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主角,还是东北。
别急着关掉!
这次我们既不聊楼市,也不聊城市。
我们讲“挽歌”,一曲重工业的时代挽歌。
穿过这曲挽歌,你会知道:
东北为何会这样?
亦可能还会有更多城市在嘲笑东北中,理解东北,成为东北。
接下来的故事,我写了很久。
久到比以往我写的任何文章都要久。
我在《漫长的季节》杀疯全网的时节里,走进了东北。
自那时起,我就开始整理在那片黑土地上所遇到的人、事、故事以及零散的记忆碎片。足足一个半月,也不过堪堪整理出如下惨烈且沉默的只言片语。
如白日焰火,暴裂无声。
东北的高粱酒,后劲太烈。
烈到多月之后的今天,仍有回响。
沈阳的鸡架。
来沈阳之前,我从未想像过:
一只普通的鸡架,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吃法。
拌鸡架、烤鸡架、熏鸡架、炸鸡架、酱鸡架、炒鸡架、铁板鸡架、煮鸡架……
为此,我还专门问过沈阳朋友一个问题。当然,如今这个问题看起来,问的是相当傻逼。
沈阳人为什么那么爱吃鸡架?
朋友给出的答案,相当具备东北特色——
因为曾经吃不起鸡腿!
率直且粗暴中,又带着那么一丝幽默。
你怕不是认为,
世界上真的有人只喜欢嘬那根没什么肉的骨头吧!
八十年代的沈阳,排队最多的店是沟帮子烧鸡、大舞台肘子、德州扒鸡。当时的沈阳,是全国人均肉类消费最高的城市之一。要整就整烧鸡,有钱谁整鸡架。
用沈阳朋友的话说,
八十年代的沈阳,就很少见到卖鸡架的。
铁西区那些开了二十多年的鸡架老字号,全来自于九十年代。
也就是,
大下岗时代!
离开工厂的工人,开始自谋职业。自出生以来维持数十年的劳动规则,被彻底推翻。
据统计,
九十年代东北工人的下岗规模接近1.1亿。
也就是说,
每个城市都有数以百万的工人,突然间被直接推入市场。
——上午还在车床前,下午通知要下岗,明天就要去烤苞米、摊煎饼、跑摩的。
下岗的工人,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吃饭。
以前有厂办食堂,现在不仅没钱,也没了厂办食堂。而作为生活在城市里的工人,自然也不可能拥有土地。
那么,
吃饭问题该如何解决?
据1998年的《新华文摘》统计,
当年一个沈阳下岗家庭,一家三口,每个月维持生活的费用,只有50元人民币。
仅为全国人均消费的1/8!
而当年的猪肉价格又是多少?
5.98元/斤!
一家三口一个月的生活费,全造完也买不起10斤猪肉。
肉是肯定吃不起了,甚至蔬菜都难得吃到新鲜的。
用朋友的话说,
去菜场捡白菜叶子,是每一个东北下岗主妇都要苦练的本领。
此时此刻,鸡架出现了!
鸡架,是一个东北下岗家庭唯一可以增添肉味的最廉价食材。
朋友说,他每个月最期待的就是5号。既是他爹发工钱的日子,也是全家一月一次的开荤日。一个烤鸡架,就是这个月的唯一荤菜。
赫鲁晓夫楼里,一家三口彼此推让。
还剩一个鸡屁股,谁都没碰。
三口对望一下,他爹说:儿子,还是你吃吧。
他两口嚼完,又在桌上捡起一根吃剩的骨头,剃干净上面的每一丝肉。
对!
时至今日,沈阳大街小巷的鸡架上,都带着一只完整的鸡屁股。
这是一种传承!
当年的鸡屁股,是整副鸡架上唯一完整的一块肉,自然舍不得让店家割了,要留给最亲近的人。
当铁钎穿过鸡架,扎进鸡屁股里;当铁西区燃烧的煤渣,倒进烧烤架里……
那块彼此推让的鸡屁股,就是东北地区充满挣扎与血泪的回忆。
朋友,你知道“刨锛儿”么?
前文说到,
90年代东北下岗工人规模,高达1.1亿。
1.1亿的下岗工人,是什么概念?
每个家庭里,都至少有一人丢掉工作,甚至往往是双职工集体下岗。
而这些下岗工人,都曾长期生活在工厂大院中,这里有食堂、学校和医院……
就好像《漫长的季节》里的桦钢。
一个厂,就是一座城。
突然间,你下岗了。
不仅意味着你丢掉了工作和收入,也意味着丢掉了教育、吃饭、看病等一系列资格……
就好像《漫长的季节》里的王响老婆。
下岗之后,连医药费也无法报销。
此时,一个严峻的问题就出现了!
