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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4年3期·作家人气榜女真:老爸的家庭会议(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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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4年3期

作家人气榜

老爸的家庭会议

女  真

 

作者简介:女真,本名张颖,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

 

上午十点多,冮永久往我办公室打电话,敦促我晚上下班早点回去,他要开会。

我请示他:用我再通知冮左、冮良不?

冮永久的声音在电话里嗡嗡嗡,震我耳朵,简直就是在喊:我已经告诉他们!

冮永久是我爸。我们家兄妹三人,他最宠我,打小允许我可以不叫爸,随时直接称他大名。

他提醒我们回去开会的那一天,是我妈一周年忌日。

其实他不打电话我下了班也得回去。这周是我值班。我妈去世后,我爸先是在我俩哥和我家各住一个月。一轮过后,他提出回去自己住。怎么留、怎么劝,没用。我们不放心他,分工每人回家住一周,遇到出差、开会、有饭局、比较忙的时候,可以提前打招呼互相串换。总之是得保证家里晚上有人陪他。

我知道他不打电话我俩哥也会回去。毕竟是让我们悲伤的日子。刚刚一年,我们谁也还没忘。墓地买好了,头些日子我和冮左、冮良电话里商量,等天再暖和些就下葬。石碑刻好,就差我们选具体日子了。

我爸郑重打电话,可能是他做家长的习惯,显示一下权威,证明他是我妈妈的丈夫,在这件事情上他有发言权。从我爸的作派,我发现老年人有一个特点:做事情比较一根筋。整天在家呆着,没有太多别的事情吸引眼球吧。

作为我爸冮永久唯一的女儿,本周值班人,我下午就跟单位请了假,去超市买了一堆吃的,馒头、豆包、香肠、烤鸡、洗好切好装在保鲜盒里的青菜,以成品、半成品为主。一大家子人,得有人下厨房。我爸八十一了,不能指望他。我的厨艺水平,我很谦虚地认为真的很一般。主要是我对下厨房做饭这种事情向来不感兴趣。尤其包饺子,买肉、择菜、和馅、和面、擀皮、包、上锅蒸煮,没有两个小时下不来,吃的时候却不到十分钟就完活,大把时间用在这上面,太荒谬了。

晚上六点钟,冮左、冮良,还有他们尊贵的夫人,我的大嫂、二嫂,准时出现。他们分别拎了香蕉、草莓、西瓜、苹果。都是我爸爱吃的水果。他们时间掐算得很好,前后不差五分钟,最后进门的我二嫂换好拖鞋时,厨房里的牛肉汤刚被我撒上香菜末。我妈走了,我们还活着,饭还得吃,现在大家越来越难得聚在一起。我爸这人,嘴臭,跟他俩儿子经常话不投机,人家不爱听,除非值班,平时来得就少了。

我的两个侄儿,一个在大洋彼岸,成了美国人;一个在北京读博士,自从我妈葬礼,我再没看到他真人。也就是说,我们家经常能够视频以外见面的人口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位,我不下厨房谁下厨房?大嫂、二嫂?不说她们也罢。

牛肉汤摆好,大家团团围坐,我爸冮永久下巴一扬,看冮左、冮良,言简意赅:整点不?

我爸有好酒。茅台、五粮液,多数是他以前部下送的,也有我俩哥孝敬的,他隔一段时间翻出来把玩欣赏。我俩哥都有酒量,但他们在我爸面前比较拘束,比较珍惜我爸的藏品,一般不替我爸消费。大家闷头吃饭。当兵出身的我爸冮永久向来吃饭快,不到十分钟,嘁里喀嚓就把一碗饭吃完了。他吃罢饭,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大声讲:今天找你们回来,想跟你们说两件事儿。你们妈妈不是一周年了嘛,你们该给她下葬,入土为安,这是一;第二呢,我想跟你们说,我准备再找个老伴。

我俩哥俩嫂,四口人,互相看,然后一起看我,谁也不吱声。我脸通红,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一定以为我事先知道,不告诉他们,给他们突然袭击!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一年来,我好几次跟我爸嘟囔,咱雇个保姆吧,白天我们上班时,家里也好有人陪着你,要不然我们白天上班都不踏实,不安心。每次我爸都说:我不习惯家里有外人。我身体很好,用不着保姆侍候。

我爸确实身体好。八十多的人了,除了耳朵有点问题,背不驼、腰不弯,走路噌噌噌,我跟他一起散步,不比他走得更快。他多少次说自己当年从东北走到过海南岛。我爸是四野的兵。但这不是他再找老伴的理由啊。什么年纪,八十多了啊!

我大嫂、二嫂,低头,作夹菜状,斯文,细嚼慢咽,不出声。我理解她们,这种事情,儿媳妇没法张口。冮左、冮良,我大哥和二哥,他们俩互相看,眼神交流了能有十分钟吧,一句话没有。最后还是冮左不得不表态。冮左讲话很有厅局级水平,总结式的,一锤子定音,轻轻巧巧把活派出去了:爸说想找老伴,我们做儿女的不应该反对。孝敬老人是我们应该做的。那什么,爸,您是有人选呢,还是需要我们帮忙找?那行,那这个任务,就交给冮美吧,你们妇联不是有鹊桥公司吗?你方便,你联系吧啊?爸有什么要求,一定要尽量满足,好不好?

