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诗》全集
（沈周、文徵明、吕常、徐祯卿、唐寅）
沈周落花诗三十首
赋得落花诗十首
一
富逞秾华满树春，香飘落瓣树还贫；
红芳既蜕仙成道，绿叶初阴子养仁。
偶补燕巢泥荐宠，别修蜂蜜水资神；
年年为尔添惆怅，独是蛾眉未嫁人。
二
飘飘荡荡复悠悠，树底追寻到树头；
赵武泥涂知辱雨，秦宫脂粉惜随流。
痴情恋酒粘红袖，急意穿帘泊玉钩；
欲拾残芳捣为药，伤春难疗个中愁。
三
是谁揉碎锦云堆，着地难扶气力颓；
懊恼夜生听雨枕，浮沉朝入送春杯。
梢旁小剩莺还掠，风背差池鴂又催；
瞥眼兴亡供一笑，竟因何落竟何开。
四
玉勒银罂已倦游，东飞西落使人愁；
急搀春去先辞树，懒被风扶强上楼。
鱼沫劬恩残粉在，蛛丝牵爱小红留，
色香久在沉迷界，忏悔谁能倩比丘。
五
昨日繁华焕眼新，今朝瞥眼又成尘；
深关羊户无来客，漫藉周亭有醉人。
露涕烟涕伤故物，蜗涎蚁迹吊残春；
门墙蹊径俱零落，丞相知时却不嗔。
六
十二街头散冶游，满街红紫乱春愁；
知时去去留难得，悟色空空念罢休。
朝扫尚嫌奴作践，晚归还有马堪忧；
何人早起酬怜惜，孤负新妆倚翠楼。
七
夕阳无那小桥西，春事阑珊意欲迷；
锦里门前溪好浣，黄陵庙里鸟还啼。
焚追螺甲教香史，煎带牛酥嘱膳女奚，
万宝千钿真可惜，归来直欲满筐携。
八
一园桃李只须臾，白白朱朱彻树无；
亭怪草玄加旧白，窗嫌点易乱新朱。
无方漂泊关游子，如此衰残类老夫；
来岁重开还自好，小篇聊复记荣枯。
九
芳菲死日是生时，李妹桃娘尽欲儿；
人散酒阑春亦去，红销绿长物无私。
青山可惜文章丧，黄土何堪锦绣施；
空记少年簪舞处，飘零今日鬓如丝。
十
供送春愁上客眉，乱纷纷地伫多时；
儗招绿妾难成些，戏比红儿杀要诗。
临水东风撩短鬓，惹空晴日共游丝；
还随蛱蝶追寻去，墙角公然隐半枝。
再和征明昌榖落花之作
一
百五光阴瞬息中，夜来无树不惊风。
踏歌女子思杨白，进酒才人赋雨红。
金水送香波共渺，玉阶看影月俱空。
当时深院还重锁，今出墙头西复东。
二
阵阵纷飞看不真，霎时芳树减精神。
黄金莫铸长生蒂，红泪空啼短命春。
草上苟存流寓迹，陌头终化冶游尘。
大家准备明年酒，惭愧重看是老人。
三
扰扰纷纷纵复横，那堪薄薄更轻轻；
沾泥蓼花无狂相，留物坡翁有过名；
送雨送春长寿寺，飞来飞去洛阳城；
莫将风雨埋冤杀，造化从来要忌盈。
四
似雨纷然落处晴，飘红泊紫莫聊生。
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疾行。
去是何因趁忙蝶，问难为说假啼莺。
闷思遣拨容酣枕，短梦茫茫又不明。
五
春归莫怪懒开门，及至开门绿满园；
渔楫再寻非旧路，酒家难问是空村。
悲歌夜帐虞兮泪，醉舞烟江白也魂；
委地于今却惆怅，早无人立厌风幡。
六
芳菲别我是匆匆，已信难留留亦空。
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同风。
株连晓树成愁绿，波及烟江有幸红。
漠漠香魂无点断，数声啼鸟夕阳中。
七
筇枝侵晓啄芳痕，借尔阶庭亦暂存。
路不分明愁唤梦，酒无聊赖怕临轩。
随风肯去从新嫁，弃树难留绝故恩。
惆怅断香余粉在，何人剪纸一招魂。
八
卖叟篮空雨满城，鏖芳战胜寂无声；
挽留不住春无力，送去还来风有情。
莫论漫山便麤俗，仍怜点地亦轻盈；
乱纷纷处无凭据，一局残棋不算赢。
九
十分颜色尽堪夸，只奈风情不恋家。
惯把无常玩成败，别因容易惜繁华。
两姬先殒伤吴队，千艳丛埋怨汉斜。
消遣一枝闲拄杖，小池新锦看跳蛙。
十
香车宝马少追陪，红白纷纷又一回。
昨日不知今日异，开时便有落时催。
只从个里观生灭，再转年头证去来。
老子与渠忘未得，残红收入掌中杯。
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
一
分香人散只空台，红粉三千首不回。
恶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
节推系树马惊去，工部移舟燕蹴来。
烂熳愁踪何地著，谢承惟有一庭苔。
二
玉蕊霞苞六跗全，一时分散觉凄然；
风前败兴休当立，窗下关愁且背眠。
放怨出宫谁恋主，报香投井死同缘；
无人相唤江南北，吹满西兴旧渡船。
三
马追红雨倦游回，春事阑珊意已灰。
生怕渐多频扫地，酷怜将尽数衔杯。
