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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在《迷宫中的将军》中,玻利瓦尔,据加西亚·马尔克斯讲,从年轻时的贪婪阅读者最终消退了下来,不再读书了,他自己找的理由是,“问题是好书越来越少了。”事实上,这句话我们听来一点也不陌生,它也经常是我们不阅读或不再阅读时会跟别人讲也会跟自己交代的一句话,我相信,这句话最实际的功能是让我们心情好一些。但它会不会也是真的呢?

就让我们从玻利瓦尔的这句话开始吧。

影响书好书坏的因素

书的世界广大如海,我们每一个个人依自己的际遇和选择,都只能局部性地和书相见相处,其间总会有些诸如遇人不淑的不幸情事发生,这种个人特殊经验和整体真实图像之间的种种参差背反,说起来没完没了,我想,比较正确而且公平的方式,还是得先整体地、宏观地来。

好书是不是真的愈来愈少了呢?应该不会,这是有恒定的结构性理由的。当然,我们从供给面来看,书籍从书写到制作到出版,的确有其不稳定的一面,没办法完全用固定生产线作业加品质管理这套工业机制来控制。然而,好也好在它不全然被纳入这套作业系统之中,始终保有一定程度的手工技艺特质,这使得书长得不一样,使得书自由,包括书写这一端的自由,并由此衍生阅读另一端的自由,在愈来愈强控制、个人独特性泯灭的工业体制之下,这是所剩不多值得我们认真保卫的自由。

不稳定,恰恰说明了自由的健康存留。因此,从宏观的供给面来看,说好书愈来愈少,一如说好书愈来愈多,大体上都不是恰当的,因为它只是不稳定,不稳定用曲线画出来是某种上下起伏震荡的不规则图形,而不是持续上升或下探的漂亮线条。如果我们还好奇怎么个不稳定法,再进一步探究书籍出产的最根源处,也就是人的心灵,包括人的思维,人的理解、人的想像力及其不满,我们不难发现,在历史的时间之中,其轨迹往往是松紧交替的脉动式节奏,而不是均匀平滑的流水般进行。因为个别心灵在孤独面对一己独特性的思考同时,也或彰或隐地联系着所有同时间的个别思维,在过往累积的思维成果之上,组合成一个大的对话,一个思考交替作用的场,这个普世性对话或场的存在,对个别心灵固然是个制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人难以超越或甚至不容易意识到的所谓“时代限制”),却也是思考材料和启示的不断供应者,更提供了思考的基本视野和焦点。因此,一个人的瞻望和困惑,往往也是他那个时代所有人的瞻望和困惑,用不尽相同的语言和不尽一致的尝试路径在突围。在某一个特别聪明、或特别幸运、或特别鲁莽偏执的人冲出一个缺口之前,这个对话或说这个场,往往会有一段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一样的沉闷、焦躁并持续堆积压力。一旦缺口打开,清风吹入,一个全新视野摆在所有人面前,这些像被困在压力锅里流窜的强大力量,便像觅得生路般冲决而出,这就是丰收季节的来临了,是思维兑现为实际成果的好时光,如踩中节时繁花盛开。

比方说,念物理学的人都晓得,历代了不起的物理学家,从外表行为来看,往往还真像追逐流行时尚乃至于当红歌手乐团的少男少女一般,一段时间谁都在谈粒子,忽然又集体跑到场论里去,再一转眼大家又开口闭口都是弦。如此一窝蜂的乍看可笑现象,当然不免也掺杂有弄潮的成分,但其实更有着深沉而严肃的思维理由在,我们通常称此为“思潮”,思考的集体样态像持续拍岸又退回的海潮,一波起一波平,有波峰有波谷。

书籍记录着思维的如此轨迹,同时也是如此思维成果的最主要载体,因此,它的供应遂也不得不跟着波涛起伏,某一段时日好书倾巢而来像来不及似的,接下来却又跟雨老下不来般闷得人心慌。