我的两个哥哥,狼心狗肺地把给我爸找老伴的任务推到我身上。如果不是我爸,如果我两个嫂子不在跟前,我真想骂他们一顿。凭什么把这种尴尬的事情推我身上啊?我妈走了刚一年,我爸就想找新女人,作为女儿,我什么心情啊!你们也太狠了吧!

可是我骂不出来。我不能光怨冮左、冮良狠。是我爸先狠的。八十多了,还想找老伴,他怎么想的?哪个女人愿意找这么大岁数老头子?以为自己得过诺贝尔奖咋的呀?

那天晚上,我下了饭桌直接回房间,拒绝收拾他们祸祸过的七碟八碗。大嫂、二嫂自觉地把碗筷收进厨房,以洗碗的名义不再进客厅,不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议论这件事。估计晚上回家她们会跟我俩哥表态吧。我爸这事,让冮左、冮良在老婆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吧。

冮左、冮良比我狡猾,他们当我爸的面不表示反对。他们把责任往我身上一推六二五——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一定是我这个当女儿的不尽力呗。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里,哭了好几起。我上大学以后,我妈从我爸房间搬出来了,住进我的闺房,她说总算晚上可以不听你爸坦克大炮机关枪了。我爸呼噜有水平,这个我们都知道,隔着门能听见。我妈在的时候,我回家里住,我妈有时候回我爸房间,有时候跟我在一张床上亲热。现在,她走了,冮永久要找后老伴,他要跟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女人一起开始新生活了,以后这个家我回来还有多少意思?

我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既然冮左、冮良都不明确表示反对,我也不。好像他们都高风亮节,就我一个人惦记老人财产似的。我也研究生毕业,是个有“身份证”的人。

早餐桌上,我一边剥鸡蛋一边套冮永久话:爸,您打算找多大岁数的啊?还有什么具体的条件没有?

年轻的、漂亮的。

越年轻越好啊?比我岁数小也行啊?

行。

我爸不犹豫,表情自然,一点没在未婚女儿面前不好意思。他的表现让我彻底明白为什么我到现在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就像某个手机段子里说的那样,十几岁的小男孩喜欢二十岁的女人,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男人仍旧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男人,也仍旧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可一个女人,一生只有短暂的一个二十岁,所以,只要你在二十岁顶多再老几年的时候错过了肯跟你结婚的男人,这辈子再想嫁人,难度系数就大了。好比我。二十岁的时候,我还在学校读书呢,听我妈的话,没早恋。二十几岁,我还有可能挑挑拣拣。三十岁以后,给我介绍的男人,不是死了老婆的,就是五十岁以上的。所以,我干脆死了这条心。除非奇迹出现,碰到能把我当灰姑娘的王子。我不嫁了还不行吗?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

我把剥好的鸡蛋捏碎了扔我爸小米粥碗里。

那您等着吧。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我才不给你找呢。

但说良心话,也不能说我没给他找。我利用工作之便,把鹊桥公司的档案调出来认真研究了一遍。我就没找到六十岁以上的女人的资料。别说六十岁,连五十岁的也没几个。我是说女人。男人有。像我爸这么大岁数的也有,虽然不多。所以,我只能说,冮永久现在的毛病,可能是天下男人的通病,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贼心不死!

一个月以后,冮左给我打电话:美,咱爸说的那事,你落实得咋样?

我态度生硬:我落实不了。你们谁能落实谁落实吧。

我哥冮左,反右那年生的。他是我们兄妹中官做得最大的,厅局级了。听他话里话外,再往上努力,可能也有难度了。不过我哥说话办事确实有水平。他指点我:那你就跟咱爸讲,老伴一时找不到,先找个条件差不多的保姆照顾他吧。记住找那种只干白班,晚上用不着留宿的,爸不是有咱们陪着么。家里多个外人也确实不方便。

我把冮左的意思转达给我爸。我说的比我大哥狠。我故意气他:爸,我问了几个,人家都嫌你岁数大。

我爸不吱声,脸阴着。过了好几天,蔫头耷脑跟我说:那就先找个保姆吧。

知道我爸不开心,但我没办法。

从第一个保姆进家门,我家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家无宁日。

第一个保姆六十多了,长得丑。我爸嫌人家干活不干净,一个星期,愣逼着我打发她走了。

第二个保姆,五十多岁,长得一般,干活利索。我爸说她做的饭不好吃。此保姆在我家坚持了十一天。

第三个保姆,四十挂零。我看她干活还不如我,但这女人长得耐看,眼神灵活,眼睛里有水。如果不是看我爸可怜,我才不会往家里招这种女人呢,我在报纸上看过不少小保姆粘上男户主的新闻,年纪一大把的老男人把房子钱财什么的一股脑儿都给出去的小保姆,估计就是这种类型。我光想着怎么预防我爸头脑发热把房子送人,没想到人家会主动辞工,才做了三天。临走时把我拉到厨房,坦率告诉我:你家老爷子手脚不老实,以后再找人,建议你们找个男保姆来。

身为妇联干部,我为冮永久感到害臊,为自己对漂亮保姆的偏见感到内疚,为眼前的女人没到有关部门控告我爸性骚扰感到庆幸。

我的脸一定很红,像发烧四十度一样烫。人家却像唠家常一样,脸不红不白。难道是见怪不怪?