莽无留恋墙头过，私有徘徊扇底来。
老去挂牵宜绝物，白头自笑此心孩。
四
落柄开权既属春，少容迟缓亦谁嗔。
酷憎好事败涂地，苦被闲愁殢杀人。
细数只堪滋眼缬，仰吹时欲堕头巾。
不应扪虱穷檐者，荐坐公然有锦茵。
五
打失郊原富与荣，群芳力莫与时争。
将春托命春何在，恃色倾城色早倾。
物不可长知堕幻，势因无赖到轻生。
闲窗戏把丹青笔，描写人间懊恼情。
六
千林红褪已如挚，一片初飞渐渐添；
梨雪冱阶人病酒，絮风撩面妾窥帘。
并伤鸟起余芳尽，汛爱纷争晚浪恬；
可柰去年生灭相，今年公案又重拈。
七
昨日才闻叫子规，又看青子绿荫时；
秋娘劝早今方信，杜牧来寻已较迟。
脱当不归魂冉冉，溅枝空有泪垂垂；
留墙角嫣黄甚，暴殄芳菲罪阿谁。
八
芳树清樽兴已阑，抛阶滚地又成团。
带烟窗扇棂斜透，夹雨檐沟瓦半漫。
老衲目皮闲作观，小娃裙衩戏承欢。
无端打破繁华梦，拥被伤春卧不安。
九
为尔徘徊何处边，赤阑干外碧檐前。
乱飞万点红无度，闲过一莺黄可怜。
观里又来刘禹锡，江南重见李龟年。
送春把酒追无及，留取银灯补后缘。
十
盛时忽忽到衰时，一一芳枝变丑枝。
感旧最关前度客，怆亡休唱后庭词。
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长开天亦私。
莫怪留连三十咏，老夫伤处少人知。
和答石田落花十首 文徵明
一
扑面飞帘漫有情，细香歌扇鄣盈盈；
红吹乾雪风千点，彩散朝云雨满城。
春水渡江桃叶暗，茶烟围榻鬓丝轻；
从前莫恨飘零事，青子梢头取次成。
二
零落佳人意暗伤，为谁憔悴减容光；
将飞更舞迎风面，已褪犹嫣洗雨妆。
芳草一年空路陌，绿荫明日自池塘；
名园酒散春何处，惟有归来屐齿香。
三
蜂撩褪粉偶沾衣，春减都消一片飞；
蒂挠园风无那弱，影摇庭日已全稀。
樽前漫有盈盈泪，陌上空歌缓缓归；
未便小斋浑寂寞，绿荫幽草胜芳菲。
四
怅人无奈晓风何，逐水纷纷不恋柯；
春雨卷帘红粉瘦，夜凉踏影月明多。
章台旧事愁边路，金缕新声梦里歌；
过眼莫言皆物幻，别收功实在蜂窠。
五
战红酣紫一春忙，回首春归属渺茫；
竟为雨残缘太冶，未随风尽有余香。
美人睡起空攀树，蛱蝶飞来却过墙；
脉脉芳情天万里，夕阳应断水边肠。
六
桃蹊李径绿成丛，春事飘零付落红；
不恨佳人难再得，缘如色相本来空。
舞筵意态飞飞燕，禅榻情怀袅袅风；
蝶使蜂媒都懒慢，一番无味夕阳中。
七
开喜秾纤落更幽，树头何用胜溪头；
有时细数坐来久，尽日贪看忘却愁。
惹草萦沙风冉冉，伤心怅别水悠悠，
不堪旧病仍中酒，疏雨浓烟锁画楼。
八
风袅残枝已不任，那堪万点更愁人；
清溪浣恨难成锦，红雨鏖香并作尘。
明月黄昏何处怨，游丝白日静中春；
急取办须东阑醉，倒地犹堪藉绮茵。
九
飞如有恋堕无声，曲砌斜台看得盈；
细草栖秀朱点染，晴丝撩片玉轻明。
江风漂泊明妃泪，绿叶差池杜牧情；
赖是主人能爱惜，不曾缘客扫柴荆。
十
情知芳事去还来，眼底飘飘自可哀；
春涨平添弃脂水，晓寒思筑避风台。
沾衣成阵看非雨，点径能匀衬有苔；
秾绿已无藏艳处，笑它蜂蝶尚徘徊。
和答
一
不须惆怅绿枝稠，毕竟繁华有断头；
夜雨一庭争怨惜，夕阳半树少淹留。
佳人踏处亏鞋薄，燕子衔来别院幽；
满目春光今已老，可能更管镜中愁。
二
狼籍亭台一夜风，可怜芳树色销秾；
舞翻江浪春三级，飞入宫墙恨万重。
黄雀啄残红粉薄，杜鹃惊怨绿荫浓；
不知开落浑常事，错使愁人减玉容。
三
门掩残红树树稀，客车莅访雨中泥；
蜂扳故蕊将鬓护，鸟过空枝破血啼。
半月帘栊风不定，一川烟景日平西；
先生卧病浑难管，收拾余英醉里题。
四
歌酒阑干事已非，玉人惆怅卷罗帷；
可堪荏苒争先谢，更不踌躇各自飞。
尽扫庭枝风敛怨，偶黏屋纲雨冲围；
今朝蝶似长安客，羞见残春寂寞归。
五
莫怪伤春意绪浓，百年光景一番空；
梁王醉斝今朝覆，楚客离魂何处逢。
瓶雪炙销帘外日，鬓红吹坠烛边风；
矦家茵席千重软，怜取微姿厕幕中。
六
飘荡东西不自持，多情牵惹有飞丝；
恩私漫忆曾扳手，精魄难抛未冷枝。
每戒儿童绕树戏，空烦道路隔墙窥；
经春为尔添惆怅，开费青樽落费诗。
七
微绿临窗障读书，树头密叶结阴初；
湘江有客伤迟暮，金谷无人惜耒锄。
何处光阴三月闰，今朝消息几分踈；
情知世事浑如此，闲把萧萧短发梳。
八
流莺飞絮两争忙，齐送春归出苑墙；
禁路晴车尘散绮，小桥溪店水流香。
轻狂合著风情句，怅怏渐非铁石肠；
整取明朝诗箧在，晚阴凉阁赋池塘。