没有任何一个行业、城市和国家,能在短期消化规模如此庞大的劳动力!
这就相当于——
你把数以亿计的人推向黑暗中,又不告诉他们出口在哪里。
旧秩序崩塌了,而新秩序又尚未建立。
于是,
旧秩序瓦解的过程中,释放出巨大的破坏力。
于是,
九十年代的东北,快速陷入到“人人各自为战”的丛林状态。
怎么去理解上面这句话?
怎么去理解所谓的丛林状态?
我跟大家讲三个故事吧。
故事一,刨锛儿队。
刨锛儿,是个属于东北的专属名词。
字面意思,就是类似于下图的这种工具。木头手柄,一头是方锤,一头是斧头。
刨锛儿队,就是手持这种工具的抢劫团伙。
他们埋伏在公园、街角、胡同和楼道里,潜伏在黑夜中,沉默的寻找目标。
一旦找到目标,就拿着刨锛,对着后脑勺,给你来这么一下。
非死即残,抢了东西就跑。
90年代,这种刨锛队接二连三的出现在长春、哈尔滨、沈阳、抚顺等东北城市中,砸头抢包。
长春的某个团伙,曾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连续犯案40余起。
——平均每三天一起刨锛案,造成3人死亡,十余人重伤,甚至还包括一名孕妇。
彼时的东北,人人自危。
出门、上班、上学、下班、放学、晚上散步,恐怖感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是否觉得触目惊心?
更触目惊心的还在下面!
你知道这个“连续犯案40多次,每3天敲一次脑袋”的团伙,如此频繁作案,直至抓捕归案一共抢了多少钱么?
不超过20万!
抢的最少那几次,不过区区40块钱。
就为了40块钱,把人砸成了植物人。
正如朋友所说,
那时的东北,人命太贱了。
故事二,披红挂绿。
贾樟柯曾有一部电影,叫《丽娜》。
一个东北女工下岗后,当初国营企业所提供的幼儿园、食堂、供暖、水电气等等,统统不再与之有关。
生活中处处要钱,而微薄的积蓄根本无法支撑以上种种开销。
于是,
前往法国,沦为站街女。
而其丈夫知情后,先发火,再生气,最后无奈的沉默与默认。
《漫长的季节》里,也有过同样的桥段。
李巧云下岗后,到维多利亚成为一名陪酒女。丈夫和儿子每天骑着三轮车在舞厅门口,接她下班。
一家三口,沉默的穿行在东北的深夜里。
我曾问过东北的某个朋友,现实真的如此么?
他沉默的一阵,然后点了点头。
他说,
当年的东北,有一个形容家中男人的词语叫:披红挂绿。
披红,指的是下岗后的男性,要么从事底层劳动力,要么走向犯罪,都易受伤。
挂绿,指的是下岗后的女性,有一部分的确在家人的无奈默许下,从事性交易。
听到这里,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心中像压着一口气,既喘不上来,也喊不出去。
就仿佛站在东北的大街上,眼睁睁看着李巧云一家三口挤在破旧的三轮车上吱吱呀呀的往黑暗里走,背后是灯红酒绿的维多利亚舞厅,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讲到这里,可能你们会说:
怎么能这样,就不能找个正经的工作干么?
请看下面这两份数据吧。
东北下岗后或者待业后直接做小姐的女性只有不足9% ,其余的人都是在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找过多种工作之后,才最终选择进入性产业。
如果说至少干过一个月才算有过一个长期工作的话, 那么在这些小姐中, 87% 的人至少有过一个长期工作,65% 至少有过两个长期工作; 38% 至少有过三个长期工作。
故事三,偷东西的人。
沈阳铁西区,是一个重工业区。鼎盛时期,这里拥有各种金属厂和冶炼厂,支撑着全国各个城市的金属冶炼需求。
长时间在冶炼厂上班的所有工人,血液中铅含量都严重超标。
正常情况下,工厂会组织工人每年四次排铅治疗。
2000年,冶炼厂开始下岗。
那么,
遭受铅污染的工人,下岗后该如何排铅?
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为工厂奉献了一辈子,沾染上一身病疾的工人,就这么没人管了。
没人管怎么办?