当保姆也有各种不易啊。

冮永久还好意思问保姆为什么不来了。看来这个女人入他法眼了,可惜人家没看上他。

第四个保姆,我听人劝吃饱饭,直接找了个男的回来。是在医大病房找的男护工,我事先告诉他,病人生活能够自理,家务活多少自便,能陪老人说话即可,工钱我不少给。我爸一天没让人家呆下去,直接把人打发走了。晚上睡觉前倔哼哼扔我一句:美,爸生活能够自理,以后你不用给爸找保姆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我反复寻思,觉得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我睡不着觉,不顾已经晚上十一点多的事实,给冮良打电话。冮良是挨饿那年生的,我爸本来给他起名叫“粮”。我妈说太直了,不好看,把米字边去掉吧。冮良比我大三岁,我跟他交流比跟大哥更容易些。我大哥当官当坏了,说话总是埋在水下七分不止,露出头来最多三分,听他说话你得使劲琢磨,累。冮良是中学物理老师,说话相对简单。给中学生讲课,要的是尽量把话讲明白,掖着藏着不行吧?但他这人主意不大,容易受别人影响,跟冮左在一起时讲话比较谨慎,跟我在一起更直接一些。他已经睡着了,让我搅醒的:臭美,你连觉都不让我睡?明天再说不行?我明天上午有全区公开课,你非得让我讲砸不可呀?

不行。我睡不着你凭什么睡?

那你说吧。

咱爸生气了。咋办吧?

我不知道。你是妇联的,你应该知道。

妇联的凭什么就该知道?妇联管女人不管男人。我真是有点可怜咱爸,他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他想干啥让他干啥吧。

那你就认真给他找找。真给他找个老伴吧。

真找回来老伴你叫妈?

叫什么看情况再说。你让我先睡觉行不?

行,天下太平,你们都呼呼睡大觉吧。

放下电话,我自己抹眼泪。我怨我妈走得太早。我妈比我爸小三岁,为什么比我爸走得更早?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要是我爸先走,我妈肯定跟我过得很好,我有空就给她做好吃的,陪她逛街,给她买好看的衣裳,逗她嘿嘿乐。我会赶紧把车本考下来,买辆QQ,带她到处旅游,她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妈才不会找什么后老伴呢,她有儿子、有女儿、有孙子,会很满足。只有男人才去找什么后老伴。

可我改变不了冮永久是男人的事实,我奶奶生下他时他就性别男,所以,虽然他已经八十多,他想再找个后老伴,想跟我妈以外的另外一个女人开始新生活,那就找吧,开始吧。

冮永久我爸的后老伴,不是我找回来的。

冮永久宣布要找老伴三个月以后,他再次分别给我们三个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开会。

是我二哥冮良值班的最后一天。我出差开会培训,已经快半个月没看到我爸了。

我请假,买了一大堆半成品。不忍心二哥上了一天课还下厨房,虽然他做饭比我好吃。我发现了,只要我二哥值班,二嫂总能找到借口出差,或者开会很晚。我不高兴,但也能理解。儿媳妇就是儿媳妇,跟女儿不一样。

我回了家,没想到家里已经有人做饭。

厨房里站着一个老太太。穿家居服,系围裙,头上戴着白帽子,很有家庭主妇的范儿。青菜已经择好了,洗、切,刀法不错,我在旁边看也不慌,经常下厨房的样子啊。大方地问我:你是小美吧?我姓曾,你可以叫我曾姨。

曾姨好。

我含糊地称呼了一句,把买回来的一大堆吃食放下,礼貌性地呆了不到一分钟,迅速逃离。

我爸坐客厅沙发上假装看报纸。我也坐沙发上,看他怎么说,他欠我一个解释。他通知我回来开会时,可以先给我打个预防针。明明看见我进屋直奔厨房,他也可以在我进厨房之前告诉我怎么回事。还说我是他小棉袄呢,一点都不心疼我,让我自己进厨房直接面对一个陌生的老太太。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给自己找回来的新女人了。我坐在沙发上,看他怎么张嘴。冮永久不抬头,不理我。那好,我理你。我小声问他:冮永久,老爸,您不是说要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吗?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恶毒。当他跟我说他想找一个年轻漂亮的老伴时,我心里曾经鄙夷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丑陋。这么老了还贼心不死!可是当他真把一个老太太找回家,我忽然发现,如果非得找个女人,我还是愿意他找一个相对年轻些的,哪怕我们做儿女的看着别扭、不顺眼,至少照顾他应该更方便吧?不像现在厨房里的这个女人,我没看出来她比我妈年轻多少。这个年纪的老太太,还能照顾他吗?