九
秾华奄忽又飞尘，门户青苔白日贫；
烟柳前村仍好景，禅房曲径有余春。
筇边拂袖听啼鴂，树下离亭远送人；
时节匆匆惊眼过，岂能长得鬓毛新。
十
开时才见叶尖芽，转眼成荫又落花；
平地水粼添腻涨，满庭月色浸残霞。
不怜玉质泥涂忍，好厄红颜造化差，
堪笑唐皇太痴绝，却教御史管铅华。
一
醉拍金樽饯众芳，东风无力更斜阳，
溪鱼跳浪惊多食，山鸟收声似暗伤。
皱却面皮同我老，笑它行色为谁忙；
停针关意闺中妇，独负年华过一场。
二
儿戏人间万事同，春来春去几番风；
无端相对生愁处，不若全飘向醉中。
幻景忽惊随土化，余姿暂借与溪红；
浮云富贵皆如此，翟相门头客子空。
三
黄四娘家迹已陈，今朝岂有昨朝春；
不劳苦要人吹笛，自觉愁多酒入唇。
粉蝶来寻无可奈，紫骝嘶过亦何因；
芳魂定结仙姝在，凭仗高楼语句新。
四
不识春残更出城，故枝别去总无情；
雨前尚或逢游女，街上而今绝卖声。
一朵依稀疑硕果，半江狼籍葬倾城；
凭谁常驻东风面，唤起黄荃为写生。
五
夜听无声晓已残，当时初赏种忧端；
舞轻飞燕身随陨，魂散嵬坡血未干。
世事快情那可久，天公薄相个中看；
教人酩酊怀长吉，乐曲宜将此曲弹。
六
倚仗风前莫叹嗟，为贪结子损容华；
随乌去去于谁屋，愧燕飞飞护旧家。
后土祠边浑不见，平章宅里寂无哗；
向来游赏先凭酒，不道浇愁更用赊。
七
纷纷旧径复新蹊，成阵飘红只人迷；
和露掬香犹扑鼻，与酥煎吃免污泥。
关情飞絮殷勤送，愁煞黄鹂一个啼，
绝似西施逢范蠡，新恩不恋越来溪。
八
村北村南只树林，细推物理一微吟；
虽与落木分前后，总是流年送古今。
薜荔满墙蒙点缀，蜻蜓近水学浮沉；
隙驹夸父那追得，始信春宵可换金。
九
雨打风吹两折磨，隔墙一树也无多；
过时先泣东家女，感事真逢春梦婆。
山鸟山蜂浑懒却，湖烟湖水欲如何，
悠悠柳岸移舟晚，只有渔郎发棹歌。
十
大观除是达人知，势捻更张固自宜；
顿觉树无骄侈相，正如国有老成时。
来禽乞果先临帖，梅子酸牙已咏诗；
照料一枝筇竹杖，芳樽不误隔年期。
落花诗三十首 唐寅
一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二
夕阳黯黯笛悠悠，一霎春风又转头。
控诉欲呼天北极，胭脂都付水东流。
倾盆恠雨泥三尺，绕树佳人绣半钩。
颜色自来皆梦幻，一番添得镜中愁。
三
春风百五尽须臾，花事飘零剩有无。
新酒快倾杯上绿，衰颜已改镜中朱。
绝缨不见偷香椽，堕溷翻成逐臭夫。
身渐衰颓类如此，树和泪眼合同枯。
四
时节蚕忙擘黑时，花枝堪赋比红儿。
看来寒食春无主，飞过邻家蝶有私。
纵使金钱堆北斗，难饶风雨葬西施。
匡床自拂眠清昼，一缕烟茶飏鬓丝。
五
坐看芳菲了闷中，曲教遮护屏展风。
衙蜂蜜熟香粘白，梁燕巢成湿补红。
国色可怜难再得，酒杯何故不教空。
忍看马足车轮下，一片西飞一片东。
六
崔徽空写镜中真，洛水难传赋里神。
国色自来多命薄，桃红又见一年春。
已无锦帐围金谷，漫把青鞋踏曲尘。
绕树百回心语口，明年勾管是何人？
七
天涯晻溘碧云横，社日园林紫燕轻。
桃叶参差谁问渡，杏花零落忆题名。
月明犬吠村中夜，雨过莺啼叶满城。
人不归来春又去，与谁连臂唱盈盈？
八
白华垂柳弄新晴，紫背浮萍细点生。
三月寻芳骑凤侣，一时齐唱踏莎行。
收灯院落伤栖燕，细雨楼台湿啭莺。
九
春朝何事默凭阑，庭草惊看露已团。
花并泪丝飞点点，絮飘眼缬望漫漫。
书当无意开孤愤，带有何心绾合欢。
且喜残丛犹有在，好随修竹报平安。
十
桃花净尽杏花空，开落年年约略同；
自是节临三月暮，何须人恨五更风。
扑檐直破帘衣碧，上砌如欺地锦红；
拾向砑罗方帕里，鸳鸯一对共当中。
十一
恻恻凄凄忧自惔，花枝零落鬓丝添。
周遮燕语春三月，荡漾波纹日半帘。
病酒不堪朝转剧，听风且喜晚来恬。
绿杨影里苍苔上，为惜残红手自拈。
十二
杨柳楼头月半规，笙歌院里夜深时。
花枝灼灼难长好，漏水丁丁不肯迟。
金串袖笼新藕滑，翠眉奁映小蜼垂。
风情多少愁多少，百结愁肠说与谁。
十三
李态樊香忆旧游，蓬飞萍转不胜愁。
一身憔悴茅柴酒，三月伤春满镜愁。
爱惜难将穷袴赠，凋零似把睡鞋留。
红颜春树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
十四
杏瓣桃须扫作堆，青春白发感衰颓。
蛤蜊上市惊新味，鶗鴂教人再洗杯。
忍唱骊歌送春去，悔将羯鼓彻明催。
烂开赚我平添老，知到年来可烂开?
