,昆仑则在西北,而地陷即陆沉,陆沉则水涌,才能黄河乱注九地。所以,若将其置入古人想象之世界观中,其指向更为明晰。天倾赵氏西北天水(北宋政权崩溃),因此华夏陆沉,地陷南宋偏安东南,导致黄河金兵决堤南下,淹亡九地(九州)。

紧接着“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虽百思终不得其解,得其解而无法求证,能求证又于事何补?是什么样的天意能够高到,不要家国、不要黎民、不要廉耻,词人难问,实在是无法问、开不了口问、问之尴尬。但老友同志因此离别,人情离析却是实实在在的眼前事,故而悲从胸底而起,可前路又未知,无法过早表露于形色。此刻,真是苦闷到了极点。

下阕“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儿曹即尔曹,你们、汝等之意。又是一个反问,肯,愿意、许。怎么会愿意跟你们这些人搅裹不清?胡铨君一别,“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不知到了万里江山的何处。眼前没有可语者,书信传递无音讯。即便这样,格老子我张元干听着《金缕曲》大口喝酒,也不肯与你们这些鼠辈搅和在一起。

全词音节最美处,如串珠断线,淅沥而下,两个反问一问天意,一问自身。问天意,如何昆仑倾颓、黄河乱注?然而杳无回应。问自身,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弦歌不辍,以明心迹。

最后看一首南宋陈人杰的词。

沁园春·丁酉岁感事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陈人杰是南宋词坛最短命之词人,中国艺术界早慧而短命者最令人惋惜。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26岁而亡。诗鬼李贺,27岁病亡。这个陈人杰也是青年俊彦,可惜短命而死,也是26岁。北宋还有一个天才画家王希孟,19岁就死了,幸好留下《千里江山图》当“赵佶工作室博士后研究站”的毕业设计,否则真是遗憾。

陈人杰还有一个特点,传世的作品只有一种词牌即《沁园春》,因此,可以推测他生前的创作就是专攻这一长调。《沁园春》算是中国人最熟悉的词牌,用以豪放长调也最为合适,当然婉约入调则见妩媚。说理不难,说好则难。说成了无度铺陈、故作夸耀,那与喊口号差不多。所以,最后看词人水平,主要是对于全词的掌控度。

这首词的背景是丁酉岁感事,丁酉年是1237年,三年前,金国在蒙古与南宋联手夹攻下,在端平元年(1234年)灭国。对于蒙古,金朝只不过是它长期攻伐中又一个战利品。而对于宋,则一雪了靖康之耻。虽然在宋蒙灭金之前,宋蒙之间已经爆发了多线战争,金国的覆亡意味着蒙古扫清了剑指南宋的最后障碍。但对于宋而言,如果选择联金抗蒙,为自己保留缓冲地带,而不报靖康之耻,则终将为后人所不齿。彼时金国已是强弩之末,因此策略底定,灭金雪耻的同时,尽可能获取资源,以资周旋。

在此背景下,金国的覆亡,正是南宋恢复中原的大好时机。端平元年六月十二日,宋军收复南京应天府。七月初五,宋军收复东京汴梁,此时距靖康元年,汴京失守已过去108年。七月二十七日,宋军收复西京洛阳府。至此,河南三京尽数收复。旋即蒙古指南宋毁盟,全面对宋开战,失地又收而复失,端平入洛遽成水月镜花。

但知此背景,词中若干词义便迎刃可解,“百年陆沉”的百年,即汴京失而复得的百年。“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说的即是端平入洛的战略处置失当,宋廷内部党争不息,葬送大好机会。故折腾了一圈依旧是“青毡未还”,依旧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端平入洛失败后,蒙古对宋全面开战,宋理宗信心全然丧失,加之天灾人祸不断,局势从冒进而攻,迅速变为龟缩退守,大好时机大好局势转瞬即逝,这不由不让年轻的书生千感万叹。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国策取舍,客观制约,说和说战都难,这是实际情况。但难归难,局势未必因为你难就不恶化。组织无方、决策失当,因此扯皮争执,遂败国事。连君主都怕担责,而不视朝政。党争愈烈,国祸愈炽。更可恶者,“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此句出自陈氏另一首《沁园春》,可知宋廷庙堂风气。

在这个情况下,词人报国无门,只能空叹。好在年轻人气血方刚,不致于颓丧,“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总是有事可做,总是做事有功。在自我激励之下,“更剔残灯抽剑看”,此句甚警。烛光将灭,必有剔灯之人。陈人杰视自己为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既倒之人,同时,将悲壮付之,以抽剑为视死如归的决心。

辛弃疾有名句“醉里挑灯看剑”可与此句对看,辛氏刚硬过之,陈氏悲壮过之。山河破碎风飘絮,更剔残灯抽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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