我要活,一定要活下去。
于是,
气急败坏的下岗工人,开始偷运厂里的钢铁。
当年亲手建起这座工厂的工人,如今又去拆除和盗窃这家工厂。
朋友说,
作为外面的你们,当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如今是无法理解的。
咋改革也不会动干部。
这是经历那个年代之后,刻在东北人内心深处的烙印。
东北的某个朋友,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1998年的那个夏天。
当时的国企改革大潮已经袭来,他们那栋赫鲁晓夫楼里的邻居们成了天天闹事的下岗工人。
他爹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脱离了工人队伍,搬进了对面的干部公寓。
每天赫鲁晓夫楼里的工人们鸡飞狗跳,而他爹每天上班看着《读者文摘》,一周打两次乒乓球,拎着二两白酒三三两两的钻进街边的狗肉馆。
三四盘带皮狗肉,配上一碟碟红辣的酱料,一盘老豆腐,一捆粉条,一口煮开的火锅,在上一顿吃不完的牛逼,给自在的一天,画上一个自在的句号。
他爹每天念叨的一句话就是,
放心吧,改革咋改也不会动干部。
快乐就来自于这样的自信,得意、残酷却真知灼见。
前两年,有个歌手叫曲婉婷,参加过一届中国好声音。可能大家都知道,她妈不太是个人,是个贪污犯。
但至于——
具体怎么不是人,到底怎么贪的钱,似乎不太清楚。
浅谈两句,也怕说多了,气到大家。
曲婉婷那个不是人的妈,叫张明杰,是东北的一个干部。
2009-2011年,她将哈尔滨市原种繁殖场这块原本价值20亿以上的土地,以6000多万的价格,贱卖给了东江公司。
土地转手后,张明杰拿了500万的好处费。
故事讲到这里,还属于标准的贪官操作。
接下来,真正不是人的操作来了!
弄了500万之后,张明杰还觉得不过瘾,也可能曲大小姐学音乐贼费钱,就想再整点。
于是,
她就把主意打到了“下岗职工安置费”上。
张明杰利用职务之便,先后侵吞了566名职工,大约1147万的下岗安置费。
有的工人干了20年,拿到的遣散费却不足2000元,甚至抵不上东北一个冬天的暖气费。
零下四十度的冬天里,干了一辈子的下岗工人,却舍不得开暖气。
实在忍受不了的下岗工人,临时烧煤、烧木头取暖。
于是,
就出现了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同一个冬天,
下岗工人在冰雪中讨要被贪墨的安置费,
曲婉婷在加拿大的暖房中,为贪掉安置费的妈妈喊冤。
东北为何热衷考公?
正因为他们在旧时代瓦解的风暴中,看到过体制内的安宁与祥和。
这曲时代的挽歌,并未讲完。
——上下两篇,今天仅是上篇。
在东北的每一天,我都在思考:它为何会变成这样?
可能有各种原因,地缘变化、思想僵化、人口流失、营商环境……
种种原因,若仔细剖析,它们都指向一个节点:九十年代的那场下岗潮。
它就像是一道自天而降的霹雳,在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东北人心中,劈出一道浓烈的伤疤。
这道浓烈的伤疤,渗透在东北的每一个角落。
至今都未退却,左右着东北人的每一个选择。
比如,为何热衷考公?
因为他们见过旧时代瓦解风暴中的个体无奈,也见过风暴中体制内,拥有何等的确定。
比如,为何好勇斗狠?
因为他们经历过数以百万计的人被推进丛林中之后,各自为战的残酷与血泪。
比如,为何贼好面子?
因为他们曾为时代的转向奉献了所有,却没有得到任何相应的回报。下岗潮给东北人制造的巨大创伤,从未疗愈,转化成浓烈的受害者情节: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甚至,为何爱吃鸡架?
因为鸡架是一群被推入死局的人,奋力求生、苦中作乐的产物。
以上沉重的种种,重构了东北,也让东北变成今天这样。
人间失序!
无奈,天大的无奈。
写到了最后,我也很想说点:东北未来肯定会更好。
但旧秩序瓦解过程中所释放出的巨大破坏力,并不只是一句“人自有命数,向前看,别回头”就能揭过去的。
九十年代的风暴,对东北普通家庭所带来的冲击与疤痕,可以用以下八个字来形容:
没有救赎,只有苦难。
这篇文章,讲的是过往的东北。
——东北成为这样,恰恰源自于二十年前的那场社会大撕裂。
下篇,我们聊聊现在及未来的东北。
——东北能否磨平那些创伤与疤痕?
时隔半年未见,不知大家是否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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