十五
丽色堪餐莫谩夸，一朝衰飒看伊家。
昭君偏遇毛延寿，炀帝难留张丽华。
深院青春空自锁，大堤红日又西斜。
小桥流水闲村落，不见啼莺有犬蛙。
十六
满堂欢笑强相陪，别有愁肠日九回。
时节又惊梁燕乳，铅华无奈隙驹催。
香消衣带伤腰瘦，梦断辽阳没信来。
门掩黄昏花落尽，牛酥且荐掌中杯。
十七
亚字城边麋鹿台，春深情况转悠哉。
襞衣玉貌乘风去，对酒蓬窗带雨推。
结子桃花如雨落，挟雌蝴蝶过墙来。
江南多少闲庭馆，朱户依然锁绿苔。
十八
桃蹊李径谢春荣，斗酒芳心与夜争。
陌上新蒭曲尘暗，墙头圆月玉盘倾。
青帘巷陌无行迹，绣褶腰肢觉瘦生。
莫道无情何必尔，自缘我辈正钟情。
十九
簇簇双攒出蠒眉，淹淹独倚曲栏时。
千年青冢空埋怨，重到玄都只赋诗。
香逐马蹄归蚁垤，影和虫臂罥蛛丝。
寻芳了却新年债，又见成阴子满枝。
二十
芳菲又谢一年新，能赋今无八斗陈。
命薄错抛倾国色，缘轻不遇买金人。
杜鹃啼血山中夜，蝴蝶游魂树底春。
色即是空空是色，欲从调御忏贪嗔。
二十一
貌娇命薄两难全，莺老花残谢世缘。
年长卢姬悲晚嫁，日高黄鸟唤春眠。
人生自古稀七十，斗酒何论价十千。
痛惜秾纤又迟暮，好烧银烛覆觥船。
二十二
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
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
山屐已教休泛腊，柴车从此不须巾。
仙尘佛劫同归尽，坠处何须论厕茵。
二十三
催耕声里短柴门，煠兰香中雉草园。
西子归湖余有井，昭君出塞尚留村。
春凤院院深笼锁，细雨纷纷欲断魂。
拾得残红忍抛却，也教粘向阿咸旙。
二十四
蕉酒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此心存。
可怜窗外风鸣树，辜负尊前月满轩。
奔井似衔亡国恨，坠楼如报主人恩。
长洲日暮生芳草，销尽江淹黯黯魂。
二十五
伯劳东去燕西飞，南浦王孙怨路迷。
鸟唤春休背人去，雨妆花作向隅啼。
绿阴茂苑收弦管，白日长门锁婢傒。
蛱蝶翻翻残梦里，曲栏纤手忆同携。
二十六
青鞋布袜谢同游，粉蝶黄蜂各自愁。
傍老光阴情转切，惜花心性死方休。
胶粘日月无长策，酒酹荼蘼有近忧。
一曲山香春寂寂，碧云暮合隔红楼。
二十七
春来吓吓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
杏子单衫初脱暖，梨花深院恨多风。
烧灯坐尽千金夜，对酒空思一点红。
倘是
二十八
呜呜晓角起春城，巧作东风撼地声。
灯照檐花开且落，鸦栖庭树集还惊。
红颜不为琴心老驻，绿酒休辞盏面盈。
默对镜奁闲自较，鬃丝又是一年嬴。
二十九
春梦三更雁影边，香泥一尺马蹄前。
难将灰酒灌新爱，只有香囊报可怜。
深院料应花似霰，长门愁锁日如年。
凭谁对却闲桃李，说与悲欢石上缘。
三十
花朵凭风着意吹，春光弃我竟如遗。
五更飞梦环巫峡，九畹招魂费楚词。
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
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
次韵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并序
党同如
唐寅《落花诗》为传世行书法帖，观摩之余，发见七言律诗可读，欲依韵和之，继而发见唐寅之《落花诗》亦为和诗。追本溯源，知唐寅与沈周唱和之《落花诗》发生于明弘治十七年，为明代文坛一大盛事，沈周首唱《赋得落花诗十首》，文徵明、徐祯卿、吕常三人和沈周各十首，沈周反和二十首，唐寅和沈周三十首。一时吟咏落花七言律诗达九十首之多。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四人唱和之作，见于文徵明小楷手卷《落花诗》。唐寅之和诗见于自书行书墨迹手卷《落花诗》。《落花诗》唱和集书法高妙，辞采柔美，情调忧伤，其用意之深、用语之工、为篇之多、引人瞩目，可称绝唱。癸巳初秋，吴门唱和倏忽五世纪又九年矣，党家山人再赋落花，秋风初起，红叶照人，世异时移，物候依旧，春风可再度，盛年不复来，沧海桑田之慨由然而生矣。其三末韵上平十灰“开”字不合今音，移用同韵“隈”字。其七颈联尾联韵字酌改。
其一
倏忽天年五百春，盈怀卷帙不书贫。
临摹触手升仙道，阅读回眸爱子仁。
银发当头空志气，金风席地长精神。
光阴尺璧勤雕镂，花落飘零度羽人。
其二
长林漠漠水悠悠，先叶春花满陌头。
初岁鲜妍才落雨，晚晴富丽又归流。
短墙砂土种蔬菜，裸岸溪岩放钓钩。
青草香来飞上盏，农人几欲不知愁。
其三
夭桃百万锦如堆，岁岁春花蜜事颓。
井壑泉边忙把袂，梯田树下漫移杯。
蒙阴旧帐不曾兑，汶左新楼会许催。
六月沟渠填烂果，翻番地市傍山隈。
其四
年年花落踏青游，春去春回不胜愁。
携手新朋登北岭，扶将旧友望南楼。
流光刀剑岂能止，逝水金银或可留。
兀自知时桃李信，啸吟洒酒荐高丘。
其五
蒙阴山下果园新，又见花时落紫尘。
苏子羡神如俗客，乔仝慕道似仙人。
流连笔底一千岁，辗转云间九百春。
贺元枣瓜无觅处，
其六
忆昔吴门酬唱游，绵延黛玉葬花愁。
吟辞状物情难尽，斗句呈才势不休。
感叹春华却落寞，静观秋水也烦忧。
如今知识此中味，岂唯寻闲上雨楼？
其七
山高遮日已归西，芳草萋萋烟雨迷。
红树婆娑黄鸟卧，白云缱绻绿莺啼。
飞花道上沉香久，落叶林间支路蹊，
摇曳枝头怜爱子，细观青杏欲携提。
其八
繁花一树只须臾，浪蝶狂蜂戏吮无。
苍干青枝添墨绿，新泥老土见霞朱。
交通市店凭消息，浇灌园畦费役夫。
奉献甘甜原有序，延生其实自荣枯。
其九
沂边忆昔少年时，育李栽桃自比儿。
浇水除虫真有意，剪枝去叶岂无私。
枉求丰硕梦千断，幻想鲜妍计百施。
花海曾经骑马过，空余今日鬓斑丝。
其十
如期春讯待妆眉，明媚鲜妍竞一时。
岁岁熏风惊蛰梦，年年朝露动新诗。
可心常欲抚弦管，落魄更能牵竹丝。
自信千秋迢递去，唱和依旧赋花枝。
沈周与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相互唱和的《落花诗》
文师华
摘要
沈周与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相互唱和的《落花诗》产生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从用韵情况看，文、徐、吕三人的和诗分别只有三首、六首、四首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同韵，所用韵字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均有所不同；而唐寅《落花诗》三十首与沈周落花诗三十首对照，不仅韵部全部相同，而且有二十七首诗所用韵字及各韵字所处的位置都完全一致。从内容方面看，沈周等五人的《落花诗》都描绘了春残花落的自然景象，但在借落花抒情说理方面却各有侧重，表现出不同的才情。沈周等五人的《落花诗》，辞采柔美，情调忧伤，对曹雪芹《红楼梦》中的《葬花吟》有直接影响。从书法方面看，文征明小楷《落花诗》墨迹兼有赵孟頫小楷笔画的秀丽和欧阳询楷书结体的险劲之美，堪称精品；唐寅《落花诗》墨迹是应归入矩而又富有独创性的行楷法帖，给人以柔中带刚、秀骨天成、落落大方的美感。