我坐在我爸旁边,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说话太过分。

我爸放下报纸,摘掉老花镜,告诉我:她是我以前单位同事。她老伴没了。

很好。我在心里说。怪不得我妈那些年总跟他拌嘴,原来我妈嫉妒是有影儿的,果然他在单位里有个相好的。那叫什么?办公室恋情?老太太看着不年轻,实际上比我爸小了正好一轮,也属兔的。比我妈小了九岁。人老了都是老头、老太太,看上去差别不大,但是年轻的时候,如果差了十二岁,那是挺悬殊的了。他们当年,到什么程度了?我妈有察觉吗?

我以换衣服的名义回房间,把门关严,不想出去。原来我爸让我们找老伴只是虚晃一枪,声东击西的干活,人家心里早有了目标。人家不用劳驾我们就把老伴找回家了。人家不需要我们同意,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让我们有一点心理准备而已。我们还以为自己多重要呢,以为不给人家找人家就坐以待毙了呢,我们还是年轻啊,太天真了啊。连我大哥也上了冮永久我爸的当,哼!我爸当年没做上将军、元帅,真是屈才了!

我这样想着,就决定不再进厨房。既然我爸已经找到了他认为合适的人。跟那个女人在一个抽油烟机下炒菜做饭,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我给冮左、冮良发短信:有惊喜,不要太激动。

冮左一如既往深沉地不给我回短信。冮良回的短信跑题了:对不起臭美,堵车。

我就知道是这样。反正我负责任地先给他们打了预防针,别到时候埋怨我知情不报。

我大哥、大嫂、二哥六点准时进了家门。我大嫂居然还抱了一束鲜花回来。百合、康乃馨、玫瑰。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大哥、大嫂根本不是那种浪漫的、讲情调的人,连去墓地给我妈下葬,他们都没买过一束花,这会儿他们怎么啦?

他们很自然地进厨房跟那个姓曾的老太太打招呼,很自然地看她跟我爸挨着坐在一起,像一家人吃团圆饭,像他们认识一千年一万年了。冮左、冮良居然还端起了酒杯。他们开了一瓶茅台,五十三度的。我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回了自己房间。我吃不下去。我不生冮永久的气,我气我的两个哥哥。他们一定先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世界上有这样的哥吗?

按以往的规矩,这个晚上我不应该走,接下来的一周,我值班。

但晚饭以后我跟我爸说有事走时,我爸没说别的。冮良酒气烘烘地说他可以顺道送我。我说不用。我说我跟人约了事情,他去不方便。

事实上我当然谁都没约。我只是生气,想一个人静静呆着而已。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没回去看我爸,连电话也没打一个。我知道这样不对,他毕竟是我爸,我妈走了,他找了个老伴也正常。我只是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只是想让自己心情更平静些,等我可以自然地跟他们说话时再打电话,再回去。

我不回家,不证明我心里不惦记我爸。我想起小时候,我爸对我确实好。我爸在外面开会回来,包里经常有好吃的。肉包子、火烧或者月饼、炉果。这些东西是他开会时的工作餐、夜宵,他舍不得吃,心里惦着我。吃的很少,只够我一个人塞牙缝的,冮左、冮良根本没有份。我小时候不懂事,有了好吃的不知道掖着藏着,不隐瞒,还张扬,一边香喷喷往嘴里塞,一边故意气我两个哥哥。他们张牙舞爪作抢夺状,逗得我哏哏乐,几次让吃的呛了气管。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他们一次也没真抢过,他们只是逗我开心。

我没回家,但我脑子里都是我爸和姓曾的女人。我爸说他们是在单位吃饭时重新见面的。重阳节,单位请他们去棋盘山风景区活动,中午请他们下馆子。他们中午都喝了点白酒,喝到一半,姓曾的女人当着我爸的面居然哭了。老伴没好几年了,她跟儿子、媳妇一起过。儿子、媳妇总吵架,她看不惯,想搬出去自己住,或者去敬老院,儿子不同意,嫌丢人。我爸说那天他喝酒了,喝了四两多,当着老同志的面,仗着酒劲,告诉她:不行你就嫁给我吧,跟我一起过,我老伴也没了。

一个月之后,她就搬到我家来了。

但是,她没嫁给我爸。

这是我爸后来说的。他们只是同居。姓曾的女人怕她儿子找借口讹我爸,怕她儿子将来跟我爸的儿女争财产。她说她只是想跟我爸搭伴过日子,没想要我爸的财产。她自己有退休金,能养活自己。即使上敬老院,她的钱也够了。

呵呵,这个女人,还挺有想法的。拭目以待吧。

尽管我爸跟我妈之外的一个女人开始了新生活,他毕竟是我爸,我不回去看他,说不过去。我内心也确实惦记他,我不放心。

我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他们俩正在厨房包饺子。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打我记事起,我就没见我爸在厨房做过家务,更没见他包过饺子,尽管他很爱吃饺子。他是个标准的大男子主义者。没想到,八十岁以后,他会跟我妈之外的一个女人在厨房一起包饺子,他把面粉蹭得衣服前襟到处都是还乐呵呵的,饺子皮擀得比包子皮还厚也没人批评他。你耕田来我织布,夫妻恩爱把家还。好吧,只要你们过得好。姓曾的女人满面红光。当她面我管她叫曾姨,我总得叫点什么,叫妈我张不开口,我不知道还有更好的称呼。我爸也满面红光,虽然目光浑浊,但里面有笑。看得出来他们过得真挺好。我心里滋味复杂,一言难尽,打消了给他们找保姆的念头。他们不需要别人侍候,他们能够生活自理。这很好,不错。作为女儿,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也解脱了,我周末逛街爱逛几点到几点、节假日可以出去当驴友,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再不用担心老爸在家里没人陪、孤单寂寞了。