当然,除开这种根源性的肇因于思维本身的不稳定特质而外,还有另一种较严重影响书好书坏的因素,那就是一时一地的特殊社会条件,就像我们的气候晴雨受到四季更迭的普同制约,也同时随你所居住地方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地形变化一样。一般来讲,这方面的作用远较稳定,几乎不太费劲就能观察并预测出来,比方说一个社会资讯开放和流通的程度,比方说一个社会对思维和言论的宽容程度等等。正是这种特定社会的特定有效作用,才让书籍的历史、阅读的历史有了难计其数的辛酸记忆,写错书可以致命,就连读错书也一样会脑袋不保。

如果我们不尽恰当地将书籍比拟成某种动物,找寻它维生的最主要食物,那大概就是“自由”。一个社会书籍的好坏、多寡、腴瘦,基本上又和该社会的自由进展(不只政治面,还包括经济、文化传统,乃至于宗教等等的整体结算)亦步亦趋,也因此,一个社会的书籍整体样貌,倒过头来又可成为我们检查此一社会自由程度的一目了然指标。逛一趟书店,往往比你认真研究其政治体制及其运作还来得准确而且全面,毕竟,很多管制力量并不透过直接的政治暴力运用,很多自由的障碍是隐藏的,但这诡计骗不了书籍,自然也就糊弄不了真正够格的读者。

记得下次出国,拨点时间跑一下当地的代表性大书店,只要抬头宏观其书架,你就会看到意想不到的该地真相。

话到这里,我几乎想顺势武断地说,一个喜欢书的人,不管是读者的身份或书写者的身份,都应该是自由的信仰者和拥护者,可惜这并不是真的,人类历史的严酷实然并不支持这个应然的美丽断言,太多专制的、集权的、惟我的,乃至于丝毫不能忍受别人想法做法而不惜通过迫害屠戮予以去除的人,私底下也都是很棒的书籍书写者或是阅读者,名字太多了,事例也太多了,我们只能嘴硬地套用昔日列宁的名言: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背叛了自己书写者和读者的身份。

无关系之人

从书籍供应这两种有效作用力来看,玻利瓦尔的话对台湾的书籍总体图像显然是不合用的。总的来说,台湾的自由程度犹步履踉跄地在往前进展中,当然,就绝对值来说我们距离像英国伦敦老书街查令十字街那种宛如所罗门王宝藏的美丽样子确实还差很远很远,但它的确是一道挣扎向上的曲线,好书不断在冒出来,不至于让读书的人兴起无书可读的喟叹。

更何况,书籍是累积的,一本书进入到社会,它便没那么容易就退出,也许无经济实利可图的连锁书店会把它赶下书架,但它的读者会收藏住它,收藏在自己书架上、记忆里,还有他的言谈文字之中。

然而,作为一个个别读者,为什么我们也三不五时会出现玻利瓦尔式的实质感受呢?为什么我们站在比方说诚品书店这样书籍铺天盖地的世界却仍会生出无书可买可看的沮丧之心呢?明明你拥有的以及你真正读过的书不及其十一、百一不是这样子吗?

让我们公平一点来说,书不好,可能是真的,因为书籍因着社会自由开放程度的整体进展,通常意味着好书增加,也无可避免搞出一票让你惨不忍睹的烂书来。烂书的书写和制作较不耗时间,因此生长速度永远快于好书;而且通常比较合于庸俗的市场机制,因此也就像街头的成群不良少年般杵在你非看到不可的最醒目位置,让当下第一眼书籍风景荒凉可怖,我们这些不愿惹事生非的人只能裹紧衣服快快离去回家。

然而,好的读者永远得勇敢些、坚韧些,像坚持要见到自己贞洁美丽妻子珀涅罗珀的尤利西斯,不被拦路的怪兽吓退,不被女妖的甜腻歌声诱惑,走向那不作声不叫嚣不搔首弄姿的寂寞书架一角。

烂书一堆,但这只能是浩瀚书海的其中一部分,其他的,我们其实应该老实讲是我们自己“不想看”、“没兴趣”、“看不懂”或“不晓得看那些书要干什么”等等,这些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其实可大致收拢成同一种心思,你无意要探究光子为什么可以奇怪地又是粒子又是波,你不想晓得凯思斯学派和新自由主义学派面红耳赤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要争辩成这样,你对遥远萨摩亚青春期女孩的想法和生活方式没半点好奇,你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弄清楚利玛窦走了哪条路从意大利到中国,你也看不出来那些早就尸骨无存的十九世纪放逐库页岛的可怜俄国苦役犯干你何事……