引言
沈周与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相互唱和的《落花诗》产生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起因是当时七十八岁高龄的沈周，因老年丧子而赋得《落花诗》十首以寄托叹老嗟衰的情思，吴中士人多有和诗。一时吟咏落花数量之多，非他人可比。其中沈周共写了唱和《落花诗》30首，文徵明、徐祯卿、吕常三人各写了和沈周落花诗10首，唐寅写了和沈周落花诗30首。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四人的唱和之 作，见于文徵明小楷手卷《落花诗》。唐寅的和诗，见于他自书的行书墨迹手卷《落花诗》。《落花诗》的五位作者中，沈周、吕常是长辈，文徵明与唐寅同龄，徐祯卿年纪最小。沈周（1427—1509）是明代中期吴门画派的创始人，与文徵明（1470－1559）、唐寅（1470—1523）、仇英（生卒年不详）并称为“ 明四大家”。徐祯卿（1479—1511）少年时代与唐寅、祝允明（1460—1526）、文徵明齐名，号“吴中四才子”。吕常，生卒年不详，官至南京太常寺。正德元年（1506）退休归乡。沈周《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称吕常为 “吕公”，可见吕常年龄与沈周相近。本文依据文征明小楷手卷《落花诗》、唐寅行书墨迹手卷《落花诗》，对《落花诗》唱和的过程、用韵情况、主要内容、影响以及文徵明、唐寅《落花诗》墨迹的书法特征等进行粗浅的探讨。
一 《落花诗》唱和的过程及用韵情况
（一）《落花诗》唱和的过程
关于《落花诗》唱和的过程，文徵明小楷《落花诗》跋语有具体记载：“弘治甲子之春，石田先生赋落花之诗十篇，首以示壁。壁与友人徐昌榖，属而和之。先生喜，从而反和之。 是岁，壁计随南京谒太常卿吕公，又属而和之。 先生益喜，又从而反和之。其篇皆十。而先生之篇累三十，皆不更宿而成。成益易，而语益工。其为篇益富，而不穷益奇。” 从文征明小楷《落花诗》所录的诗题及这段跋语可知，沈周与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四人《落花诗》唱和生成的具体过程是：弘治十七年（1504），沈周创作了《赋得落花诗十首》，先出示给弟子文徵明。文徵明拜读后，写了《和答石田落花十首》。 接着，文徵明把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送给友人徐祯卿，嘱他写和诗，徐祯卿写了《和答石田先生落花之什》。沈周得到文徵明、徐祯卿和诗后，十分高兴，“从而反和之”，写了《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十首》。此年，文徵明又携带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到南京谒见太常卿吕常，嘱他写和诗，吕常便写了《和石田先生落花十诗》送给沈周。沈周更加高兴，“又从而反和之”，写下《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这样一来，沈周先后写成落花诗共计三十首。文徵明跋语中未提及唐寅写和诗之事，按常理推测，唐寅《落花诗》三十首当是在读到沈周《落花诗》三十首之后，有感而作，并步沈周诗韵，把唐寅诗与沈周诗用韵情况进行对照，更可以说明这一点。
（二）《落花诗》唱和的用韵情况
《落花诗》的原唱作者沈周的诗分为三组，即《赋得落花诗》十首、《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十 首、《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十首。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所写和诗用韵情况，详见下表：
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落花诗》唱和用韵情况统计
作者、诗题、所用韵字异同
沈周30首 文徵明10首徐祯卿10首 吕常10首 唐寅30首
《赋得落花诗》十首 《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十首 《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十首
《和答石田落花》十首，其中三首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同韵，即：第三、第七首押韵分别与沈周《赋得落花诗》之三、之六同韵部，但所用韵字有所不同；第八首押韵与沈周《赋得落花诗》之一、之五同韵部，但所用韵字有所不同。其它七首押韵与沈周《赋得落花诗》不同。
《和答
《
《落花诗》三十首，其押韵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再和徵名昌榖落花诗》十首、《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诗》十首对照，不仅韵部全部相同，而且有二十七首诗所用韵字及各韵字所处的位置都完全一致。具体如下：第二、第三、第四、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九、第二十、第二十五、第二十六首押韵分别与沈周《赋得落花诗》之一、之二、之八、之九、之四、之三、之十、之五、之七、之六同韵部，所用韵字及各韵字所处的位置都一致。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五、第十六、第二十三、第二十四、第二十七、第二十八首押韵分别与沈周《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九、之十、之五、之七、之六、之八同韵部，所用韵字及各韵字所处的位置都一致。第十首与沈周《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同韵部，但所用韵字有所不同。第九、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七、第十八、第二十二、第二十九首押韵分别与沈周《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之八、之六、之七、之一、之五、之四、之九同韵部，所用韵字及各韵字所处的位置都一致。第二十一、第三十首分别与与沈周《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之二、之十同韵部，但所用韵字有所不同。