那段时间,作为妇联的干部,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讲,我们的社会应该提倡单身老人再婚。儿女替代不了老人的婚姻生活。我的讲话赢得掌声若干。私下里,有闺蜜讽刺我:你自己的婚姻生活呢?

除了闺蜜,别人谁敢这样拿锥子扎我!我的婚姻生活呢?我不知道。有一个我看上的有感觉的男人,比我大五岁,可惜他有老婆。我知道在他老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只是客观陈述,没有诅咒那个我没谋过面的女人的意思),我和他是不可能有婚姻的。但是,我爸和曾姨的晚景,是不是让我可以充满希望呢?那就是,总有一天,我可能成为某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的老伴?

一个女人的岁月,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嗖一下就过去了!

春节长假,我在丽江古城。事先在网上订好了房间。我跟冮永久说丽江是我早就想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一直没舍得时间。我爸冮永久是聪明老头,他当然明白我什么意思: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他现在有老伴了,离开我一样可以把年过好。他们是头一次在一起过年,也许更愿意两个人呆着?

年三十晚上,我在丽江的酒吧里喝酒。中国人、外国人,大多数人不认识,但我们一起碰杯,互相祝福过年好。有一个来自哈尔滨的老板模样的男人,最后把我们酒吧那个晚上的酒水全部买单了。俺们东北人真是豪爽啊!我们竟然互相留了手机号,虽然我不知道从此我们是否还会见面,是否还会再打电话,哪怕是发个短信。我跟这个男人的关系是萍水相逢,就像酒吧门前小桥下面哗哗消逝的流水。人不能走进同一条河流,这话听上去怎么有点伤感。我当然很孝顺,喝了酒也记得给我爸打电话拜年。我爸接了电话,我听到电视机里春晚的声音。他耳朵还是那么背,电视的声音放得老大。我还抽空给那个大我五岁的男人发了短信。过年好。没有一点暗示、缠绵,即使他老婆、孩子看到了也不会有任何别的想法。我没告诉他我在丽江,我不想让别人牵挂。他给我回了短信,也是群发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那种。

我把自己喝高了。丽江的这个晚上,喝高的不止我一个。我步履蹒跚,但还能自己找回小旅店。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新的一年开始啦。我又老了一岁!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当然继续。但是,生活总会有波折,总不会永远那么一帆风顺。

包括我爸和曾姨。

在一起生活一年以后,我发现他们也在变化。

我不高兴这种变化。

有一天我回家看他们。我得承认我现在不经常回去。他们过得挺好,不需要我经常打扰。但如果我连偶尔都不回去,也说不过去。说的是我偶尔回去的某一次,事先没给他们打招呼。我进了门,发现我爸一个人在厨房里。他居然一个人在厨房做饭。电视机开着,曾姨在看电视剧,是一出韩剧——《两个妻子》。我心头冒火,进厨房,质问我爸:你怎么能给她做饭呢?你多大岁数啦?

我爸眼睛圆睁,犟:她不舒服,让她歇会儿。平时都是她做。

他嗓音很大,估计客厅里能听见。我不在乎她听见。事实上我很想让她听见。我的眼泪唰唰的。我妈一辈子下厨房,从来不让他伸手,他也从来不伸手,怎么找了个后老伴,他就甘愿下厨房了?

我爸看我不高兴,把厨房门关上,嗓门依旧很大:男女平等,我做回饭怎么了?再说她也确实不舒服。我只是偶尔做。

我知道男女平等,但他为什么跟我妈不平等?

我吃不下我爸做的饭。我没吃晚饭就离开了家。我给冮左打电话:你们就看着我爸挨欺负是不?养活儿子就这么有用是不?

冮左也许是在开会,他静听我讲话,自己不吱声。我其实不想听他讲话。他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我气哼哼地吼完,就把电话掐了。半个小时以后,他给我往回打电话,我不接。

晚上冮左来我家敲门。我哥冮左很少来我家。我房子小,一室一厅,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给我的,跟他家三百来平米的大别墅没法比,我估计坐时间长了他会觉得憋得慌。我二哥冮良房子也不小,一百三十多平米呢。作为重点高中物理老师,我知道他在外面一对一补课,一节课至少五百块钱。他们挣钱都不少。可惜我妈再也享受不着了。我爸其实也享受不着。

冮左送我一套兰寇化妆品,说是大嫂去法国考察特意给我带回来的。他的话我连三分都不信。大嫂抠得要命,谁送她的也未可知,或者这东西大嫂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较真儿。我只是想让他劝劝我爸:老了老了,能不能让自己过得好点儿?八十多岁还给别人做饭,太那个了吧?