想知道这些问题的阅读者随随便便都能告诉你,这里有多少部精妙好看的书,海森堡的、波尔的、爱因斯坦的、弗里德曼的、克鲁格曼的、玛格丽特·米德的、契诃夫的云云。你不想知道,这一部分的世界对你而言就完全封闭了起来,联系于这部分世界的书籍也跟着全数阖上了,当所有的事你都不想知道,这一整个世界对你而言就没有了、没意义了,于是所有的书便都和你断了联系,你也不再可能会是个阅读者。

日本人对此有个说法,就直接称之为“无关系”,意思是某种素朴联系的完完全全断绝,最终以一种彻底冷漠、彻底遗忘的形态体现出来。日本人用这个词来说现代大都会里原子化如一个个孤岛的人们,也偶尔用来说他们这个毫无大国责任感、最终只能孤立于亚洲东北一隅的富裕岛国。这里,我们顺手再来抄一段托克维尔的话,这原是他对两百年前欧洲专制政体底下人民的某种实况描述,但相当传神,相当实感地呈现一幅和周遭世界断掉联系的无关系之人的肖像——“有些国家的本国人,认为他们自己是一种外来移民,毫不关心住在地的命运。一些最大的变化都未经他的赞同,不为他们所知道(除非机会偶尔通知他),而在该地发生;不,有甚于此,他村中的状况,他街上的警察,他村教堂或牧师住宅的修缮,都与他无关,因为他把这一切都看成与他不相干的东西,看成一个他称之为政府的有势力陌生人的财产。他对这些东西,只有一种终身所有权,却没有物主身份或对之有任何改良的念头。这种对本身事务的缺乏兴趣,竟然发展到如此之远,如果他本人或他子女的安全最后真的遭到了危险,他非但不去躲避危难,反而抄起双手,等全国的人来帮助他。这个完完全全牺牲了他自身自由意志的人,将不会比任何其他的人爱好服从;不错,他在最不足道的官吏面前也畏缩,但他带着战败的精神,只要比他强的敌人力量后撤了,他立刻会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他永远都在奴性和放纵之间摇摆。”

没错吧,我们随随便便都能找到一大把托克维尔讲的这类人,就在此时此刻此地,我们的立身之处,我们这不幸的国家。

贼来迎贼,贼去迎官,我们可没说这么沉重的话,我们只说这样的人不会要读书,如果他之前没读书,那他显然没任何动机开始;如果他曾经读书,那他也会很快地在任一个阅读的困难方找上他时就退缩回去。

阅读,作为一种善念

这里,且让我们稍微回头一下问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关心的是第二阶段的“为什么阅读持续不下去”,而不是从头来的“为什么人们不阅读”——我自己的答案非常简单,我始终相信人们是愿意阅读的,阅读所碰到最致命的麻烦,不在人们不想读读书,而是起了头却进行不下去。

我个人几乎把这个看法当成信念。尽管坏消息不断传来,比方说台湾社会价值逃散如崩,人们愈长愈像托克维尔当年忧心悄悄模样;比方说迷电脑、迷影像的年轻小孩子据说愈来愈不读书了,而有能力的大人或因讨好、或因要卖东西赚他们钱,更努力让他们相信电脑和影像不仅可完全替代书籍,而且还会是一种“未来天国式的书籍”云云。情况愈来愈险恶,但我仍愿意相信读书一事源远流长,跟人们相处千年以上时光,不会马上被彻底拔除破毁。今天,读书大体上仍被设定是一件自明的好事,读书的念头仍被当成是生命中起劲的善念,在我们日子过着过着的漫漫人生之中,想开始读读书的念头总会不吝惜袭来个几回,且次数极可能还不少于春意灿烂、突然想谈他个恋爱的次数。

有时这份善念一闪而逝,明天再说;有时我们也郑重地付诸实践,其化石证据便是书架上又多了几具阵亡尸体般没读两页的新书招尘——也就是说,阅读之难,不在于开始,而在于持续;动心起意是刹那之事,其间不会有困难容身之处,然而阅读一日展开却是长日漫漫迟迟,于是麻烦、别扭、怀疑、沮丧等等各种奇怪心思便大有生存繁殖的余地。