文按：从此表可知，文徵明《和答石田落花》十首中只有三首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同韵，徐祯卿《和答石田先生落花之什》十首中只有有六首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同韵，吕常《和石田先生落花十诗》十首中只有四首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同韵，但他们三人所用韵字均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有所不同。
而唐寅《落花诗》三十首，其押韵与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再和徵明昌榖落花诗》十首、《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诗》十首对照，不仅韵部全部相同，而且有二十七首诗所用韵字及各韵字所处的位置都完全一致。足见唐寅和诗之作水平之高。唐寅和诗第三十首末二句云：“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据此二句及押韵情况，可推知唐寅《落花诗》三十首，是和沈周落花诗三十首而作的。
二 《落花诗》的内容简析
（一）沈周《赋得落花诗》十首、《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十首、《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十首，既有感伤的情绪，也有圆融的理性思考，其内容可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１、描绘春残花落的自然景象。如《赋得落花诗》其二：“飘飘荡荡复悠悠，树底追寻到树头。”花 随风飘荡，上下飞舞。其三：“是谁揉碎锦云堆，着 地难扶气力颓。” 像云霞一样灿烂的鲜花被风雨揉碎，掉落到地上。其五“昨日繁华焕眼新，今朝瞥眼又成尘”；其七“夕阳无那小桥西，春事阑珊意欲迷”；其八“一园桃李只须臾，白白朱朱彻树无”。这些句子描述了繁花迅速凋谢、春事阑珊的景象。《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其二：“阵阵纷飞看不真，霎时芳树减精神。黄金莫铸长生蒂，红泪空啼短命春。”阵阵飞花，迷蒙不清，芳树失去艳丽的色彩，精神骤减，春的寿命多么短暂！其四：“似雨纷然落处晴，飘红泊紫莫聊生。 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疾行。”花似雨点纷纷飘落，其悲惨的情景，像美人离家远嫁，像逐客匆匆行走，浪迹天涯。《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其一：“分香人散只空台，红粉三千首不回。”以佳丽三千喻群芳落尽。其二“玉蕊霞苞六跗全，一时分散觉凄然”。
２、由落花引发美人伤春迟暮的感情。如《赋得落花诗》其一“年年为尔添惆怅，独是蛾眉未嫁人”；其二“欲拾残芳捣为药，伤春难疗个中愁”；其六“何人早起酬怜惜，孤负新妆倚翠楼”。
３、由落花引发游子漂泊、人生易老的感叹。如《赋得落花诗》其四“玉勒银罂已倦游，东飞西落使人愁”；其八“无方漂泊关游子，如此衰残类老夫”；其九“空记少年簪舞处，飘零今日鬓如丝”。这些句子写游子见落花飘飞，叹息年华虚度，事业无成。《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其三：“马追红雨倦游回，春事阑珊意已灰”；“老去挂牵宜绝物，白头自笑此心孩。”其十：“莫怪留连三十咏，老夫伤处少人知。”字里行间流露出晚年丧子的哀痛。
４、由落花引发哲理思考，一是佛家色空的观念，如《赋得落花诗》其六“十二街头散冶游，满街红紫乱春愁；知时去去留难得，悟色空空念罢休”。二是老庄哲学中万物有毁有成、有失有得、有盈有虚、有生有灭、不悲不喜的达观思想，这方面的例子最多，如《赋得落花诗》其一：“富逞秾华满树春，香飘落瓣树还贫；红芳既蜕仙成道，绿叶初阴子养仁。” 红花落尽，绿叶成荫，果实生长，正像学道之人修成了正果，功德圆满。其八“来岁重开还自好，小篇聊复记荣枯”；其九：“芳菲死日是生时，李妹桃娘尽欲儿；人散酒阑春亦去，红销绿长物无私。”桃花李花凋谢是花死之日，花谢的同时又结果，是桃李新生的表现，这正符合庄子《齐物论》所说的“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自然万物有所毁必有所成，有所成 必有所毁。春光消逝，“红销绿长”，这正是天地无 私的表现。 《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其三：“莫将风雨埋冤杀，造化从来要忌盈。” 指出天生万物，从 来是有盈有亏，忌讳太满。 其六：“ 芳菲别我是匆匆，已信难留留亦空。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 同风。株连晓树成愁绿，波及烟江有幸红。 漠漠香 魂无点断，数声啼鸟夕阳中。” 意思是说，伤春是徒劳的，留春也是虚空的；万物死生终归于土，人间恩怨似忽来忽去的风；大自然有使人忧愁的景物，也有令人欣慰的景象；虽然花已凋落，但香魂依然存在，夕阳中数声啼鸟让人感到天地幽远而宁静。其十： “香车宝马少追陪，红白纷纷又一回。昨日不知今 日异，开时便有落时催。 只从个里观生灭，再转年头 证去来。老子与渠忘未得，残红收入掌中杯。”此诗借落花说明万物有生必有灭，人不必为落花而忧伤。《三答太常吕公见和落花之作》其五：“将春托命春何在，恃色倾城色早倾。物不可长知堕幻，势因无赖 到轻生。”意思是：春不可常在，色不能常艳；万物不 可长盛不衰，权势不可能长久牢固。其十：“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长开天亦私。”意思是，春花如果不 凋谢，春天就没有限度；天如果让花长久开放，天也显得自私。春来春去，花开花落，是大自然的着意安 排。
（二）文徵明《和答石田落花》十首，均围绕春归花落的景象，表达伤春惜别之情，偶尔带点禅理。其主要内容有：