我大哥不同意我意见。我大哥说:你不了解男人。为自己真正热爱的女人,男人做什么都愿意。

这话我不爱听。什么意思?敢情我爸这辈子就没爱过我妈吗?他自己纵容大嫂不做家务,也是对我大嫂的无限热爱吗?在中兴大厦、在桃仙机场跟他在一起让我碰上的同一个女士是谁?我眼睛不近视,我可以不跟大嫂讲,我不想破坏他们的婚姻。如果有一天他们夫妻矛盾公开,我不吃惊,但我不想从我这儿开头。大哥,别跟我讲什么热爱。我倒是觉得他对大嫂的宽容实际上是因为他自己心虚。

我大哥说服不了我。

就像我说服不了我爸。

我只能以不面对来面对,眼不见心不烦。需要我时我爸会找我。不需要我时,他和那个女人过得很好,我也没必要去打扰。

当然,我知道我爸冮永久总会有需要我的一天,他毕竟那么老了,一天比一天老,这是自然规律。我只是没想到,他会为曾姨需要我。

我爸给我打电话,喊:美,你赶紧回来,她倒下了!

那时候我正在单位开会。我离开会议室,到走廊问他:什么叫倒下了?严重不?你先打120找救护车,我马上回去!

我在出租车上打电话。冮良在上课,不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回电话说他中午才能有时间。冮左在开会讲话,他说让大嫂先去医院,还特意叮嘱我:你让咱爸在家呆着,别让他去医院!

我到医院时,救护车也刚到。我爸在车上。我让我爸跟大嫂回家,我爸眼泪在眼圈里转:美,我不放心。

曾姨住院以后,我爸天天来医院看她。曾姨的儿子、儿媳也来。曾姨的儿子、儿媳我在我爸家见过一次。看上去挺帅气的两个年轻人,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当我们面说话挺和气的,不像曾姨说的那样。也许他们在外人面前会装相,也许说他们天天吵架只是曾姨离开他们、跟我爸这个老男人一起享受所谓爱情的借口。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自己主动找老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吧?好歹要给自己找个过硬的借口吧?

他们叫大可、心月。我有大可的电话,我在去医院的路上给大可打电话,他接了我电话,可能觉得挺突然,没想到我会找他吧。听说曾姨在去医院的途中,他只说了一句:美姐,拜托你们,我马上到!

我能听出他有哭音。

我不相信他是一个会在曾姨面前经常跟媳妇吵架的儿子。

曾姨住院十五天。人抢救过来了,但是,右半边身子瘫了。大夫说得慢慢恢复。能恢复什么样儿,不好说。

住院期间,我大嫂、我二嫂,象征性每人来了一次。大可、心月,每天都来。当然还有我。我们轮班探望曾姨。同病房的病友,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我知道我大嫂、二嫂是受冮左、冮良的指派。能接受指派也不容易了。一个跟老公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同居老太太病了,哪怕她们是出于礼貌、出于对丈夫的尊重,做到这点也不简单。而我自己,我当然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我陪他去医院,然后再陪他回家。我受不了万一他倒下了怎么办。曾姨比我爸小了十二岁,平时看上去身体没有毛病,红光满面的,她忽然倒下,让我想到生命的脆弱。冮永久是我爸,我愿意他高兴,我愿意他多活几年。为了这个,我可以委屈自己,可以多挨点累。人是累不死的。

曾姨出院的头一天晚上,我爸又给我们开会。会议的主题是,曾姨出院后,我们怎么办?

冮左不说话,冮良不吱声,我两个嫂子当然也有权保持沉默。大家心照不宣,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曾姨住院时,出于人之常情,我们可以去医院看望她、护理她,但这毕竟只是很短的时间。出院以后,日子漫长着呢,甚至可以说我们将面对曾姨未来所有的日子。那是一个可能短暂、也可能漫长的深渊一般的日子。人到老年,日子都不好过。我爸八十多岁的人了,脑袋一热,照顾她几天可能,他管得了人家一辈子吗?就是他想管,他管得过来吗?他自己管不过来,把责任推到儿女身上,合适吗?作为他的儿女,真的需要为一个刚认识一年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付出这种无法估量的沉重的代价吗?我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也是四十多、五十多的中年人了,我们都有自己的各种不容易。当我们的理智和我爸冮永久的激情发生冲突时,我们能怎么办?

我爸召我们开会,我知道他肯定又有了自己的主意,就像前两次他给我们开会一样。他并不想听我们说什么,他只是想把他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们。在家庭生活中,我爸可以说是彻底的不民主的典型,或者更直接说就是一个独裁者。果然,他郑重向我们宣布:明天你们曾姨出院,我准备请个保姆回来照顾她。请保姆的钱从我退休金里出,不用你们。你们负责找个合适的保姆回来就行了。

我看见我大哥冮左脸色阴沉,二哥冮良嘴张开又闭上。

我知道我很纠结。顺从我爸的意思,他会高兴,但我将来不会后悔吗?曾姨的病,是一个保姆能照顾得了的吗?我爸要管保姆,要管曾姨,他这么大年纪,承担得了吗?但我站出来反对他,我爸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骂我个狗血喷头?