念头如火花,可以一直在着,不真的完全熄灭,但要蔚为燎原之火,你便得用一册又一册的书当材薪让它延烧起来,这意味了,在阅读真的有致展开的过程之中,一定有一堆困难挡着,而且这些困难极可能和普遍人性倾向有关系,背反了我们某些基本人性,才导致念头和实践之间如此明确的落差。

先说有哪些常见的困难呢?除了玻利瓦尔所说好书愈来愈少之外。这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不止一次的失败经验中找出来并列表,包括太忙时间不够、不知从哪本书下手好、书读不懂、书买不到、书太贵、不知道读了要干吗等等,这些常听到的困难,不管只是迷思或巨大而真实,的确都持续折磨着或干脆一下子浇熄阅读者脆弱的善念,我们也希望在往后的谈论中一个一个正面来对付。但是,容我们这样子来说,什么事会没有麻烦和困难呢?千里迢迢跑电影院排队并在爆米花甜腻的空气中等待开场不难受吗?买那么昂贵而且动不动就要升级或淘汰的电脑,又要学习和它复杂的相处,又得时时忍受它当机中毒这不痛苦吗?我个人这一年来固定在家附近的小学运动,总看到那些初中高中的小孩,在身体条件完全不够的先天限制下,模仿着迈克尔·乔丹或科比·布莱恩特的各种神奇动作,胯下交叉运球,转身,收球堕步,拉杆跳投或换手挑篮(灌篮这部分不得已从略),挥汗如雨地一遍一遍来,可以一整个晚上只磨一两个动作,而且还持续几星期几个月不回头。苦不苦呢?客观来看真的挺辛苦的,以这种精神和毅力来阅读,大概量子力学或德里达的文字论述都不会太难懂。

更遑论之前一阵子流行极限运动的滑板时,那些在斜坡、在台阶、在水泥短墙和铁栏杆处摔得一身伤一脸血的英勇少年们。

所以讲,困难既是具体且独立的,又同时也是相对的。相对于什么呢?相对于你的瞻望、相对于你心中日出般升起的某一幅璀璨图像(乔丹那样的声名财富或只是同班女生的青睐),端看哪个压倒哪个图像获胜,困难往往只是一种有痛楚的充实存在感受;图像消退杳逝,困难就像没免疫力抵抗的病毒般大肆繁殖作怪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庸人自扰地追问阅读何以不容易持续,在解析具体困难之前,先得处理的极可能是阅读者心中的图像问题,是书籍作为一种中介物,人和他所在世界的关系——他源于本能的好奇心何以消失?他对他者的关怀何以挫败?他对自己可能只有一次的生命何以丧失了期待?他为什么把自己丰盈且辐射性的感官给封闭起来,宁可让自己成为一座孤岛、成为一个无关系的人呢?

世界太大,我们一己之身太小太短暂,对这个世界的某些领域、某些部分无缘发生联系,这我们可理解,甚至是赞同的,因为你得学会集中有限的心力时间和资源,在阅读中找寻出最适、最可着力的领域来。这里,真正值得阅读者关心的是,曾经有过的联系为什么断绝掉?曾经建立起来的关心重又失去是什么意思?甚至最终让一整个世界视而不见形同消失,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玻利瓦尔至少告诉我们两个可能的答案:一是年老,或该说衰老(玻利瓦尔此时也才四十七岁而已),死亡将至,你再没那个美国时间、也再榨不出足够的肉体力气和心智力气去关心这个不跟你一起死去的世界了;另一是绝望,你被击败了,承认输了,认定你不管怎么想怎么做都影响不了那个比你大的冷凝世界——对玻利瓦尔而言,这两者几乎戏剧性地同时抵达终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事启始于玻利瓦尔赤裸身子、睁着眼睛漂浮于浴缸净化水中的肉身死亡意象,“他(何塞·帕拉西奥斯,侍候将军最久的仆人)几乎以为他已溺毙身亡”;而当玻利瓦尔骑驴离开他的南美之都波哥大,送行而来的陆海军部长忽然唤住他,恳求他留下来,“为挽救祖国再作最后一次牺牲”,但玻利瓦尔回答,“不,埃兰,我已没有可以为之作牺牲的祖国了。”