１、美人看花落泪，充满伤离怨别之情。 如其一： “扑面飞帘漫有情，细香歌扇鄣盈盈；红吹乾雪风千点，彩散朝云雨满城。”飞花扑面，落红万点，多情的美人用歌扇遮住盈盈粉泪。其二：“零落佳人意暗 伤，为谁憔悴减容光；将飞更舞迎风面，已褪犹嫣洗雨妆。”百花遭风吹雨打，浓妆渐褪；佳人暗自忧伤，容光憔悴。其三：“蜂撩褪粉偶沾衣，春减都消一片飞”；“樽前漫有盈盈泪，陌上空歌缓缓归”。 片片花飞，佳人泪水盈盈，陌上空歌，缓缓归来，充满无尽的惆怅。其四：“怅人无奈晓风何，逐水纷纷不恋柯；春雨卷帘红粉瘦，夜凉踏影月明多。”其五：“战红酣紫一春忙，回首春归属渺茫；竟为雨残缘太冶，未随风尽有余香。美人睡起空攀树，蛱蝶飞来却过墙；脉脉芳情天万里，夕阳应断水边肠。”全诗写春花遭雨摧残，仍带有余香；美人伤离怨别，芳情无限。 其九： “飞如有恋堕无声，曲砌斜台看得盈；细草栖秀朱点染，晴丝撩片玉轻明。江风漂泊明妃泪，绿叶差池杜牧情；赖是主人能爱惜，不曾缘客扫柴荆。” 飞花似有恋情，默默地掉到地上，飘到细草上，黏到晴丝上。飞花随风飘浮，放佛汉代的王昭君含泪远嫁匈奴；而绿叶参差，又使人想到多情的才子杜牧，他曾写下《叹花》诗，其中有“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名句。
２、由落花引发哲理思考，表现佛家色空观念，如其六：“桃蹊李径绿成丛，春事飘零付落红；不恨佳人难再得，缘知色相本来空。舞筵意态飞飞燕，禅榻情怀袅袅风；蝶使蜂媒都懒慢，一番无味夕阳中。” 此诗写春光消逝后，绿叶成荫，燕子飞飞，清风袅袅，虽无艳丽色彩，却多了几分宁静。“缘知色相本来 空”表现出佛家色空观念。
（三）徐祯卿《和答石田先生落花之什》，每首有一个侧重点，内容较丰富。写法上以情景结合为主，抒情中带有一定的理性思考，感情在不忧不喜之间。主要内容可分为四个方面：
１、描绘春残花落的自然景象，如其二“狼藉亭台一夜风，可怜芳树色销秾”；其六“飘荡东西不自持，多情牵惹有飞丝”；其十：“开时才见叶尖芽，转眼成荫又落花；平地水粼添腻涨，满庭月色浸残霞。”感叹花期太短，春光易逝，花落水中如腻脂，月照残花似残霞。
２、由落花引发美人伤春迟暮的感情，如其四： “歌酒阑干事已非，玉人惆怅卷罗帷。可堪荏苒争先谢，更不踌躇各自飞。 尽扫庭枝风敛怨，偶黏屋纲雨冲围。今朝蝶似长安客，羞见残春寂寞归。”此诗 从多情美人的角度着笔，写美人见落花而忧伤，怨恨春花凋谢太快，又感叹落花随风各自飘飞，似人生各奔东西。进而怨恨蝴蝶见花枝残败而无情地离去。
３、由落花引发人生易老的感叹，如其五“莫怪伤春意绪浓，百年光景一番空”；其七“情知世事浑如此，闲把萧萧短发梳”。
４、由落花引发哲理思考，表现出老庄哲学中万物有盛有衰、有失有得、不悲不喜的达观思想，如其一“不须惆怅绿枝稠，毕竟繁华有断头”；其九：“秾华奄忽又飞尘，门户青苔白日贫；烟柳前村仍好景， 禅房曲径有余春。” 此四句写群芳凋谢后，前村烟柳、禅房曲径仍有可赏的美景。
（四）吕常《和石田先生落花十诗》，借落花表现人情物理，立意颇新，诗笔深沉老到。其主要内容 有：
１、描绘春残花落的自然景象，如其四：“不识春残更出城，故枝别去总无情；雨前尚或逢游女，街上而今绝卖声。一朵依稀疑硕果，半江狼藉葬倾城；凭谁常驻东风面，唤起黄荃为写生。” 此诗写春残时节，风雨葬送落花，街上既无游春少女，也无卖花声。若想留住春光，只有唤起五代时的花鸟画家黄荃。其九：“雨打风吹两折磨，隔墙一树也无多。”感叹春花遭受雨打风吹两种折磨。
２、由落花引发美人伤春迟暮的感情，如其一： “停针关意闺中妇，独负年华过一场。”写闺妇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关注春光，感叹年华虚度。
３、由落花引发哲理思考，表现出老庄哲学中万物有盛有衰、有失有得、不悲不喜的达观思想，如其二：“儿戏人间万事同，春来春去几番风；无端相对生愁处，不若全飘向醉中。幻景忽惊随土化，余姿暂借与溪红；浮云富贵皆如此，翟相门头客子空。” 此 诗认为人间万事如同儿戏，无端伤春，不如把杯畅饮。落花飘落到土中，不必惊讶；落花飘到溪水中，可给溪水增添色彩。 最后推出富贵如浮云，并运用 “门可罗雀” 的典故，说明富贵繁华不可长保。 其 五：“夜听无声晓已残，当时初赏种忧端；舞轻飞燕 身随陨，魂散嵬坡血未干。世事快情那可久，天公薄相个中看；教人酩酊怀长吉，乐曲宜将此曲弹。”此诗认为，花盛开时令人赏爱，其实就已埋下了遭受忧患的种子，有盛必有衰，并运用赵飞燕、杨贵妃两位绝代佳人的事例，说明宠幸之中潜伏着悲哀的道理。进而说世事无常，欢乐难久，不如抓住眼前时光饮酒赏曲。其六：“倚仗风前莫叹嗟，为贪结子损容华。” 认为草木要想结果实，就必然要自损容华，这就是有 得必有失。其八：“村北村南只树林，细推物理一微 吟；虽于落木分前后，总是流年送古今。薜荔满墙蒙点缀，蜻蜓近水学浮沉；隙驹夸父那追得，始信春宵可换金。”此诗意思是说，林间树木总要凋零，只是 凋零的时间有先有后。时光总在不断流逝，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抓住眼前宝贵的时间，“始信春宵可换金”是对后生的劝告。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吕常阅历深广，看透人生，超脱了人生的悲欢离合。
（五）唐寅《落花诗》三十首的内容
弘治十一年（1498），唐寅29岁考中应天府解元，次年在北京会试时，因江阴一个富商的儿子徐经贿赂主考官程敏政的家童窃取试题之事而被牵连入狱，后被罢黜。唐寅作落花诗那年35岁，离科场被黜之事不过五年，刚刚经历过人生的磨难，自然会借风云月露倾泻出来。其《落花诗》30首以春归花落为聚点，展开丰富的联想，反复描绘暮春时节落花飘零的景象，抒发惜春、留春、游春、伤春的情思，表达对古今无数绝代佳人的同情，寄寓了青春易逝、怀才不遇的感叹，流露出看穿忧患、繁华一梦的“色空”思想。
１、诗人用精美的句子描绘春残花落的自然景象，读之使人回肠荡气。 如其一：“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其二：“夕阳黯黯笛悠悠，一 霎春风又转头。控诉欲呼天北极，胭脂都付水东 流。”其五：“忍看马足车轮下，一片西飞一片东。”这些句子描画了春光迅速消逝的残败景象。其十一： “绿杨影里苍苔上，为惜残红手自拈。”其二十： “旧酒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此心存。”其十二：“风情多少愁多少，百结愁肠说与谁。”其二十三：“ 春风院院深笼锁，细雨纷纷欲断魂。”其二十六：“傍老光阴情转切，惜花心性死方休。” 其三十：“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这些诗句真切地传达了诗人爱花、惜花的心情和品性。
２、诗人由爱花、惜花，进而怜惜古今无数绝代佳人，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如其四： “纵使金钱堆北 斗，难饶风雨葬西施。” 其六：“国色自来多命薄，桃红又见一年春。”其十三：“红颜春树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其十五：“昭君偏遇毛延寿，炀帝难留张丽华。”其十九：“千年青冢空埋怨，重到玄都只赋诗。”其二十一：“年长卢姬悲晚嫁，日高黄鸟唤春眠。”其二十二：“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其二十九：“深院料应花似霰，长门愁锁日如年。”