结果呢,就是所有人都不讲话,大家都闷着。一家人聚在一起一句话没有,那种寂静,很可怕的。最后,我爸眼睛一闭:你们都走吧。

我没走,我留下了。

曾姨第二天上午出院,我把我爸摁在家里等着。我说呆会儿就看见她了,不差这一会儿。我特意去早市买了一束康乃馨,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希望曾姨回来时看着心情好。住院半个月,往医院倒腾了不少东西,我跟我大哥说用一下他的车,往家里拉曾姨,还有东西。我大哥说他要去大连出差,车没空。好吧,那我找我爸单位。我爸这个离休干部,平时很少给单位添麻烦,偶尔麻烦一次应该没问题。老干部处的司机来家里接我,到了医院,我让他跟我一起上楼,帮我往下搬点东西。司机人挺好,停好车,高高兴兴跟我上楼。

到了曾姨病房,却没见曾姨。我问她隔床病友:二床呢?

病友说:昨晚半夜让他儿子、媳妇接走了。

半夜接人,什么意思?

我给大可打手机。大可接了电话,声音疲惫:美姐,临时决定的,事先没告诉你们,我把我妈接回家住几天。

我埋怨他事先不打招呼,又问他什么时候让曾姨回来。大可说:再说,看我妈恢复得咋样。

他还告诉我,有东西在床头柜里,是他妈妈让留下的,姐你拿走吧。

我打开床头柜,里面是我们从家里搬去的保温饭盒,一个热水袋,还有一个水果篮。我爸超级爱吃水果,曾姨没病的时候,天天去楼下早市给我爸买。

我站在曾姨住过的床前,眼窝湿润。就在这一刻,我开始有点相信,这个已经人到老年的女人,她确实爱过我爸。为了不让我爸为难,为了不给我爸今后的生活添麻烦,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事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为这,我可以原谅她更年轻时可能对不起我妈妈的不道德。可是,她在身体硬朗的时候选择了跟我爸在一起,生活不能自理以后又回到儿子媳妇身边,儿子媳妇出于亲情,一时可以接受,时间长了,能没有怨言吗?那样的日子,她能好过吗?还有就是,我回去怎么跟我爸交代?他受得了受不了?

我心情一会儿轻松、一会儿沉重,像坐过山车。我感觉自己得了心脏病。我应该尽快回家,我爸在家眼巴巴等着呢。可我又不知道回家以后跟老爸怎么讲。他会不会以为是我们做儿女的反对,曾姨才选择了离开?他会不会以为,是我,或者我的两个哥哥,在背后做了手脚?我敢肯定自己,估计二哥也没这个能力,大哥我可不敢保证。看他昨晚上那表情,吓人呢。大可单位一把手是我大哥研究生同学,关键时刻,同学之间做点什么小动作,轻飘飘啊。大可四十岁不到,正是要求进步、事业往上走的时候,他不想因为自己老娘的所谓爱情影响自己吧?虎独不食子,作为一个女人,曾姨也不想因为自己跟一个老头子的快乐生活,对儿子不管不顾吧?

生活很残酷啊,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啊!

我爸最后一次召我们兄妹一起开会,是在两个月以后。

这两个月,我爸老了很多,很少跟我们说话。我感觉他个子好像一下子也矮了不少。

事先我偷偷问他开会内容。我爸看我一眼,很有原则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心里没底,也有点伤心。他不信任我。

我爸一定对我很失望。

那天晚上的会,我们家人口很全,连我在北京读书的小侄儿也参加了。他博士马上毕业,趁着工作之前,回来看我二哥、二嫂和我爸。我们一家团团围坐,不是在饭桌前,是在客厅里,茶几上摆了香蕉苹果大鸭梨,还有茶水,真像开会的样子呢。那天晚上的饭,我们是在外面吃的。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李连贵大饼店,我小侄儿说他馋了,建议大家去吃一次。我爸平时是不爱上饭店的人,那天,看在他二孙子的面上,很爽快地同意了。吃完饭,大家一起回家,有很重要的内容等着我们。最近以来的一些事实充分证明,只要我爸组织我们开会,肯定是有大事情,他不会无缘无故开会的。

全家人坐好了,听我爸讲话。我爸讲话高屋建瓴,很有觉悟,也很斩钉截铁:今天把大家召到一起,是想告诉大家,我下周去住敬老院。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在棋盘山附近,风景很好,空气很好,收费可能贵点儿,我退休金够了。你们谁也不用反对,我已经定下了,只是想告诉你们。以后想我了,一两个星期去看我一眼。工作忙,不去也行。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有自己一摊子工作,也不容易。你们不要有心理负担,以为自己不孝顺,不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应该转变观念。将来养老,社会化是趋势,我只是先行一步。你们将来估计也得进敬老院。我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我很多战友,早早就死了,没讨过老婆,没有儿女。跟他们比,我多活了这么些年,我知足了。