人们通常比较害怕的是衰老和死亡,但对阅读真正致命的却是绝望,特别是绝望并不只长一种样子而已,也不是一辈子只终结性地造访你一次。它时时来,化装成各种样子,而且轻重深浅程度不一。当然,大多数时候并不碍事,它只是某种我们对外头世界的不满和荒凉感受,寥落之心会跟晨雾一般,只暂时迷蒙了我们读书的眼睛,很快自会烟消云散没发生过一样;但有时它还真的是暴烈袭来,而且还长驻心中不去,凝固成某种走到世界尽头的疲惫之感,其实不是书铺开的路径终止于斯,而是你自己不想走下去了,觉得没意思了,或没意义了,这尤其在外头世界持续变坏时最容易到达临界点。

如今,资本主义社会还带给我们某种更难以抵御、甚至连察觉都不容易的绝望方式,某种麻痹的、运行于单一轨道的、满足于当下的、也许还相当快乐的绝望。你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分离,你的确有理由相信自己仍勤勤恳恳杵在第一线,各类流俗的意见包围你,各种容貌的人群包围你,这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和理解,往往你只觉得太多而不感到匮乏,你会想做的是偶尔躲开(睡觉、度假、打电玩或发呆式的瞪着电视荧幕)而无意进入探究,于是,它替代了好奇,更替代了同情,直到一整个这么大的世界,最终只剩那几条街、那几幢房子和那几个人,还有那两道你想都不用想自动会出门和回家的固定路线,危险多变的世界如今扁化成一幅安全重复的风景图片。

这么想起来,要让人好生生把阅读持续下去真的是有难度的,对我们收控并没那么自如的心志而言,阅读能站立的位置并没想像那么宽广,它大致只存活于不满到尚未绝望的条状地带,绝望如玻利瓦尔那样的人不会再要读书,但对世界基本上满意没什么意见的人如我们,也是很不容易打起精神把书读下去的。

心中有事的阅读者

但读书都得这么激越,这么严厉吗?就不能在愉快点轻松点的气氛下持续吗?——读书当然是件愉快的事没错,历来有心劝人诱拐人读书的也总好心地报喜不报忧,把话集中在其繁美如花的部分,但我个人以为,人们在“受骗”展开阅读的孤独过程中,他们无力处理的不会是书籍带给自己的快乐,而是此道旅程中必然屡屡出现的困厄。有人因为太快乐太成果丰硕所以不好意思把书读下去你意思是这样子吗?

而且,世界持续在变,我们得说,阅读的享乐成分的确跟着在持续流失之中。

我们这么来说,很多人,很多时候,我们总把阅读当成某种愉悦的、方便拿得出来的体面消遣,就像自我介绍的兴趣一栏,包括网上援交者或演三级片的艳星,我们总看到人们说他平常最喜欢的是“看书、听音乐、爬山游泳亲近大自然”云云。

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好,只除了些许引人狐疑的乔张作致。阅读当然可以是消遣,也的确始终有着消遣的功能,然而,只用消遣去理解它,阅读首先就丧失了它的独特性,丧失了它真正的位置,它于是被拉下来和一堆不必当真的纯消遣混一起,变成可替代了,这让阅读处在一个不恰当而且极其不利的竞争环境之中。往往撑不了多久,在第一个困难才来时人们就扔下书本真的跑出去亲近大自然了,就像三国时代一起读书消遣的管宁和华歆两人,更热闹好玩的锣鼓声音门外响起,怦然心动的华歆就在第一时间跑掉了。