３、诗人在爱惜落花、怜惜古今美人的同时，还融入了自己的身世遭遇，感叹光阴易逝，聚少离多。如 其七：“人不归来春又去，与谁连臂唱盈盈？” 其十二：“花枝灼灼难长好，漏水丁丁不肯迟。” 其十三： “一身憔悴茅柴酒，三月伤春满镜愁。” 其十四：“杏瓣桃须扫作堆，青春白发感衰颓。”其二十五：“伯劳东去燕西飞，南浦王孙怨路迷。”其二十七：“烧灯坐尽千金夜，对酒空思一点红。”其二十四：“长洲日暮生芳草，销尽江淹黯黯魂。”其二十八：“默对镜奁闲自较，鬓丝又是一年赢。”
４、诗中流露出佛家“色空”的思想，如其二：“颜色自来皆梦幻，一番添得镜中愁。”其二十：“色即是空空是色，欲从调御忏贪嗔。”其二十二：“仙尘佛劫同归尽，坠处何须论厕茵。”其二十七：“春来吓吓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 当然，诗人毕竟是富有人性的风流才子，他无法摆脱人生的悲欢离合，无法进入佛家所提倡的空静境界。
从以上分析可知，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等五人的《落花诗》都描绘了春残花落的自然景象，但在借落花抒情说理方面却各有侧重，表现出不同的才情。沈周偏重于抒发由落花引发的游子漂泊、人生易老的感叹，以及由落花引发哲理思考，包括佛家的色空观念和老庄的达观思想，表现出感性与理性相融合的修养。文徵明偏重于表现美人看花落泪、伤离怨别的情思，感性多于理 性，但并没有浓烈的感伤色彩。徐祯卿偏重于表现人生易老的感叹和老庄的达观思想，理性多于感性。 吕常偏重于表现出老庄的达观思想，理性色彩最浓。唐寅的诗感性色彩突出，感伤情绪最浓，艺术感染力最强。
三 《落花诗》对《红楼梦》《葬花吟》的影响
谈到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等五人的《落花诗》，我们自然会想到曹雪芹《红楼梦》中那首催人泪下的《葬花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 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首诗在体裁上仿效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等歌行体，名为咏花，实则写人。从遣词造句、意境、格调上看，《葬花吟》远承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近法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等五人的《落花诗》，尤其是唐寅的《落花诗》。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 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 之类为人熟知的诗句。沈周《赋得落花诗》其二“飘飘荡荡复悠悠， 树底追寻到树头”；《再和徵明、昌榖落花之作》其二 “阵阵纷飞看不真，霎时芳树减精神。黄金莫铸长 生蒂，红泪空啼短命春”。文徵明《和答石田落花》其一“扑面飞帘漫有情，细香歌扇鄣盈盈；红吹乾雪风千点，彩散朝云雨满城”。徐祯卿《和答石田先生落花之什》其六“飘荡东西不自持，多情牵惹有飞 丝”。 吕常《和石田先生落花十诗》其一“停针关意闺中妇，独负年华过一场”。唐寅《落花诗》其一“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其五“忍看马足车轮下，一片西飞一片东”；其十一“绿杨影里苍苔上，为惜残红手自拈”；其十三“红颜春树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其二十二“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等等。这些诗句辞采柔美，情调忧伤，对,葬花吟>有直接影响。曹雪芹巧妙地化用沈周等五人《落花诗》中的词语和意境，又结合林黛玉的悲剧命运，翻出了新意。《落花诗》以浓墨重彩描绘了花被风雨葬送的情景，表现了美人悲伤的心情和不幸的命运，而《葬花吟》在前人诗意的基础上，以婉转清丽的语言，描绘了一个“手把花锄出绣帘”的葬花美人林黛玉，细腻深刻地表现了林黛玉孤傲、高洁的品性和抑郁、悲伤的心情。全诗抒情淋漓尽致，语言如泣如诉，声声悲音，字字血泣，满篇无一字不是发自肺腑，无一字不是血泪凝成，把林黛玉的身世遭遇和感叹表现得入木三分。黛玉为落花缝锦囊，为落花埋香冢；还要悲哭，还要作诗。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荒唐”举动，使普天下无数的痴男怨女为之心动神摇，这恰恰是《葬花吟》最新异、最动人的地方。
四 文征明小楷《落花诗》和唐寅行书《落花诗》墨迹的书法特征
（一）文征明小楷《落花诗》墨迹为香港刘均量先生所收藏，2011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彩色影印出版。启功先生曾撰写《文征明和他写的落花诗》进行介绍，云：“这卷文氏小楷书《落花诗》真迹，是香港大鉴赏家刘均量先生虚白斋中的藏品”，“不但楷法精工，而且署名无讹，可称是我平生所见文氏所写这一组诗的许多卷中惟一可证可信的一卷真品”。文征明早年临习钟繇《荐季直表》，继而学习赵孟頫的小楷，后又临习欧阳询的楷书。此帖笔画瘦劲挺拔，墨色秀润，结体内紧外松，形态略向左倾，兼有赵孟頫小楷笔画的秀丽和欧阳询楷书结体的险劲之美，堪称精品。
（二）唐寅行书《落花诗》墨迹，唐寅书法早年学唐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兼师李北海和欧阳询，并深受元代赵孟頫的影响，点画严谨，结体端庄，晚年化骨力于妙姿，形成秀逸俊俏、流转自如的风格。书法代表作品有《新燕词扇面》（30岁之前书，现藏上海博物馆）、《联句诗》（41岁书，现藏故宫博物院）、《自作诗卷》（53岁书，现藏上海博物馆）和著名的《落花诗》。据盛诗澜《唐寅落花诗考》介绍，唐寅一生曾多次书写落花诗，每次所录诗作的数量不同，内容不同，书法风格也不尽相同。目前所知落花诗墨迹版本有：
1、苏州市博物馆藏本，纸本册页，34开，每开尺寸为27ｃｍ×30ｃｍ不等，共录七律30首。
2、普林斯顿大学附属美术馆藏本，纸本长卷，25．1ｃｍ×649．2ｃｍ。 录七律21首。
3、辽宁博物馆藏本，纸质 长卷，26．6ｃｍ ×406ｃｍ，收入七律10首。
4、中国美 术馆藏本，纸质长卷，23．5ｃｍ ×445．3ｃｍ，共收入七律17首，卷末标明写于嘉靖元年（1521）清明日，也就是唐寅病故的前二年。文物出版社影印的苏州市博物馆藏本唐寅《落花诗》，其书法属于行楷体，用笔圆润秀挺，点画清晰精到，显示了极好的楷书功底，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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