我爸嗓门很大,但说得很平静:家里这处房子,暂时不要卖。麻烦你们把房子租出去,租金我留着用。等我走那天,你们兄妹再分房子吧。男女平等,小美也有一份。小美没找到合适的对象,你们当哥当嫂子的多留心。没有也别勉强。行吧?那就这样,散会。

我爸就这么把自己安排到敬老院了,不容我们有任何异议。他这人向来这样,在家里讲个话,不像爸跟儿女唠家常,倒像在单位作报告,有点假啊。但他八十多了,我们除了尊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现在,我们兄妹三家,每周轮流去棋盘山敬老院看望我爸。据他自己说,他在那儿生活得挺好。

跟他同时住进敬老院的,还有曾姨。

去敬老院探望我爸时,我才知道,我一中学女同学竟然在那儿当副院长。我不去探望我爸的时候,就经常给我同学打电话。我同学说,你爸是敬老院老人的榜样,早起打拳锻炼,吃饭不挑拣,有时候还帮护理员干活。他对那个姓曾的女人尤其好,那个女人中风过,半拉膀子行动不便,恢复得不好。你爸每天陪她说话,过节打电话给她订鲜花。我同学还说,你爸是不是黄昏恋啊?下回你来时你得见见那个女人。将来他们如果有什么结果,你可别怪老同学没提醒你啊。

我这老同学人还行,就是有点小市民,是个碎嘴子。我没告诉她曾姨曾经跟我爸同居过,年轻的时候,还可能是我爸婚外恋的对象。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情,也许不可耻,但也不光彩。我一个没有婚姻的单身女人,跟老同学解释我爸八十好几可能还有爱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懒得说。不知道怎么说。

 

评论

伦理与情感的双重纠缠

洪治纲


很多时候,人都是生活在“两难”之中。因为人既是一种社会的存在,文化的存在,又是一种个体的存在,生命的存在。个体意愿与社会秩序、生命欲求与文化伦理之间,并非始终保持某种谐和的一致性。所以,生命不息,“两难”不止。这种“两难”的人生处境,确实能够呈现人类生命特有的丰饶与复杂。女真的短篇《老爸的家庭会议》就是如此。作家通过永久的三次家庭会议,将每一个人都推向“两难”的处境,使老父亲和他的三个子女不得不承受伦理与情感的不断冲撞,并传达了生命中某些难以言说的困顿与尴尬。

80多岁的永久在亡妻的周年忌日,他通过家庭会议果断宣布,要再找一个老伴。作者的叙述非常迅捷,一开始便让全家陷入一种颇为尴尬的“两难”之境:对于父亲来说,一方面是心灵与情感的孤独,需要伴侣的慰藉;另一方面又要背负对亡妻的不忠,以及“为老不尊”的“风流”秉性。对于三个子女而言,孝敬父亲,遵从父亲的合理要求,是他们的义务和职责;但同时,对亡母的情感,加之将来家产分配的某些隐患,又让他们颇感棘手。

这种棘手或尴尬,在本质上说,就是一种伦理与情感的冲突。作者正是以此作为切入口,通过美这个“父亲的小棉袄”作为叙述视角,巧妙地揭示了父亲面对伦理重压的处理手段。父亲高瞻远瞩,先提出自己“找老伴”的打算,但并没有亮出底牌,而是以此检测子女的反应。子女们当然不太愿意再给自己找一个后妈,就试图以保姆顶而替之,不料让父亲软硬兼施地一个个击退。

当父亲觉得子女们有了一定的承受心理,便将曾姨请到了家,并召开了第二次家庭会议,宣布与曾姨同居。三个子女还是认同了这一现实。但是,认同并不意味着赞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美都在试图破解父亲与曾姨的关系,求证父亲与小他整整一轮的这位女下属之间,是否有过曾经的暧昧。这种伦理上的破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又是基于美的情感需要——她需要从道德上给父亲装上一条尾巴,以便自己能够面对母亲的亡灵。

这种纠缠颇有意味。它既涉及伦理本身的虚弱,也涉及我们在情感上的某些专制属性。记得赵汀阳曾说:“每种伦理规范都漏洞百出,极不可靠。”因为很多伦理规范看起来是“利他”的,但在本质上,这些“规范是利己主义的利益让步形式,是利益的一种理性的分配方式”。也就是说,所谓的伦理,在规范人们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行为时,并没有离开“利益”这一私欲的本源。在《父亲的家庭会议》中,美的纠结也在于此。父亲和曾姨的同居,虽然排除了财产隐患,但仍隐含了对母亲或家庭的伤害,颠覆了她与父母在情感上的专属特性。

为什么父亲不能重新爱上一个人?为什么父亲不能重新建构自己的幸福生活?这是伦理之外的问题。置身于伦理困境之中的美,显然无法站到这个角度来思考它。专制性的情感,使美绕不过“父亲、母亲和子女”所构成的契约性伦理关系。所以,当父亲执意住进养老院,并在养老院里继续照顾曾姨时,美并没有为父亲的行为而骄傲,相反她畏惧于父亲的“绯闻”而导致的家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原本可以真诚地送上祝福,却常常被伦理与情感扯来拽去,弄得身心疲惫。女真的这部短篇,无疑揭示了这一生存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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