事态的发展愈来愈如此,阅读的消遣意义也愈来愈险恶。狄更斯写小说那个时代,没电玩没网络也没电影电视收音机,写实的、情节高低起伏恩怨情仇的长篇小说当然就是八点档连续剧,让人在压抑自我一整天的忙累之后,有机会把情感不保留地释放开来,如小舟一叶随此波涛跌宕漂流,因此,彼时已识字的女佣在收拾完贵族主人的烦人晚餐之后,也在一灯如豆的厨房角落里看小说。这是消遣,也是生命中惟一可实现的平等时刻,毕竟人在梦想中是可暂忘甚或超越森严的阶级身份的。而女佣开始读小说这件事,今天我们晓得了,在小说发展乃至于书册出版历史上意义杳远,不仅确立了现代小说的稳定书写,还改变了书册的印制装帧形态,降低了书册的价格,让书册不再精美昂贵只容于贵族幽深闲置的书房。今天,我们买企鹅版平装经典小说读的人,都应该分神回忆一下昔年这样子读小说的厨房女佣,这是一种致敬的心意(最起码你买这本书就因此省下不少钱),也已经永远成为如此小说阅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但今天,阅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处境——诱惑太多了,女妖塞伦的甜美歌声不绝于耳,既然都只是但求愉悦的消遣,又干吗抵死不从呢?去打电玩去看电影去逛街购物混pub不好吗?除非除非,我们能找出阅读一事之中不可替代、无法用其他更轻松更好玩的消遣形式予以满足的特质,那我们就该在第一时间放下书本接受召唤。像昔日从特洛伊战场返航的尤利西斯,又要用蜡丸塞耳朵,又要痛苦不堪把自己绑在船桅之上,如此自虐只有一种理由说得通,那就是他心中有事,他有他一定得去的某一独特地方,我们晓得,这就是他的家乡,还有他那个白天织晚上拆、可能已开始苍老但此刻冻结在他记忆中仍那么美丽的妻子珀涅罗珀。

因此,阅读作为纯粹消遣的日子,可能已忽焉不存在了,在关起门来阅读的路途上有一堆可克服但永远取消不了的困难等着人,而在阅读的门外,更有一个锣鼓喧天时时侵扰你的烦人世界。即使阅读和消遣仍可共容不相互排斥,但能够持续阅读的人,心中总得有某种东西存留,非有不可——有些人的可能清晰可描绘,但通常只是某种暧昧难以言喻的“心意”。阅读的人对这个世界、对眼前的人们有着尚未消失的好奇和想像,甚至说好奇或想像可能都还嫌太有条理太具体了,毋宁更接近说他和这个世界以及人们仍保有某种素朴的联系,某种幽微的对话。他仍是人,仍是世界的一部分,阅读的人时时怀疑却又一直顽强地相信,时时不满却又始终不放手不彻底绝裂,他不见得非像玻利瓦尔那样子不可,有一个非要改变眼前世界和人们的大梦驱赶他找答案找方法找历史缺口,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置放入书籍这个持续了成千上万年的庞大无边对话网络之中,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这在行动之先,甚至还在成形的意义之先,有点像逛市集的人,他很可能还没有真的决定购买什么,或者他原先想好要买的东西反而没找到、找不全或很快被眼前一切这琳琳琅琅的一切给淹没掉替代掉了,最后的购买清单暂时还停留在或还原成可能性的阶段,而且由这么多具体且眼花缭乱的可能性所交错建构起来。

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个人坚信,这才是阅读所能带给我们真正的、最美好的礼物。阅读的人穷尽一生之力,极其可能还是未能为自己心中大疑找到答案,但只要阅读一天仍顽强进行,可能性就一天不消失。答案可能导向绝望,但可能性永远不会,可能性正正是绝望的反义字,它永远为人预留了一搏的余地。

这话说起来有点吊诡有点儿绕口,但却大体上真实可信——阅读会因意义的丧失而绝望难以持续,然而,意义最丰饶的生长之地却是在书籍的世界之中,人的原初善念只是火花,很容易在冷冽的现实世界空气中熄灭,你得供应它持续延烧的材料,我们眼前这个贫瘠寒凉的世界总是货源不足,因此,阅读要持续下去,它真正能仰赖的就是持续不回头的阅读。

这是前提,不是完成,解决了这个,往下在阅读实际展开的过程里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一定会发生。在见招拆招、设法各个击破这些困难之前,让我们先来想一个较振奋士气的话题,我们来检视检视自己有多少可用的装备,可能攫取什么动人的战利品,像个兴高采烈升帆待发的海盗——这就是阅读世界的总体图像:一个意义之海,一个可能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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